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威尔已经多年未曾拜访太空岛了。警方的飞艇将他接下奢华的“假日皇后”号,当飞艇下降时,鲍威尔穿过舷窗望着下方光闪闪的太空岛,它像一床用白银和黄金拼缀起来的百家被。每当他看到这片太空中的游乐场时,他就会因为头脑中同时出现的想像发出会心的微笑。他在想像一船来自遥远星系的探索者,一种古怪的生命体,严肃又好学,偶然间碰上太空岛,于是着手研究这个地方。他经常试想他们会如何描述这里,可怎么都想像不出来。
“这种事该由不诚实的亚伯去做。”他喃喃自语。
很多代以前,太空岛只是一颗直径大约半英里的小行星,平平的,像个盘子。一个对保持健康着了迷的疯家伙用气凝胶在这个盘子上罩了一个透明的半球,安装了大气发生器,开始了殖民。
自那以后,太空岛从一个盘子成长为太空中的一张不规则的桌子,扩张了几百英里。每一届新主人都会给这块搁板多增补一英里左右,竖起一个他自己的透明半球,然后开始运营。等工程师们提出太空岛建成球形更经济的意见时,已经为时太晚,这张桌子于是继续扩张下去了。
飞艇盘旋时,太阳斜射太空岛,鲍威尔可以看到下面几百个半球在蓝黑色的太空中微光闪烁,就像棋盘花格桌子上一大堆肥皂泡。最早的健康休闲地此刻位于桌子的中心位置,仍在继续运营。其他的是饭店、娱乐公同、康乐度假村、护理之家,甚至还有墓地。桌子靠近木星那一边是巨大的五十英里的半球,笼罩着太空岛的自然保护区,以密度而言,它保护的自然历史、聚集的生态环境比任何一个天然星球更加丰富。
“说说经过,我们听听。”鲍威尔说。
警官咽了口唾沫。“我们遵照指示,”他说,“粗人盯着哈素普,机灵鬼担任暗桩。粗人被赖克的姑娘揪出来了……”
“是个姑娘,嗯?”
“是的。小机灵鬼,长得蛮乖巧,名叫达菲·威格&。”
“该死!”鲍威尔的身体一下子挺得笔直。警官瞪着他。“咳,我亲自讯问过那个女孩,却没想到……”他控制住自己,“看来做了傻事的是我自己。告诉你,只要遇见一位漂亮姑娘……”他摇着头。
“好吧,我刚才说了,”那警官继续,“她揪出了粗人,机灵鬼正想切入,赖克却到了太空岛,引起了一场骚乱。”
“什么骚乱?”
“他乘的是私人游艇。在太空中撞了船,紧急呼救,好不容易才撑着航行到了目的地。死一人,三人受伤,包括赖克。游艇的船头部分碎了。有人玩忽职守或者是游艇被流星击中。他们把赖克送到了医院。当我们赶到的时候,赖克已经不在了。哈素普也一样。我找来一个透思翻译,用四种语言查询。运气不好,找不到。”
“哈素普的行李呢?”
“也失踪了。”
“该死!我们必须盯住哈素普和那些行李。他们是我们所寻找的‘犯罪动机’。哈素普是帝王的密码部主管。我们需要通过他来了解赖克发给德考特尼的最后的信息和回复……”
“谋杀发生前的星期一?”
“是的。那次交流很可能引发了杀人案,而哈索普也许随身带着赖克的金融记录。它们可以告诉法庭为什么赖克有天大的动机要谋杀德考特尼。”
“比如说?”
“有关帝王公司,有些说法是德考特尼将赖克逼得没有退路了。”
“作案手段和作案时间你都有了?”
“是,也不是。我撬开了杰瑞·丘奇的嘴,弄到了所有情报,但是很棘手。我们可以证明赖克有作案时间,但前提是另外两条要成立。我们也可以证明作案手段,但同样要以其他两条为前提。
动机也是一样。它们就像帐篷的三个支点,每一个都需要另外两点支持,没有一个可以独立成立。那就是老家伙莫斯的看法,所以我们需要哈素普。”
“我发誓他们没有离开太空岛。这点效率我还是有的。”
“别太自信,赖克比你聪明。他比很多人都聪明。包括我。”
那警官阴郁地摇着头。
“我会立刻开始透思整个太空岛,寻找赖克和哈素普。”飞艇飘向通往气密门的通道时,鲍威尔说,“但是我想先验证一下我的直觉。让我瞧瞧那具尸体。”
“什么尸体?”
