摧毁这座迷宫。
捣毁这片迷雾。
删除这道难题。
(X2φY3d!空间/维度!时间)解体。
(操作、表达、因素、片段、能量、说明、根本性、同一性、平衡、发展、变化、交换、决定因素、解决办法)消除。
(电子,质子,中子,介子和光子)抹去。
(星云,星团,星流,双子星,巨星,主星序和门矮星)消散。
(鱼纲、两栖类、鸟类、哺乳动物、人类)废弃。
毁灭。
删除。
解体。
抹去一切平衡。
无穷大等于零。
那里没有……
∞
“——那里没有什么?”赖克大喊,“那里没有什么?”他向上挣扎,和睡衣以及约束他的手搏斗,“那里没有什么?”
“没有梦魇了。”达菲·威格&说。
“是准?”
“我。达菲。”
赖克睁开眼睛。他在一间到处挂满褶边装饰的卧房里,躺在一张镶褶边的床上,床上铺着老式亚麻被单和毛毯。衣饰挺括、精神饱满的达菲·威格&正用双手按着他的肩膀,再一次努力将他按回枕头上去。
“我还在梦中,”赖克说,“我想清醒。”
“说得再好不过了。躺下,梦会继续的。”
赖克躺了回去。“我刚才醒了。”他沉重地说,“我生命中第一次完全醒来。我听见……我不知道我听见了什么。无穷和零。重要的事情。真相。然后我又睡着了,接着就在这里了。”
“纠正一点,”达菲微笑了,“正式指出,你当时是清醒的。”
“我现在还在做梦!”赖克大喊道,他坐起来。“你有兴奋剂?什么都行……鸦片、大麻、催眠药、毒针……我必须醒来,达菲。
我必须回到现实中去。”
达菲对他俯下身来,重重地吻了吻他的嘴唇。“这个呢?真实吗?”
“你不懂。这一切都是错觉……幻想……一切都是。我必须调整,重新定位,重新组织……否则就太迟了,达菲。否则一切都太迟、太迟、太迟……”
达菲双手一扬。“这药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叫道,“先是那个鬼医生把你吓昏过去,接着他发誓已经把你治好了……现在瞧瞧你的鬼样子。神经病!”她跪在床上,一只手指一戳赖克的鼻子,“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打电话给金斯敦。”
“什么?谁?”
“金斯敦,金斯敦医院那个金斯敦。他们要的就是像你这样的人。”
“你说谁把我吓昏过去?”
“一位医生朋友。”
“在警察局前的广场上?”
“广场正中。”
“肯定?”
“我当时和他在一起,正在找你。你的仆从把爆炸的事情告诉我了,我很担心。幸好及时赶到了。”
“你看到他的脸了吗?”
“看到?我还吻了呢。”
“看上去什么样?”
“普通的脸罢了。两只眼睛,两片嘴唇,两只耳朵,一只鼻子,三重下巴。听着,本,周而复始清醒——睡眠——真实——无穷无尽,你这样可不行。要是一首抒情诗的话……这种诗可卖不出去。”
“是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的吗?”
“当然。我怎么能放过这样的机会呢?这是惟一能把你弄到我床上的机会。”
赖克咧嘴笑了。他松弛下来,说:“达菲,现在你可以吻我了。”
“赖克先生,你已经被吻过了。当时你醒着吗?记不得了?”
“没关系。一场噩梦,仅仅是噩梦。”赖克放声大笑,“做噩梦罢了,我担什么心?剩下的全世界都攥在我手掌心里。那些噩梦也会被我攥住的。你是不是曾要求我把你从阴沟里拉出来,达菲?”
“只是孩子气的心血来潮。我原以为那样就可以进入上流社会。”
“想要什么阴沟,只管说,达菲。金沟……钻石沟。想要一条从这里直通火星的沟吗?你会有的。想让我把整个太阳系变成阴沟吗?没问题。天!只要你想,我可以将整个银河变成一条大阴沟。”他用大拇指戳戳自己的胸门,“想看上帝吗?我就在这里。来吧,好好看看。”
“亲爱的朋友,你可真是个谦逊的人哪,而且昨晚喝得太多了点。”
“说我醉了?行,我就是个醉鬼。”赖克脚一蹬,跳下床,站起来,东倒西歪。达菲立刻走到他身边,他胳膊搂着她的腰,支撑住身体。“我为什么不能醉呢?我干掉了德考特尼,我打败了鲍威尔。我现在四十岁了,我将在未来六十年里拥有整个宇宙。是的。
达菲……整个见鬼的世界!”他开始和达菲一起巡视整个房间,房间的布置充分反映出她情欲炽烈的思想,两人就像是在她的头脑里漫步。一个超感室内装潢师完美复制了达菲的思想,将它再现于房间的装饰上。
“愿意和我一起开创一个王朝吗,达菲?”
