关于举行化装舞会的主意,我记得最初是在某个星期天提出来的。那天下午,一大群客人纷至沓来。这天,弗兰克-克劳利在我们这儿吃了中饭,我们三人正指望在栗子树下享一个下午的清福,不料,车道拐角处却响起汽车马达声。这一下已来不及给弗里思打招呼。汽车一转眼开到我们跟前。当时,我们腋下夹着坐垫和报纸,猝不及防地站在平台上。

我们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迎接那几位不速之客。事情往往这样,客人要么不来,一来就是三五成群,络绎不绝。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又驶来一辆车,接着又有三位乡邻从克里斯徒步来访。这天的清闲就此完了。一个下午,我们忙着接待一批又一批叫人头痛的泛泛之交,照例又得陪他们在屋前屋后兜上一圈,到玫瑰园走走,在草坪上散步,还要礼数周到地领他们到幸福谷去观光。

不用说,客人都留下用了茶点。这一来,再不能在栗子树下懒洋洋地啃黄瓜三明治,而是不得不在客厅里摆出全套茶具,正襟危坐地用茶,而这种场面我一向不胜厌恶。弗里思当然是得其所哉,在一旁竖眉瞪眼地支使罗伯特干这于那,而我呢,却是心慌意乱,狼狈不堪,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对付那一对偌大的银质茶炊和水壶。该在什么时候用滚水冲茶,怎么才算恰到火候,我简直无所适从;而再要强打起精神,敷衍身旁的客人,我就更是一筹莫展了。

在这种场合,弗兰克-克劳利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帮手。他从我手中接过一盏盏茶盅,递到客人手里。由于尽顾着手里的银茶壶,我的对答言词似乎比平时更加含糊,不知所云。每逢这时,他就会在一旁很得体地悄悄插进一言半语,接过话头,巧妙地给我解了围。迈克西姆一直呆在客厅的另一头,应付着某个讨厌的家伙,给他看本书或是看幅画什么的。他施展出那套炉火纯青的应酬功夫,充当着完美无缺的男主人的角色。至于像沏茶这种玩意儿,在他看来不过是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他自己的那杯茶已被忘在鲜花后面的一张茶几上冷了。而我和弗兰克就得在这一边照料一大帮子客人,满足他们的口腹之欲。我提着水壶冲茶,头上直冒热气;周到殷勤的弗兰克则像玩杂耍似地分送着薄煎饼和蛋糕。举行化装舞会的主意是克罗温夫人提出来的。这位夫人住在克里斯,是个讨厌的长舌妇。当时,客厅里出现了冷场——这在任何茶会上也都难免——我看见弗兰克刚想张嘴,吐出那句照例必讲的什么“天使打头顶飞过”①之类的傻话。就在这时,克罗温夫人一面将手里的蛋糕小心地搁在碟子边上,一面抬起头来望着恰巧站在她身边的迈克西姆——

①西洋迷信说法,认为众人之所以凑巧同时住嘴,乃鬼神使然。

“哦,德温特先生,”她说,“有件事我早就想问问您啦。请告诉我,您是不是有意恢复曼陀丽的化装舞会?”说着,她把头一歪,咧开嘴,露出她那排暴突的牙齿,这在她大概就算是嫣然一笑了。我赶紧低下头,借茶壶的保暖罩作掩护,一个劲儿喝着自己面前的那杯茶。

迈克西姆沉吟了半晌才开口,说话时全然不动声色,语气干巴巴的。“我没有想过,”他说。“我看别人也没有想到过吧。”

“喔,可是我敢说,我们大家都经常在念叨呢,”克罗温夫人接着说。“以往,这种舞会对我们这一带的人说来可是盛夏佳节。您不知道当年它给了我们多少生活乐趣。难道我还不能说服您重新考虑一下吗?”

“噢,我可说不上来,”迈克西姆干巴巴地说。“筹备起来太费事。你最好还是问问弗兰克-克劳利,这事要由他去张罗。”

“哦,克劳利先生,你一定得站在我这一边,”她真有一股锲而不舍的劲儿。另外也有一两个人在旁边帮腔。“这可是最得人心的一招哪,您知道,我们都很留恋曼陀丽的狂欢场面。”

我听见身旁的弗兰克用平静的语调说:“要是迈克西姆不反对,筹办工作我是不在乎的。这事得由他和德温特夫人决定,跟我可没关系。”

我当然立即成了进攻的目标。克罗温夫人把座椅一挪,这样,那只保暖罩就再也不能给我打掩护。“听我说,德温特夫人,您得说服您丈夫。只有您的话他才肯听。他应该开个舞会,对您这位新娘聊表庆贺。”

“可不是嘛,”有位男客附和说。“要知道,我们已经错过了婚礼,没能热闹一场,你们怎么好意思把我们的乐趣全给剥夺了呢。赞成在曼陀丽开化装舞会的人举手了。你瞧见了,德温特?一致赞成!”在场的人又是笑又是鼓掌。

迈克西姆点上一支烟,我俩的目光越过茶壶相遇。

“你看怎么样?”他说。

“我不知道,”我犹豫不决地说;“我无所谓。”

“她当然巴望能为她开个庆祝舞会,”克罗温夫人又饶舌了。“哪个姑娘不巴望这么热闹一场?我说,德温特夫人,您要是扮个德累斯顿牧羊女,把头发塞在大三角帽底下,那模样儿一定迷人。”

我想,就凭我这双笨拙的手脚,这副瘦骨伶仃的肩胛,还能扮得了典雅的德累斯顿牧羊女!这女人真是个白痴。难怪没人附和她。这一回我又得感激弗兰克,是他把话题从我身上引开的。

“其实,迈克西姆,”他说,“前几天就有人同我谈起过这事。‘克劳利先生,我想我们总该举行个什么仪式,为新娘祝贺一下吧?’此人这么说。‘我希望德温特先生会再举办一次舞会。过去,我们大家玩得可带劲呢。’说这话的是塔克,咱们自己农庄上的,”他面朝克罗温夫人补充了这么一句。“当然罗,不论什么样的娱乐他们都很喜欢。‘我可说不上来,’我告诉他。‘德温特先生没在我面前说起过。’”

“诸位听到了吧,”克罗温夫人得意洋洋地朝客厅里所有的人说。“我刚才怎么说来着?你们自己的人也要求开舞会。要是您顾不上我们,那也得为他们着想呀!”

迈克西姆疑惑不决的目光还是越过茶壶朝我扫来。我忽然想到,或许他是担心我承担不了吧;再说,他对我了如指掌,知道我这人怯生怕羞,到时候可能无法应付裕如。我不愿让他把我看得这么没用,也不想让他觉得我不给他争气。

“我想一定很有趣吧,”我说。

迈克西姆转过脸去,耸了耸肩。“既然这样,事情当然就算定了,”他说。“好吧,弗兰克,劳你着手去安排。最好还是让丹弗斯太大帮你一下。她一定还记得舞会的格局。”

“这么说来,那位了不起的丹弗斯太太还在你们这儿?”克罗温夫人说。

“是的,”迈克西姆简慢地说。“您是不是再吃点糕点?吃完了吗?那就让我们大家到花园里去走走吧。”

我们信步走出屋子,来到平台,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舞会应该开成什么样子,放在哪一天最合适;最后,总算让我大大松了口气,乘汽车来的那帮子人觉得该告辞了,而步行来的人,因为可以搭便车,也一起走了。我回到客厅,又倒了一杯茶,这会儿卸去了应酬的重负,我才好好品尝起茶味来;弗兰克也走了进来,我们把剩下的薄煎饼弄碎了统统吞下肚子,觉得像是在合伙做什么偷偷摸摸的事。

迈克西姆在草坪上扔木棒,逗耍杰斯珀取乐。我不知道,所有的家庭是不是全这样,客人一走就会顿时觉得神清气爽,来了劲头。有一阵子,我俩谁也不提舞会的事。后来,我喝完了茶,用手帕擦了擦粘乎乎的手指,对弗兰克说:“你说实话,对化装舞会这件事,你怎么看?”

