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登回到家中,发现崔特在等他,但是杜阿这么晚了还没回来。崔特看上去倒是并不生气。或者说,他只是表面上有点生气的样子,实际上并不恼火。他的意识非常坚定,奥登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不过也没往心里去。眼下他真正操心的是杜阿在哪里。这个念头一直在他心中萦绕,以至于看到对面的是崔特,而不是杜阿时,他甚至感到有些气恼。

这种感觉让他吃了一惊。他在内心深处非常清楚,两个伴侣之中,与他更亲密的是崔特。从理想角度来说,一个家庭中应该三位一体,任何一个对待其他两个伴侣时,都应当不偏不倚——三人平等。不过实际上,奥登还没见过一个家庭严格遵循这条规律。越是公开宣称一家三者密不可分的,越是不能相信。家里总会有一个人比较孤立,一般这个人自己也都知道。

通常情况下,这个角色都由情者担当。在家庭之外,她们会有自己的圈子。而理者和抚育者从来没有这种情况。谚语上说,理者有老师,抚育者有孩子——但是情者拥有她们的所有同性。

她们相互依赖,分享彼此的秘密,要是谁说自己被家里人忽视了,或者说有被忽视的倾向,那么许多同性都会支持她,鼓励她,使她变得坚强起来。而且一般来说,由于在交媾之中的特殊地位,情者在家中往往都很得宠。

不过杜阿与其他所有情者有天渊之别。她似乎不在乎奥登和崔特有多亲密。在情者们之间,她也没有一个值得挂念的好朋友。事情一直显得那么理所应当,她就是与众不同。

她非常热衷于左伴的工作,对此奥登很喜欢。他喜欢她的好奇心,喜欢她惊人的理解力。不过这种感情是一种理性层面的喜欢。在他内心深处,牵挂更多、感情更深的,则是那个倔强而笨拙的崔特。崔特总是忠实履行自己的职责,执著于心中的理想——稳定而平凡的生活。

但现在奥登心里很烦。他说:“你知道杜阿在哪儿吗?”

崔特没有直接回答,他说:“我很忙。等会儿再说吧。我手头还有事做。”

“孩子们呢?你刚才是不是也出去了?我怎么觉得你才从外面回来?”

崔特生气了,他的口气明白无误地表明了这一点。

他回答道:“孩子们都很好。他们都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大家会照顾他们。奥登,他们已经不是婴儿了。”

他并没有否认自己出去过。

“对不起,我只是急着找到杜阿。”

“你早该急了。”崔特说,“你总跟我说,让她一个人待着就好。现在,你自己找她去吧。”说完,他转身进到房间里面去了。

奥登看着右伴的背影,心里有点惊讶。要是在往日,他一定会跟进去,想办法查明事情原委,消除心中的不安。崔特今天实在太麻木不仁了,这很反常。他到底怎么了?——不过,奥登此时等着杜阿回来,而且越来越焦急,所以也就没多管崔特。

焦急之中,奥登的感官也分外敏锐起来。对于自己预感能力的缺乏,理者们不但不自卑,反而颇为自负。

因为这种预感能力并非来自理性的判断,它更像是情者的天赋。奥登是一个出类拔萃的理者,更相信自己的理智,而非灵感。但现在他却极力发挥潜藏的感应力,即使自己这种类似于情者的能力还远远不够完善。这时他甚至想到,自己要是个情者就好了。那样的话,感应力就会更强,伸展得也更远。

不过这种感应力还是达到了他的目的。他能感觉到杜阿正在接近。渐渐的,已经来到很近很近的距离以内——就在他眼前。他迫不及待地冲出屋外,迎接她的归来。他遥遥地注视着她的身影,在这个距离上,他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她身体的稀薄。她看上去就像一团美丽的迷雾,仅此而已。

——崔特是对的,奥登马上想道,心里满怀关切。

杜阿必须多吃一点,必须交媾,必须提高对生活的热情。

这些念头充斥着他的脑海。她冲到近前,把他拥入怀里,完全不顾二人并非独处,这种亲昵行为可能被人看到。杜阿喃喃地说:“奥登,我一定要知道——我一定要学得更多——”,此时,奥登只感到两人感情完全合拍,水乳交融,一点也没意识到她的反常。

