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没有实际到过太空的人来说,勘查星系,寻找人类居住的行星也许颇为令人兴奋,至少,是很有趣味的。可是,对于太空人说来,这却是再乏味没有的事了。

要寻找一颗恒星——那种由氢和氦熔合一体,光芒四射的庞然大物——简直是太容易了。因为,它们本身放射的光芒披露了它们自己所在的位置。因此,甚至在漆黑的星云里,要做到这一点也只是一个距离问题。进入恒星的五十亿英里范围内,就能看到这类星体在放射耀眼的光芒。

但是,行星——质量较小的顽石世界——仅仅依靠反射光线发光,要寻找它们则完全是另一回事。除去极偶然的机遇之外,人们即使在各种各样的角度上十万次地穿越一个星系,也许还始终不能充分接近一颗行星以便把它看清。

确切地说,人们采用这样一种方式寻找行星:飞船在太空中所取位置在所需勘查的星系的主星(即星系的恒星)间的距离约为主星直径的一万倍。根据银河系的统计可知,行星与其主星(该行星的太阳)的距离超出这个数值的可能性还不到五分之一。而且,所有人类可居住的行星与其主星的距离,实际上均不超过主星直径的一千倍。

这就是说,以飞船在太空中所取位置为出发点,所有人类可居住的行星都必定与其主星相距视差为6°的区域内。

调整望远摄像机的动作,使之抵销飞船作轨道飞行的运动。在那样的条件下,摄像机就能对准恒星周围的各星座进行长时间曝光摄像。当然,首先要遮挡住太阳本身的耀光,而这一点是不难实现的。无论如何,行星会有显而易见的自行,因此,它们会在底片上留下一条细细的光迹,从而显示出它们自己的位置。

如果底片上没光迹出现,那么,通常有可能是因为行星隐藏在其主星背后。于是,刚才进行的操作就得从太空中另一个位置——通常是更靠近所勘查恒星的一点——出发,从头至尾重复一遍。

这个过程确实令人十分厌倦。假如这样的过程对三个不同的恒星重复三次,而每一次又都毫无收获,那么,势必会产生精神上的某些压抑。

就拿吉尔布雷特来说,他已经郁郁不乐了好一会儿,他发现某些东西“很有意思”的时间间隔也越来越长。

他们正准备向林根星君主提供的单子上的第四颗恒星跃迁,拜伦说:“不管怎样,我们每次都能找着一颗恒星,可算百发百中。这表明,至少君主提供的数据是正确的。”

吉尔布雷特说:“据统计,每三个恒星中就有一个有行星系。”

拜伦点点头。这是一种老掉牙的统计法。每个孩子都在《银河学基础》这门课里念到过。

吉尔布雷特继续说:“这就是说,我们任意找三个恒星,它们没有行星(一颗行星都没有)的可能性是三分之二的立方,即二十七分之八,或者说不到三分之一。”

“那又怎么样?”

“我们至今没有找到行星,一定有什么不对劲。”

“可视板是你自己亲自看的,不会有错。问题是统计学在这里有多大价值?就我们所知,星云内部的条件不同。也许是粒子雾阻碍行星的形成,或者,也许这雾的本身正是行星没有形成的结果。”

“你认为统计学不可靠?”吉尔布雷特苦恼地说。

“你没说错。我不过是在自言自语而已。我对宇宙起源学一窍不通。不管怎么说,为什么会形成见鬼的行星呢?从来没听说过会有顺利形成行星的事。”拜伦觉得自己面容憔悴。他还在打印小标签往控制台上粘贴。

他说:“不管怎么说,我们已经动用了所有的喷射器。还有光学测距仪,动力控制装置等等——统统用上了。”

很难不盯着可视板看。因为他们不久又得在漆黑一团之中再次进行跃迁。

拜伦漫不经心地说:“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叫它马头星云,吉尔?”

“第一个进入这片星云的人叫荷雷斯·海德①。你想要告诉我这种说法不对?”

(①荷雷斯·海德的原文是HoraceHedd,与马头星云HorseHedd谐音。——译注)

“可能。地球上,他们另有一说。”

“是吗?”

“他们声称,它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它看上去很象马的头部。”

“马是什么?”

“地球上的一种动物。”

“真有意思,可我看不出星云象什么动物,拜伦。”

“这要看你从哪个角度去看它。从奈弗罗斯星看,它象一只有三个指头的手臂。可有一次我从地球大学的天文台看它,它确实有点象马头,也许这名字就是这么来的。也许根本就没有荷雷斯·海德其人。谁知道呢?”拜伦对这个话题已经感到无聊,他只不过还在自言自语而已。

接着是一阵冷场,一次持续时间很久的冷场。这冷场使吉尔布雷特有机会向拜伦提起一个他既不愿谈又无法迫使自己不去想的话题。

吉尔布雷特说:“阿塔在哪?”

