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幢建筑物显然非常大,走廊好像没有尽头。当然,它不像地球城市中那一幢幢巨大的公寓,但就一个紧附在星球表面的单一建筑物而言,它一定大得像座山。

这里有几百个摇篮,粉红色的小婴儿躺在里面有的在哭,有的在叫,有的在睡觉,有的在吃奶;还有许多游戏间供会爬的婴儿玩耍。

“在这个年龄,他们还不算太坏,”克罗丽莎勉强地说“但他们需要很多机器人来照顾。在学会走路之前,每个孩子几乎都需要一个机器人。”

“为什么?”

“如果不个别照顾的话,他们会生病。”

“嗯,”贝莱点点头,“婴儿对关爱的需求是不能被取代的。”

克罗丽莎皱皱眉,粗声道:“孩子需要的是注意力。”

“机器人能满足婴儿对关爱的需求,实在令我有点意外。”贝莱不理她,径自说。

克罗丽莎急急转身,面对着他:“喂,贝莱,就算你用这些难听的字眼来吓我也没有用。开玩笑!少来这套了。”

“吓你?”

“我也能说这个字眼——关爱!你要不要一个更简短的字?爱!爱!发泄够了吧?请放尊重一点。”

贝莱懒得和她争辩。他说:“那么,机器人真的能给孩子他们所需要的注意力吗?”

“很显然,是的,否则这个培养中心还算成功吗?机器人会逗孩子玩,会照顾他们、哄他们。小孩子不会在乎他只是一个机器人。不过,等他们到三岁至十岁之间,就有些麻烦了。”

“哦?”

“在这个阶段,他们会坚持彼此一起玩,随便跟哪个孩子玩都好。”

“我想,你只好随他们了。”

“不得不如此,但我们也永远不会忘记,我们有责任要教这些小孩成年后所需要的东西。这里每个孩子都有一个可以关门的独立房间,我们坚持让他们从小就学会独自睡觉,然后,我们每天都会让他们独处一段时间,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独处的时间也越长。等到孩子十岁的时候,就已经能自我约束一周看一次影像了。当然,他们所观看的影像是经过精心安排的。他们可以在户外任意观看影像,而且在行动中也能观看。”

“你们能如此彻底地压抑本能,令我十分意外。我看得出来你们的确是在这么做,不过我还是很惊讶。”

“什么本能?”克罗丽莎不解。

“爱好合群的本能,比如说,你刚刚提到孩子们坚持要在一起玩,就是这种本能。”

克罗丽莎耸耸肩:“你把这个称作本能?是本能又怎么样?开玩笑!孩子有害怕摔倒的本能,可是成人却能学会在随时可能掉下来的高处工作。你有没有看过在高空表演走钢索的人?有一个星球,人还住在高楼大厦里呢。孩子也有怕听到巨响的本能,可是你怕吗?”

“在一般的情况下不怕。”贝莱说。

“我敢打赌,你们地球人在真正安静的状态下根本睡不着。开玩笑!管它什么本能,只要经由优良且持续的教育都可以被压抑住。人类的本能相当微弱,不值一提。事实上,只要方式得宜,教育孩子的工作会一代比一代容易。这是一种进化的问题。”

“怎么说?”贝莱问。

“你难道看不出来?每个人成长时都在重复本身的进化史,后面那些胚胎成形过程中有个阶段还有鳃和尾巴呢。这些步骤是省略不了的。小孩子也必须经过群居动物的阶段,就像胚胎在一个月内可以经历需要一百万年才能完成的演化过程一样,我们的孩子也能快速经过群居动物的阶段,达尔曼博士认为,以后的人类度过这个阶段的时间,会一代比一代短。”

“哦?”

“他估计,以目前的速度看来,三千年后孩子一生下来就可以立刻学习观看影像。老板还有一些别的想法,比如说,他有意改良照顾孩子的机器人,使他们在惩罚孩子以后不会变得心智不稳定。如果能让机器人明白,今天的管教会使孩子明天活得更好,这才是真正的第一法则,不是吗?”

“这种机器人已经研究出来了?”

克罗丽莎摇头:“还没有。达尔曼博士和李比一直很辛苦地在研制一些实验模型。”

“达尔曼博士有没有把模型搬到他的业地去?他的专业能力足以让他自行测试机器人吗?”

“是的,他经常测试机器人。”

“你知不知道,他被谋杀的时候,身边有个机器人?”

