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史陀·坚迪柏缓缓向盖娅之阳推进,几乎跟崔维兹当初一样小心翼翼。等到那颗恒星已经像一个小圆盘,必须透过强力滤光镜观看,他停了下来,开始考虑下一步行动。

苏拉·诺微坐在一旁,偶尔抬起头来,用畏怯的目光望着他。

她突然轻声说:“师傅?”

“什么事,诺微?”他心不在焉地问。

“你不高兴吗?”

他马上抬起头望着她。“不,只是挂心而已,还记得这个词吗?我在考虑到底应该迅速前进,还是要再多等一会儿。我应该表现得非常勇敢吗,诺微?”

“我认为你一直都非常勇敢,师傅。”

“勇敢有时是愚蠢的同义词。”

诺微露出微笑。“学者领袖怎么可能愚蠢呢?那是个太阳,对不对,师傅?”她指着屏幕说。

坚迪柏点了点头。

诺微迟疑了一下,又问:“它是不是照耀川陀的太阳?是不是阿姆的太阳?”

坚迪柏答道:“不是的,诺微,它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太阳。银河中有许多太阳,总共有几千亿。”

“啊!其实我的脑袋知道这回事,然而,我没办法让自己相信。怎么会这样呢,师傅?一个人怎么会脑袋知道,却又不相信呢?”

坚迪柏浅浅一笑。“在你的脑子里,诺微——”当他这么说的时候,他的意识又自然而然进入她的脑海。就像往常那样,他轻抚着她的心灵;只是用精神触须轻触一下,好让她保持镇定与安宁。若非有东西吸引他的注意,他会像往常那样随即离去。

现在他所感觉到的,只能用精神力学的术语形容,但仍然是一种比喻。诺微的大脑发出幽光,一种极其微弱的光辉。

唯有外在精神力场强行侵入,才会发生这种现象。那个精神力场一定极弱,即使借着诺微全然光滑的心灵结构,坚迪柏心灵中最灵敏的接收功能也只能勉强感测到。

他厉声问道:“诺微,你现在感觉如何?”

她张大眼睛。“我感觉很好啊,师傅。”

“你头晕吗?思绪不清吗?赶紧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坐着,直到我说‘好’为止。”

她顺从地闭上眼睛。坚迪柏谨慎地除去她心灵中杂乱的感觉,同时抚平她的思绪,安慰她的情感,轻轻地抚摸着,抚摸着。他只让那团幽光留下来,可是它实在太微弱,令他几乎相信那只是错觉。

“好。”他刚说完,诺微就睁开了眼睛。

“你感觉如何,诺微?”

“非常平静,师傅,心如止水。”

显然它过于微弱,不至对她造成任何可觉察的效应。

他转身面向电脑,展开另一回合的搏斗。他必须承认,自己跟这台电脑无法达到水乳交融的程度。或许是因为他过于习惯直接使用精神力量,透过一个媒介当然不会顺手。但他现在是要寻找一艘船舰,而不是一个心灵,借着电脑的帮助,初步的搜寻工作会更有效率。

他果然发现了一艘可疑的船舰。它远在五十万公里外,构造与他所乘的这艘十分相似,不过显然大得多,而且更为精密复杂。

一旦电脑帮他找到那艘船舰,坚迪柏的心灵就能接掌后续的工作。他向外送出紧密而集中的精神感应,立刻感觉到(在此“感觉”是精神力学的特殊用法)那艘船舰里里外外的一切。

接着,他将心灵朝盖娅行星的方向延伸几百万公里,又随即撤回。但是这两次搜寻过程,都不足以明确告诉他,如果精神力场的确来自其中之一,究竟何者才是真正的场源。

他说:“诺微,不论等一下发生什么事,我要你一直坐在我身边。”

“师傅,有危险吗?”

“你丝毫不必挂心,诺微,我一定确保你的安全。”

“师傅,我并不为自己的安危挂心。如果有危险,我希望能够帮助你。”

坚迪柏的语气顿时温柔许多,他说:“诺微,你已经帮了很大的忙。由于有你在我身边,我才能发觉一件很小却很重要的事。如果没有你,我或许会一头栽进泥沼里,而且陷得很深,也许要花很大力气才能脱身。”

“我是不是用心灵做到的,师傅,就像你告诉我的那样?”诺微以惊讶的语气问道。

“正是这样,诺微。没有任何仪器比你的心灵更灵敏,连我都比不上,因为我的心灵复杂度太高了。”

诺微脸上堆满了喜悦。“能够帮助你,我太高兴了。”