弗兰克犹豫了一下,打眼角里朝窗外草坪上的迈克西姆膘了一眼。“我说不清楚,”他说。“看来迈克西姆并不反对,是吗?我想,他很同意这个建议呢。”

“他很难不同意,”我说。“克罗温夫人真是个讨厌的家伙。你当真相信她说的,曼陀丽的化装舞会是这儿一带的人朝夕谈论并时刻憧憬的唯一事儿吗?”

“我想他们都很喜欢有点娱乐活动,”弗兰克说。“要知道,我们这儿的人在这些事情上很有点默守成规。说实在的,克罗温夫人说该为您贺喜,我觉得并没有言过其实。德温特夫人,您毕竟是位新娘。”

这几句话听上去既浮夸又无聊。但愿弗兰克别老是这样刻板地讲究分寸。

“我可不是什么新娘,”我说。“我连像样的婚礼也没举行过,没穿白纱礼服,没戴香橙花,也没有姑娘跟随在身后当傧相。我可不要你们为我举行毫无意义的舞会。”

“张灯结彩的曼陀丽,景致分外优美动人,”弗兰克说。“我说,您一定会喜欢的。您不必费什么手脚,只要到时候出来迎接客人就行了,不会费什么劲儿。也许您愿意赏脸跟我跳一场舞吧?”

亲爱的弗兰克。我还真喜欢他那种略带几分严肃的骑士风度呐。

“你爱跳多少场,我就陪你跳多少场,”我说。“我只跟你和迈克西姆跳。”

“哦,那可太不得体了,”弗兰克郑重其事地说。“那样您会得罪客人的。谁邀请您,您就该跟谁跳。”

我忍俊不禁,赶紧掉过脸去。瞧这个老实人,上了人家当还蒙在鼓里,怪有趣的。

“克罗温夫人建议我扮德累斯顿牧羊女,你觉得这个主意可取吗?”我调皮地问。

他神情严肃地把我打量了一番,脸上没有一丝儿笑影。“是的,我觉得可取,”他说。“我想,您换上那身装束,确实很不错。”

我乐得哈哈大笑。“哦,弗兰克,亲爱的,我真喜欢你,”我说。他微微红了脸。我想,他对我脱口而出的唐突言词一定感到有点吃惊,甚至多少有点伤心吧,因为我在笑话他呢!

“我看不出我说的话有什么好笑,”他板着脸说。

迈克西姆从落地长官那儿走了进来,杰斯珀蹦跳着跟在他身后。“什么事这样高兴?”他说。

“弗兰克真有点骑士风度,”我说。“他认为克罗温夫人的建议并不可笑,似乎我真的可以扮个德累斯顿牧羊女。”

“克罗温夫人是个该死的讨厌鬼,”迈克西姆说。“如说要她写这么许多请贴,亲自去张罗这件事,她就不会这么起劲了。不过,情况向来就是这样。在本地人眼里,曼陀丽仿佛是防波堤尽头一顶供旅客歇脚的帐篷;这些人还希望我们上演个节目,给他们解解闷呢。恐怕我们得把全郡的人都请来呐!”

“我办事处里有记录,”弗兰克说。“其实也不须费什么劲。就是贴邮票花点时间。”

“这件事就偏劳你了,”迈克西姆说着,朝我笑笑。

“哦,这事由办事处负责,”弗兰克说。“德温特夫人完全不必劳神。”

假如我突然宣布有意承办舞会的全部事务,真不知他们会怎么说。也许先是哈哈大笑,接着话题一转,谈起别的事来。能卸去肩上的责任,我当然高兴,可是,想到自己甚至连贴邮票的本事也没有,又不免增加了我的自卑感。我不由得想起晨室里那张写字桌,还有那个鸽笼式文件架,每格的标签都是用那种尖头的斜体钢笔字写的。

“到时候你穿什么?”我问迈克西姆。

“我从来不化装,”迈克西姆说。“这是男主人可以享受的唯一特权。你说是吗?弗兰克?”

“德累斯顿牧羊女我实在没法扮,”我说。“我究竟该扮什么呢?化装这玩意儿我不怎么在行。”

“头上扎根缎带,扮个漫游仙境的爱丽丝不就得了,”迈克西姆调侃地说。“瞧你现在手指放在嘴里的模样,不是很像吗!”

“你说话别这么粗鲁,”我说。“我知道我的头发平直难看,可也不至于难看到那种程度。告诉你吧,我会让你和弗兰克大吃一惊的,到时候你们一定认不出我来。”

“只要你不把脸涂得墨黑,装成个猴子,任你扮什么都行,”迈克西姆说。

“好吧,就这么说定了,”我说。“我穿什么化装舞服,不到最后一分钟谁也不让知道,你们也别想打听。跟我来,杰斯珀,让他们胡说去,咱们不在乎。”我走到外面花园里的时候,听见迈克西姆在屋里笑,他还对弗兰克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

但愿他别老把我当小孩子看待,别把我看作一个娇生惯养、百事不管的孩子,待他兴致来了,就疼我一番,平时则多半把我丢在脑后,或者在我肩上一拍,说声“自个儿去玩吧”。但愿能想个法子使我显得比较聪明老成一些。难道就老是这样下去吗?由他一个人走在我前面,我则捉摸不透他的情绪,不明白藏在他心底的苦恼?难道我们永远不能呆在一起。他作为一个男人,我作为一个女人,肩并肩,手拉手地站在一块儿,中间没有鸿沟相隔?我不想当孩子。我要做他的妻子,他的母亲。我想变得老成一点。我站在平台上,咬着指甲,向大海那边眺望,而就在我孓身伫立的当儿,心里又嘀咕开了:西厢那些房间里的家具,是不是因为迈克西姆有吩咐,才那么原封不动地摆着?这个问题那天在我脑海里已翻腾了不知多少回。我不知道他是否也像丹弗斯太太那样,不时走进西厢,摸摸梳妆台上的发刷,打开衣柜门,还把手伸进衣堆。

“嗨,杰斯珀,”我大声呼唤。“快跑,跟我一起跑,跑呀,听见没有?”我撒开腿,发狂似地奔过草坪,心中燃烧着怒火,眼眶里噙着辛酸的热泪。杰斯珀蹦跳着跟在我身后,歇斯底里地汪汪乱叫。

有关化装舞会的消息不胫自走,一下子传开了。我的贴身使女克拉丽斯兴奋得眼睛闪光,非此莫谈。从她的态度可以看出,整个屋子的仆人都喜出望外。“弗里思先生说,这下又跟过去那时候一样啦,”克拉丽斯热切地说。“我今天早上听到他在过道里对艾丽斯这么说的。您穿什么呢,太太?”