“我听说了。”

“那你知道是哪一型号的机器人吗?”

“这你就要去问李比了。我刚刚跟你提过,他是和达尔曼博士一起合作的机器人学专家。”

“你对那个机器人一无所知?”

“我什么也不知道。”

“要是你想到了什么,再告诉我好了。”

“没问题。不过我要提醒你,达尔曼博士不只是对新型的机器人有兴趣。他常常说,总有一天,我们可以成立液态空气温度下的卵子银行来存放卵子,并利用这些卵子进行人工授精、制造胚胎。如此一来,就可真正运用优生学的原理,消除人类必须亲眼见人见物的最后一抹痕迹。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完全赞同他的想法。不过,他的确是个观念很先进的人,是个很好的索拉利人。”

克罗丽莎顿了顿,说:“你要不要到外面去?我们鼓励五到八岁的孩子到户外游戏,你可以看看他们活动的情形。”

贝莱小心翼翼地说:“我试试看,不过我可能很快就得回到室内。”

“噢,是的,我忘了。也许你还是不要出去比较好。”

“不,”贝莱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想习惯一下户外的环境。”

屋外的风令人难以忍受,甚至,连呼吸都有困难。虽然风吹得人并不冷,但风吹在人身上的感觉,即那种把衣服吹得飘来飘去的感觉,却令贝莱感到十分阴寒。

他想要说几句话,但他的牙齿打战,只能勉强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遥遥的地平线上是一片模模糊糊的蓝绿色,贝莱觉得眼睛一阵涩痛,赶紧低下头来望着脚下的路面才觉得好一些。他竭力避免去看那一片宽阔的蓝天——一望无际的蓝,空荡荡的天,只有偶尔出现的白云和赤裸裸的太阳光。

但无论如何,贝莱仍极力克制着想逃回室内的冲动。

他跟在克罗丽莎背后大约十步左右的距离前进。路旁有一棵树,他谨慎地伸手摸摸它,感觉又硬又粗糙。晃动的树叶在他头上沙沙作响,可是他没有抬头。这是一棵活生生的树啊!

克罗丽莎迎着风大声问:“你觉得怎么样?”

“还好。”

“你从这里可以看到那边有一群小孩子正在玩,”她说,“机器人会教他们怎么玩,并且注意不让那些小野兽彼此伤害。你知道,当人跟人真正接触时,天晓得会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

贝莱缓缓抬起头来,把视线从脚下的水泥路移向那一片草地,慢慢地、小心地、一点一点向前望去——万一他觉得害怕,随时可以把视线收回脚下他用眼睛去感觉……

草地那边有一群小男孩和小女孩在玩耍,偶尔有一个闪闪发亮的机器人走入其中。这些孩子疯狂地跑来跑去,一点也不在乎是在星球的边缘,除了空气和空间,他们身旁什么也没有。贝莱听不清楚那些孩子在喊些什么,他们的声音在空气中只是一些无意义的尖叫声。

“他们老是这样,”克罗丽莎很不以为然地说,“他们喜欢你推我,我推你,乱吼乱叫,反正就是要互相碰来碰去。

“那些年龄比较大的孩子在做什么?”贝莱指着单独站在另一边的大孩子问。

“他们在观看影像,实际上对方并不是真的在眼前。他们正在学着借由影像一起散步、谈天、赛赛跑或做游戏,他们什么都能做,除了真正见面以外。”

“孩子们将来离开这里以后会去哪里?”

“去他们自己的业地。一般说来,这些孩子最后死亡的人数和毕业的人数差不多。”

“他们的业地就是他们父母的业地吗?”

“开玩笑,当然不是。孩子一成年父母就死了,这也未免巧得太离谱了吧,对不对?这些孩子每个人都会获得一块空出来的业地。反正,我不认为他们住在自己双亲曾住过的地方会比较高兴,就算他们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

“难道他们不知道?”

克罗丽莎把眉毛一扬:“他们为什么要知道?”

“你们这里的父母不看看自己的孩子吗?”

“你的想法真荒谬。他们看孩子干吗?”

贝莱说:“你介意我先弄清楚一件事吗?如果我问别人有没有孩子,这是不是很没礼貌?”

“这是个很私人的问题,难道不是吗?”

“可以这么说。”

“我已经变得很麻木了,教养孩子是我的工作,别人不会像我这样。”

贝莱问:“你有孩子吗?”

