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们进入了大学的校园,置身于各大楼间的空旷地带后,发现此地果然没有一点人迹,四周有的只是庄严与孤寂的气氛。

这些来自基地的异邦人,对于“大浩劫”那段腥风血雨、天翻地覆的日子一无所知,也完全不知道皇帝被打垮之后,川陀所发生的一连串变故——大学里的学生们,虽然毫无作战经验,个个吓得脸色苍白,却仍然英勇地抓起借来的武器,组成一支志愿军,誓死保卫这个银河学术圣地。这些异邦人也没有听说过“七日战争”,还有当吉尔模的铁蹄蹂躏川陀世界的时候,虽然连皇宫都无法幸免,却奇迹般地放过了川陀大学。

这四位来自基地、首度进入校园的访客,唯一能感觉到的是,在这个从废墟中重生的新世界里,此地是一个宁谧、优雅的古迹,仍然保留着往昔的荣光。

就这一点而言,他们四人可以算是入侵者。笼罩着四面八方的真空状态,明显地下欢迎他们的到来;这里似乎仍然弥漫着当年的学术气息,对于外人的打搅表现出了不悦与不安。

图书馆的外观是一幢小型的建筑物,然而那只是冰山一角。为了提供学者一个宁静的冥想空间,这个庞大的图书馆,绝大部分的结构都深埋在地下。

艾布林·米斯走进了图书馆的会客室,驻足在精美的壁画之前。

他小声地说——在这种地方说话自然而然会压低声音:“我想我们已经走过了头,目录室应该在后面,我现在就去那里。”

他的额头泛红,双手微微打颤,又说:“绝对不能有人打扰我,杜伦,你能不能帮我送饭?”

“你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办,我们会尽一切力量帮助你。你是否需要我们当你的助手,帮你……”

“不,我必须单独工作……”

“你认为能够找到你想要找的吗?”

艾布林·米斯以充满自信的口气轻声回答:“我知道我做得到。”

自从结婚以来,杜伦与贝妲现在这段时期的生活,才算是最接近普通的“小俩口过日子”。不过这是一种很特殊的“过日子”方式,他们住在一座雄伟壮观的建筑物之中,却过着很不相称的简朴生活。他们的食物大多来自李·森特的农场,而他们用来交换食物的东西,是任何一艘太空商船都不缺的小型核能装置。

马巨擘在图书馆的阅览室中,自己学缓笏如何使用投影机,便一头栽进冒险小说与传奇小说的世界,几乎变得跟艾布林·米斯一样废寝忘食。

艾布林全天候投入研究工作,他坚持要在“心理学参考图书室”搭一个吊床,以便可以一天到晚都待在里面。他的脸庞变得越来越瘦削,越来越苍白,说话不像以前那样中气十足,过去最喜欢挂在嘴边的那些咒骂,也在不知不觉间消失无踪。有些时候,他甚至得花好大的力气,才能够分辨出谁是杜伦、谁是贝妲。

米斯大部分的时间都跟马巨擘在一起。马巨擘负责为他送餐点,常常顺便留下来,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全神贯洼地看着这位老心理学家工作——抄写数不清的数学方程式、不断比较着各个书报胶卷的内容、耗费全身上下所有的精力,朝着只有他自己看得见的目标拼命努力。不知道为什么,马巨擘竟然会对这些工作那么有兴趣。

杜伦走进昏暗的房间,挨近贝妲身边,突然大声叫道:“贝妲!”

贝妲吃了一惊,用心虚的口吻说:“啊?杜,你有事找我吗?”

“我当然有事找你,你到底坐在这里干什么?自从我们来到川陀,你就处处不对劲,你是怎么了?”

“喔,杜,别说了。”贝妲不耐烦地答道。

“喔,杜,别说了!”杜伦故意学她说话,接着忽然又温柔地说:“你不想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贝,我看得出你有心事。”

“不!杜,我没有心事。如果你继续这样子不停地唠唠叨叨、唠唠叨叨,我会给你烦死的。我只不过是……在想……”

“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有——好吧,是关于骡、赫汶、基地,还有一切的一切。我还在想艾布林·米斯,不知道他会不会找到有关第二基地的线索;如果他真的找到了,第二基地会不会肯帮我们——还有几百万件其他的事情。这样你满意了吗?”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激动。

“如果你只是在胡思乱想的话,请你现在就停止好吗?老是这样你心里会不舒服,对目前的情况也于事无补。”

贝妲站了起来,勉强笑了笑:“好吧,我现在开心了。你看,我不是高兴得笑了吗?”

外面突然传来马巨擘慌张的叫声:“我亲爱的女士——”

“有什么事吗?进来……”

贝妲说到一半就陡然住口,因为门一开,出现的竟是一个魁梧的身躯,一张冷峻的脸孔……

“普利吉!”杜伦惊叫。

贝妲猛喘了几口气,然后说:“上尉!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汉·普利吉走进房间来,对他们两人说:“我现在的阶级是上校——在骡的麾下。”他的声音清晰而平板,完全不带任何感情。

“在……骡的麾下!”杜伦的声音越来越小。

室内的三个人面面相觑,形成了一幅静止的画面。

马巨擘钻进来,一看到这种场面,吓得躲到杜伦身后,不过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他。

贝妲紧握双手,却仍止不住地发抖。她说:“你要来逮捕我们?你真的投靠他们了?”