“赖克撞船事件的。”
警署停尸房。冷冻气体中的气垫上陈列着一具被轧烂的尸体,惨白的皮肤,火红的胡子。
“啊哈。”鲍威尔轻声道,“科诺·奎扎德。”
“你认识他?”
“一个自以为是的蠢材。以前为赖克工作,不过变得太烫手,用不上了。我打赌那场事故是一次谋杀的掩饰。”
“见鬼!”警察发作了,“那两个家伙受伤很重呀。赖克也许是假装的,这我能接受。但是游艇毁了,另外那两人……”
“这么说他们确实受了伤,游艇也确实毁了。又怎么样?奎扎德的嘴永远闭上了,于是赖克安全多了。赖克收拾了他。我们永远无法证明这一点,也没这个必要。只要找到哈素普,就足够我们把赖克朋友送上毁灭之路了。”
身穿时髦的喷枪紧身衣(今年太空岛流行用喷枪直接喷绘的运动服),鲍威尔开始闪电般巡视各个保护罩……维多利亚饭店、运动家旅馆、魔法城、新泡泡斯堡、“从家到家”,“火星人”(非常别致),维纳斯堡(非常猥亵),还有其他一大堆……鲍威尔向陌生人问话,用一打不同的语言描述他亲爱的老朋友,再稍稍透思一下,确认他们在回答前头脑中关于赖克和哈素普的形象是准确的。然后是回答。否定。总是否定。
透思士们很乐意回答他的问题……太空岛里有许多超感师,有的在这里工作,有的在这里取乐……但回答总是否定的。
太阳系复兴会——几百个像吸了鸦片般心醉神迷的教徒,长跪吟唱,参加仲夏晨礼——他们的回答是否定的。“离家在火星”
的航行比赛——小艇轻舟和单桅帆船像水漂石一般凌空掠过水面——这里回答是否定的。在整形手术胜地几百个绑满绷带的面孔和身体中间,回答是否定的。“自由飞行马球”,回答是否定的。热硫磺温泉、白色硫磺温泉、黑色硫磺温泉、无硫磺温泉……回答是否定的。
鲍威尔气馁又沮丧,他顺便拜访了太阳系黎明墓地。墓地看上去像英式花园:铺着青石板的小道,一片片小块绿草地,松树、白蜡树和榆树。从穿着长袍的机器人弦乐四重奏乐队所在的凉亭里飘来柔和的音乐。鲍威尔开始微笑。
在公墓中心,是一座惟妙惟肖的巴黎圣母院的复制建筑,煞费苦心地注明:峡谷的小教堂。塔顶上一只滴水嘴里传出一个甜得发腻的声音:“在峡谷的小教堂里,你能看到由机器人演出的生动的有关天神的戏剧:西奈山上的摩西,基督被钉上十字架,穆罕穆德和山,老子和月亮,玛丽·贝克·艾迪接受天启,我们的佛祖升天,星系里最真实而且惟一的神……”停顿,语气稍稍变得就事论事了些,“由于这个展览的神圣与庄严的性质,惟有凭票方能入场。门票可至看门人处购买。”暂停。然后是另一个声音,受了伤害而且恳求的声音:“所有参加礼拜者注意。所有参加礼拜者注意。请勿大声说笑……请求您!”咔哒一声,然后另一个滴水嘴开始用另一种语言说话。鲍威尔放声大笑。
“你应该为自己感到害臊。”他身后的一个姑娘说。
鲍威尔头也不回地答:“对不起。‘请不要大声说笑’。难道你不觉得荒唐透顶……”他突然意识到了她的超感形象,猛一转身,和达菲·威格&面面相对。
“哦,达菲!”他说。
她蹙紧的面庞变得有些困惑,然后飞快地化为微笑。“鲍威尔先生,”她大声道,“小伙子大侦探,你还欠我一次舞呢。”
“我还该给你赔罪呢。”
“真开心。这种事怎么都不嫌多。这次道歉又为什么?”