克罗丽莎咽了口口水,喉头很明显地微微动了一下:“算我倒霉被你问到。好,我给你答案:没有。”

“你没结婚?”

“结过了。我有我自己的业地。要不是这里临时有情况,我都待在我自己的地方。可是现在如果不亲自过来,我实在没把握能控制这些机器人。”

她很不高兴地转过身去。接着,她伸手指指前方:“那边有个孩子跌倒了,当然,他正在哭。”

一个机器人大步跑了过去。

克罗丽莎说:“机器人会把他抱起来哄一哄,如果他真的受了伤,机器人会叫我过去。”她略微紧张地说,“希望我不用过去。”

贝莱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注意到左边一百公尺左右的地方有三棵树,形成一个小小的三角形。他朝那个方向走去。

脚下的草地软塌塌的,令人十分厌恶(就像走在一堆腐肉上似的,贝莱想到这里差点呕吐)。他走到那三棵树中间,背靠着树干站在那里。他觉得自己像是被围在三道墙里面,阳光只在叶缝间忽隐忽现地闪动着,并没有直接照到他身上。他觉得他几乎不再恐惧了。

克罗丽莎在路的那头,朝着他慢慢走过来。

“我可以在这里待一下吗?”贝莱问。

“请便。”克罗丽莎说。

“孩子从培养中心毕业后,你们怎么教他们求爱呢?”贝莱问。

“求爱?”

“彼此认识交往。”贝莱说,他暗自盘算着要怎么表达才不算失礼,“这样他们才能结婚。”

“那不是他们的问题,”克罗丽莎回答,“通常在他们还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借由基因分析配成对了。这种做法很聪明吧?”

“他们都愿意接受吗?”

“你说结婚?没有人愿意的。这是一个极具创伤的过程。首先,他们要彼此习惯对方,每天用一点点时间会面。等到消除最初那种厌恶感,他们才会有美妙的结局。”

“要是他们不喜欢自己的伴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如果基因分析确定他们适合配对,喜不喜欢根本不重要——”

“我了解。”贝莱立刻接口。他想到地球,叹了一口气。

克罗丽莎说:“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贝莱不知道再待下去会有什么收获。其实,他很高兴可以结束和克罗丽莎的谈话,不必再问有关胚胎的问题,并采取下一步行动。

他正要告诉她,克罗丽莎突然对着远处喊道:“喂,你!孩子!我叫的就是你!你在做什么?”接着,她扭头大叫,“地球人!贝莱!小心!小心!”

贝莱几乎没听清楚她在叫什么,只是在她紧急的喊叫下本能地做出反应。他紧张得绷紧神经,心底一阵惊慌,霎时,这广大的空间,这无穷无尽的穹苍令他所产生的恐惧感像崩溃了一般,纷纷向他袭来。

贝莱听到自己嘴里喃喃发出一连串无意义的声音,然后他缓缓跪倒,他甚至感觉自己好像在远处慢慢倒了下去。

他同时听到头上有某个东西“咻”地一声划空而过,击中了什么。

贝莱闭上眼睛,手指紧紧地揪着一条露出地面的细树根,指甲深深陷入泥土中。

贝莱睁开眼睛(他一定没多久就醒来了),克罗丽莎正在远处斥责一个孩子,有个机器人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旁。贝莱注意到那个孩子手里拿着一样有弦的东西,那孩子发现贝莱在注意他,立刻把目光移开。

贝莱气喘吁吁地挣扎着站起身,赫然发现背后的树干上插着一根亮晃晃的金属杆。他伸手去拔,杆子插得并不深,一下子就拔出来了。他看看杆头,但没有摸它。这个杆头钝钝的

,但是,如果他刚刚没有趴下,这个杆头还是能穿过他的身体。

他好不容易才抬起脚来向克罗丽莎挪近一步。他对着那个孩子大声喊:“喂,我在叫你!”

克罗丽莎回过身来,涨红了脸对贝莱说:“这是个意外,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这是什么?”

“是箭,只要把它搭在弓上,把弦拉紧,就可以射出去。”

“就像这样。”那个孩子一点儿也不羞愧地大声说着,又把一支箭射入空中,还大笑起来。他有着浅色的头发,他的动作很灵活。

“我会惩罚你的,现在,你给我走开!”克罗丽莎说。

“等一等!”贝莱叫道,“我要问他一些问题。你叫什么名字?”他摸摸膝盖。他刚才倒下时膝盖被一块石头撞得有淤血了。

“毕克。”这个孩子漫不经心地回答。

“毕克,你用那支箭来射我吗?”

