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胡安·奥斯瓦尔多·维维亚诺

我故事的两个主角之一,菲格罗亚夫人,把亨利·詹姆斯的作品介绍给我,他没有忽视历史,在那方面用了一百多页讽刺和温情的篇幅,其中穿插着复杂并且故意含混的对话,可能还添加了一些过分虚假的感情色彩。不同的地理背景:伦敦或波士顿,并没有改变本质的东西。我们的故事既然发生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我也就不加更动了。我只谈梗概,因为描写它缓慢的演变过程和世俗的环境不符合我的文学创作习惯。对我说来,写下这个故事只是一件顺便的小事。我要提请读者注意的是情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物和局面形成的原因。

克拉拉·格伦凯恩·德·菲格罗亚性情高傲,身材高挑,头发像火一般红。她才华并不出众,智力不及理解力那么强,但能欣赏别人,包括别的女人的才华。她心胸宽阔,兼容并包;喜爱世界的丰富多彩;也许正由于这个原因,她到处旅行。她知道命中注定的环境有时是毫无道理的仪式的组合,但这些仪式使她感到有趣,便认真执行。她很年轻的时候奉父母之命和伊西多罗·菲格罗亚博士结了婚,博士曾经出任阿根廷驻加拿大的大使,后来辞去了职务,理由是在电报、电话普及的时代,大使馆不合时代潮流,只能增加负担。他的决定招来同事们的普通恚恨;克拉拉喜欢渥太华的气候——说到头,她毕竟有苏格兰血统——何况大使夫人的身份并不让她感到讨厌,但她没有反对博士的主张。之后不久,菲格罗亚去世了;克拉拉经过几年犹豫和思索,决定从事绘画,这一决定或许是从她的朋友玛尔塔·皮萨罗的榜样得到的启发。

人们提起玛尔塔·皮萨罗时,都说她和聪明过人的、结婚后又离异的内利达·萨拉像是一对姐妹。

在选择画笔之前,玛尔塔·皮萨罗也曾考虑过从事文学。她原可以用法文写作,因为她习惯于阅读法文书籍;西班牙文是她在家里使用的工具,正如科连特斯省的太太们使用瓜拉尼语一样。她在报刊上经常可以看到卢戈内斯和马德里人奥尔特加一加塞特的作品;那两位大师的风格证实了她的猜测:她命中注定要使用的语言只适于炫示辞藻,不适于表达深邃的思想或澎湃的激情。她的音乐知识限于参加音乐会时不会出乖露怯。她是圣路易斯人;她精心绘制了胡安·克里索斯托莫·拉菲努尔和帕斯夸尔·普林格斯上校的肖像,作为她的绘画生涯的开端,不出所料,那些画像果然由省博物馆收购。她从本乡本土的名人的肖像画转向布宜诺斯艾利斯古老房屋的风景画,用文静的色彩描绘优雅的庭院,不像别人那样处理得俗不可耐。有人——当然不是菲格罗亚夫人——说她的艺术具备19世纪热那亚艺术大师的韵味。克拉拉·格伦凯恩和内利达·萨拉(据说萨拉对菲格罗亚博士曾有好感)之间一直存在某种敌对的态度;她们两人明争暗斗,玛尔塔只是工具而已。

众所周知,这一切是在别的国家开始的,最后才传到我们的国家。众多的例子之一是那个名为具体或抽象的画派,由于蔑视逻辑和绘画语言,今天已经很不公正地遭到遗忘。那一派振振有词说,音乐既然可以创造一个特有的声音世界,那么音乐的姐妹,绘画,当然也可以尝试我们所见事物的没有呈现出来的色彩和形式。李·卡普兰说,他的绘画虽然不受资产阶级青睐,但完全遵照《圣经》里不准人类塑造偶像的禁律(伊斯兰教也有同样的规矩)。他认为,绘画艺术的真正传统遭到丢勒或伦勃朗之类的异端分子的歪曲,而反对偶像崇拜的人正在恢复它。攻击他的人则说他乞灵于地毯、万花筒和领带的图案。美学革命提供了不负责任的、不费力气的诱惑;克拉拉·格伦凯恩选择了抽象画的道路。她一向崇拜特纳;打算靠她尚未确立的辉煌成就来弘扬具体艺术。她稳扎稳打地工作着,有的作品推倒重来,有的弃而不用,1954年冬天,在苏帕查街一家专门陈列当时流行的所谓先锋派作品的画廊里展出了一系列蛋黄彩画。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公众的一般反应还算良好,但是该派的机关刊物抨击了违反常规的形式,说那些简单的圆圈和线条即使不属象征性的,至少使人联想到落日、丛林或者海洋的混乱景象。克拉拉·格伦凯恩暗自好笑。她想走现代派的道路,却被现代派拒之门外。她专心工作,不问成果。这个插曲并不能影响她的绘画风格。