他小心翼翼地从她怀中脱出,换了个方式与她拥在一起,好让她感到自己并非拒绝。“来吧,”他说,“我一直在等你。告诉我你想知道什么?我会尽我所能解释给你听。”

他们飞快地奔回家中,奥登一直把自己深深埋在情者游动时特有的波纹当中。

杜阿说:“给我讲讲宇宙。为什么会有不同的宇宙?它们之间有什么区别?告诉我有关宇宙的一切。”

杜阿从来没想过自己会问得太多,但奥登想过。他感到这个问题涉及了太多太多的知识,差点开口问杜阿:这个有关宇宙的问题,你是从哪儿知道的?为什么突然这么好奇?他把这个问题咽了回去。杜阿是从长老洞穴那个方向来的。或许罗斯腾跟她说过话,以为奥登自持身份,不愿意帮助自己的伴侣。

其实不必这样,奥登想。他不会问,只会尽力讲解。

他俩回到家中时,崔特对他们吼了一声:“你俩要是想说话,就去杜阿房间。我在这儿有活儿要干。我得让孩子们洗漱干净,还要让他们锻炼。现在没时间交合,不搞了。”

其实奥登和杜阿谁也没想交合,不过他们也不会反抗崔特的命令。家就是抚育者的城堡。理者有长老的洞穴可去,情者平时都在地面上聚集。抚育者所拥有的,只有这个家。

所以奥登回答:“好吧,崔特。我们不会妨碍你。”

杜阿也做了一个亲呢的姿势,说道:“很高兴见到你,亲爱的右伴。”(奥登猜想,看到崔特没有交媾的意思,杜阿大约如释重负,所以才有这么友好的表示。

即使按照抚育者的标准来看,崔特平日里也有点太热衷于交媾了。)在自己的房间里,杜阿注视着自己的进餐角。平时的她对那个地方视而不见。

这是以前奥登的主意。当时他知道了有这种东西,就跟崔特说,要是杜阿不喜欢跟其他情者一起用餐,那么不如把阳光引到自己家里来,让杜阿在家里吃饭。

当时崔特被吓了一跳。他觉得这根本不可行。别人会笑话的,会让他们家丢脸。为什么杜阿自己不本分一点呢?“听我说,崔特,”奥登当时说,“她目前已经不那么本分了。为什么我们不能去适应她呢?这有什么可怕的吗?她以后就能自己进食,体质也会增强,这样我们两个都高兴,她自己也高兴了。心情一好,说不定最后也会变得合群起来呢。”

崔特答应了,甚至杜阿后来也同意了——当然还是经过了一番争执。杜阿坚持必须造得简单一点,所以目前这个进餐角一点也不复杂,只有两根用作电极的杆子,将光能引下来,杆子中间就是杜阿进餐的地方。

杜阿平时极少用它,不过现在她却注视着这个地方,说道:“崔特把它装饰了一下……要不就是你,奥登。”

“我?绝对不是我干的。”

在每个电极的底端,如今都多出了一个带着彩色花纹的套子。“我想他的意思是希望我能使用它,”杜阿说,“现在我有点饿了。再说,要是我正在吃东西,崔特肯定不会来打扰我们,对吗?”

“肯定不会。”奥登一本正经地回答,“如果他觉得世界的运行妨碍了你进餐,他会为你停下整个世界。”

杜阿说:“好吧——我现在真的饿了。”

奥登从她的神态中察觉到一丝愧疚。是觉得对不起崔特?还是因为饥饿而羞愧?仅仅为了饥饿,有什么好羞愧的?是不是她干了什么耗费能量的事?她是不是感到……

他很不耐烦地打断了自己的思绪。有时候,一个理者会变得思虑过多,会在头脑中徒劳地梳理所有零乱的思绪,想找出重点所在。不过,就眼下而言,跟杜阿谈一谈,这才是关键。

她正坐在电极中间。每当她把自己挤进这个空间时,她那小巧的身躯就会变得分外惹眼。奥登自己也饿了。他发现这点是因为,此时在他的眼中,那两根电极变得比平时更明亮了。离着这么远,他也能尝到阳光的滋味,非常可口。一个人饿了的时候,食物就会变得比平时更香……不过他还是等会儿再吃吧。