“我也不知道,克拉丽斯,我想不出来,”我说。

“母亲要我打听清楚后告诉她,”克拉丽斯说。“上次在曼陀丽举行的舞会,她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一点儿也没忘记。从伦敦租一套服装来,您看怎么样?”

“我还没拿定主意,克拉丽斯,”我说。“不过实话对你说,我决定了就告诉你,而且只告诉你一个人。这个秘密只有你我两人知道,可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哦,太太,真够刺激,”克拉丽斯压低嗓门说。“真巴不得马上就到那一天。”

我很想知道丹弗斯太太对这消息有何反应。打那天下午以来,我甚至连她在内线电话上的声音也怕听到,幸好有罗伯特在我们之间跑腿传话,我才逃脱了这一层难堪的折磨。我忘不了她在跟迈克西姆谈话后离开藏书室时的那副神情。谢天谢地,她总算没有看见我躲在画廊里。我还怀疑,她会不会以为是我把费弗尔来访的事告诉迈克西姆的。要真是这样,她一定益发恨我了。现在,我只要一想到她曾使劲掐住我的胳臂,还用那亲呢得叫人毛骨悚然的口吻在我耳边柔声细语,就不由得浑身直打哆嗦。我想把那天下午的事全抛在脑后,这就是我避免跟她交谈,甚至怕在内线电话里跟她交谈的缘故。

舞会在筹办之中。所有的准备工作似乎都是在庄园办事处里进行的,迈克西姆和弗兰克每天早上都去那儿议事。弗兰克说得不错,我一点也不必为之劳神,而且连一张邮票也没贴过。我开始为自己的化装舞服伤脑筋。在这问题上我竟一筹莫展,似乎也太无能了;我脑子里一直在盘算会有哪些人来参加舞会:有克里斯的来宾,也有这儿附近的;有从上次舞会享受莫大乐趣的主教夫人,有比阿特丽斯和贾尔斯,有那位令人讨厌的克罗温夫人,还有许许多多从未见到过我的陌生人。所有这些人都会对我评头品足,带着几分好奇心想看看我会怎么应付这种场面。最后,绝望之余,我想到了比阿特丽斯作为结婚礼送我的那本书。于是一天早晨,我在藏书室里坐定,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翻动书页,发狂似地将插图一幅又一幅浏览一遍,可似乎又没有合适的。鲁宾斯、仑布兰特以及其他名画家复制作品里的那些豪华的天鹅绒服和丝绸服,全都是花团锦簇,工丽非凡。我抓起纸笔,随手临摹了其中一两幅,但都不中我的意。一气之下,我干脆把那几幅素描往废纸篓里一扔,再也不去想它们了。

黄昏,我正在换衣服准备去吃晚饭的当儿,忽然有人敲我卧室的房门。我说了声“进来”,心想一定是克拉丽斯。门开了,来人不是克拉丽斯,而是手里拿着张纸的丹弗斯太太。“希望您能原谅我这时来打扰您,”她说。“我拿不准您是不是真的不要这些画了,一天下来,屋子里所有的废纸篓总要拿来让我检查过目,免得无意间扔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罗伯特对我说,这张纸是您扔在藏书室废纸篓里的。”

一看见她我就全身发冷,一上来,连话也说不出来。她把纸塞到我跟前。我一看,原来是我早晨信手临摹的草图。

“不,丹弗斯太太,”过了一会儿,我才说。“扔了没关系。不过是张草图。我不要了。”

“那好,”她说。“我想最好还是问过您本人,免得发生误会。”

“是的,”我说,“当然是这样好。”我以为她会转身走开,不料她还是在门口踯躅着不肯离去。

“看来,您还没决定穿什么化装服?”她说,语气里多少带点嘲弄和幸灾乐祸的意味。我想,她大概从克拉丽斯那儿打听到我正为化装舞服伤脑筋。

“是的,”我说。“还没最后拿定主意。”

她继续盯着我瞧,手搁在门把上。

“我不明白,您干吗不从画廊的画像里选一幅,照样子临摹下来,”她说。

我装着磨指甲的样子,其实指甲已经很短,很脆,不宜再磨,可这样手里好歹算有事干了,而且不必抬头看她。

“是的,也许是个不坏的主意。”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暗自嘀咕;嗨,我怎么不曾想到这上头去。看来,我的这个难题可以迎刃而解啦。不过我不想让她知道,我还是不动声色地继续磨我的指甲。

“画廊里的画像,张张都提供了上乘的服装式样,”丹弗斯太太说。“尤其是那幅手拿帽子的白衣少女画像。我真不明白,德温特先生为什么不让这次舞会开成个古装舞会,大家都穿上差不多属于同一个时代的化装服,看上去也顺眼。一个小丑跟一位敷了脂粉、贴着美容斑①的太太翩翩起舞,看着总觉得别扭。”“有人喜欢花样多一些,”我说。“他们觉得这样才更有意思。”——

①指十七、十八世纪欧洲贵妇脸上的黑色美容贴片。

“我可不喜欢,”丹弗斯太太说。叫我呼惊的是,她此刻说话的口吻不但同常人一样,而且显得相当友好。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嫌其烦,把我扔掉的草图亲自给我送来。她终于想跟我握手言和了?要不她已经打听清楚,我根本没有在迈克西姆面前告费弗尔的状,所以就用这种方式对我的缄默表示感谢?

“德温特先生没有建议您穿什么样的化装服吗?”她说。

“没有,”我迟疑了一会说。“不,我要让他和克劳利先生大吃一惊。在这件事情上,我什么也不想让他们知道。”

“我知道,我不配给您提什么建议,”她说。“不过要是您最后决定了,我劝您还是让伦敦的铺子给您赶制服装。这类事情这儿没人能做得像样的。据我所知,邦德大街的沃斯成衣铺,缝工很出色。”

“我一定记在心里,”我说。

“那好,”她一边开门,一边接着说,“太太,要是换了我,一定仔仔细细琢磨画廊里的那些画,尤其是我刚才提到的那幅。您不必担心我会把您的秘密泄漏出去。我一定守口如瓶。”

“谢谢你,丹弗斯太太,”我说。她走出屋去,轻手轻脚地把门带上。我继续更衣。她今天的态度跟我们上次见面时比,判若两人,真叫人捉摸不透,说不定这还得归功于那个讨厌的费弗尔呢。

吕蓓卡的表兄。为什么迈克西姆不喜欢吕蓓卡的表兄?为什么不许他上曼陀丽来?比阿特丽斯称他为浪荡公子,别的就没多说什么。我越想越觉得比阿特丽斯说的有道理。那双火辣辣的蓝眼睛,那张肌肉松弛的嘴,还有那种肆无忌惮的笑声。有的人可能会觉得他迷人,例如,糖果店柜台后面那些格格嘻笑的小妞儿,还有电影院里发售说明书的姑娘。我能想象此人会怎么笑咪咪地包眼瞅着她们,嘴里嘘嘘轻声吹着小调。那种目光,那种口哨,会让人感到浑身不舒服。我不清楚他对曼陀丽有多熟悉,看来似乎像在家一样随便,杰斯珀也肯定认得他。可是这两宗事实,同迈克西姆对丹弗斯太太说的话却对不起口径。而且,我也没法把此人跟我想象中的吕蓓卡联系在一起。吕蓓卡姿色出众,妖冶诱人,教养不凡,怎么会有个像费弗尔那样的表兄?这岂非咄咄怪事。我料定他是家庭里见不得人的丑类。吕蓓卡为人豁达,对他不时示以同情,同时也知道迈克西姆不喜欢他,所以就趁迈克西姆外出的当儿,邀他来曼陀丽作客。这一来也许就发生了某些龃龉,而吕蓓卡又总是袒护表兄,所以此后只要一提起费弗尔这个人,总会出现多少有点尴尬的局面。