“开创王朝的事我可不懂。”
“你和本·赖克一起开创。首先你嫁给他。然后……”
“那就够了。我什么时候开始?”
“然后你生孩子。男孩子。很多很多男孩子。”
“女孩子。而且只生三个。”
“然后你看着本·赖克接收‘德考特尼’,与‘帝王’合并。你看着敌人倒台……就像这样!”赖克一大步跨上前去,一脚踢在一张梳妆台上。它倒塌下来,连带将一堆水晶玻璃瓶倾翻在地。
“在‘帝王’与‘德考特尼’并成赖克联合公司以后,你将看着我把所有剩下的都吃掉……那些小的……那些跳蚤。金星案件代理公司。吃掉!”赖克的拳头捣碎一张裸体人形桌,“火星联合交易公司。捣碎然后吃掉!”他摔了一张精致的椅子,“木卫三、木卫四和木卫一上的CGI集团……木卫六化学与原子公司……然后是小跳蚤:背后诽谤我的、仇恨我的透思士行会,道学家、忠臣义士们……吃掉!吃掉!吃掉!”拳头重重捶在一尊大理石裸体雕塑上,它从基座上坠了下去,摔成碎片。
“别犯傻了,坏蛋,”达菲挂在他脖子上,“为什么浪费那么多宝贵的力气?把我抱紧一点。”
他把她举起来抱在怀里,摇晃她,直到她叫唤起来。“不过,这个世上有一部分人却能尝到甜头……比如你,达菲;还有一部分将臭名远扬……但是我会把他们所有人都囫囵吞掉。”他放声大笑,压在她身上,“我对上帝的工作没多少了解,但是我知道我自己喜欢什么。我们将把一切撕个粉碎,达菲,然后我们将用适合我们的方式将它们重新建立起来……你和我还有我们的王朝。”
他抱着她来到窗边,扯掉帘幔,踢开窗户,哗啦一声巨响,玻璃粉碎。窗外,整个城市沉浸存一片天鹅绒般的黑暗里。只有空轨和街道闪烁着灯光,还有天边不时掠过的跳跃器深红色的眼睛。
雨已经停了,上弦月苍白地挂在天上。夜风的耳语轻悄悄飘进窗来,穿过房间里香水打翻后过度甜腻的空气。
“你们外面的人!”赖克吼道,“你们听得到我的话吗?你们所有人——睡着的,做梦的。从现在开始,你们都要做我的梦!
你们……”
陡然间,他不作声了。他松开达菲,任由她滑落到身边的地上。他抓住窗户边缘,将脑袋远远伸进夜色里,扭动脖子朝上看。
头转回屋内时,他的脸上带着一种不知所措的昏乱表情。
“星星,”他咕哝着,“星星到哪儿去了?”
“什么到哪里去了?”达菲想知道。
“星星,”赖克重复道。他畏缩地对着天空做了个手势,“那些星星,它们不见了。”
达菲好奇地望着他,“什么不见了?”
“那些星星!”赖克大喊,“抬头看看天空。那些星星不见了。
那些星座不见了!大熊座……小熊座……仙后座……天龙座……
飞马座……它们都不见了!除了月亮什么都没有!看啊!”
“一直都是这样的。”达菲说。
“不是的!那些星星到那里去了?”
“什么星星?”
“我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北极星和织女星……见鬼我为什么要知道它们的名字?我不是天文学家。我们出了什么事情?那些星星出了什么事?”
“那些星星是什么?”达菲问。
赖克凶狠地拽住她:“太阳……沸腾的,熊熊燃烧的光。千千万万个。亿兆个……穿过夜空闪亮。见鬼你到底出了什么毛病?你不明白吗?太空中发生了大灾难,那些星星不见了!”
达菲摇摇头,脸上露出被吓坏的表情。“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本。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一把将她推开,转身跑进浴室,将自己反锁在里面。他匆匆忙忙地洗澡更衣时,达菲不断重重打门,乞求他。终于,她沉默了。几秒钟后,他听见她用小心戒备的声音打电话给金斯敦医院。
“让她去解释那些星星的事吧,”赖克喃喃道,半是气愤半是恐惧。他着装完毕,走进卧室。
达菲慌忙切断电话,转身面对他。
“本。”她开口道。
“存这儿等着我,”他吼道,“我要去弄明白。”
“弄明白什么?”