“因为原来低估你了。”
“我这辈子总碰上这种事。”她将自己的手臂插进来拖着他沿小径走着,“告诉我,你怎么突然间义明白过来了?又好好捉摸了我一番?还是……”
“我知道你是为本·赖克工作的人当中最聪明的一个。”
“我确实聪明。我为本做过事……但是你的赞扬似乎另有深意。出了什么事?”
“我们盯住哈素普的尾巴。”
“请把句子说完整好吗?”
“你揪出了我们的尾巴,达菲。祝贺你。”
“啊哈!原来哈素普是你的宠物马,因为当小马时出了意外,所以再也不可能获得一匹赛马至高无上的桂冠。于是你用一个假货顶替……”
“别装糊涂,达菲。乱扯一气是混不过去的。”
“那么,问题男孩,你能打开天窗说亮话吗?”她抬起生气勃勃的脸蛋望着他,半正经半开玩笑,“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我会说清楚的。我们派了一个尾巴跟踪哈素普。尾巴就是跟踪者、密探,一个执行跟踪和监视嫌疑犯任务的警员……”
“解释够了。哈素普又是什么东西?”
“一个为本·赖克工作的人。他的密码主管。”
“那么我对你的密探做了什么?”
“你遵照本赖克的指示,迷住了那个男人,让他为你神魂颠倒,抛弃了自己的职责,终日把他拖在钢琴前面,一天又一天……”
“等等!”达菲厉声道,“我知道那个人。小贝姆。咱们把话说清楚。他是个条子?”
“现在,达菲,如果……”
“我提出了问题。”
“他以前是警察。”
“跟踪这个哈素普?”
“是的。”
“哈素普……皮肤白兮兮的?浅灰头发?灰蓝色的眼睛?”
鲍威尔点点头。
“那个骗子,”达菲喃喃,“那个下流的骗子!”她气急败坏地转向鲍威尔,“而你以为我是干脏活儿的,对吗?哼,你——你这个透思士!你好好听着,鲍威尔。赖克要我帮他一个忙,说这儿有个人在研究某种很有意思的音乐密码,想让我查查这个人。我怎么可能知道那是你雇的傻瓜?我怎么可能知道你手下的傻瓜会冒充音乐家?”
鲍威尔盯着她,“你是说赖克骗了你?”
“还能是什么?”她也直瞪着他,“来吧,透思我。不知赖克在不在保护区,你尽管从我脑子里透思那个骗子的……”
“别说话!”鲍威尔骤然打断她的话。他滑过她的自觉意识,精确而透彻地透思了她十秒钟。然后,他转身就跑。
“嘿!”达菲喊,“判决是什么?”
“荣誉勋章,”鲍威尔甩下一句,“只要我把一个男人活着带回来我就立刻把它给你别上。”
“我不要‘一个男人’。我要你。”
“那就是你的麻烦所在,达菲。你来者不拒。”
“什么?”
“来—者—不—拒。”
“请勿大声说笑……请求您!”
鲍威尔在太空岛球状剧院找到了他的警官,在那里,一位华丽的超感女演员正用她动人的表演感染几千位观众——表演的成功既有赖于她对于观众反应的超感感应力,同时也归功于她对舞台技巧的细腻把握。那位警察却对明星的吸引力无动于衷,正阴郁地检查这剧院里的人,巡视每一张面孔。鲍威尔拉住他的手臂将他带了出去。
“他在保护区,”鲍威尔告诉他,“把哈素普带在他身边,也带走了哈素普的行李。托辞无懈可击。他因为撞船事件元气大伤,所以需要休息,也需要有人陪伴。他比我们早走了八个小时。”
“保护区,啊?”那警官思忖着,“两千五百英里,还有多得要命的动物,各种地理现象,加上你三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的气候现象。”
“你估计哈素普发生一次致命意外的可能性有多大——如果不是已经遭了意外的话?”
“这事没人敢赌。”
“要想把哈素普弄出来,我们只能搞一部直升机,尽快搜索。”
“呃,保护区里不允许使用任何机械化交通工具。”
“这是紧急情况。一定要让老家伙莫斯得到哈素普。”
“去太空岛董事会吧,请他们讨论研究这个见鬼的机器问题,三四个星期以后你大约可以得到许可。”
“而到那时哈素普已经死掉、埋了。雷达和声纳怎么样?我们可以下功夫寻找哈素普的思维图形……”
“这个,保护区不能使用照相机以外的机械设备。”
“保护区到底在搞什么鬼?”