晚餐时,我在餐厅的老位置上坐定。迈克西姆居首席。这时,我不禁浮想联翩,想象着吕蓓卡正坐在我现在的位置上,拿起刀叉准备吃鱼。电话铃响了,弗里思进来通报:“太太,费弗尔先生等您听电话。”吕蓓卡从椅子上站起,朝迈克西姆飞快扫了一眼,而迈克西姆呢,一声不吱,只顾埋头吃鱼。她听完电话回来,重新入座,用一种满不在乎的轻快口吻谈起一些不相干的事儿,借此掩饰笼罩在他们之间的那层朦胧阴影。起初,迈克西姆沉着脸,嗯嗯啊啊地勉强应答;后来她告诉他今天遇上了什么事,在克里斯见到了谁,终于渐渐驱散了他心头的阴霾,使他心情重新开朗起来。这就样,等到他们吃完下一道菜的时候,他又开怀大笑了。他微笑着看她,还从桌子这头向她伸过手去。

“瞧你这么出神,究竟在想些什么啊?”迈克西姆说。

我吓了一跳,脸蓦地红了。这一瞬间,大概有六十秒的工夫吧,我竟然和吕蓓卡融成一体,而我自己这具呆板无味的形体已不复存在,根本就没上曼陀丽这儿来过。我的思想,我的肉体,整个儿都遇到昔日的飘渺幻境之中。

“你可知道,你没在吃鱼,而是在挤眉噘嘴,做着一连串莫名其妙的滑稽动作?”迈克西姆说。“起先,你竖起耳朵,似乎听到了电话铃声,接着你嘴里念念有词,偷偷瞟我一眼。后来,你又摇头,又抿嘴微笑,又耸肩膀,大概只用一秒钟就做了这一系列的动作。你在练习怎么在化装舞会上漏脸亮相吧?”他从桌子那头望着我,呵呵大笑。我暗自思忖,要是他真的看透了我的思想、我的心情、我的悬念,知道刚才那一瞬间我把他当作往年的迈克西姆,而我自己俨然成了吕蓓卡,他会怎么说?“你看上去活像个调皮的小捣蛋,”他说。“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赶忙说。“我什么也没干。”

“告诉我你刚才想什么来着?”

“干吗要告诉你?你从来就不告诉我你自己在想些什么。”

“你好像从来没问起过,对吗?”

“不,有一次我问过你。”

“我不记得了。”

“那是在藏书室里。”

“很可能的。当时我怎么说?”

“你对我说,你在想塞雷队选中了谁来与中塞克斯队对垒。”

迈克西姆又是哈哈一笑。“你大失所望了。你希望我在想什么呢?”

“另外一些很不同的事。”

“什么样的事?”

“哦,那我就说不上来啦。”

“是嘛,我想你没法说的。要是我告诉你,我在想塞雷队和中塞克斯队,那我就是在想塞雷队和中塞克斯队。我们男人要比你想象的来得直率,我亲爱的小宝贝。可是谁也没法捉摸女人弯来绕去的脑子里在转些什么念头。你可知道,你刚才的模样一点也不像你本人?你脸上的神态跟往常大不一样。”

“是吗?什么样的神态?”

“我觉得自己也说不清楚。你一下突然变得老多了,一副狡诈的样子。看上去很不顺眼。”

“我不是有意要那样的。”

“是呀,我想那也不是你的本意。”

我端起杯子喝水,一边从杯口上方瞅着他。

“你不想要我显得年长几岁吗?”我说。

“不。”

“为什么?”

“因为那对你不合适。”

“总有一天我会变个老太婆,这是免不了的。我头上会长出白发,脸上会布满皱纹,显出老态。”

“这些我不在乎。”

“那你在乎什么呢?”

“我不希望看到你刚才的那副模样。你嘴巴一歪,眼睛里闪着领悟到某种事理的灵光,不过那可是种不该明白的事理。”

这话好生奇怪,我不由得一阵冲动:“迈克西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哪会有什么不该明白的事理呢?”

他并没有立即回答我的问题。弗里思走进餐厅,撒换桌上的菜盘。迈克西姆等弗里思转到屏风后面,打那道专供上菜进出的边门出去之后,才接着说。

“我初次遇见你的时候,你脸上带有某种表情,”他慢条斯理地说。“你现在仍然带着这种神情。我不打算具体加以描述,老实说我也描述不好。不管怎么说,这可是我娶你的一个原因。可是刚才,就在你挤眉噘嘴,作出一些怪动作的时候,那种表情却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种表情。”

“什么样的表情?你讲呀,迈克西姆,”我急切地说。

他打量我一眼,眉毛一扬,轻轻吹了一声口哨。“听着,我的宝贝。在你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大人是不是不许你看某些禁书?你父亲是不是还把这些书锁得严严实实的?”

“是这样,”我说。

“那就是了。丈夫毕竟跟父亲差不了多少。对于某种事理,我宁可不让你茅塞顿开,最好也把它严严实实地锁起来。就是这么回事。好了,现在吃你的桃子吧,别再冲着我间这问那了,否则我可要罚你立壁角。”

“我希望你别把我当个六岁的小孩子,”我说。

“那要我怎么对待你呢?”

“要像别的男人对待他们妻子那样。”

“你的意思是要我揍你?”

“别这么没真没假的,行吗?干吗对什么事都要开一下玩笑呢?”

“我可没在说笑话。我是很严肃的。”

“你才不呢。我可以从你的眼神里看出来。你一直在逗弄我,好像我是个傻丫头。”

“漫游仙境的爱丽丝。这可是我给你出的一个好主意。腰带和束发缎带买了没有?”

“我警告你,看到我穿上化装舞服的时候,可别傻了眼。”

“那还用说,一定会惊得目瞪目呆、快把桃子咽下去吧,别把东西含在嘴里说话。饭后我还要写不少信。”他不等我吃完就站起身,在屋里踱来踱去。随后吩咐弗里思把咖啡送到藏书室去。我一声不吭地坐着,满肚子怨气;我故意慢腾腾地吃,尽量拖时间,想惹他发火。可是弗里思一点也不顾及我和我的那盘桃子,立即把咖啡送了去,于是迈克西姆也就独自上藏书室去了。

我吃完后上楼到吟游诗人画廊去看那些画像。不用说,对这些画我已经相当熟悉,可我一直没有像现在这样反复揣摩那些画像,一心想以某幅为范本,复制出我的化装舞眼。丹弗斯太太说得一点不错。我真是个傻瓜,没早点想到可从这儿汲取灵感。我一直很喜欢那个手拿宽边帽的白衣少女。那画出自画家雷伯恩之手,画中人是卡罗琳-德温特。她是迈克西姆高祖的妹妹,嫁了一个显要的辉格党人,好多年一直是风靡伦敦的美人。这幅肖像是在那以前画的,当时她还没有出阁。那件白色衣服不难仿制:灯笼袖管,荷叶滚边,还有紧身小胸衣。难做的可能是那顶帽子,而且我还得戴上假发。我那平直的头发怎么也没法卷曲成那副样子。也许丹弗斯太太介绍的那家伦敦沃斯老店会给我赶制全套行头的。我要把这幅画临摹下来,给他们寄去,关照他们不折不扣地照样去做,另外还要把我的尺寸一并寄去。