“星星的事!”他喊,“那些见鬼的神圣的消失的星星!”
他急冲出公寓楼外,奔上街头。在空荡荡的人行道上,他再次驻足仰望。月亮挂在夜空里,还有一个明亮的红色光斑——火星,另一个光斑——木星。其他什么都没有了。黑暗。黑暗。黑暗。它悬在头顶,谜一般,无法消除,令人惶恐。由于眼睛的视觉误差,黑暗仿佛朝下压来,沉重,令人窒息,致命。
他开始奔跑,一边跑一边仰望。他在人行道转角处和一个女人撞了个满怀,把她撞翻在地。他将那女人拉起来。
“你这个莽撞的混蛋!”她尖叫道,修整自己的装饰,接着腻声问道,“想找乐子吗,快腿?”
赖克抓住她的手臂。他向上一指,“看,那些星星不见了。你没有注意到吗?星星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
“星星。你没有看到吗?它们不见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快腿。噢,来,咱们来场舞会吧。”
他甩开她的手,跑掉了。人行道上是个公共视像电话亭。他踏进去,拔给信息部。屏幕亮了,一个机器人的声音说:“问题?”
“星星出了什么事?”赖克问,“什么时候发生的?大家一定注意到了。原因是什么?”
一声“喀哒”响之后,暂停了一下,然后又响了一声。“你能拼一下那个词语吗?请。”
“星星!”赖克大吼,“X-I-N-G-X-I-N-G!”
“喀哒”一声,暂停,“喀哒”一声。“名词还是动词?”
“去你妈的蛋!名词!”
“喀哒”一声,暂停,“喀哒”一声。“没有这个标题的信息。”
那个录音的声音宣布。
赖克咒骂起来,然后尽量控制自己,“这个城市最近的天文台在哪里?”
“请指明是哪一个城市。”
“这个城市。纽约。”
“喀哒”一声,暂停,“喀哒”一声。“克拉顿公园的月球观测站在三十英里以北。也许可以乘坐跳跃器到北路227对应站。月球观测站是由捐款建立,建立于两千……”
赖克“啪嗒”一声挂断了电话。“没有这个标题的信息!我的天!他们都疯了吗?”他跑上街头,寻找公共跳跃器。一部人工驾驶的机器慢速巡行而过,赖克发了个信号,它俯冲下来接起他。
“北站227,”他又急又快地说,一边踏进车厢。“三十英里。月球观测站。”
“加班时间要加钱。”那司机说。
“我会付的。快!”
出租车飞射出去。赖克尽力控制住自已,五分钟内什么都没说,之后,他假装若无其事地开口问道:“注意到天空了吗?”
“怎么了,先生?”
“那些星星不见了。”
逢迎的大笑。
“这不是笑话,”赖克说,“星星不见了。”
“如果不是笑话,那就需要解释了。”那司机说,“星星究竟是什么?”
一股怒火悬在赖克唇上颤抖。在它发作之前,出租车降落在观测站接近圆顶的场地上。他摔出一句:“等着我,”然后跑着穿过草地,进入小小的石头入口。
门半开着。他进入观测站,听到了控制圆顶的机械发出的呜呜声,还有天文钟安宁的滴答声。除了钟面上发出的暗淡的光,房间一片黑暗。十二英寸长的折射望远镜正处于工作状态。他可以看到观测员模糊的轮廓,蹲伏在导向望远镜的接目镜处。
赖克向他走去,不安、紧张,因为自己脚步响亮的“噼啪”声打破了宁静而畏缩。空气中穿过一阵寒流。
“听着,”赖克低声开口道,“抱歉打扰了你,但是你一定注意到了。你是研究星星的。你注意到了,不是吗?那些星星。它们不见了。所有的。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之前没有任何警示?为什么每个人都假装没事?我的天!星星!我们一直对它们习以为常。
但是它们现在不见了。出了什么事?星星到哪里去了?”
那身影慢慢挺身,转向赖克。“不存在什么星星。”他说。是那没有面孔的人。
赖克大叫一声,转身便逃。他夺门而出,下楼,穿过草地,跑向等待着他的出租车。他“啪”地一声重重撞在出租车的水晶盖上,双膝着地摔倒了。
司机将他拉起来,“你没事吧,老兄?”
“我不知道。”赖克呻吟,“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与我无关,”那司机说,“但是我想你应该去看透思士。你说话疯疯癫癫的。”
“关于星星的事?”