“确保百分之百的纯自然状态,专供最积极的探险者享用。一旦进入,风险自负。危险的因素更增旅行趣昧。明门了吗?你和环境做斗争,和野生动物作战,重新体味原始和清新。广告是这么说的。”
“他们在那里十什么?钻木取火?”
“当然了。你用自己的双脚跋涉,自己背食物。你要随身携带一个保护屏,那样你才不会被熊吃掉。如果想要火,你得自己制造出来。如果想猎野兽,你得自己制造工具。想抓鱼,也一样。你和自然作战。他们还会要求你签一份免责书,以防出现自然是胜方的情况。”
“那我们怎么找哈素普?”
“签署一份免责书,然后步行进去找他。”
“就我们俩?要覆盖两千五百平方英里的自然地区?你能抽调出多少行动队员?”
“也许十个。”
“算起来也就是每二百五十平方公里一个警员。不可能。”
“也许你可以劝说太空岛董事会……不。即使你可以,我们也不可能在一星期内集合所有的董事会成员。等一下!你能用透思他们的办法让他们‘在一起吗’?发送我们的紧急信息什么的?你们透思士到底是怎么干的?”
“我们只能弄到你的想法,不能把信息传给另一个人,除非他也是透思士,所以……嘿!哈!有主意了!”
“什么主意?”
“人算机械装置吗?”
“不。”
“人是科技文明的发明创造吗?”
“到现在为止还不是。”
“那么,我要搞点快速合作,然后带着我自已的雷达进入保护区。”
所以,太空岛奢华的会议室里,一位声名卓著的律师忽然在审慎的契约谈判过程中涌起了对自然的渴望,致使他放弃了手头的工作。同样的渴望也突然袭击了一位名作家的秘书、一位审理家庭案件的法官、一位为饭店联合协会筛选应聘人的职业分析师、一位工业没计师、一位效率工程师、一位工会联盟的投诉委员会主席、土卫六的自动化主管、一个政治心理学秘书、两位内阁成员、五位国会领袖,还有其他一大群正在太空岛上工作或娱乐的超感师。
他们排着队穿过保护区的大门,全都带着节日的欢乐气氛,携带着五花八门的装备。那些收到小道消息比较早的人还有时间换上扎扎实实的野营服装,其他人则没有。目瞪口呆的门卫们在探测检查违禁行李的时候居然发现一个疯子穿着全套外交礼服、背着行李包大踏步走了进来。但是所有这些自然爱好者们都带着详细的保护区地图,图上仔细地划分了区域。
他们迅速移动、分散,披荆斩棘地穿过各个地理环境各异、气候多变的迷你大洲。思维信号来往传递,意见与信息迅疾地在活人组成的雷达网中上下传送。鲍威尔占据着这个网络的中心位置。
“嘿。不公平,我的正前方就是一座大山。”
“这里在下雪。暴暴风风雪①。”
“我这个区是沼泽,(啊!)还有蚊子。”
“等等。前面有些人,林克。21区。”
“照一张照片②发过来。”
①发信号者因为太冷连思维都迟钝了。
②透思士发照相只需要定睛一看,再把大脑得到的视像传出去即可
“给你……”
“抱歉。不是。”
“前面有派对,林克。9区。”
“让我们看看照片。”
“来了……”
“不。不是。”
“前面有人,林克。17区。”
“照张相。”
“嘿!那是一只该死的熊!”
“别跑!慢慢溜过去!”
“前面有人,林克。12区。”
“照张相。”
“相片来了……”
“不是。”
“啊啊啊啊啊啊啊——嚏!”
“你是遇上暴风雪那个?”
“不。我这里大雨倾盆¨‘’“前方有人,林克。41区。”
“照张相。”
“给你。”
“不是他们。”
“怎么爬棕榈树?”
“攀上去就行。”
“不是爬上去,是爬下来。”
“你是怎么上去的呢,阁下?”
“我不知道。一只麋鹿帮我上来的①。”
①指因为被麋鹿追赶,情急之中上了树。
“前方有人,林克。37区。”
“让我们看看照片。”
“就是这张。”
“不对。”
“前方有人,林克。60区。”
“发过来。”
“这是照片。”
“超过他们,继续向前走。”
“我们还要这样旅行多久?”