坚迪柏笑着点了点头。但他忽然想到自己竟然需要帮助,心情便蒙上一层阴影。他的孩子气发作了,令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这项任务是他的,只属于他一个人的。

但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他的胜算正急遽滑落……

02

在川陀上,昆多·桑帝斯感到第一发言者的重担压得他快要窒息。自从坚迪柏的太空船从大气层消失,进入黑暗的太空之后,他就一直闭门沉思,没有再召开过圆桌会议。

允许坚迪柏单枪匹马出发,究竟是不是明智之举?坚迪柏是个相当杰出的人才,但他并非十全十美,有时难免过分自信。坚迪柏最大的缺点在于傲慢自大,而桑帝斯自己最大的缺点(他难过地想)则是老迈年高。

他一次又一次地想到,当年那位伟大的前辈普芮姆·帕佛,曾在银河各处飞来飞去,亲自摆平许多事情,那是多么危险的行动。有谁能成为另一个普芮姆·帕佛?坚迪柏行吗?何况帕佛还有他的妻子为伴。

其实,坚迪柏也有旅伴,就是那个阿姆女子,但她根本无足轻重,而帕佛的妻子本身也是发言者。

在等待坚迪柏音讯的这段日子,桑帝斯觉得自己一天比一天衰老。日子一天天过去,却始终音讯全无,他感到神经愈绷愈紧。

当初应该派出一个舰队,起码是小型舰队……

不,圆桌会议不会通过的。

然而……

当讯息终于来到时,他正处于睡眠状态——睡得极不安稳,身心根本无法松懈。前半夜一直刮着强风,令他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他像个孩子一样,想象着风声中夹杂着人声。

在他即将进入纷扰的梦乡之际,最后的念头是幻想着退位后的轻松安逸。虽然他渴望早日卸下重担,却也知道目前万万使不得,如果他在此时此刻退位,一定是由德拉米继任第一发言者。

当呼唤传来的时候,他立即由梦中惊醒,在床上坐了起来。

“你还好吧?”他问。

“好得很,第一发言者。”坚迪柏说,“我们是否应该建立影像联系,好让通讯更加简单扼要?”

“也许等会儿吧,”桑帝斯说,“先报告一下,情况怎么样?”

坚迪柏察觉到对方刚刚睡醒,而且极为疲倦烦躁,因此回答得分外仔细。他说:“我在一颗叫做盖娅的住人行星附近,据我所知,没有任何银河记录提到过它。”

“这个世界的成员,就是不断改良谢顿计划的人?就是反骡?”

“有此可能,第一发言者,这有几个理由。第一,崔维兹和裴洛拉特所乘坐的太空艇,一直朝向盖娅前进,现在可能已经在那里着陆。第二,差不多在距离我五十万公里外的太空中,出现一艘第一基地的战舰。”

“大家不会无缘无故对盖娅这么感兴趣。”

“第一发言者,大家的兴趣可能并非不约而同。我来到此地,是因为我一直跟踪崔维兹,那艘战舰可能也是因此而来。现在唯一的问题是,崔维兹为什么到这里来?”

“你打算跟踪他到那颗行星去吗,发言者?”

“我曾经考虑过这个可能性,但是又出现了新的状况。我现在和盖娅的距离是一亿公里,我感测到周围太空中有个精神力场,非常均匀而且极端微弱。若非那个阿姆女子的心灵产生聚焦效应,我自己根本不可能察觉。她的心灵很不寻常,我当初愿意带她同行,正是为了这个目的。”

“所以说,你的猜测是正确的。你认为德拉米发言者当初知道这一点吗?”

“当她怂恿我带那女子同行的时候?我想不太可能。但我却能善加利用,第一发言者。”

“我很高兴你做到了。你是否认为,坚迪柏发言者,那颗行星就是精神力场的焦点?”

“为了确定这一点,我必须对数个彼此相距很远的位置进行测量,以检验场的分布是否具有普遍的球对称。我的‘单向精神探测仪’可能做得到,只是无法肯定。但目前并不适宜再作深入调查,因为我面对着一艘第一基地的战舰。”

“它不至于构成威胁吧。”

“很难讲。目前为止,我还不敢说那艘战舰绝非精神力场的焦点,第一发言者。”

“可是他们……”

“第一发言者,很抱歉,请容许我打个岔。我们并不清楚第一基地如今的科技进展;他们的行动显得过分自信,可能会给我们来个意外的惊奇。他们是否发明了控制精神力场的装置,这点我必须先确定才行。简言之,第一发言者,我所面对的是一群精神力学专家,他们或是在那艘战舰中,或是在整颗行星上。