“没错。”
赖克一把紧紧抓住那人,“我是本·赖克,”他说,“帝王的本·赖克。”
“没错,先生。我先前就认出你了。”
“好。你知道如果你帮我一个忙,我能给你多大好处?金钱……新工作……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你什么都不能为我做,老兄。我已经在金斯敦被调教过了。”
“更好了。一个诚实的人。看在上帝或者随便什么你爱的人的份上,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没问题,先生。”
“进那栋大楼,看看在望远镜后面的男人。好好瞧一瞧。回来对我描述一下他的样子。”
司机离开了,去了五分钟,然后回来了。
“如何?”
“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家伙,老兄。大概六十多岁的样子,秃顶,脸上的褶子已经很深了,招风耳。还有他的下巴,是大家说的那种软下巴,你知道,有点向后缩。”
“不是什么人物……不是什么人物。”赖克喃喃自语。
“什么?”
“关于那些星星,”赖克说,“你从来没有听说过它们吗?你从来没见过它们吗?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不。”
“哦,上帝……”赖克哀叹,“上帝呀……”
“别把你自个儿弄糊涂了,老兄。”那司机用力在他背上拍了一记,“告诉你一些事情。他们在金斯敦把我好好教导了一通。其中有一件就是……这么说吧,有的时候你会有一种疯狂的想法,是刚冒出来的,明白吗?但是你以为自己一直这么想。就像……比如说,你以为自己一直觉得人只有一只眼,现在,突然之间,他们有了两只。”
赖克瞪着他。
“于是你到处乱跑,喊着:‘上帝啊,为什么每个人突然之间都成了两只眼了?’而他们说:‘人一直都是两只眼的。’然后你说:‘是才见鬼呢。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每个人都只有一只眼睛。’而且老天在上,你确实相信这一套。他们花很长时间才能将这种想法从你的脑子里赶出去。”那司机又重重拍了他一记,“我觉得,老兄,你就好像在声明‘人是独眼的’。”
“一只眼,”赖克喃喃,“两只眼睛。紧张,忧惧,纷争从此开始。”
“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上个月我的日子很难过。也许……也许你是对的。但是……”
“你想去金斯敦吗?”
“不!”
“你想留在这里为那些星星犯愁?”
陡然间,赖克大喊一声:“我担心那些星星干吗?”他的恐惧变成了万丈怒火。肾上腺素涌入他的身体系统,带来了勇气的波涛和高昂的精神。他纵身跳进车厢,“我已经拥有了世界。即使有点错觉又存意它做什么?”
“这才对,老兄。去哪儿?”
“皇宫。”
“哪儿?”
赖克大笑:“帝王。”他说,大笑起来,从草地飞行到高耸的帝王塔,一路上大笑不止,但那是一种半歇斯底里的笑法。
办公室是按日夜倒班的,赖克闯进来时,夜班人员正处于昏昏欲睡的状态。虽然上个月他们很少见到赖克,但员工们对于这种拜访已经习惯了,他们立刻平稳顺利地转换成高效率的工作状态。赖克走进办公室,他身后跟着秘书和助理秘书,带着当天的紧急日程。
“所有这些都等等再说。”他不容分说地指示,“把员工都叫来……所有部门主管和在编的管理人员。我要发布一个公告。”
乱哄哄的场景抚慰了他,让他恢复了自信。他又活过来了,又真实起来了。眼前这一切才是惟一的真实……忙乱,喧嚣,公告铃声,低声的命令,飞快充满他办公室的景仰的面孔。与未来相比,这些只能算一场预演,到那时,铃声将在行星和卫星间鸣响,世界的管理者们将匆忙赶到他的桌前,带着一脸敬畏的表情。
“你们都知道,”赖克发话了,一边缓慢地踱步,一边向那些望着他的面孔投以充满穿透力的目光,“帝王一直和德考特尼联合企业进行殊死搏斗。克瑞恩·德考特尼前些时候被杀了,有很多复杂因素刚刚被解决。你们将高兴地听到,道路现在已经为我们敞开,我们可以着手运作AA计划了,接管德考特尼联合企业。”
他暂停了一下,等待着他的宣布带来的兴奋的低声反应。
没有反应。
“也许,”他说,“你们有的人并不理解这项工作的规模和它的重要性。我们换一种解释方式……用你们都能理解的方式。你们中间那些城市级的主管将升为洲际主管,洲际主管将升级为星球主管。从此以后,帝王将统治整个太阳系。从此以后,你们所有的人必须了解以太阳系为架构的工作模式。从此之后……”
围绕着他的面孔毫无表情,赖克警觉起来,他支吾了,环视四周,然后单独叫出秘书主管。“到底出了什么鬼事情?”他低低地吼叫,“有什么我没听说的新闻吗?坏消息?”