主意既定,我真松了口气,心头像是搬掉了块大石头。我差不多也开始巴望舞会早日来临。到头来,说不定我也会像小丫头克拉丽斯一样,尽情享受舞会的乐趣呢。

第二天早上,我写信给那家成衣铺,附上那幅画像的临摹图。我得到了令人满意的答复;对方说我定的货是他们小店的莫大荣幸,服装马上动手缝制,还说那副假发他们也能设法赶出来。

克拉丽斯激动得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而随着这个盛大喜庆日子的临近,我也开始染上了舞会热。那天贾尔斯和比阿特丽斯要在这儿过夜,幸好再没其他人了;不过据估计,好多人要在这儿用晚饭。我原以为在这种场合,我们得广开华筵,挽留大批宾客在庄园小住,可是迈克西姆决定不这么办。“单开次舞会就很够我们受的了,”他这么说。我不知道他这么决定是仅仅为我着想呢,还是像他说的那样真个讨厌高朋满座。我常听人说起,昔日曼陀丽办起宴会来,总是宾客盈门,人满为患,所以有些来客只得住浴室,睡沙发。如今,这所空荡荡的巨宅内就我们几个,能在这儿过夜留宿的客人,算算至多也只有比阿特丽斯和贾尔斯一对。

整幢屋子一改旧观,开始呈现出一种喜庆节日前的热闹气氛。打杂工人在大厅里装修地板,作为舞池;客厅里有些家具被搬开了,这样可以沿墙放置几张便餐长桌;庭院和玫瑰园里张灯结彩;不论走到哪里,都能看到筹备舞会的忙碌景象;到处是从田庄召来打杂的帮工;弗兰克差不多天天上这儿来吃中饭;仆人们也是非舞会不谈;弗里思更是挺胸凸肚,煞有介事地四下巡视,仿佛整个晚会全靠他这根擎天柱撑着;罗伯特老是丢三拉四,像掉了魂似的,午餐时忘了送上餐巾,有时还忘了端盘子上菜。他那副愁眉锁眼的苦相,活像是急着要去赶火车。苦恼的是屋里的几条狗。杰斯珀夹着尾巴在大厅里转悠,见了打杂的人张口就咬。它老是站在平台上,莫名其妙地狂吠一阵,随后发疯似地一头钻进草坪的某个角落狠命大嚼青草。丹弗斯太太不多出面干预,老是竭力抽身回避,但我一直意识到她的存在。帮工们在客厅里布置便餐桌的时候,我听到她的声音;大厅里铺设地板时,也是她在那儿发号施令。可是每次等我到场,她总是先我一步悄然离去;我可以瞥见她的裙角在门边一擦而过,或者听见她走在楼梯上的脚步声。我这个女主人是摆摆样子的木偶,人兽全不把我当一回事。我走到东,站到西,什么也干不了,反而得手碍脚帮倒忙。“请让一让,太太,”我总是听到背后有人对我这么说,那人肩上扛着两把椅子,大汗淋淋,打我身边走过去,抱歉地朝我笑笑。

“实在对不起,”我急忙往边上一闪,接着,为了掩盖自己的游手好闲,就说,“我能帮你点忙吗?把这些椅子放到藏书室去怎么样?”那人反倒搞糊涂了。“太太,丹弗斯太太吩咐我们把椅子搬到后屋去,别放在这儿得事。”

“哦,”我说,“当然,当然。我好糊涂。照她说的,把椅子搬到后屋去吧。”接着我就赶紧转身走开,嘴里还支吾其词地嘟哝找张纸找支笔什么的,一心想让那人以为我也在忙得不亦乐乎。其实这是枉费心机。看到他带着几分惊讶的神色穿过大厅,我知道自己的花招根本瞒不过他。

盛大的喜庆日终于来临了。拂晓时,天色灰蒙蒙的,一片迷雾,不过气压计上的水银柱升得很高,所以我们一点也不担心。迷雾往往是晴天的预兆。果然不出迈克西姆所料,十一点钟光景雾散了:蔚蓝晴空,万里无云,好一个阳光灿烂的宁静夏日。整个上午,园丁们忙着把鲜花搬进屋子来,其中有今年最后一批白紫丁香;有亭亭玉立的羽扇豆和飞燕草,长得足有五英尺之高;有数以百计的玫瑰花;还有各色品种的百合花。

丹弗斯太太终于露面了。她从容不迫地吩咐园丁们该把花放在哪儿,接着便亲自动手,用她那敏捷、灵巧的手指选花装瓶。我在一旁望着她插枝弄花,完全看呆了:她娴熟地装满一瓶又一瓶,亲自把花从花房搬进客厅,摆在屋内各个角落。她布置的花瓶,不但有气派,数量也恰到好处,在需要色彩渲染的地方,就配上姹紫嫣红,而那些原该显示其朴质本色的墙壁,就任其空着。

为了不碍别人的手脚,迈克西姆和我在庄园办事处隔壁弗兰克的单身寓所里吃中饭。我们三人谈笑风生,兴致勃勃,犹如乘着葬礼还没开始说笑几句的宾客。我们开着莫名其妙的无谓玩笑,心里却老是惦挂着接下来几小时内要发生的事。我心里的感受就跟结婚那天早上一样,同是那种“木已成舟,追悔莫及”的无可奈何的感觉。

不管怎么说,这次晚会好歹得挺过去。谢天谢地,沃斯老店的衮衮诸公总算及早把我的服装送来了。衣眼包在薄棉纸里,看上去精美工致。假发也没说的,足以乱真。早饭后我试着穿戴了一回,我照着镜子一看可傻了眼,自己的顿然改观,显得神采奕奕,仿佛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更有韵致、更有生气、更活泼可爱的角色。迈西克姆和弗兰克老是追问我穿什么化装舞服。

“到时候包管你们认不出我来,”我对他们说。“你们俩不大吃一惊才怪呢!”

“你总不至于装扮个小丑吧,嗯?”迈克西姆闷闷不乐地说。“不会挖空心思拚命想逗人发笑吧?”

“放心吧,不会的,”我神气十足地说。

“我还是希望你装扮成漫游仙境的爱丽丝,”他说。

“从您的发型来看,倒可以扮个圣女贞德,”弗兰克腼腆地说。

“我可从来没想过,”我不以为然地说。弗兰克涨红了脸。“任您怎么装束打扮,我相信我们都会喜欢的,”他用那种典型的弗兰克式的夸张口气说。

“别再助长她的气焰,弗兰克,”迈克西姆说。“她已被自己那套宝贝化装服迷了心窍,再也别想管得住她啦。现在只能指望比阿特丽斯了,她会使你安分些的。要是她不喜欢你的舞服,她会马上给你指出来。说到我那位亲爱的大姐,上帝保佑她,逢到这种场合,她就总是要出洋相,我记得有一回她扮成蓬派杜①夫人,进来吃晚饭时绊了一跤,那头假发松了。‘这鬼东西真叫我受不了,’她说起话来一向就是这么没遮拦。说着,她随手把假发往椅子上一扔,后来整个晚上,她就一直这么露着自己的一头短发。可以想象,配着那身浅蓝缎子撑裙,或是任何其他化装舞服,她会是怎么个怪模样。那一年,可怜的贾尔斯老兄也大为不妙。他扮个厨师,整个晚上坐在长条酒桌旁,样子比谁都可怜。我想他大概觉得比阿特丽斯丢了他的脸。”——

①十八世纪法国贵妇,以其发型著称于世。

“不,不是这么回事,”弗兰克说。“难道你忘了,他在试骑一匹新到手的牝马时,摔掉了门牙,他觉得怪难为情,怎么也不肯张开嘴。”

“哦,是那缘故吗?可怜的贾尔斯。他总是那么化装打扮。”

“比阿特丽斯说他喜欢玩哑谜猜字游戏,“我说。“她曾告诉我,每年圣诞节他们总要玩这种猜谜游戏。”

“我知道,”迈克西姆说。“所以我从来不在她那儿过圣诞节。”

“再吃点芦笋吧,德温特夫人,要不要再来个马铃薯?”