“如果他们在那艘战舰中,那个精神力场未免太过薄弱,根本制不住我,但是他们仍有可能牵制我的行动,而战舰上的有形武器就足以消灭我。反之,如果焦点是那颗行星,既然在这么远都能侦测出来,行星表面的强度想必巨大无比,远非我所能对付。

“这两种可能不论何者为真,我们都需要架起一个精神网路,一个整体精神网路。在有需要的时候,我要能支配川陀上所有的精神力量。”

第一发言者犹豫起来。“整体精神网路?过去从来没有用过,甚至没有人建议过——只有面对骡那次例外。”

“这个危机很可能比骡的威胁更为严重,第一发言者。”

“我不相信圆桌会议会同意。”

“我不认为您需要征求他们同意,第一发言者,您应该宣布进入紧急状况。”

“用什么借口?”

“就把我向您报告的这些告诉他们,第一发言者。”

“德拉米发言者会说你是个无能的懦夫,自己把自己吓疯了。”

坚迪柏顿了一下,然后才答道:“我能想象她会说些类似的话,第一发言者,但她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都承受得了。目前并非我个人的面子或尊严受到威胁,而是第二基地本身岌岌可危。”

03

赫拉·布拉诺冷冷一笑,满布皱纹的脸庞浮现出更陡峭的起伏。她说:“我想我们可以进军了,我一切都准备好了。”

柯代尔说:“你仍然确定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吗?”

“如果我真像你故意说的那样,已经陷入疯狂状态,里奥诺,你还会坚持留在这艘舰上陪我吗?”

柯代尔耸了耸肩,然后说:“也许还是会的。如果真是这样,市长女士,那么在你做得太过分之前,我仍有一点机会阻止你,劝你改弦易辙,至少让你慢下来。当然,如果你并没有发疯……”

“怎么样?”

“嗯,那么我不希望将来的历史上,唯独对你大书特书。我要历史学家都会提到你身旁还有个我,也许他们还会感到难以下笔,不知该把真正的功劳归给谁呢,嗯,市长?”

“高明,里奥诺,真高明,但你这是白费心机。我在尚未担任市长之前,早已在傀儡市长身后掌权多年,没有人会相信在我亲自出马之后,还会允许这种现象继续存在。”

“等着看吧。”

“不,我们看不到的,这种历史评价要等我们死后才会出现。然而,我没什么好担心的。我既不担心历史的评价,也不担心那个!”她指了指屏幕。

“康普的太空艇。”柯代尔说。

“没错,康普的太空艇,”布拉诺说,“可是康普不在上面。我们有一艘斥候舰侦察到调包的过程。康普的太空艇曾被另一艘船拦下来,有两个人从那艘船登上他的太空艇,然后康普就到那艘船上去了。”

布拉诺双手搓了搓。“崔维兹圆满达成任务。我把他丢到太空中,让他当一根避雷针,他果然不辱使命,果然吸引到闪电。拦下康普的那艘船,正是来自第二基地。”

“我有点奇怪,你怎能如此确定?”柯代尔一面说,一面掏出烟斗,慢慢填着烟丝。

“因为我一直怀疑康普可能受到第二基地控制。他这一生实在太顺利,好事总是落到他头上,而且他又是超空间竞逐的大行家。他出卖了崔维兹,这当然可能是野心分子卖友求荣的行为,可是他为何做得那么彻底,仿佛这是超越个人野心的阴谋。”

“全都是臆测,市长!”

“当崔维兹做了一连串跃迁,康普却像平常一样轻轻松松追上之后,我的话就不再是臆测了。”

“他有电脑帮忙,市长。”

布拉诺仰头靠在椅背上,哈哈大笑几声。“我亲爱的里奥诺,你每天忙着筹划复杂的阴谋诡计,忘了小手段有时也很有效。我派康普去跟踪崔维兹,并不是因为崔维兹需要跟踪。哪有这个需要呢?不论崔维兹的行动如何保密,他只要到了非基地的世界,就一定会引人注目。他驾着基地的先进航具,他带着浓重的端点星口音,他使用基地的信用点,这些都会成为招惹敌意的招牌。而发生紧急状况的时候,他自然而然会去找基地官员求助,就像他在赛协尔时那样——当时他的一举一动,我们全都立刻知道,而且并没有透过康普。”