“不,不,赖克先生。”
“那是为什么你们都哑巴了?这是我们一直期待的事情。有什么不对的?”
秘书主管结结巴巴道:“我们……我……我很抱歉,先生。我不——不知道你——你在说什么。”
“我存谈德考特尼联合企业。”
“我……我从、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组织,赖克先生。我……
我们……”秘书主管转身寻求支持。赖克无法置信地看着全体下属都闲惑不解地摇头。
“火星上的德考特尼!”赖克大喊。
“在哪里,先生?”
“火星!火星!H-U-O-X-I-N-G!十大行星之一。距离太阳第四位的行星。”他的恐惧又回来了,赖克不连贯地吼叫起来,“水星,金星,地球,火星,木星,土星,火星!火星!火星!距离太阳一亿四千一百万英里,火星!”
下属们又一次摇头。他们的脚在地下不安地蹭着,沙沙作响,略微从赖克身边退开。他猛冲向秘书们,从他们手里夺下公事文件。“在这里你们有一百份关于火星德考特尼的备忘录。你们应该有。我的天,过去十年里我们一直在和德考特尼战斗。我们……”
他把那些文件乱扯一气,疯狂地将它们向所有方向抛掷出去,办公室里雪花般飞满纸片。没有涉及德考特尼或者火星的文件。没有任何关于金星、木星、月球和其他星球的文件。
“我桌子里有备忘录,”赖克喊叫道,“成百上千,你们这些无耻的骗子!看看我的桌子……”
他蹿到桌前,大力猛拉出所有的抽屉。只听一声沉闷的爆炸,桌子炸得分了家。飞舞的碎片戳伤了下属们,赖克自己被炸飞的桌面撞个正着,像被一个巨人猛击一掌,身体被猛抛到窗户上。
“没有面孔的男人!”赖克喊道,“全能的上帝!”他发疯般摇晃着脑袋,抓住最重要的问题不放,“那些文件到哪儿去了?我要给你们看那些文件……德考特尼和火星还有所有其他的那些。
我也要让他见识见识。没有面孔的男人……来啊!”
他跑出自己的办公室,冲进地下档案室。他狂奔过一个又一个架子,乱翻文件,一串串记忆水晶,电信记录,微缩胶卷,分子拷贝。没有关于火星的德考特尼的记录。没有关于金星、木星、水星和小行星、卫星的任何记录。
现在的办公室真是生机勃勃起来了,充满忙乱、喧嚣、警报铃声、尖叫的命令声。人们惊逃溃散,三个从“娱乐部”来的粗壮的先生奔进地下室,血流不止的秘书指挥着他们,一边催促:“必须这样!必须这样!我负全责!”
“放松,放松,放松,赖克先生,”他们说话时发出马车夫安抚发狂的种马的“嘘嘘”声,“放松点,放松点。”
“滚远点儿,你们这些婊子养的。”
“放松,先生。放松。没事的,先生。”
他们分散开来,站好位置。与此同时,忙乱与喧嚣仍在不断升级,警报铃响个不停,远远传来叫喊声,“谁是他的医生?找他的医生来。谁给金斯敦打个电话。通知警方了吗?不,别通知。不要丑闻。找法律部来,还不去!医务室还没有开门?”
赖克咆哮着,大口喘息着。他推倒文件架,挡住那些结实的先生们的路,伏下脑袋,然后像斗牛一样从他们中间挤撞过去。他冲过办公室,到了外面的走廊和气铁。他打着门。他重重捶打“科学城57”。他踏进空气穿梭机然后被发射到科学城,他迈步而出。
他正在实验室这层楼。楼里一片黑暗。下属们很可能以为他已经跑到街上去了。他还有时间。依然沉重地喘息着,他小跑到实验楼图书馆,啪地打亮灯,走进查询间。一面结霜的水晶,像一块倾斜的绘图板,放置在桌椅前面。还有一面复杂的镶嵌板,上面布满了控制按钮。
赖克入座,重按一下启动。薄板点亮了,一个录音声音从头顶上方的喇叭里传来。“主题?”
赖克按下“科学”。
“分类?”
赖克按下“天文学”。
“问题。”
“宇宙。”
喀哒——暂停——喀哒。“宇宙,完整的物理意义上指一切存在的物质。”
“以什么方式存在?”
喀哒——暂停——喀哒。“物质聚集成各种集合体,小到原子,大到一种被叫做天体的集合。”
“天体中最大的物质集合是什么?”赖克按下“图示”。
喀哒——暂停——喀哒。“太阳。”那水晶盘子展示出一张加速运行的耀眼的太阳的照片。
“其他的呢?星星呢?”