“他们至少早出发了八小时。”
“不。更正,透思士们。他们已经出发了八小时,但是他们可能并没有领先八小时路程、”
“说明白点,行吗,林克?”
“赖克也许并没有直接向前跋涉。他也许在一个靠近大门的地方绕圈子,寻找最佳地点。”
“什么的最佳地点?”
“谋杀。”
“抱歉打扰一下。一个人如何才能劝一只猫不要吞掉另一只呢?”
“使用政治心理学。”
“用你的障碍屏,秘书先生。”
“前方有人,林克,第1区。”
“照张相,主管先生。”
“给你。”
“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先生。那是赖克和哈素普。”
“什么!”
“别打草惊蛇别让任何人起疑心。只要从他们旁边走过去就行。当你走出他们的视线以后,绕到第2区。所有人回到门口然后回家。感激不尽!从现在开始,我一个人来。”
“我们留下吧,一块儿干,林克。”
“不。这需要技巧,我不想让赖克知道我要劫持哈素普。这一切都必须看上去是合情合理,自然而然,无懈可击的。这一次得耍点骗术。”
“而你正是此中高手。”
“谁偷了天气,鲍成尔?”
他面红耳赤地催促透思士们离开了。
保护区中这一平方英里区域是丛林地带,潮湿,多沼泽,植物蔓生。夜幕降临了,鲍威尔朝一堆闪烁的篝火缓慢艰难地蠕动着,那是赖克在小湖边的空地上生的火。湖水中有大批河马、鳄鱼和沼泽蝙蝠出没,林小和地面上遍布生命。这片蛮荒丛林证明了保护区生物学家的聪明才智,他们在这样针尖大小的地方模仿自然,并能保持生态平衡。赖克将自己的保护屏开到最大功率,更证明了科学家们创造的自然的真实程度。
鲍威尔可以听到蚊子撞着保护屏外缘,发出阵阵哀鸣,不时传来更大号的虫豸撞上那面看不见的墙弹出来的声音。鲍威尔不敢冒险使用自己的保护屏。这种屏幕会发出低微的嗡嗡声,赖克的耳朵很机灵。他一英寸一英寸向前爬,同时进行超感透思。
哈素普很放松,无忧无虑,由于和自己的顶头上司亲密无间而有点飘飘然,还因为他的胶卷里藏着本·赖克的命脉而沾沾自喜。赖克正在全力制作一张粗糙原始的强弓,策划那场会消灭哈素普的意外事故。正是那把弓和那束用火烧硬尖头的箭吃掉了他领先鲍威尔的八个小时。如果不打猎,你是不可能借狩猎事故杀人的。
鲍威尔膝盖支地向前爬行,他的感官系统准确地定位了赖克发出的思维波的位置。突然间,赖克头脑中响起警报。鲍威尔赶紧一动不动。赖克一跃而起,强弓在手,一支无羽箭搭在半张的弓上,向黑暗中凝望着。
“怎么了,本?”哈素普嘟哝道。
“我不知道,有东西。”
“见鬼。你有保护屏,不是吗?”
“我总是忘记这个。”赖克重新坐下,照料篝火。他并没有忘记保护屏,但杀人者的警惕本能一直在向他报警,隐隐约约,持续不断。鲍威尔只能为人类机体复杂的求生结构而惊叹。他又一次透思赖克。赖克正机械化地求助于那首他一有困难就用上的韵律屏障:紧张再紧张;紧张再紧张。紧张,忧惧,纠纷从此开始。
思维屏障之后是一片躁动:不断上涨的尽快杀人的决心……凶狠地杀人……先毁灭,然后布置现场……
赖克探手去取弓,双眼小心地留意哈素普的动静。对方悸动的心脏是他脑子里设下的目标。鲍威尔急速前行。前进还不到十英尺,警报又一次在赖克的头脑中出现,这个大块头再一次站了起来。这一次,他从篝火堆里抽出一支燃烧的树枝,投向黑暗中鲍威尔潜伏的方向。想法付诸行动如此之快,鲍威尔没有时间预先行动。如果赖克没有忘记那道保护屏,他一定会被完全照出来。
那道屏障在中途挡住了火焰树枝,让它落在地上。
“老天!”赖克喊道,猛然转向哈素普。
“出什么事了,本?”