隐秘的决斗已经开始。玛尔塔不仅是艺术家,她还热衷于可以称为艺术管理的工作,在一个名叫乔托画社的协会里担任秘书。1955年中期,她设法让已经是会员的克拉拉在协会新的领导班子里充当发言人。这件事表面上无足轻重,但值得细细揣摩。玛尔塔帮了她朋友的忙,然而不容置疑而有点神秘的是,有惠于人的人比受惠的人高出一筹。

1960年,"两枝具有国际水平的画笔"——请原谅这句套话——竞选一等奖。年长的一位候选者用浓重的油彩表现了一个斯堪的那维亚型的高大的高乔人的凶悍形象;他的年轻得多的对手努力用毫无联系的笔触赢得了喝彩和惊愕。评委们都已年过半百,唯恐人们说他们观点落后,心里尽管厌恶,仍倾向于进行表决。经过激烈辩论后,大家意见不能统一,起先还注意礼貌,后来感到腻烦了。第三次讨论时,有人提出:

"我认为乙画不好;实际上我觉得还不及菲格罗亚夫人的作品。"

"您投她一票吗?"

"不错,"前者赌气说。

当天下午,评委们一致同意把奖项授予克拉拉·格伦凯恩。她人品好,人缘也好,常在她的比拉尔的别墅举行招待会,一流的刊物派记者前去采访摄影。这次祝贺晚宴是玛尔塔组织提供的。克拉拉发表了简短得体的讲话,向她表示感谢;她说传统和创新、常规和探索之间并不存在对抗,实际上,传统是由长年累月的探索形成的。出席展览会的有不少社会名流,几乎全体评委,以及个别画家。

我们认为偶然性总是差强人意,而其他机会要好一些。高乔崇拜和幸福向往是都市人的怀旧心理;克拉拉·格伦凯恩和玛尔塔厌烦了一成不变的闲适生活,向往那些毕生致力于创造美好事物的艺术家的世界。我猜想,天堂里的有福之人大概认为那里的优点被从未到过天堂的神学家们夸大了。被打入地狱的人也许并不觉得地狱里总是可怕的。

两年后,第一届拉丁美洲造型艺术国际代表大会在卡塔赫纳市举行。各个共和国都派出代表。会议主题很有现实意义:艺术家能否摆脱地方色彩?能否回避本乡本土的动植物,不涉及具有社会性质的问题,不附和反对撒克逊帝国主义的斗争,等等?菲格罗亚博士在出任驻加拿大大使前曾经在卡塔赫纳担任外交职务;克拉拉为上次得奖而自豪,希望这次以艺术家的身份旧地重游。这一希望落了空;政府指定玛尔塔·皮萨罗为代表。根据驻布宜诺斯艾利斯记者们不偏不倚的看法,她的成绩虽然不老是令人信服,还算得上是杰出的。

生活要求激情。两个女人在绘画中,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在绘画促成她们之间的关系中,找到了激情。可以说,克拉拉·格伦凯恩是为了玛尔塔,为了想压倒她而绘画的;她们互为对方作品的评判和孤独的观众。我不可避免地在那些如今已无人欣赏的画幅中注意到了她们之间的一种相互影响。不应忘记,她们两人是有好感的,在那场隐秘的决斗中,两人一贯光明磊落。

在此期间,年纪已经不轻的玛尔塔拒绝了一次结婚的机会;她只关心她的斗争。

1964年2月2日,克拉拉·格伦凯恩死于动脉瘤。报上刊登了有关她的大幅讣告,在我们的国家里,这仍旧必不可少,因为妇女被认为是一个性别的成员,而不是个人。除了匆匆提到她对绘画的爱好和高雅的品位外,大量文字用于叙说她的虔诚、善良、一贯的几乎隐名的善举、她显赫的家世——格伦凯恩将军曾参加巴西战役——以及她在上层社会里的杰出地位。玛尔塔觉得她的生活已经没有意义。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空虚。她想起了早期的情景,便在国立艺术馆展出一幅朴素的克拉拉的画像,是用她们两人都喜爱的英国大师们的笔法绘制的。有人评论说这是她最优秀的作品。此后,她再也没有拿起画笔。

只有少数几个亲密朋友注意到那场微妙的决斗,其中既无失败也无胜利,甚至没有值得一提的冲突或其他明显的情况。唯有上帝(我们不了解他的审美爱好)才能授予最后的桂冠。在黑暗中运行的历史将在黑暗中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