拜伦很快看了他一眼,说:“在拖船里吧。我又没一天到晚盯着她。”

“君主可盯得很紧呢,他大概也在那里吧。”

“她运气真好。”

吉尔布雷特的皱纹变得更加明显,他那小小的鼻子,小小的眼睛看上去好象全挤到了一块儿。“嗨,别固执了,拜伦。阿蒂米西亚是个欣里亚德人。你那样对她,她受不了。”

拜伦说:“别说了。”

“不,我非说不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她?是因为欣里克可能该对你父亲的死负责吗?欣里克是我的堂兄弟!可你并没迁怒于我。”

“不错。”拜伦说:“我没有迁怒于你,我还同往常一样跟你说话,跟阿蒂米西亚也一样说话。”

“同往常一样?”

拜伦沉默不语。

吉尔布雷待说:“你是在把她抛弃给君主。”

“这是她自己要的。”

“不,这是你要的。听着,拜伦,”——吉尔布雷特越说越推心置腹,他一只手按在拜伦的膝头上——“你很明白,我不愿意插手这种事。只是,在欣里亚德家族中眼下她是惟一值得宝贵的。假如我说我喜欢她,你会觉得有意思吗?我自己膝下连一个孩子都没有。”

“我不怀疑你喜欢她。”

“那么,为了她,现在我奉劝你去制止林根星君主,拜伦。”

“我以为你很信赖他呢,吉尔。”

“作为一个君主,我信赖他;作为反泰伦人的领袖,我也信赖他。但是,作为一个女人的情人,作为阿蒂米西亚的情人,我不信赖他。”

“把这告诉她。”

“她不会听我的。”

“你以为我告诉她,她就能听吗?”

“假如你好好说的话。”

一霎时,拜伦似乎有些动摇,他用舌头轻轻吮舔着干燥的嘴唇。后来,他转过身来厉声说道:“我不想谈这个。”

吉尔布雷特愁容满面地说:“你要后悔的。”

拜伦什么也没说。干吗吉尔布雷特不让他冷静冷静呢?他似乎有好几次后悔自己造成的这一切。他心底并不平静,可他又能怎么办呢?没有一个妥善的办法可以让他收回失言。

他想大口大口地呼吸,这样,多少可以排遣掉一些他胸中的闷气。

下一次跃迁后,景色就会有所不同。拜伦已经按照林根星君主的驾驶员的指令调整好控制器,并把操作说明留给吉尔布雷特。这次,他打算好好睡一觉。过了一些时候,吉尔布雷特摇动他的肩膀。

“拜伦!拜伦!”

拜伦一骨碌从铺位上翻身而起,跳下床,蹲下身,紧握双拳。“怎么回事?”

吉尔布雷特急忙倒退几步。“唉,别紧张。这次我们找到一颗F-2星。”

拜伦恍然大悟。他深深地吐了口气,放下心来。“别那样叫醒我,吉尔布雷特。你是说一颗F-2?我想你指的是那颗新的恒星吧。”

“当然罗。我想,看来它是最有意思的。”

从一定意义上讲,它确实是最有意思的。银河系约百分之九十五人类可居住的行星都围绕光谱类型为F或G的恒星运转;这类恒星的直径为七十五到一百五十万英里,表面温度为5,000-10,000℃。地球的太阳为G-0,罗地亚星的太阳为F-8,林根星的太阳和奈弗罗斯星的一样,为G-2。F-2比较热一点,但并不太热。

他们先前在附近停留过的那三个恒星的光谱均为K型,星体较小,而且发红。它们即使有过行星的话,大概也不会适合住人。

好的恒星就是好!经过第一天的摄影就找到五颗行星,其中最近一颗距它的主星为一亿五千万英里。

泰德·里采特亲自带来消息,他和林根星君主一样频繁地到“无情号”上拜访,他用他的热诚,给飞船带来了愉快的气氛。由于刚从金属绳上爬过来,此刻他正呼嗤呼嗤地喘着粗气。

他说:“我真不知道君主是怎么过来的。他好象一点不在乎。我想,大概是年纪轻的缘故吧。”他突然添上一句:“找到五颗行星!”

吉尔布雷特说:“这颗恒星居然有那么多行星!你肯定吗?”