“不是那么回事,”她用意味深长的语气继续说,“我派康普出去,就是为了测验他这个人,而这个目的果然达到了。我们故意给他一台有问题的电脑,虽然不至于影响太空艇的操作,但绝对无法帮助他做连续跃迁跟踪。可是,康普仍然毫不费力就做到了。”

“我发现你有很多事没告诉我,市长,直到你认为该说的时候才说。”

“我瞒着你的那些事,里奥诺,全是你知不知道都无关痛痒的。我很欣赏你,也一直重用你,但是我的信任有个明确的界限,就像你对我的信任一样——请别浪费唇舌否认。”

“我不会否认的。”柯代尔冷冰冰地说,“总有一天,市长,我会毫不客气地提醒你这一点。此时此刻,还有没有任何我应该知道的事?那艘船的底细究竟如何?假如康普来自第二基地,它当然也是。”

“跟你谈话总是一件乐事,里奥诺,你的反应迅捷无比。你知道吗,第二基地向来懒得掩藏形迹,他们自有办法让形迹隐形,或说让人视而不见。即使他们知道,我们能根据船舰使用能量的方式,轻而易举辨识它的出处,第二基地分子也从来不想用他人的船舰。无论被任何人发现,他们都能从他心中抹除这段记忆,所以何必多此一举,事先掩藏形迹呢?总之,我们的斥候舰在目击那艘接近康普的太空船之后,几分钟内就判读出它的来历。”

“我猜,现在第二基地会把这件事从我们心中抹除。”

“如果办得到的话。”布拉诺说,“但他们也许会发现情况变了。”

柯代尔道:“你曾经说,你已经知道第二基地的下落,又说要先收拾盖娅,然后再去收拾川陀。从你那番话中,我推想那艘船来自川陀。”

“猜得完全正确。你感到意外吗?”

柯代尔缓缓摇了摇头。“现在想来一点都不意外。骡首度受挫的那一次,艾布林·米斯、杜伦·达瑞尔和贝泰·达瑞尔都在川陀。贝泰的孙女艾卡蒂·达瑞尔也生在川陀,而在第二基地理论上被摧毁的那个时间点,她曾经回到出生地。在她自己的记载中,有个名叫普芮姆·帕佛的人扮演了关键的角色,他在紧要关头适时出现,身份是一名川陀行商。第二基地就在川陀上,我想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此外,哈里·谢顿建立两个基地的时候,他本人也住在川陀。”

“一切十分明显,只是从来没有人联想到这个可能性,而这都是第二基地在背后捣鬼。我刚才说他们不必掩藏形迹,其实就是这个意思。想要不让任何人追查形迹,对他们而言易如反掌。万一不小心被人发现了,他们也能将相关记忆清得一干二净。”

柯代尔说:“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必急着进行他们意料之中的事。在你看来,崔维兹怎么有办法断定第二基地仍旧存在?第二基地为何不趁早制止他?”

布拉诺扳着枯竹般的手指。“第一,崔维兹是个极不寻常的人,他虽然毛躁而不谨慎,却拥有连我都看不穿的潜能;他也许是个特殊的例外。第二,第二基地并非全然不闻不问,康普很快就盯上崔维兹,然后向我举发他。第二基地想借我的手制止他,这样他们就不必冒险公然介入。第三,当我的反应并不完全符合他们预期——既没有处决或监禁他,也没有对他施以记忆抹除或动用心灵探测器,而只是将他送到太空去——第二基地便开始采取直接行动,派出自己的太空船跟踪他。”

她紧抿着嘴,露出得意的表情。“喔,这根避雷针实在太棒了。”

柯代尔说:“那我们下一步要怎么走?”

“我们要向这位第二基地分子当面挑战,事实上,此时我们正在悄悄向他推进。”

04

坚迪柏与诺微并肩坐着,两人一同凝视着屏幕。

诺微十分害怕,这点坚迪柏看得很清楚,而他也看得出来,她在尽全力与恐惧奋战。不过坚迪柏却无法帮助她,在如今这种紧要关头,随便触碰她的心灵乃是不智之举,很可能会影响她对微弱精神力场所产生的反应。

那艘基地战舰正在缓缓接近,显然是有备而来。它是一艘大型战舰,根据基地船舰以往的编制估计,舰员可能多达六人。而且坚迪柏确定,即使面对第二基地所有船舰编成的舰队,它的火力也足以自保,必要时还能将那个舰队一举歼灭——但这是指完全不考虑精神武器的情况。

事实上,从那艘战舰的前进方式,便能看出一些蹊跷——虽然它面对的,只是单独一艘受到第二基地控制的太空艇。即使那艘战舰拥有精神武力,也不可能主动投入第二基地的虎口。它会如此毫无顾忌地直冲过来,很可能只是不知死活,而这种无知又有各种程度上的差别。