喀哒——暂停——喀哒。“没有星星。”
“行星?”
喀哒——暂停——喀哒。“这就是地球。”
一张地球自转的照片出现了。
“其他行星呢?火星?木星?土星……”
喀哒——暂停——喀哒。“没有别的行星。”
“月亮?”
喀哒——暂停——喀哒。“没有月亮。”
赖克颤抖着深吸一口气。“我们再试一次。回到太阳的位置。”
太阳再次浮现在水晶板上。“太阳是天体中最大的物体。”录音声音开始说。突然间,它停下了。喀哒——暂停——喀哒。太阳的照片开始缓慢地褪去。那声音说:“没有太阳。”
模型消失了,留下的残像①望着赖克……森然逼近,沉默无语,令人恐惧——没有面孔的男人。
①也叫余像,后像等,视觉讯号透过眼睛再经过视觉神经直达脑部,真正看见东西的其实是我们的大脑;而每一个视觉讯号都会在我们的脑海中停留一段短时间才消失,这种现象我们称之为“残像”因此眼睛受强烈光线或色彩图像刺激后,即使图像消失,在短时间内依然能感受到色彩或光影的刺激。
赖克号叫起来。他跳起来,将桌椅向后推倒。他将它拉起来,狠狠砸碎那个吓人的图像。他转过身,跌跌撞撞地离开图书馆,进了实验室,之后到了走廊。在垂直气铁处,他按下“街道”。门打开了,他踉跄着扑进去,连降57层,落到帝王科学城的主厅。
这里挤满一早赶向各自办公室的员丁。赖克推推搡搡地从他们中间穿过,割伤后鲜血直淌的脸吸引了许多惊骇的目光。他意识到一打穿着制服的帝王保安正向他合围。他以一阵狂乱的爆发力加速奔下主厅,闪过保安。他滑进旋转门,急转向人行道方向。
然后陡然停步,仿佛撞上了白热的钢铁。这里没有太阳。
街灯亮着;空航的航道闪闪发光;跳跃器的红眼睛浮上跃下;商店光辉闪耀……头顶上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除了深邃、黑暗、无穷无尽的黑暗。
“太阳!”赖克大叫,“太阳!”
他向上指。办公室的职员用疑惑的目光望着他,继续忙于手头的工作。没有人朝上看。
“太阳!太阳到哪儿去了?你们难道不明白吗,你们这些傻瓜!太阳!”赖克拽住他们的胳膊,冲着天空挥舞拳头。就在这时,第一个保安穿过转门,他于是撒腿就跑。
他跑下人行道,突地转向右侧,冲过明亮繁忙的长廊商场。长廊远处是通向天空航路的垂直气铁的入口。赖克一跃而入。门在他身后关上,他瞥见追赶他的保安离他仅有二十码。他上升了七十层,出现在天空航路上。
在他旁边是一个小小的停车场,铺成一面向上通向帝王塔外表面的斜坡。一条跑道通向天空航路。赖克跑进去,扔了几个钱给管理人员,跳上车,按下“走”。车开了出去。到了跑道脚下他按了“左”。车子左转后继续行驶。所有他可以进行的操控就是这些:左,右,停,走。剩下都是自动的。此外,汽车都被严格地控制在天空航路以内行驶。他也许要花几个小时在城市上空绕圈子,就像一只被困在旋转笼子里的狗。
这部车不需要照管。他间或扭头仰望天空。没有太阳……人们自管自的,好像天上从来没有过太阳。他战栗了。这难道又是一次“独眼声明”?突然,车慢了下来,停住了;他孤悬在帝王塔和宏伟的视像电话电报大楼正中的天空航道上。
赖克一拳砸在控制键上。没有反应。他跳了起来,抬起车厢后盖检查点火器。这时他看到保安正沿着天空航路向他奔来,他明白了,这些车是由发射的能源驱动的,他们在停车场切断了能源然后追赶而来。赖克掉过头,奋力冲向视像大楼。
天空航道从那栋大楼穿过,两边有店铺、餐厅、剧院……还有一个旅行办公室!肯定可以从这里出去。他可以抓一张票,进入一部单人舱,通过发射槽将自己投射到任意一个降落场。他需要一点时间来重新整顿……重新确定方向……他在巴黎有栋房子。
他连跑带跳穿过安全岛,躲闪着路过的汽车,跑进办公室。
它看上去就像一家微型银行。一个短小的柜台,一扇隔着防盗塑料栅栏的窗子。赖克走向窗口,从口袋里拉出钱来,“啪”地一声摔在柜台上,从栅栏下推送过去。
“去巴黎的票。”他说,“不用找了。去客舱怎么走?快呀,伙计!快呀!”