“不,真的不要了,弗兰克,我不饿,谢谢你。”

“紧张了,”迈克西姆摇摇头说。“没关系,明天这时候就事过境迁啦。”

“但愿如此,”弗兰克神情严肃地说。“我刚才也正打算吩咐所有的汽车在明晨五时准备送客。”

我有气无力地笑了,泪水涌上眼眶。“哦,天哪,”我说。“我们给客人发份电报,叫他们别来吧。”

“别这样,鼓起勇气,勉为其难吧,”迈克西姆说。“今后几年里我们不必再举行什么舞会啦。弗兰克,我有点放心不下,觉得我们该上宅子去了,你说呢?”

弗兰克表示同意。我勉勉强强跟在他们后面,心里真舍不得离开这间既拥挤又不舒适的小餐室。这间餐室是弗兰克单身汉家庭的一个缩影,可今天在我看来,却象征着平静和安宁。我们到家时,发现乐队已经光临。他们在大厅里四下站着,涨红了脸,神态很不自然。弗里思则摆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架势,请他们用点心。乐师们将留在这儿过夜,所以在我们对他们表示过欢迎并说了几句应景得体的笑话之后,他们就被领到自己的房间去休息,然后再由人陪着游览庄园。

下午过得真慢,就像出远门之前的那一个小时一样,行装早已打点停当,就眼巴巴地等着上路。我漫无目的地从一个房间转到另一个房间,失魂落魄之状好似悻悻然跟在我身后的小狗杰斯珀。

我什么事也插不上手,最好还是走开,带着杰斯珀去散布,走远点。等我决计要这么做的时候,却又来不及了,迈克西姆和弗兰克已在吩咐上茶,而茶点刚用完,比阿特丽斯和贾尔斯联袂而至。黄昏就这么在不知不觉中间突然降临了。

“这儿又和往昔一样啦,”比阿特丽斯说着吻一下迈克西姆泪下打量一番。“所有细节全没忘记,可庆可贺。这些鲜花雅致极了,”她转过脸对我说了一句。“是你布置的吧?”

“不,”我怪不好意思地说。“一切都让丹弗斯太太包啦。”

“噢。我是说,毕竟……”比阿特丽斯没把话说完,弗兰克就过来给她点烟,而烟一点着,她似乎把刚才要说的话给忘了。

“是不是还跟以前一样,由米切尔酒家承办筵席?”贾尔斯问。

“是的,”迈克西姆说。“我想一切全都照旧,是吗,弗兰克?办事处里保存着所有的记录。我们什么也没忘掉。我想,要请的客人一个也没有漏掉吧。”

“就我们几个自己人呆在一块,多轻松自在,”比阿特丽斯说。“我记得有一回我们也是这个时候到的,可这儿已经来了二十五位客人。全是要留在这儿过夜的。”

“你们打算穿什么化装服呀?我想迈克西姆还是老规矩,不肯屈尊化装吧?”

“还是老规矩,”迈克西姆说。

“我觉得这样很不对头。如果你也化装一下,整个舞会的气氛就会活跃多了。”

“你倒不妨说说,曼陀丽的舞会有哪一口开得不活跃?”

“当然没有,我的老弟,筹备得太出色啦。不过我总觉得男主人应该带个头。”

“我看有女主人出场助兴尽够啦!”迈克西姆说。“我可犯不着逼自己淌一身臭汗,搞得浑身不自在,而且还得像个傻瓜似地晃来晃去!”

“哦,这话多荒唐。根本用不着叫你当傻瓜。凭你这样一表人才,亲爱的迈克西姆,穿什么服装都行。不必像可怜的贾尔斯那样,为自己的身腰体形担心。”

“贾尔斯今晚上穿什么?”我问。“哦,说不定天机不可泄漏吧?”

“不,没有的事,”贾尔斯满面春风。“说实在的,我还真花了不少心血呢,专门请了我们当地的裁缝赶制了化装服。我要扮个阿拉伯酋长。”

“我的老天,”迈克西姆说。

“那身装束可不赖,”比阿特丽斯兴冲冲地说。“他脸上当然还得涂油彩,眼镜也得拿掉。那副头饰可是地道的真货,是我们从一个过去在东方侨居的朋友那儿借来的,其余的行头则都由裁缝照报纸仿制。贾尔斯那身打扮,看起来还挺帅呢。”

“你打算扮什么,莱西夫人?”弗兰克间。

“哦,我嘛,恐怕就没有那么神气啦,”比阿特丽斯说。“为了跟贾尔斯配个对,我也弄了一套东方服装。不瞒你们说,我的行头全是冒牌货。头颈里挂几患念珠,脸上蒙一层面纱。”

“听上去挺不错,”我彬彬有礼地说。

“哦,不太糟就是了。穿在身上挺舒服,这可是个优点。嫌热了,就干脆把面纱卸下。你准备穿什么?”

“别问她,”迈克西姆说。“她对谁也不说,还从未见过有瞒得这么紧的秘密。我知道她甚至还写信到伦敦去定制衣服呢。”

“亲爱的,”比阿特丽斯对此印象颇深,“你总不见得倾家荡产搞了套行头,存心要让咱们全下不了台?你知道,我的行头可是自己胡乱凑合的。”

“别担心,”我笑着说。“其实我的衣服也挺简朴。迈克西姆老是取笑我,所以我决定要让他大吃一惊。”

“是该这样,”贾尔斯说。“迈克西姆过分自命清高。其实他是心怀嫉妒,巴不得也像我们一样乔装打扮,就是嘴上不愿这么说罢了。”

“决没有这种事,”迈克西姆说。

“克劳利,你呢?”贾尔斯问。

弗兰克露出负疚的神情。“我很忙,一直到最后一刻才考虑这事。昨晚上我翻箱倒柜找出条旧裤子,还有件蓝条子运动服,我想把一只眼睛蒙上,装扮个海盗。”

“见鬼,你干吗不给我们来封信借套服装呢?”比阿特丽斯说。“我们有套荷兰佬的服装,那是罗杰去年冬天在瑞士做的。你穿上一定很合身。”

“我不愿让我的总管事打扮成荷兰佬到处逛荡,”迈克西姆说。“那么一出丑之后,他别再想从谁那儿收到租啦。还是让他扮他的海盗吧。这样,说不定还能唬住几个人。”

“什么不好扮,偏偏扮个海盗!”比阿特丽斯在我耳边嘀咕了一句。

我假装没听见。可怜的弗兰克,比阿特丽斯总是跟他过不去。

“我脸部化个装要多长时间?”贾尔斯问。

“至少得两个小时,”比阿特丽斯说。“要是我呀,现在就得考虑动手了。会有多少客人吃饭?”