这可能代表舰长并未发觉康普已经被调包,或者虽然发觉了,却不晓得换上来的是第二基地分子,甚至根本不知道第二基地分子是何方神圣。

然而(坚迪柏打算考虑到每一种可能性),万一那艘战舰的确拥有精神武力,而且是充满自信地向前推进呢?这或许仅仅代表它是在一个夸大狂的控制之下,却也可能它真有远非坚迪柏所能想象的强大武力。

可是,他所考虑到的可能性,全都无法断定真假。

坚迪柏又谨慎地探了探诺微的心灵。诺微的意识层面无法感知精神力场,而他自己当然做得到。但坚迪柏的心灵并没有那么敏锐,无法像诺微那样能侦测到极微弱的力场。这实在是个吊诡,将来一定要好好研究,也许能够因而得到重要的成果——远比解决目前那艘战舰的威胁更重要的成果。

当初,坚迪柏发觉诺微的心灵具有不寻常的光滑和匀称,便直觉地体察到这个可能性。对于自己拥有这种直觉能力,他难免沾沾自喜。发言者们一向都对自己的直觉感到骄傲,但直觉又是什么呢?是他们无法直接用物理方法测量的精神力场,也就是他们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一种行为。“无知”不难用“直觉”这个神秘的词汇掩饰,但是他们在这方面的无知,有多少是源自对物理科学的轻视?

他们的骄傲又是多么盲目?等到他成为第一发言者之后,坚迪柏想,一定要设法改变这种情况,要拉近两个基地在物理科学上的距离。第二基地不能永远像现在这样,一旦无法绝对独霸精神力学,就要面临遭到毁灭的危险。

事实上,这种情况很可能已经出现了。第一基地也许在精神力学上已有所突破,或者与反骡建立了同盟关系。这是他第一次想到这个可能,立刻感到不寒而栗。

他的思绪围绕着这个题目,以一个发言者惯有的速度飞快打转。与此同时,他仍然紧盯着诺微心灵中的幽光,它是那个弥漫四处的精神力场所引发的反应。可是当基地战舰渐渐接近时,那团光辉却不见增强。

但是绝不能因为这一点,就断定那艘战舰并未配备精神武器。众所周知,精神力场并不遵循“平方反比律”。当发射体与接收体之间的距离缩短时,力场强度并非随着距离呈平方反比式增加。就这方面而言,它与电磁场或重力场都截然不同。话说回来,距离的变化对精神力场所造成的影响,尽管并不像其他物理场那样显着,却也不是全然无关。随着战舰愈来愈近,诺微心灵的反应多少应该有些增加。

自哈里·谢顿以降,五个世纪以来,为什么没有任何第二基地分子,想到应该推出一个数学关系式,来描述精神力场强度与距离的关系?这种轻视物理学的态度,无论如何要设法制止,坚迪柏暗自发誓。

假如那艘战舰拥有精神力场,而且确知自己正在接近第二基地分子,那么在冲锋之前,它难道不会将力场强度调到最大吗?这样的话,诺微的心灵必定会有骤然增强的反应。

但事实并非如此!

坚迪柏终于重拾信心,排除了战舰拥有精神武力的可能性。它是因为不知死活才冲过来,根本算不上什么威胁。

当然,那个精神力场仍旧存在,但一定是源自盖娅。虽然它仍是个大麻烦,但当务之急却是那艘战舰。只要先把战舰解决,他就能将注意力集中于反骡的世界。

他耐心地等待。那艘战舰应该会采取某些行动,否则他可以等它足够接近之后,再选择一种最有效的攻势。

战舰仍在一步步逼近,速度已经相当快了,却仍未采取任何行动。最后,坚迪柏算定自己的攻击力量已经绰绰有余。他的攻击不会造成任何痛苦或不适,对方的人员只会发现,背部与四肢的肌肉变得无法运作自如。

坚迪柏收紧那股由心灵所控制的精神力场。力场立时增强,并以光速投射到对面的战舰。此时双方已经相当接近,使超空间接触变得没有必要,更何况超空间会折损准确度。

下一刻,坚迪柏惊吓得全身麻痹。

基地战舰竟然拥有高效率的精神力场防护罩,当他发出的精神力场增强之际,防护罩的密度随之暴涨。原来这艘战舰并非不知死活,它至少拥有意料之外的防御性武器。

05

“啊。”布拉诺说,“他企图发动攻击,里奥诺,你看!”