“对。”

“你知不知道,如果我没有得到警告而及时避开的话,你会射伤我?”

毕克耸耸肩:“我本来就想射伤你。”

克罗丽莎急忙插口道:“贝莱,你先让我解释一下。我们鼓励孩子们射箭,因为这种运动不需要接触身体就能竞赛。我们常常让孩子以互相观看影像的形式举办这类活动。没想到,现在已经有一些孩子会对着机器人练习射箭了。他们觉得很好玩,而且又不会伤害到机器人。在这个孩子还没见到你之前,我是这里唯一的大人,他一定是把你当成机器人才会用箭射你的。”

贝莱仔细听完她的解释,脑子已经完全清醒了。他那张长脸上的冷峻线条更深了。“毕克,你认为我是机器人吗?”他问。

“不,”这个孩子回答,“你是地球人。”

“好,你走吧。”

毕克转身吹着口哨跑了。贝莱面向旁边的机器人,问:“喂,那个孩子怎么知道我是地球人?他用箭射我的时候,你是不是在他身边?”

“是的,主人。我告诉他你是地球人。”

“你有没有跟他说,地球人是什么样的人?”

“有,主人。”

“你怎么说的?”

“地球人是一种会孳生疾病的低等人类,不应该在索拉利世界出现,主人。”

“谁告诉你的?”

这个机器人默不作声。

贝莱问:“你不知道是谁告诉你的吗?”

“不知道,主人。这些是我记忆库里的资料。”

“所以你跟那个孩子说,我是个会孳生疾病的低等人类之后,他就立刻用箭射我。当时你为什么不阻止他?”

“我本来要阻止的,主人。我不可能让人类受到伤害,即使这个人是地球人。可是他的动作太快了,我来不及阻止。”

“你是不是认为我只是个地球人,不完全算是人类,因此在他行动时犹豫了一下?”

“不,我没有犹豫,主人。”他很平静地回答。

贝莱撇着嘴,神色凝重地想:这个机器人说的也许是实话。但他认为这正是一个关键。

他问:“当时你在那个孩子旁边干什么?”

“帮他拿箭,主人。”

“我可不可以看看箭?”

机器人走上前来,把十二支箭交到贝莱手中,贝莱小心翼翼地将原先射中树干的那支箭移到脚边,把它和手中的箭对照一番,才把箭还给机器人。

贝莱拾起地上的那支箭,问:“你为什么要给他这支箭?”

“不为什么,主人。他向我要箭,我就给他。这是我摸到的第一支箭。他四下寻找目标,发现你在那边,问我这个陌生人是谁,我向他解释——”

“我知道你怎么说的。可是,为什么只有你给他的这支箭的羽毛是灰色的,其他的箭都是黑色的?”

这个机器人瞪着贝莱,没有回答。

贝莱问:“是你把这个孩子带到这边来的吗?”

“我们只是随便走走,主人。”

贝莱望望刚才这支箭所穿过的树缝,说:“这个孩子是不是这群孩子当中最好的射手?”

机器人低下头,说:“是的,主人。他是最好的射手。”

克罗丽莎倒抽一口冷气:“你怎么猜到的?”

“顺理成章。”贝莱讽刺道“请比较一下我手中的箭和其他的箭。只有这支灰羽毛的箭头看起来油油的。女士,看来我得好好谢谢你了,多谢你的救命之恩。这支没射中我的箭是涂了毒药的。”

“不可能!”克罗丽莎叫道,“开什么玩笑?绝对不可能!”

“玩也好,笑也罢,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随便你。这座培养中心有没有可以用来做实验的动物?把它抓来用箭戳几下,看它会怎么样。”

“可是为什么有人会——”

“我知道为什么,”贝莱厉声道,“问题是,谁?”

“没有人。”

贝莱又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野蛮地把箭朝克罗丽莎扔过去,克罗丽莎望着那支箭掉落在地。

“捡起来!”贝莱吼道,“除非你想实验看看,不然就把它给毁了。难道你还要让它留在那里刺伤孩子,制造意外?”

克罗丽莎连忙捡起箭,用食指和拇指捏着它。

贝莱跑向建筑物最近的一个入口。克罗丽莎小心翼翼地捏着那支箭,跟在他后面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