上校立刻回答说:“我不是来逮捕你们的,我所接受的指令并没有提到你们。要如何对待你们,我有选择的自由,而我的选择是跟你们重叙旧谊,如果你们不反对的话。”

杜伦勉力压抓着愤怒的表情,整个脸孔都扭曲了。他说:“你是如何找到我们的?这么说的话,你真的在那艘菲利亚缉私舰上?你是一路跟踪我们来的?”

普利吉木然而毫无表情的睑上,似乎闪过了一丝窘态。他回答道:“我的确是在那艘菲利亚舰上。我当初遇到你们……嗯……只不过是巧合。”

“这种巧合,数学上的机率等于零。”

“不,只能说是极不可能发生,所以我的说法仍然成立。无论如何,你们曾向那些菲利亚人承认,说你们的目的地是川陀星区——当然,其实根本没有一个叫作菲利亚的国家。由于骡早就和新川陀有了接触,要把你们扣押在那里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惜的是,在我到达那里之前,你们却已经跑掉了。不过我总算及时赶到,赶紧向川陀的农场下达命令——当你们到达川陀的时候,就立刻向我报告。而我一接到报告,就马不停蹄地赶了来。我可以坐下吗?我是以好朋友的身分来看你们的,请相信我。”说完他就坐了下来。

杜伦垂下头,满脑子一片空白。贝妲动手准备倒茶,却没有表现出半点的热诚或亲切。

杜伦突然拾起头,厉声说道:“好吧,‘上校’,你到底在等什么?你要表现的友谊又是什么?如果不是逮捕我们,又是什么呢?保护管束吗?叫你的人进来,命令他们动手好了。”

普利吉很有耐心地摇摇头:“不,杜伦,我这次来见你们,,纯粹是我个人的行动,我是想来劝告你们,别再做任何徒劳无功的努力。如果说不动你们,我马上自动离去,就是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好,那么打开你的传声筒,开始进行你的宣传演说吧,说完就赶紧请便——贝妲,别帮我倒茶。”

普利吉接过了茶杯,态度认真地向贝坦道谢。然后他一面轻轻啜着茶,一面用有力的目光凝视着杜伦,对他说:“骡是个突变种,他的突变简直无懈可击……”

“为什么?究竟是什么样的突变?”杜伦没好气地问:“我想你现在能告诉我们了,是吗?”

“是的,我会的。即使让你们全知道这个秘密,对他也根本毫无损失。你可知道——他有办法调整人类的情感平衡,这听来像是一个小把戏,事实上却具有天下无敌的威力。”

“情感平衡?”贝妲插嘴道,然后皱着眉说:“请你解释一下好吗?我不太明白。”

“我的意思是说,他能在一个威猛的将军心中,轻而易举地注入任何形式的情感。比如说,对于骡的绝对忠诚,还有对于骡的胜利百分之百的信心。他麾下的将军都受到如此的情感控制,他们绝对不会背叛他,信心也绝不会动摇——而且这种控制是永久的。当初最顽强的敌人,如今也变作了最忠心的下属。像卡尔根的那个统领,就是心甘情愿地投降,献出了他的行星,如今成为骡派驻在基地的总督。”

“而你——”贝妲刻毒地补充一句:“背叛了你的信仰,成了骡派到川陀来的特使。现在我明白了!”;“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骡的这种天赋异禀,反过来使用的效果甚至更好。绝望也是一种情感!在最紧要的关头,基地上的重要人物、赫汶星上的重要人物——全都感到无比绝望,他们的世界没有如何抵抗,就轻易地投降了。”

“你的意思是说,”贝坦紧张地追问:“我在穹窿中会产生那种感觉,是由于骡在拨弄我的情感?”

“我自己也一样,我们大家都一样。当赫汶快沦陷的时候,情形又是如何?”

贝妲转过头去不愿作答。

普利吉上校继续一本正经地说:“骡的能力既然可以用来对付整个世界,对付个人自然游刀有余。他能够随心所欲地让你投降,让你成为他死心塌地的忠仆,这种力量有谁能够抗衡?”

杜伦缓缓地说:“我又怎么知道你说的都是事实?”

“除此之外,你要如何解释基地与赫汶的陷落?你又如何解释我的‘回转’?老兄,想想看!直到目前为止,你——我——或者整个银河,对抗骡的成绩究竟如何?是不是完全徒劳无功?”

杜伦感到对方在向自己挑战,他回嘴道:“银河在上,我能够解释!”