“巴黎?”回答是,“没有什么巴黎。”
赖克透过阴沉的塑料隔板望去,他看到了……虎视眈眈。森然逼近。沉默无语……没有面孔的男人。他转了两圈,心如鹿撞,太阳穴狂跳不已,确定了门的方位,奔了出去。他盲目地奔向天空航路,想避开一部冲过来的汽车,却被撞进了逐渐合围的黑暗中……
废弃。
毁灭。
删除。
解体。
(矿物学,岩石学,地理学,地文学)消失。
(气象学,水文学,地震学)抹去。
(X2φY3d维度:空间/维度:时间)消除。
删除项确定为……
“……确定为什么?”
删除项确定为……
“……确定为什么?什么?什么?”
一只手盖上他的嘴。赖克睁开双眼。他在一间小小的平房里,一家警务派出所。他躺在一张白桌子上,周围是成群的保安,三个穿制服的警察,身份不明的陌生人。所有人都小心地写着报告书,嗡嗡地说话,混乱地交换着位置。
陌生人将他的手从赖克的嘴上拿开,向他俯下身来。“没事了,”他温和地说,“放松。我是个医生……”
“一个透思士?”
“什么?”
“你是透思士吗?我需要一个透思士。我需要一个可以进入我脑袋的人,证明我是正确的。我的天!我必须知道我是对的。我不在乎花钱。我……”
“他想要什么?”一个警察问。
“我不知道。他说透思士。”医生转回到赖克这边,“那是什么意思?告诉我们,透思士是什么东西?”
“超感师!一个思想阅读者。一个……”
医生微笑起来。“他在开玩笑,表明自己状态很好。很多病人都那样,他们在意外之后假装一副沉着冷静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架势。我们称为绞架上的幽默感……”
“听着,”赖克绝望地说,“让我起来。我想说点事情……”
他们扶着他站了起来。
他对警察们说:“我的名字是本·赖克。帝王的本·赖克。你们知道我的。我想要招供。我想对林肯·鲍威尔警长招供。带我去鲍威尔那里。”
“鲍威尔是谁?”
“还有,你想招供什么?”
“德考特尼的谋杀。上个月我谋杀了克瑞恩·德考特尼。在玛丽亚·博蒙特家……告诉鲍威尔。我杀了德考特尼。”
警察们惊讶地面面相觑。其中一人晃到角落里,拿起一部带通话手柄的老式电话,“局长,这里有个家伙,说自己是帝王的本·赖克,想对一个叫鲍威尔的警长招供,宣称他自己上月杀了一个叫克瑞恩·德考特尼的人。”停顿片刻,他问赖克:“怎么拼写?”
“德考特尼!大写的D,一撇,然后是大写的C-O-U-R-T-N-E-Y。”
那警察拼了出来,然后等待着,短暂停顿后他嘟哝一声挂断了电话,“疯子。”他将笔记本收回口袋。
“听着……”赖克道。
“他没问题吗?”警察看也不看赖克,问那医生。
“只是有点受惊过度。他没事。”
“听着!”赖克大叫。
警察猛地把他拽起来,推向门口,“好了,伙计。出去!”
“你一定要听我说!我……”
“你听我说,伙计。警察编制中没有什么林肯·鲍威尔,也没有什么德考特尼谋杀记录在案。而且我们根本不在乎你这种人会说什么屁话。现在……出去!”他将赖克丢在街头。
人行道古怪地开裂着。赖克踉踉跄跄,然后重新恢复了平衡,站住不动,木然,迷失。比刚才更暗了……永恒的黑暗。只有少数路灯还点着,天空航路消失了,跳跃器不见了,原先的航道上是巨大的裂口。
“我病了,”赖克呻吟,“我病了。我需要帮助……”
他双手捂住肚子东倒西歪地走下街道。
“跳跃器!”他喊着,“跳跃器?在这个被上帝抛弃的城市还有什么东西吗?一切的一切都到哪里去了?跳跃器!”
什么都没有。
“我病了……病了。一定要回家。我病了……”他再一次大喊,“有什么人能听见我吗?我病了。我需要帮助……帮助……帮助!”