“十六个,”迈克西姆说。“连我们自己在内。没有生客,都是你认识的人。”

“我性急火燎,巴不得现在就开始更衣化装呢,”比阿特丽斯说。

“这玩意儿真带劲啊。我很高兴,迈克西姆,你总算决定重开舞会。”

“这你还得感谢她呢,”迈克西姆说着朝我一点头。

“哦,没有的事,”我说。“全怪那个克罗温夫人。”

“扯淡,”迈克西姆朝我微笑着说。“瞧你那股高兴劲儿,不就像个小孩第一次参加宴会?”

“才不是呢。”

“我真想瞧瞧你的化装舞服,”比阿特丽斯说。

“平常得很。说真的,毫无特别之处,”我一个劲儿地推诿。

“德温特夫人说我们会认不出她来,”弗兰克说。

大家都望着我笑。我很得意,脸也红了,心里甜滋滋的。人们待我真好啊,全都那么和蔼可亲。想到舞会,想到我还是舞会上的女主人,我突然感到乐不可支。

我是新娘,这次舞会是为我举行的,为了对我表示庆贺。我坐在藏书室里的书桌上,不住晃动两腿,其余的人就这么围住我站着。我真想撒腿跑上楼去,穿上我那套舞服,对着镜子试试那头假发,然后再走到墙上的大穿衣镜前,例过去照照,转过来看看。想到贾尔斯、比阿特丽斯、弗兰克和迈克西姆全这么目不转睛地望着我,谈论着我的化装舞服,真是新鲜事,一种自豪感在心头油然而生。他们都被门在葫芦里,不知道我准备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穿戴。我不由想到裹在棉纸里的那一件柔软轻薄的雪白舞裙,想着它会如何帮我掩盖住线条平直、毫无韵致的身段和瘦削难看的肩胛。我还想到,戴上那一络络滑溜、闪亮的发卷,原来平直的头发就全被盖没了。

“什么时候啦?”我漫不经心地问,还打了个呵欠,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我看我们是不是得考虑上楼了?……”

在一路穿过大厅,往我们各自的房间走去的时候,我才第一次认识到这座巨宅真不愧是举行盛典的理想场所,那些房间看上去多么气派。甚至连那座客厅,往常就我们这几个人时,我总觉得它刻板而又肃穆,现在却是五彩缤纷,绚丽夺目,四周角落里摆满了鲜花。鲜红的玫瑰花插在银盆里,端放在铺着洁白台布的餐桌上。落地长窗洞开着,通向平台,待到暮色苍茫之际,那儿的彩灯就会竟放异彩。在大厅上方的吟游诗人画廊里,乐队已经支起乐谱架子,乐器也已-一摆开。大厅里呈现出一片静等嘉宾光临的不平常的气氛,给我一种以前从未感觉到的温暖。这种暖意来自夜晚本身的宁静和清朗,来自画像下面的那些鲜花,以及我们漫步登上宽阔的石筑楼梯时发出的阵阵爽朗笑声。

原先严峻、沉寂的气氛已荡然无存。曼陀丽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神秘方式苏醒过来,不再是我熟悉的那座静综萧瑟的古宅。此刻它显示出某种前所未有的深刻涵义,一种无拘无束、洋洋自得、赏心悦目的气氛,整幢屋子令人回忆起消逝已久的往昔年华,那时候这座大厅就是宴会厅,墙上挂满兵器和缀锦花毯,武士们坐在大厅中央的狭长餐桌旁,发出比我们今日更为豪爽的欢笑,大声呼唤上酒,要人献歌助兴,随手抓起堆在菖蒲上的大块大块兽肉,朝呼呼熟睡的猎犬扔去。后来,不知过了多少年,大厅里固有的欢乐气氛之中又掺杂了几分典雅和庄重,而卡罗琳-德温特——就是我今晚要装扮的那位少女——穿着那身洁白的衣裙,顺着宽阔的石梯款步拾级而下,翩然跳起小步舞。但愿我们能拨开岁月的层层云翳,一睹她的真容。但愿我们别用现代风行的快步舞曲,贬辱了古宅的尊严,这种曲调既不合时,又无浪漫气息,同曼陀而格格不入。我不知不觉中突然和丹弗斯太太见解一致了:我们确实应该开一个体现某一时代风貌的古装舞会,而不该搞成现在这种不伦不类的人种大杂烩似的格局,而那位贾尔斯老兄,用心良苦,情真意诚的贾尔斯,竟扮起阿拉伯酋长来了。我发现克拉丽斯在卧室里等着我,她那张小圆脸激动得透出红光。我们像一对女学生,相互轻轻地对笑。我吩咐她把门锁上。接着,屋里顿时响起一阵带神秘意味的薄绵纸的瑟瑟声。我们像密谋起事的阴谋家,说起话来压着嗓子,走起路来赔着脚尖。我觉得自己又像个圣诞节前夜的小姑娘了,光着脚板在自己房里走来走去,偷偷摸摸地连声傻笑,压低着嗓门喷嘴惊叹。这一切都勾起我对童年的回忆,想到当年临睡前挂起袜子①的情景。不用担心迈克西姆,他在自己的更衣室里,通那儿的门已被关上。房里只有克拉丽斯,她是我的心腹,我的帮手。那套衣服穿着合身。我站着一动不动,克拉丽斯笨手笨脚地替我扣上褡扣,我简直有点不耐烦了——

①西洋风俗,圣诞节前夜挂上袜子,第二天就能在里面找到圣诞老人赠送的礼物。

“真好看,太太,”她一边嘴里念叨,一边仰着身子打量我。“依我说,这身衣眼就是给英国女王穿也配啊!”

“左肩下面怎么样?”我着急地问。“那条扣带会不会露出来?”

“没有,太太,没露出来。”

“怎么样?看上去怎么样?”没等她回答,我就在镜子前担来转去,照个不已,一会儿皱额蹙眉,一会儿咧嘴嘻笑。我已有一种飘然升华之感,不再受自己形体的约束。我那呆板乏味的个性终于被淹没了。“把假发拿来,”我兴奋地说。“当心,别压坏了,千万不能把发卷压平了。戴上以后要让它显得蓬松一些。”克拉丽斯站在我肩膀后面,我朝镜子里看去。正好看见她那张圆脸,嘴巴微微张开,眼睛炯炯发亮。我把自己的头发梳平,拢到耳后。我用颤抖的手指轻轻捏住柔软、光亮的发卷,一面低声笑着,一面抬头望望克拉丽斯。

“哦,克拉丽斯,”我说,“德温特先生会怎么说呢?”

