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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世界的另一半,谢林501在萨罗大学的另一个同事也在观看天空。但她所感到的只有恐惧。

此人就是考古系的西弗娜89。在过去的一年半里,她一直在遥远的萨吉坎半岛上的贝克里莫特考古现场从事文物发掘工作。现在,她满怀恐惧,木然地站在发掘现场,无助地目睹一场巨大的灾难向她袭来。

天空被不祥所笼罩。在世界的这一隅,此时此刻,只有塔诺和西撒发出的寒冷刺目的光亮。这光使她讨厌和压抑。在这片仅存两个太阳的幽暗天空上,投下了数不清的深浅不一的阴影,让人觉得灾难就要降临。多维姆正从地平线上升起来——几乎还看不见——刚从远处的霍肯山上露了个头,不过,这个小红太阳的微光怎么也让人高兴不起来。

西弗娜知道奥纳斯那金色而暖人的光芒很快会从东方喷撒下来,使万物复苏。可她害怕什么呢?她所害怕的要比天空中暂时没有太阳要严重得多。

一场致命的沙尘暴正向贝克里莫特袭来。要不了多少时间,将席卷整个考古现场,后果不堪设想。帐篷将被摧毁;浅盘中精心分类的文物将被吹翻,撒落满地;像机、绘图仪、那些花费了很大精力绘制的地层构造图——长时间努力所获得的一切的一切,都会毁于一旦。

更糟的是,所有的人都会死亡。贝克里莫特古遗址——人类文明的摇篮,卡尔盖什这一古老而闻名的城市——也将处于危难之中。

西弗娜在附近草原的沉积土中挖的探索性发掘沟,全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迎面吹来的狂风,如果强劲有力,将会卷起更多尘土,狠狠地打在贝克里莫特脆弱的遗址上——毁坏、掩埋整个基础,甚至将表层吹剥离,撒落于干燥的草原。

贝克里莫特是座历史宝库,它属于全世界。虽说西弗娜的发掘工作属有意破坏,但毕竟破坏的程度是有限的。任何考古工作都有可能造成破坏:这是这一工作的性质所决定的。但是要让整个草原变成沙漠,然后长时间遭受沙暴的侵袭——

不,够了!如果贝克里莫特由于她的所作所为而被沙暴破坏,她将落个千古罪人的骂名。

也许正如迷信人士所说,这一地区有逃不脱的灾难。西弗娜89从不允许自己这样胡思乱想。然而,这次有望成为她事业顶峰的发掘,从一开始就令她伤透了脑筋,现在又威胁着要毁掉她的职业生涯——如果她的生命未被沙暴结束。

她的一个助手,艾利斯18,朝她跑了过来。艾利斯瘦小的身材,站在运动员般高大身材的西弗娜旁边,显得格外矮小。

"我们已将能够固定的东西全都固定了!"他大声地说道,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现在一切都得听上帝安排了。"

西弗娜阴沉着脸说道:"上帝?哪来的上帝?你看见这里有上帝吗?艾利斯?"

"我只是——"

"我知道你的意思,忘掉它吧。"

监工苏维克443从另一边也向她跑了过来,他瞪着大眼,神情恐怖。"夫人,"他说道,"夫人,我们往哪里藏?没有地方可藏呵!"

"苏维克,我不是给你讲过吗,要你们到崖下去。"

"我们会被掩埋的!我们会被闷死的!"

"别担心,悬崖会保护你们。"西弗娜言不由衷地说道,"快去吧,把所有的人都叫到那里去!"

"那你呢,夫人?你为什么不去?"

她突然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他怎么会想到我私下有更为安全的藏身之地呢?

"我也去那儿,苏维克,快去吧!别烦我!"

西弗娜发现,路对面有六个面的砖房——被早期探险者们称为太阳神圣殿的附近,出现了巴利克338矮胖的身影。他站在那儿,面对塔诺和西撒射过来的冷光,用手遮掩着眯缝的眼睛,仰视北方。从那里,这场沙暴正席卷而来。巴利克的脸上显出了极为痛苦的表情。

巴利克是地层学家,是他们的指导。在某种程度上,他还是这次远征的气象专家。他的部分工作是记录气象资料,预测可能出现的异常情况。

在萨吉坎半岛的气象记录中,异常气候并不多见。通常情况是:整个地区一片干旱,其干旱的程度让人难以想像。可测量的降雨,每隔十年或二十年才会遇上一次。气流的变化是唯一曾经出现过的异常气候。空气的流动产生气旋,然后产生沙暴。即使如此,这样的气候在一个世纪里也出现不了几次。

巴利克沮丧的表情,是表明他未能成功地预测沙暴而负疚呢?还是预测出了这次即将降临的灾难的严重程度而恐慌?