什么都没有。
他又一次呻吟,然后吃吃笑起来……虚弱地,空洞地,他用嘶哑的嗓门唱起来,“八,先生……五,先生……一,先生……紧张再紧张……紧张……忧惧……纷争从此开始……”
他哀声地呼唤:“大家都去哪儿了?玛丽亚!灯光!玛——丽——亚——亚!停止这疯狂的沙丁鱼游戏!”他绊倒了。
“回来,”赖克呼喊,“行行好,回来吧!只剩我一个人了。”
没有回答。
他寻找公园南路九号,寻找博蒙特公馆——德考特尼的死地……和玛丽亚,尖声尖气、堕落、能让人安心的玛丽亚·博蒙特。
什么都没有。
黑色的苔原。黑色的天空。陌生的荒凉。
一无所有。
赖克大叫了一声——沙哑、口齿不清、充满惊骇与狂怒的喊声。
没有回答。甚至没有一声回响。
“看在上帝份上!”他大叫,“一切都到哪里去了?把它们送回来!这里除了空间之外一无所有……”
在包围着他的荒凉之外,一个身影聚集起来,越变越大,熟悉,阴森,像一个巨人……一个黑色的阴影,虎视眈眈,森然逼近,沉默不语……没有面孔的男人。赖克看着他,瘫软了,吓得不能动弹。
然后,那身影说话了:“没有什么空间。什么都没有。”
赖克的耳中只听一声尖叫,那是他自己的声音,然后是他心脏狂跳的声音。他正跑下一条张开大口的奇异的小径,全无生命,全无空间,奔跑着,在一切太迟、太迟、太迟之前,奔跑着,趁还有时间,时间,时间……
他头也不回向前直冲,撞上一个黑影。一个没有面孔的黑影。
那黑影说:“时间不存在。时间不存在。”
赖克倒退。他转身。他摔倒了。他虚弱地爬过永恒的虚空,锐声嘶叫:“鲍威尔!达菲!奎扎德!泰德!哦老天!大家都到哪儿去了?一切都到哪儿去了?看在上帝的份上……”
他和没有面孔的男人打了个照面,他说:“没有上帝。什么都没有。”
现在已经逃无可逃。只有无穷无尽的虚无、赖克和没有面孔的男人。在这个虚无的母体中被固定、冻结的无助的赖克终于抬起眼睛,深深地望向那个他致命的敌人的脸……他无法再逃避的人……他梦魇的恐惧所在……毁灭了他的存在的人……
那是……
他自己。
德考特尼。
两者都是。
两张脸融为一体。本·德考特尼。克瑞恩·赖克。德考特尼赖克。德—赖。
他无法做声。他无法动弹。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也没有物质。除了正在死亡的思想什么都不剩。
“父亲?”
“儿子。”
“你是我?”
“我俩是我们。”
“父亲和儿子?”
“是。”
“我无法理解……出了什么事?”
“你游戏玩输了,本。”
“沙丁鱼游戏?”
“宇宙的游戏。”
“我赢了,我赢了。这世界每分每寸都属于我。我……”
“所以你输了。我们输了。”
“输掉了什么?”
“生存。”
“我不明白。我没法明白。”
“我们之中我是明白的,本。如果你没有将我从你这里赶出来的话,你也会明白的。”
“我是怎么把你从我身上赶出去的?”
“通过你的堕落。”
“你竟然这么说?你……叛徒,想杀我的是谁?”
“那是没有恶意的,本。要赶在你把我们俩都毁灭之前摧毁你,为了生存,为了帮助你失去这个世界,失去这个世界,你就能赢得这个游戏,本。”
“什么游戏?什么宇宙游戏?”
“这迷宫……这错综复杂的世界……所有的宇宙,是一个谜题,是为了让我们解谜而创造的。这些星系,这些星星、太阳、行星……
我们所知道的世界。我们是惟一的真实。所有剩下的都是虚构的……玩具、木偶、布景……假装的感情。这是一个为我们而造出的虚拟世界,是一个要让我们去解开的谜题。”
“我征服了这个世界,我拥有了这个世界。”
“但是你没有解开这个谜,你失败了。我们将永远不知道答案是什么,只知道它不是偷盗、恐惧、仇恨、贪婪、谋杀、掠夺。你输了,于是这个世界完全毁灭了,解体了……”
“但我们会怎么样?”
“我们也被毁灭了。我试图提醒你,试图阻止你。但是,这场测试我们输了。”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是谁?我们是什么?”
“谁知道呢?没能找到肥沃土壤的种子知道它是谁或者它曾经是什么吗?我们是谁,我们现在是什么,这些问题还有意义吗?我们失败了。我们的测试结束了。我们完了。”
“不!”
“也许,如果我们解开了那个谜题,本,一切将依然是真实的。但是它结束了。真实被变成了可能,而你最后一个被惊醒……在虚无中惊醒。”
“我们回去!我们再试一次!”
“不存在回去的问题。已经结束了。”
“我们能找到办法。一定有办法的……”
“没有。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
现在……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