作为回答,赖克拉开弓,箭尾触到了他的耳垂,箭头对准哈素普的身体。哈素普慌忙爬了起来。
“本,当心!你瞄准的是我!”
就在赖克放箭的同时,哈素普出人意料地跳到一边。
“本!看在……”陡然间哈素普明白了他的意图。当赖克搭上另一支箭的时候,他发出一声窒息的尖叫,从火边逃开。哈素普绝望地跑着,撞上了保护屏,踉跄着倒退离开那面看不见的墙,就在这时,一支箭擦过他的肩膀,然后力尽而落。
“本!”他尖叫。
“你这婊子养的,”赖克低吼,又搭上了另一支箭。
鲍威尔扑上前去,碰到了屏障的边缘。他没有办法穿过它。在屏障里面,哈素普尖叫着逃到另一侧,而赖克则弓拉半满追逐着他,逐步逼近,准备那致命的一击。哈素普又一次撞上屏障。摔倒了,摸索着爬起来,又像一只被逼进死角的耗子一样狂奔乱蹿起来,赖克不屈不挠地跟着他。
“老天!”鲍威尔轻声道。他退回黑暗中,拼命地想主意。哈素普的尖叫惊扰了丛林,他的耳中充塞着丛林中传来的吼叫声和隆隆的回音。他用思维波探测、体会、接触、感受。围绕在他身边的只有盲目的恐惧、盲目的愤怒、盲目的本能。那些河马,又湿又黏……鳄鱼,耳聋,生气,饥肠辘辘……沼泽蝙蝠,像体积比它们大两倍的犀牛一样喧嚣……四分之一英里外,是微弱的大象、赤鹿和巨猫的微弱的脑波频率……“值得一试,”鲍威尔对自己说,“必须打破那面屏障,这是惟一的办法。”·他屏蔽了自己的高级思维层,除了情绪传输之外的一切都掩藏起来,然后发射传播:害怕,害怕,恐惧,害怕……让感情落到它原初的级别——害怕,害怕,恐惧,害怕,恐惧……害怕——逃跑——恐惧——害怕——逃跑——恐惧——逃跑!
每一只鸟窝里的每一只鸟都尖叫起来,惊惶地拍翅而起。猴子以尖叫回应,它们的陡然逃窜让千千万万根树枝晃动起来。河马群在盲目的恐惧中从浅水区掀起波涛,发出密集的爆炸似的水声。大象在大声吼叫,声音几乎要撕裂耳膜,吼声和仓皇逃窜的脚步声摇撼着整片丛林。正在追逐的赖克听见动静,愣住了,不再理会尖叫哽咽着在屏障的四壁间疲于奔命的哈素普。
河马最早撞上屏障,它们盲目、笨拙地冲了上来。后面跟着沼泽蝙蛹和鳄鱼。然后是大象。然后是马鹿、斑马、牛羚……沉重的兽群的冲击声。保护区的历史中从未有过这样的大潮,保护屏的发明者也从来没有考虑过要应对这样一致的大规模进攻。赖克的屏障发出玻璃破碎的声音,倒下了。
河马践踏着篝火,将它踢得到处都是,然后踩灭了。鲍威尔在黑暗中箭一般蹿了出去,拽住哈素普的手臂,拖着这个发狂的家伙穿过空地,奔向堆放行李的地方。一只疯狂的蹄子把他踢得转了一圈,但他依然紧抓住哈素普。他找到了珍贵的胶卷筒。在狂乱的黑暗中,鲍威尔可以分辨这些逃窜的动物所发出的疯狂的脑波。他拖着哈素普在动物群中觅路前进。在一棵粗壮的树干后面,鲍威尔暂停了一下歇口气,将胶卷罐安全地放进自己的口袋。
哈素普还在抽泣。鲍威尔感到了赖克的存在,他在一百码外,背靠着一棵发烧树,无力的双手里仍然握着弓和箭。他迷惑、狂怒、害怕……但是依然是安全的。最重要的是,鲍威尔不想让他毁灭。
鲍威尔解下自己的防护障碍屏,把它抛过空地,抛向赖克肯定能发现的篝火灰烬处。他这才转过身,领着那个麻木的、毫不反抗的密码部主管朝保护区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