西弗娜自忖道,如果多有点时间为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作些准备,情况也许会大不一样。此时他方醒悟,应该对种种先兆有所发现,任何一个善于观察的人都会发现这些先兆——突如其来的暴热,陡然上升的气温,大大超出了萨吉坎半岛的正常温度;和煦的北风悄然停止,突然刮起了异常潮湿的南风;平时像幽灵般盘旋于头顶的哈拉鸟和瘦骨嶙峋的秃鹫,南风刮起时,全都张开翅膀,像被恶魔追赶一样,消逝在西部平原那茫茫沙丘的上空。

多么明显的征兆啊!西弗娜想道,特别是那些哈拉鸟,它们展翅腾空,鸣叫着飞往沙丘的时候。

可他们呢,只忙于文物发掘,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发掘上,几乎全然不知。现在该怎么办?只好听之任之,任命运安排了,但愿它会改变方向。

很快,北方遥远的天空布满了浅灰色的云层。平时清澈如镜的沙漠上空,变成了乌云密布令人窒息的穹隆。

云?见着云了吗?我什么云也没见着。

还是装着不知道吧。

顷刻间,乌云变成了一头巨大的黑色怪兽,布满了半个天空。南风仍不停地刮着,一点湿气都没有——与鼓风炉中吹出的灼热气流没有两样。现在,另一股风迎面吹了过来,强度更加猛烈。两风相遇,强者更强——

"西弗娜!"巴利克高叫道,"风来了,快藏起来!"

"我会的,我会的!"

她并不想藏起来。她想在发掘地来回奔跑,很快将场地上的全部东西查看一遍,将帐篷底部边缘拉下,张开双臂抱住那一卷卷宝贵的感光底片,用身子盖住一个月前才发掘出来的八角形房屋的表层,以保护那层美丽的马赛克。但事实证明巴利克是对的。整个疯狂的早晨,为保护发掘现场,西弗娜已经尽了最大努力。现在惟一可做的事,就是到悬崖下的避风处,把身子缩成一团藏起来。期望这一避风处能成为一道天然屏障帮助他们度过这一劫难。

她朝着悬崖跑去。两条强健有力的腿跑起来特别的轻松,在烤人的砂石上发出啪啪的响声。西弗娜还不满四十岁,对于这位高大健康的女人来说,正处在精力旺盛的时期。对于生活,她一直持乐观态度。但顷刻间,一切都陷入了危难之中:她的事业、强健的身体,甚至生命。

所有人都拥挤着躲进了悬崖避风处的底部。在崖口,他们临时竖起了几根木柱,拉上帆布,做成一道防风沙的屏障。"请挪动一下。"西弗娜说着挤了进来。

"夫人,"苏维克呜咽道,"夫人,让风吹回去吧!"好像她是位神力无比的女神仙。西弗娜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刺耳的笑声。监工苏维克向她做了个手势——在她看来,那是一个宗教手势。

其余的工人——全都来自东边的小村——也向她做着同一手势,嘴里不停地念叨。是祈祷吗?向她祈祷?此时真有些不可思议。这些人,与他们的父辈和祖辈一样,受雇于某位考古学家,一辈子献身于贝克里莫特的发掘工作。他们极富耐心,让古老的建筑露出地面,在沙土中清理出每一件细小的文物。以前他们大概也经历过可怕的沙暴吧?他们总是这样害怕吗?或许这次沙暴是最大的?

"来了,它刮过来了。"巴利克说道,用双手将脸紧紧地捂住。

强烈的沙暴向他们猛扑过来。

起初西弗娜还面向外保持着站立的姿势,透过帆布间的缝隙,观看远处雄伟巨大的城墙。她似乎觉得,只要用眼睛将发掘现场盯住,它就会免遭受难。但是一会儿后,她就顶不住了。难以置信的热流不停地向她袭来,其热度之高,让她感到头昏,甚至眉毛都要燃烧起来。她被迫转过身子,抬起一只胳膊将脸捂住。

接着,沙尘猛扑过来,挡住了她的全部视线。

它像一场暴雨,一场由许多沙砾凝结成的瓢泼大雨。一声巨大的雷声响了起来。这哪里是雷声呀,分明是亿万颗砂子撞击地面的声音。伴随这声音还夹杂着其它的声音:沙砾的滑落声、摩擦声和拍打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变成了声声怒吼。西弗娜此时感到无数吨沙子正像瀑布般涌来,埋掉城墙,盖住神殿,淹没大面积分布的住房地基,他们的营地也难幸免于难。

所有的一切都会被埋葬。

她转过身子,面朝里,等待着死亡的降临。一股极度悲哀的情绪油然而生,她发现自己歇斯底里地恸哭起来,这使她撼动和懊悔。她不想死。为啥想死呢?当然不想。直到此时她才意识到,即将发生的事情要比死亡严重得多。

贝克里莫特,这一世界最闻名的考古现场,人类最古老的城镇,文明的发源地,即将被毁灭——这完全是她的疏忽所造成的。自从贝克里莫特被发现后一个半世纪以来,已有好几代杰出的卡尔盖什考古学家在这里从事发掘工作。其中最杰出的是高尔多221,其次是马平、斯廷纽帕特、谢尔比克、纽莫恩等一大批杰出的人物——然而现在,西弗娜却愚蠢地将整个场地暴露在外,等着沙暴来袭。