心灵计的指数异常升高,指针还不停微微颤动。

精神力场防护罩的发展,已经花了基地科学家一百二十年的时间。它是有史以来最保密的科学计划,或许只有哈里·谢顿独立发展的心理史学分析,在机密程度上差堪比拟。前后五代的科学家花了无数心血,不断改良这个装置,却始终未能发展出满意的理论。

所有的进展,全有赖于心灵计的发明。这个装置可以作为一种指标,显示每个阶段的进展方向与程度。谁也不能解释它的工作原理,但它总是能创造奇迹:测量出理论上不可能测出的量,显示出理论无法解释的数据。布拉诺一直有个想法(某些科学家也有同感),一旦基地有人能够解释心灵计的原理,那么在心灵控制这方面,他们就跟第二基地势均力敌了。

不过那是将来的事。目前,这个防护罩应该足以应付,况且他们还拥有占了绝对优势的有形武器。

布拉诺送出一道电讯,那是以男声所载送的讯息,其中剔除了所有的情绪,听来平板而死气沉沉。

“呼叫明星号太空艇与其上人员。你们以武力强行掳获基地联邦舰队的航具。命令你们连人带船立刻投降,否则即将遭到攻击。”

他们收到的回答,则是一个未经加工的声音:“端点星的布拉诺市长,我知道你在那艘战舰上。明星号并非遭到武力劫持,而是它的主人——端点星的曼恩·李·康普主动邀请我上来的。我提议暂且休战,以便讨论攸关彼此的重大议题。”

柯代尔悄声向布拉诺说:“让我来跟他对话,市长。”

布拉诺不屑地挥了挥手臂。“这是我的责任,里奥诺。”

她将发射器略加调整,不再令声音失真,但相较于刚才的假音,她现在的声音几乎一样有力,也一样毫无感情。

“第二基地的人,认清你的处境。如果你不马上投降,我们会以光速击毁你的太空艇——我们已经作好攻击准备。我们这样做毫无损失,因为我们不必留你这个活口,你并没有我们需要的情报。我们知道你来自川陀,等到把你解决之后,我们下一步就准备解决川陀。我们愿意给你一点时间,不过既然你讲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我们可不准备听太久。”

“既然如此,”坚迪柏说,“就让我尽快一针见血。你的防护罩并不完善,也绝不可能完善。你高估了它,又低估了我,我仍然能接触并控制你的心灵。或许比较起来,会比没有防护罩要困难些,但也不至于多么困难。当你试图启动任何武器时,我就会立刻发动攻击。我必须郑重警告你:假使没有防护罩,我能用稳当的手法操控你的心灵,不会造成任何伤害。然而,有了防护罩的阻隔,我势必得硬闯,这点我绝对办得到。可是这样一来,我就无法做得稳当而灵巧。你的心灵将随着防护罩一起被击碎,而且这种结果是不可逆的。换句话说,你无法阻止我,反之我却能阻止你。但我将被迫令你生不如死,你会变成一具没有心灵的行尸走肉。你希望冒这个险吗?”

布拉诺说:“你明明知道自己做不到。”

“那么,你并不怕我所描述的那种后果,真想冒险一试?”坚迪柏用冷静而故作轻松的口气问道。

柯代尔凑过去悄声说:“看在谢顿的份上,市长……”

坚迪柏立刻打断他的话(严格说来并非“立刻”,因为光波——或是任何以光速运动的东西——必须花上一秒多一点的时间,才能跨越双方船舰之间的距离)。“我能知道你在想什么,柯代尔,没有必要说悄悄话。我也知道市长的心思,她正在犹豫不决,所以你现在还不必惊慌。我能够知道你们的想法,就是防护罩有漏洞的明证。”

“它的威力还能加强。”市长以挑衅的语气说。

“我的精神力量同样可以。”坚迪柏不甘示弱。

“可是我只需要安坐在这里,利用能源维持这个防护罩。我的战舰有充足的能源,足以让它维持一段极长的时间。你却必须使用精神能量贯穿防护罩,时间一久就会疲倦。”

“我现在并不疲倦。”坚迪柏说,“此时此刻,你们两人都无法对舰上人员下达任何命令,其他战舰上的人员就更不用说了。在不伤害你们的限度内,我还能做到这一点。可是千万别用任何不寻常的手段,试图挣脱我的控制。如果我因此被迫增强精神力量——我一定会这么做的——你们两人将会受到永久性伤害。”

“我会等下去。”布拉诺将双手摆在膝盖上,表现出十足的耐性。“你终究会疲倦,到时候我就能下达命令。但我的命令并不是消灭你,因为那时你已经失去战斗力;我的命令将是派遣基地主力舰队去对付川陀。如果你希望拯救你的世界,就赶紧投降吧。在大浩劫期间,你们的组织逃过一劫,但这回的全面性毁灭,你们就不会那么幸运了。”

“市长,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如果我自己感到疲累——虽然并不可能——那么我会在力量用尽之前,先奋力将你消灭,这不就能拯救我的世界了吗?”