“肯定无疑。其中四颗是J型。”

“那么,第五颗呢?”

“第五颗的情况可能不坏。不管怎么说,它的大气内含有氧气。”

吉尔布雷特喜形于色,叫起好来,拜伦也说:“四颗J型。啊,行,我们只需要一颗。”

他明白,这种分布状态是合理的。银河系绝大多数大行星周围的大气都有氢气。而恒星的主要成分是氢,所以恒星是构成行星群的原材料。J型行星具有甲烷和氨组成的大气,有时候,还有分子氢,以及相当数量的氯。这样的大气通常很厚,而且极度致密。这类行星本身的直径几乎一律都在三万英里以上,平均温度很少有超过摄氏零下五十度的。它们完全不适合人类居住。

还在地球上时,他们就常常告诉他,这类行星之所以称为J型,是因为J代表木星——地球的太阳系中的行星,它是这类行星的最典型代表。他们也许是对的。当然,另一类行星是E型,E代表地球。E型行星通常较小,由于它们的引力较小,而且,通常又比较接近太阳,比较温暖,所以无法保持氢气或含氢瓦斯。它们的大气层很薄而且通常含有氧气和氮气,偶尔也会掺杂有一些氯气。含有氯气就糟糕。

“有氯气吗?”拜伦说:“他们仔细测定过大气层的成分吗?”

里采特耸肩膀。“我们只能从外层空间测定大气层的上部。要是有氯气的话,它们一定沉积在地表部分。我们会知道的。”

他拍拍拜伦宽阔的肩膀。“小伙子,请我到你房里喝几口怎么样?”

吉尔布雷特不安地目送他们走去。林根星君主在追求阿蒂米西亚,他的亲信又成了拜伦的酒友,这“无情号”简直就成了林根人的天下。他寻思着,拜伦知道不知道他自己现在干的是什么,后来,他想到新的行星,就不去再想别的了。

他们进入大气层时,阿蒂米西亚也在驾驶舱。她脸上挂着一丝笑容,似乎有点洋洋得意。拜伦偶尔朝她那个方向瞥一眼。她进驾驶舱那会儿(她几乎一直没到驾驶舱来过,所以,她的到来使拜伦不觉一怔),拜伦曾招呼过她:“您好,阿蒂米西亚。”但是,她没有回答。

只听她叫了一声,“吉尔叔叔。”接着就说:“我们真的是要登上那颗行星吗?”

吉尔搓搓手。“好象是有这么回事,我亲爱的。再过几个钟头我们就能走出飞船,踏上坚实的土地。想想这个,该是多有意思啊!”

“但愿这次没有找错行星。要不,恐怕不会有什么意思的。”

“还有另一颗恒星。”吉尔说。但是,说这话时,他紧锁着双眉。

接着,阿蒂米西亚转过脸,镇定地对拜伦说:“您刚才说什么来着?法里尔先生。”

拜伦又一怔,吃惊地说:“不,不,没什么。”

“那么,请恕我冒昧。我还以为您说过来着。”

她接着他身边走过,张开的人造织物裙边擦了他的膝盖,她身上的香味顷刻包围了他。他紧紧地咬咬牙。

里采特还和他们在一起。拖船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以留客过夜。他说:“他们正在详细测定大气层情况。氧气很多,几乎占百分之三十,还有氮气和惰性气体。一切都很正常,没有氯气。”接着,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喔。”

吉尔布雷特说:“怎么啦?”

“没有二氧化碳。这有点不妙。”

“为什么不妙?”阿蒂米西亚追问道。她占着靠近可视板的有利位置,目不转睛地看着隐约可见的行星表面以每小时两千英里的速度掠过可视板。

拜伦唐突地说:“没有二氧化碳就没有植物。”

“是吗?“她看着他,热情地微笑着。

拜伦不由自主地报之以微笑。不知怎的,她的表情几乎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她笑着从他身边经过,就这么离去了,显然对他的在场并不在意。他却留在原地,呆笑着,然后,渐渐收起脸上的笑容。

他不妨还是回避着她点,要是和她在一起,他当然不能坚持不理她。要是他真的见到她,他不可能那样麻木不仁。这使他开始感到自尊心受到伤害。

吉尔布雷特垂头丧气。眼下,他们正沿着地表滑行,在稠密的大气层底部,由于带着拖船,“无情号”的空气动力学性能下降,因而变得难以驾驭。拜伦正在与颤抖着的控制器顽强斗争。

他说:“振作起来,吉尔。”

他自己却并不那么高兴。无线电信号至今没有带回任何信息,如果这里不是造反星球,那么再等也没什么意思。他已经想好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吉尔布雷特说:“这里好象不是造反星球,那上面岩石遍布,死气沉沉,而且也没有多少水。”他转过脸。“里采特,他们重新测定过二氧化碳含量吗?”