他突然感到信心十足,高声地叫道:“你那个万能的骡和新川陀早就有联络,你自己说过,扣押我们就是他的意思,啊?那些联络人如今非死即伤,我们把皇太子给杀了,另外一个变成哭哭啼啼的白痴。骡并没有成功地阻止我们,至少这一次他失败了。”

“喔,不,根本不是这么回事。那两个并不是我们的人,那个皇太子是个沉迷酒色的庸才,而另外那个人——柯玛生,他简直是超级大笨蛋,虽然他在自己的世界中拥有大权,却是个既刻毒又邪恶的无能之辈。我们跟这两个人其实没有什么瓜葛,他们只能算是两个傀儡……”

“然而是他们两人扣押——想要扣押我们的。”

“还是不对,柯玛生身边有一个奴隶,名叫殷奇尼,扣押你们是他出的主意。那个家伙年纪已经很大了,不过暂时对我们还有利用价值,所以不能让你们把他解决,你懂了吧。”

贝妲将根本没有动过的茶杯放下,转过身来说:“可是,根据你自己的说法,你自己的情感已经被动了手脚,你现在对骡产生了信心——一种不自然的、病态的信心。你现在的见解又有多少真实性?你已经完全失去了客观思考的能力。”

“你错了——”上校又缓缓地摇了摇头,再解释道:“我只有情感被定型,我的理性仍旧和过去一模一样。制约之后的情感也许会对理性造成某些影响,然而这并非强迫性的。反之,我摆脱了过去的情感羁绊,有些事反而能够看得更清楚。”我现在终于可以看出来,骡的计划是睿智而崇高的。在我的心意‘回转’之后,我才领悟到他在过去七年——从他发迹开始到现在的所有经历。他利用与生俱来的精神力量,首先收眼了一队佣兵;利用这些佣兵,再加上他自己的能力,他攻占了一个行星;利用该行星上的兵力,再加上他自己的能力,他不断地扩张势力范围,终于能够对付卡尔根的统领。每一个步骤的发展都环环相扣,合理而可行。当卡尔根成为他的囊中物之后,他便拥有了第一流的舰队,利用这个舰队,再加上他自己的能力,他就有办法攻打基地。

“在骡的计划中,基地具有关键性的地位,因为它是银河中最重要的工业重镇。如今基地的核能科技落在他手中,他其实已经是银河之主。利用这些科技,再加上他自己的能力,他可以迫使帝国的残余势力俯首称臣,而最后——当那个不久于人世、又老又疯的皇帝死了之后,他就能为自己加冕,成为名副其实的银河帝国皇帝。有了这个名位与实权,再加上他自己的特殊能力,银河中还有哪一个世界敢反抗他?”

“在过去的七年间,他已经建立了一个新的帝国。换句话说,谢顿的心理史学需要再花七百年才能完成的功业,他只要花七年的时间就能达成目标,银河即将重享和平与秩序。”

“而你们绝不可能阻止他的计划——就如同人力无法阻止行星运转一样。”

普利吉一口气说完之后,室内维持了好一阵子的沉默。他发现没喝完的半杯茶已经凉了,于是将茶倒掉,重新添了一杯,慢慢一口一口地暍着。

这段时间中,杜伦愤怒地咬着指甲,贝妲则是一脸苍白,表情僵凝。

然后贝妲以细弱的声音说:“我们还是不信,如果骡希望我们信服,叫他自己到这里来,亲自制约我们。我可以想像,在你‘回转’之前,一定奋力抵抗到最后一刻,是下是?”

“我的确如此。”普利吉上校严肃地说。

“那么让我们也保有这个权利。”

普利吉上校站起身来,以断然的态度,清晰有力地说:“那么我走了。正如我刚才说过的,我目前的任务与你们毫无牵连,因此我想我也不必报告你们的行踪。这算不上是什么恩惠,如果骡希望你们住手,无疑缓箜行指派他人进行这个任务,而你们的计划注定会夭折。不过,我犯不着多管这档子闲事。”

“谢谢你。”贝妲含糊地说。

“至于马巨擘,他在哪里?出来,马巨擘,我不会伤害你……”

“找他做什么?”贝坦的声音突然变得激昂。

“没什么,我接到的指令也没有提到他。我听说骡指名要寻找他,但是既然骡要找他,在最合适的时候一定就能找到,我什么也不会说的。我们握握手好吗?”

贝妲却摇摇头,杜伦也只是以软弱的轻蔑目光瞪着普利吉。

上校钢铁般强健的臂膀,似乎微微下垂了一些。他大步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说:“还有最后一件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为何那么固执,我晓得你们正在寻找第二基地。当时机来临时,骡就会采取必要的行动,没有人能够帮助你们——但由于我不是今天才认识你们,也许是良心驱使我这么做,无论如何,我已经尽力想要帮助你们,希望你们能及时回头,避掉最后的危险——告辞。”

他行了一个俐落的军礼,然后掉头便走。

贝妲转身面对哑口无言的杜伦,对他轻声说道:“他们甚趾蟋第二基地也知道了。”

此时,在川陀大学图书馆一个幽深的角落里,艾布林·米斯对于刚才发生的事情浑然不觉。在这个昏暗的空间中,他蜷缩在微弱的灯光下,正一个人得意洋洋地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