杜阿说:“亲爱的左伴,你就安静地坐下吧。给我讲讲。我想知道。”她的身体已经(无意中?)变成了理者的卵形,好像在表明,她其实更想成为一个理者。

奥登说:“我无法给你解释全部内容。我指的是全部科学知识,因为你缺乏许多背景知识。我会尽可能说得简单一点,你听着就好了。等我说完了,你再告诉我哪里没有听懂,我会进一步给你解释。首先,你已经知道了,世间万物都由微粒组成,这种微粒叫做原子;而原子则由更微小的微粒所组成。”

“对,我明白。”杜阿说,“这就是我们能彼此融合的原因。”

“完全正确。确切地说,是因为我们的身体中存在大量空隙。我们身体中所有组织都相隔很远,你、我和崔特交媾的时候,我们所能渗入的,就是对方身体组织间的空隙。物质既然如此松散,却又没有完全离散在空间之中,原因在于这些微粒都在设法穿越空间的阻隔,聚合在一起。有多种引力使他们相互吸引,从而聚拢起来,其中最强的一种叫做核力。它把最基本的微粒紧紧聚合在一起,形成粒子,然后这些基本粒子或者弥散在空间中,或者又被弱一些的引力牵动,再进一步聚合。

你能听懂吗?”

“只懂了一点点。”杜阿说。

“没关系,我们从头再来,……物质有多种存在形式。它可以像情者一样,随意飘散,就像你,杜阿。它还可以结合得紧密一点,就像理者和抚育者。或者,还可以更紧密,比如岩石。它还可以进一步压缩,变得更密实,比如长老们。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的身体那么坚硬。他们体内物质密度极高。”

“你的意思是,他们体内没有空隙。”

“不,我的意思不完全是这样。”奥登说。他有点头疼,不知道怎么才能解释得更明白,“他们体内仍然有很大空隙,但是比我们的小很多。在我们身体的每个微粒之间,都需要有一定的空隙。如果微粒之间只是具备了必须的空隙,像长老们那样,那么外来的微粒就很难挤进去。如果要强行渗入的话,身体就会感到疼痛。

这就是为什么长老们不愿意碰触我们。我们凡人身体之间空隙极大,远远超过必须的限度,所以我们的身体可以相互渗入。”

杜阿看上还是没怎么听明白。

奥登不管了,接着往下讲:“在另一个宇宙中,规律就大大不同。我们这里核力非常强,而他们那里就弱许多。这就意味着微粒之间需要更大的空隙。”

“为什么?”

奥登摇着头,“因为——因为——那些微粒个体波动幅度更大。我只能这么解释了。因为微粒之间的核力比较弱,所以它们就需要更大的空间,所以两件物体之间就不可能融合,这一点跟我们的宇宙不同。”

“我们能看到另一个宇宙吗?”

“噢,不能。做不到。我们可以推导出那里事物的一些面貌,利用那里的一些基本自然法则就可以。长老们在这方面做了很多工作。我们可以发送过去一些物质,也可以收到一些。你看,我们可以研究收到的物质。我们可以建造电子通道。这点你懂,是吧?”

“嗯,我知道你们已经从这个通道里得到能量了。

不过,我还不知道这跟另一个宇宙有关……那个宇宙是什么样呢?那里也像我们一样,有星星,也有世界吗?”

“杜阿,你问得太好了。”奥登已经深深陶醉于身为老师的感觉,现在他已经有长老的鼓励,可以光明正大地畅所欲言了。(以前给情者讲这么多东西,总有点名不正言不顺的味道。)他说:“我们确实看不见另一个宇宙,但我们知道它的一些基本规律,所以可以推导出它应该是什么样的。你想想,是什么让我们的星星一直发光发热呢?是一系列热核反应,简单的微粒逐步聚合成复杂的物质,这个过程我们称为热核聚变。”

“另一个宇宙中也有吗?”