里采待拉长他那红彤彤的脸。“测过,只有一丁点儿。大约十万分之一左右。”

拜伦说:“这也难说。说不定,正因为这个星球看上去那么不中用,他们才选定它的。”

“可是,我曾看到那星球上有一些农场。”吉尔布雷特说。

“不错。偌大一颗行星,我们绕它转了就这么几圈,你以为我们能看到多少东西吗?你十分清楚他们是谁,吉尔,他们不可能让整个行星都布满了人。他们可能已经给自己选择了某个谷地。在那里,火山这类的作用使空气中的二氧化碳集聚,而且附近有充足的水源。我们即使在离他们二十英里的范围内飞过,也决不会有所察觉。当然罗,他们没有经过大量的调查也不会随便答复无线电呼叫。”

“集聚这种浓度的二氧化碳不那么容易吧。”吉尔布雷特咕哝着,但是他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可视板。

拜伦忽然希望眼前的星球不是他们所要找的。他决定不再等待。问题得马上解决,马上!

这是一种古怪的感觉。

人工照明用的灯光已经熄灭,阳光正透过无遮无拦的舷窗射进来。实际上,用这种方法照明效果较差,但这样却有一种出其不意,引人入胜的新奇感。事实上,舷窗敞开可以呼吸大自然的空气。

里采特反对这样作。他说,在地面上,缺乏二氧化碳会扰乱人体的呼吸节律。可是,拜伦认为,坚持一个短时间或许还是可能的。

吉尔布雷特走到他们跟前,凑过头去。而他们则抬起头来,相互分开了。

吉尔布雷特笑笑。接着,他从敞开着舷窗向外望去,叹息道:“一片岩石!”

拜伦平静地说:“我们打算在高地的顶峰上建一座无线电发射台。那样一来,我们的无线电报就能传播更远。不管怎样,我们应该可以和整个这半球进行联络。如果这次没有结果,那么我们可以到这个行星的那半球再去试试。”

“你和里采特商量的就是这个吗?”

“正是。这事由君主和我去做。很幸运,这是他提出的建议。要不然,我就得自己提出来。”他边说边扫了一眼里采特。里采特一言不发。

拜伦站起身来。“我想最好把太空服的衬里取下来,光穿衬里就够了。”

里采特表示同意。这颗行星天晴气朗,空气中几乎没有水蒸气,万里无云,然而却寒气逼人。

林根星君主出现在“无情号”的主过渡舱口。他的外套是用自重不及一两,保暖性能极佳而又极薄的高级泡沫衣料制成的。胸前缠着一只二氧化碳小筒。筒内二氧化碳徐徐流出,使他可以感觉到贴身有一层二氧化碳气体。

他说:“劳驾搜一下我的身好吗?法里尔。”他举起双手等他来搜查,瘦削的脸上堆着平静的笑容。

“不必了。”拜伦说:“你要检查一下我有武器吗?”

“敝人以为不必。”

谦恭有礼的言词,犹如这个行星的天气一样寒气逼人。

拜伦跨出舱门,迈进强烈的阳光,他抓住箱子的把手使劲拖动。装有两个把手的箱子里放的是无线电器材。林根星君主抓住另一个把手。

“不算太重。”拜伦说。他回过头,阿蒂米西亚正一声不吭地站在飞船的舷梯门内。

她那笔挺的长裙雪白,没有图案,只是齐崭崭打了个皱褶,风一吹,皱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半透明的袖子紧裹在她的两个臂膀上,闪烁着银光。

有那么一瞬间,拜伦几乎神魂颠倒。他想马上回去,跑回去跳进飞船,紧紧地抓住她,捏得她肩上留下他的指印,他要用自己的嘴唇去接触她的嘴唇。

但是,最后,他只是向她稍微点了点头,她也向他微笑了一下作为回答。而对于林根星君主,她晃动了一下手指。

五分钟后,他回头看飞船。在那打开的舷梯门口,一片白色仍然隐约可见。之后,地上隆起的小丘遮住了飞船,一眼望去,地平线上除去碎石秃岩外,一无所有。

拜伦想着即将发生的事情,思忖着他是否能再见阿蒂米西亚——如果他这一去不复返的话,她的心情会不会依然平静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