“你不会那么做的,你的主要任务是维护谢顿计划。消灭了端点市长,等于对第一基地的威望和自信施以一记重击,使它的势力严重受挫。对于潜伏在银河各处的敌人,这无异是最大的鼓励。谢顿计划将会因此土崩瓦解,对你而言,这个结果和川陀被毁一样可怕。你最好还是投降吧。”

“你是想要拿老命赌一赌,看看我是不是真有顾忌?”

布拉诺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胸部跟着一起一伏。然后她坚定地说:“对!”

坐在她身旁的柯代尔,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06

坚迪柏瞪着布拉诺的人影,它凭空出现在舱壁前方的空间。由于防护罩产生的干扰,影像有点闪动而朦胧。她身旁的男子则像一团雾般模糊不清,这是因为坚迪柏不能浪费任何能量,必须将注意力集中于市长身上。

反之,她不可能看到坚迪柏的影像。因此,她无法知道他同样有一个同伴,也无法根据他的表情或身体语言作出任何判断。就这方面而言,她显然占了下风。

他所说的每一件事都是真的。只要他愿意消耗巨大的精神能量,就能粉碎那个防护罩,但是这样一来,她的心灵势必受到永久性损伤。

但她所说的一切也同样真确,假如她被消灭,谢顿计划便会遭到重挫,严重程度绝不下于骡所造成的伤害。事实上,这回也许更为严重,因为如今计划已经执行一半,不会再有多少时间补救这个差错。

更糟的是,旁边还有一个仍是未知数的盖娅——此时它的精神力场仍然极其微弱,在似有若无的边缘徘徊。

坚迪柏接触了一下诺微的心灵,以确定那团光辉依旧存在。它果然还在那里,而且毫无变化。

诺微自己完全无法感知心灵的探触,但她转过头来,畏怯地悄声说:“师傅,那里有一团模糊的雾气。你就是在对它讲话吗?”

一定是由于两人心灵间的轻度联系,才使她有这种感知。坚迪柏将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别怕,诺微,闭上眼睛好好休息。”

他又提高音量说:“布拉诺市长,就这点而言,你的确下对了赌注。我不希望立刻消灭你,因为我认为,如果我好好解释,你应该会讲理,而我们双方就不必拼个你死我活。

“市长,假定今天你胜利了,而我投降了,后果会如何呢?你和你的继任者将产生浮滥的自信,又过度信赖精神力场防护罩,一定会急于将势力扩张到银河各处。这样一来,其实会延缓第二帝国的建立,因为这同样是毁掉了谢顿计划。”

布拉诺说:“你不希望立刻消灭我,我一点都不惊讶。而且我认为,既然你还坐在那里,你就不得不承认,你根本不敢消灭我。”

坚迪柏说:“别拿自我陶醉的傻话自欺欺人。好好听我说,银河有一大半仍然不是基地的势力范围,其中反基地的政体还占了很大比例。即使在基地联邦之内,也有某些成员并未忘记过去的独立地位。如果因为我向你们投降,基地便决定迅速行动,那么银河其他部分的最大弱点——分崩离析和优柔寡断——必将随即消失,他们会因为恐惧而不得不团结起来。此外,联邦内部也可能会有叛乱的危机。”

“你这是在危言耸听。”布拉诺说,“我们有足够的力量,可以轻易战胜所有的敌人。即使非基地的世界通通联合起来对付我们,再加上联邦内一半的世界同时叛变,也根本不成问题。”

“只是暂时不成问题,市长,不要犯了凡事只看表面的错误。你只能口头上宣称创建了第二帝国,却无法使它长治久安,你得每隔十年就重新征战一次。”

“那我们就打到那些世界筋疲力尽为止,就像你现在一样。”