我用卷曲的假发,盖住自己耗子毛似的短发,尽量收敛起脸上的微笑,不让那股得意劲儿流露出来。就在这时,有人来了,砰砰嘭嘭地敲门。

“谁呀?”我不胜惊慌地说。“你可不能进来。”

“是我,亲爱的,别吓着了,”比阿特丽斯说。“打扮得怎么样啦?我想来看看。”

“不,不,”我说。“你不能进来,我还没准备好呢。”

张皇失措的克拉丽斯站在我身边,手里满是发夹。那一绺绺发卷放在盒子里已经有些松散。这时,我正从克拉丽斯手里接过一只只发夹,将一绺绺发卷夹紧。“我打扮好了会下楼来的,”我大声说。“去吧,你们全下楼去,别等我。告诉迈克西姆,他不能进来。”

“迈克西姆已下楼了,”她说。“跟我们在一起。他说他拚命敲过你那扇浴室的门,你没答理。别一个劲儿蘑菇下去,亲爱的,我们都急等着打破门葫芦呢。你真的不要人帮忙吗?”

“不要,”我一阵慌乱,不耐烦地大声嚷着。“走开,下楼去吧。”

干吗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来打扰我呢?搞得我手忙脚乱,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我拿着一只发夹,刺来戳去,好不容易才将一络发卷叉住。我没再听见比阿特丽斯的声音,想必她已沿过道走开了。她穿着东方长袍不知是否合意,贾尔斯的脸不知化装得像不像。这一切多么荒唐可笑。这么折腾自己又何苦呢?我们这些人干吗这么孩子气?”

镜子里那张瞪眼冲着我望着的脸蛋,我简直认不出来: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一张红润的樱桃小口,光洁、白皙的皮肤,这是谁呢?头上一绺绺发卷,像朵朵云彩向外飘散。镜子里的倩影同我判若两人。我望着望着,禁不住笑了,这是一种陌生的、嫣然绽开的微笑。

“哦,克拉丽斯!”我说。“哦,克拉丽斯!”我双手提着裙子,朝她行了个屈膝礼,裙子的荷叶边拖在地板上。她兴奋得不住格格傻笑,虽然红着脸,有点忸怩,心里却乐开了花。我在镜子前轻移莲步,孤芳自赏。

“把门打开,”我说。“我要下楼去了。先到前面看看动静,他们是不是在那儿。”她衔命而去,一边仍傻笑不止。我提起拖在地上的裙裾,跟在她后面沿着走廊走去。

她回过身来,朝我招招手。“他们已下楼了,”她小声说。“德温特先生、少校和莱西夫人。克劳利先生刚到。他们全站在大厅里。”我从主楼梯口的拱门偷偷朝下面的大厅张望。

不错,他们是在那儿。贾尔斯穿着白色的阿拉伯长袍,一边大声笑着,一边让大家看挂在身边的腰刀;比阿特丽斯身子裹在一件式样古怪的绿色长袍里,袖口处挂一串念珠;可怜的弗兰克穿着蓝条子运动衫和水手鞋,拘束不安的神态之中带着几分傻气;迈克西姆穿着晚礼服,是这一群中唯一保持日常装束的人。

“我不知道这会儿她还在磨蹭什么,”他说。“她在楼上卧室里已经耽了老半天了。几点钟了,弗兰克?待会儿一大群出席晚宴的客人就要来到,搞得我们晕头转向。”

乐师们已经换好装,衣冠楚楚地候在画廊里。有个乐师正在调试手里的提琴。提弓练指,轻轻拉了个七度音阶,然后又拨一下琴弦。灯光照在那张卡罗琳-德温特的画像上。

是的,我身上这套舞服完全是照我临摹的样子裁制的:灯笼袖管、腰带和级子蝴蝶结,还有这顶捏在我手里的松软的宽边帽。我戴的正是她头上的那种发卷,同画像上一样,蓬松地覆在脸上。我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兴奋,这么快活,这么骄傲。我朝手持提琴的乐师一招手,然后把手指按在嘴唇上,示意他别作声。他微笑着鞠了个躬,随后穿过画廊,朝我站着的拱门这边走来。

“叫鼓手替我击鼓通报,”我低声嘱咐说。“叫他把鼓敲响,你知道该有怎么个格式,然后大声通报:卡罗琳-德温特小姐到。我要叫下面那些人大吃一惊。”他一点头,领会了我的意思。我的心莫名其妙地扑通扑通猛跳起来,双颊像火烧一般地热辣辣。多有趣!真是个疯狂、荒唐、幼稚的玩笑!我朝在走廊上缩成一团的克拉丽斯笑了笑,双手提起裙子。接着鼓声大作,在大厅里回响。一时间,甚至把我也吓愣了,虽说我明知鼓声就要响起,而且眼巴巴地盼着呢。我看见下面大厅里的那几位,带着迷惘的神情不胜惊愕地仰起头来。

“卡罗琳-德温特小姐到,”鼓手大声宣布。

我挪动步子走到楼梯口站定,脸上堆着微笑,手持宽边帽,俨然是画中那位少女。我在期待,心想只要我缓步走下楼梯,掌声和欢呼声将随之而起,可是,大厅里鸦雀无声,没有鼓掌,也没人动弹。

他们全呆若木鸡,朝我瞪眼望着。比阿特丽斯失声呼叫,接着又忙不迭用手捂住嘴巴。我脸上还是挂着微笑,手搁在楼梯的扶手上。

“您好,德温特先生,”我说。

迈克西姆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抬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手里拿着酒杯,脸上没有一丝儿血色,死灰一般惨白。我看见弗兰克走到他身边,像是要说什么,可是迈克西姆一把将他推开。我的一只脚已经跨到楼梯上,一见这阵势不禁犹豫起来:情况有点不妙,他们不明白我的用意吧。为什么迈克西姆这般模样?这什么他们全都哑了,像梦中人那样神情恍惚?

接着,迈克西姆移动身子,朝楼梯走来,目光死死地盯在我脸上。

“你知道自己干的什么好事?”他说,眼睛里冒着怒火,脸色还是死灰一般惨白。

我仿佛生了根似地动弹不得,手扔搁在楼梯扶手上。

“是那幅画像,”我说。他的眼神,还有他的声音,把我吓坏了。“是那幅画像,画廊里的那幅。”

长时间的静默。我们依然睁大眼睛对视着。大厅里,谁也没有移动一下身子。我阅了口气,手慢慢地伸到脖子上。“这是怎么回事?”我说。“我做了什么错事?”

但愿他们别这样木然不带表情地瞪着我!但愿有人开口说些什么!等迈克西姆再一次开口说话,我竟辨不出那是他的声音:不带感情,冷若冰霜,完全不是我所熟悉的那种声音。

“去,把衣服换掉,”他说。“随便换什么都行。找一件普通的晚礼服,哪一件都行。趁客人还没来,快去!”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懵懵地望着他。在他那张面具似的煞白的脸上,只有那对眸子是活的。

“你还站在这儿干吗?”他的嗓音粗暴而古怪。“难道你没听见我的话吗?”

我转过身去,茫然穿过拱门,朝那边的走廊奔走。我瞥见那个替我通报的鼓手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我脚步踉跄,打他鼻边一擦而过,也不看一看自己是在往哪儿走。泪水糊住了我的眼睛。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克拉丽斯已走开了。走廊里阒无一人。我像中了邪一般,痴呆地东张西望,只见通西厢的那扇门豁然开着,有个人站在那儿。

是丹弗斯太太。我永远也忘不了她脸上那副洋洋自得的神情,看着那神情,真是令人不胜憎恶,那是一张欣喜若狂的魔鬼的脸。她站在那里,冲着我狞笑。

我赶紧打她身边逃开,沿着狭长的过道,一路跌跌撞撞朝自己的房间奔去,顾不得裙子的荷叶边可能会将我绊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