“有,不过因为那里核力比较弱,所以聚变过程也会更缓慢。这就意味着,那里的恒星必须特别特别巨大,要不然就不会有足够的物质进行聚变,从而使其发光。那个宇宙中,比我们的太阳更小的恒星一定冰冷而死寂。换句话说,要是我们宇宙中的恒星比那里的大,这些恒星中的聚变就会过于剧烈,马上就会把自身爆掉。所以在这种几率之下,我们的宇宙中就会有较小的恒星,那个宇宙中的就大一些——”

“我们不是只有七个——”杜阿开始说道。不过她马上就反应过来了,“对不起我忘了。”

奥登宽容地笑了笑。那些只能借助特殊仪器观测的恒星实在是太容易被忽略了。“没关系。我说这么多,你不觉得烦吧。”

“一点都不,”杜阿回答,“我简直喜欢得不得了,连吃东西都觉得更有滋味了。”她在两根电极之间震颤着,尽情享受美味。

听了这话,奥登大受鼓舞,他以前从来没听杜阿夸赞过食物。他继续往下说:“当然,我们的宇宙没有另一个寿命长。我们这里聚变进行得太快了,百万世以后,所有物质都将聚为一点。”

“不是还有别的恒星吗?”

“是,但你要知道,所有的恒星都会很快消亡。整个宇宙都在消亡。而在那一个宇宙中,恒星的数量少得多,但体积大得多,所有聚变反应都非常缓慢,那些恒星的寿命是我们恒星的千亿倍。其实两者很难比较,因为在两个宇宙中,时间的运行是不同的。”他顿了一下,接着补充道,“这一点我自己也不是完全理解。这是伊斯特伍德理论的一部分,我研究得并不太深。”

“这些都是伊斯特伍德研究出来的吗?”

“很大一部分。”

杜阿说:“这么说我们真幸运,能从那个宇宙得到能量。我是说,这样一来,即使太阳冷却也没什么关系了。我们能从那个宇宙得到需要的一切能量。”

“对,就是这么回事。”

“但是这样的话,就没有什么副作用吗?我有——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嗯,”奥登说,“我们来回传送物质,建立电子通道。这意味着两个宇宙有一点点交叠。我们这里的核力就会稍微弱化一点,所以我们太阳的热核聚变也就慢一点,冷却得也就快一点……不过只有一点点,而且我们以后也用不到它了。”

“不是这个,我的预感不是这个。要是核力有一点点减弱,那么原子需要空间就更大了——是这样吧——这对我们的交媾会有什么影响呢?”

“交媾会困难一点,不过这种程度的差别至少要到几百万年以后才能发觉。或许这样下去,交媾最终会变得完全不可能,凡人们那时将全部死去。不过这个过程非常长,要是不使用另一个宇宙的能量,我们死得更快。”

“还不是这个,我心里害怕的还不是这个——”杜阿的声音开始有些含糊了。她在电极之间恣意扭动着身体,奥登满意地发现,她看起来体积增大了,也更细密了。好像奥登的话和光能一样,都在滋养着她的身体。

罗斯腾说得对!教育使她更热爱生活。在此刻的奥登眼中,杜阿散发着一种诱人的情欲味道,这是他以前从未想到的。

她喃喃地说:“你能这么解释给我听,奥登,实在太好了。你真是个最棒的左伴。”

“你还要听吗?”奥登问道,欢欣鼓舞,喜出望外,“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太多了,奥登,不过——不是现在。现在不行。噢,奥登,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奥登马上想到了,但是一时间无法启齿。杜阿主动的欲望来得太罕见了,他几乎不知如何应对。他绝望地想,崔特可千万不要被孩子们缠住了,千万不要破坏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其实崔特已经在房间里了。难道他一直在门外悄悄等着么?不管了,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

杜阿已经从电极中间飘了出来,奥登的眼中只剩下她那炫目的美丽。她就在他俩之间,崔特就在那头光芒闪烁,隔着杜阿看去,他的身体呈现出不可思议的色彩。

从来没有如此奇妙。从来没有。

奥登拼命抑制自己的冲动,让自己慢慢进入杜阿的身体,与崔特一点一点融合;他竭力扭曲着自己的身体,抗拒着杜阿身上惊人的引力,抗拒这种令人目眩神迷的魅力。他不想失去意识,哪怕多抵抗一秒钟也好。

终于,在最后一次欢乐的波动中,他感到一阵爆炸般的波动在身体内回荡,久久不绝。他放弃了。

这是他们有生以来最成功的一次交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