“就像我现在一样,他们不可能疲累的。而且这种情势不会持续太久,因为你所创建的那个假帝国,很快会面临另一波更大的危机。既然它只能暂时凭借强大的军事力量维持,在愈来愈倚仗军事手段之后,将出现一种前所未有的情形,那就是基地将领比文人政府更有地位,更有权势。假帝国将分裂成许多军区,而军区指挥官将成为拥兵自重的军阀。这会渐渐演变成无政府状态,最后则注定回归蛮荒,而且这段蛮荒时期,将比谢顿当年预计的三万年更久。”

“这种幼稚的威胁只能吓唬小孩。即使谢顿计划的数学预测到这些,所预测的也只是或然率,并非必然性。”

“布拉诺市长,”坚迪柏苦口婆心地说,“别再提谢顿计划了。你并不了解其中的数学,也无法看出它的模式。不过,或许你不懂也没关系。你是个身经百战的政治人物,而且是十分成功的一位,这点能从你现在的地位看出来;甚至还是勇气十足的一位,这点能从你现在的豪赌看出来。因此,请拿出你的政治智慧,回忆一下人类的政治史和军事史,并且参照你对人性的了解——想想一般民众、政治人物、军方将领通常都是如何行动,如何反应,又是如何互动的——看看我是不是说对了。”

布拉诺答道:“即使你说对了,第二基地人,我们也必须冒这个险。只要领导有方,再加上科技不断进展——精神力学和物理学齐头并进——我们就能克服一切困难。哈里·谢顿从未正确估算出这些进展,他根本做不到。在整个谢顿计划中,何曾考虑到第一基地会发展出精神力场防护罩?总之,我们何必死守着这个计划?我们宁愿冒险舍弃谢顿计划,自行建立一个新帝国。无论如何,舍弃谢顿计划而失败,总比依靠它而成功要好些。我们不要在建立一个帝国之后,自己成为一群木偶,被幕后的第二基地暗中操纵。”

“你会这么说,是因为你不了解倘若失败,将给银河全体人类带来何等灾难。”

“也许吧!”布拉诺顽强地说,“你开始感到累了吗,第二基地人?”

“一点也没有。让我提出另一个你未曾想到的方案,它可以使你我谁也不必投降。现在,我们是在一颗叫做盖娅的行星附近。”

“我晓得。”

“可是你晓不晓得,它可能就是骡的出生地?”

“我需要更多的证据,否则你说破了嘴也没有用。”

“这颗行星周围有个精神力场,它必定是一大群骡的老家。你一旦完成摧毁第二基地的梦想,便会成为这颗骡星的奴隶。第二基地究竟对你们造成过什么伤害?我是指实质的伤害,而不是想象中或理论上的。你再扪心自问,一个骡就为你们带来多大的灾难?”

“我听到的仍旧是你的空话。”

“只要我们一直待在这里,我就无法提供进一步的证据。因此,我提议暂且休战。如果你不信任我,可以继续开着防护罩,但请务必跟我合作一次。让我们一同接近这颗行星,等到你确信它有危险性,我立刻中和它的精神力场,你就命令舰队将它攻占。”

“然后呢?”

“然后嘛,至少我们不必再担心外敌,只剩下第一基地和第二基地对决,这场决战能很快明朗化。而现在,你看,我们都不敢动手,因为你我两个基地都进退维谷。”

“你刚才为什么不早说?”

“我原本以为可以说服你,让你相信我们不是敌人,那样我们也许就能合作。既然这个努力显然已经失败,我建议好歹试着合作一次。”

布拉诺低头沉思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说:“你是想唱摇篮曲哄我入睡。如果这颗行星上住满了骡,你如何凭一己之力中和那个精神力场?这种想法实在荒唐,我不得不怀疑你的提议别有用心。”

“我可不是人单势孤,”坚迪柏答道,“我有第二基地整个力量做我的后盾。这股力量可以传到我身上来,然后转而对付盖娅。此外,我也随时能使用这股力量,轻易拨开你的防护罩,就像吹散一团薄雾。”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需要我的帮助?”

“原因之一,光是中和这个力场没有多大意义。第二基地不能无止无休地致力这项工作,正如我不能永远跟你这样闲扯下去,我们需要你的舰队发动实际攻势。再说,如果我无法凭口舌说服你,让你相信两个基地应该彼此视为盟友,或许合作一次重大的冒险行动,可以让你回心转意。言语无法达成的目标,也许能够通过行动达成。”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布拉诺说:“如果我们可以彼此掩护,我愿意向盖娅更接近一点。除此之外,我可什么也没答应。”

“那就够了。”坚迪柏马上俯身面向电脑。

此时诺微突然说:“不行,师傅,目前为止,都还没有什么大碍,但请别再做进一步的行动。我们必须等端点星的崔维兹议员来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