自从贝克里莫特被沙砾掩埋以来,这一遗址以在地下沉睡了几千年,仍保持着当年的居民们屈服于突变的气候而放弃此地时的情景。从高尔多开始,在那里工作的每一位考古学家都特别小心,只让小部分场地暴露在外,而且还要设立屏障和挡风墙,防备不太可能发生然而一旦发生就非常严重的沙暴。这一做法一直坚持到现在。

当然,她也按照惯例设立了屏障和挡风墙,但却不是在新的挖掘点和她专注研究的圣殿现场这些贝克里莫特最古老最经典的建筑所处的地方。她急于发掘,满脑子只想着发掘、不断的发掘,把最根本的防范措施都忘了。什么防范措施呀,被她忘得一干二净了。这在当时看来并没有什么不正常,可是现在,她听到的是沙暴那恶魔般的怒吼,看到的是毁灭一切的黑暗天空——

西弗娜此刻想道,死了也许会更好。这样就读不到未来五十年里出版的考古学书籍中对她的评价了:具有丰富资料,记录卡尔盖什早期文明发展史的贝克里莫特考古现场,由于萨罗大学一位名叫西弗娜的野心勃勃的年轻人的疏忽发掘,在一次不幸的灾难中全部毁灭……

"我想快结束了。"巴利克轻声地说道。

"什么快结束了?"她问道。

"沙暴,你听,声音已经小下来了。"

"我们肯定是被沙子淹没了,所以才听不见外面的声音。"

"不,西弗娜,我们没有被淹没。"巴利克拽着面前的帆布用力拉了一下。西弗娜透过帆布的缝隙窥见了悬崖和城墙之间的空旷地带。

她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见到的是清澈的蔚蓝色天空和耀眼的阳光。塔诺和西撒发出的光刚才还暗淡阴冷,现在却是她见到的最漂亮的阳光了。

沙暴过去了,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沙子到哪儿去了?为什么一切都没有被埋葬?

城里的一切仍清晰可见:城墙上的巨大石块,闪烁发光的马赛克,太阳神圣殿尖顶的石头。就连大多数的帐篷都还支立着,那些重要的帐篷几乎都安然无恙。只有工人们居住的帐篷毁坏重一些,但花上几小时的工夫就能修好。

带着惊讶和忐忑不安的心情,西弗娜从避风处走了出来,打量着四周。地上的浮沙已被吹走,发掘带干化夯实的黑色表层仍看得清清楚楚。只是现在与以前有所不同,它的表面被某种奇异的方式划伤,地上干干净净,没有风暴带来的任何沉积物。

巴利克很惊奇,说道:"先过来的是沙,风紧随其后。风卷起沙子,向我们打来,沙砾几乎在落地的一刹那又被风卷起,带着它们向南飞去。你瞧——地上划出了道道伤痕,地表面那层薄薄的浮沙也被风吹走了,五分钟的时间完成了五十年的风化历程。然而——"

西弗娜几乎没听进一个字。她抓住巴利克的手臂,拉他转过身,背对着发掘地的主现场。

"看那里。"她说道。

"哪里?怎么回事?"

"汤姆博山。"她用手指着说道。

这位长着宽阔肩膀的地层学家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天啦!山被拦腰劈开了!"

汤姆博山是一座形状怪异的土墩,它位于主城的南部,步行大约需要一刻钟。一百多年来没有任何人对它进行过发掘,从伟大的先驱者高尔多221的第二次探查起,一直没有人对它产生过兴趣,高尔多本人也认为它无足轻重。人们普遍认为,它只是旧时贝克里莫特的居民们倾倒厨房废物的垃圾场所——的确,它本身就足以让人产生兴趣的了,但比起发掘现场充满奇迹的其它地方来,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显然,汤姆博山遭到了风暴最猛烈的袭击:几代考古学家都不想干的事情,一会儿工夫就被沙暴的威力完成了。土丘的风面被划开了道道弯弯曲曲不规则的口子,像道道可怕的伤痕,把斜坡顶部的里层全都露了出来。西弗娜和巴利克这样经验丰富的考古工作者,只要看上一眼,就会明白它的重要。

"垃圾场的下面是一座城池的遗址,"巴利克低声地说道。

"我看不止一座,可能是几座,"西弗娜说道。

"你这么认为?"

"你瞧,瞧那里,靠左边。"

巴利克嘘了一声。"在那片宽大的地基下面,那不是一道横直交叉的墙吗?"

"你说对了。"

西弗娜突然为之一振,一股暖流流遍全身。她转向巴利克,发现他也惊奇不已。他两眼圆睁,脸色发白。

"多谢这场风暴!"他鼓足勇气嘶哑着嗓子说道,"我们会从中获得什么,西弗娜?"

"我也不知道,但我会立即着手去寻找。"她扭头看着悬崖下的避风处,监工苏维克和工人仍在那里恐惧地缩着身子,做成虔诚的样子,用低而颤抖的声音喃喃地祈祷,似乎还未领会他们已经安全地度过了这场可怕的沙暴。"苏维克!"西弗娜高叫道,向他做了个有力的手势。其力量之大,几乎到了愤怒的程度。"出来吧,和你的工人们!我们有事情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