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站一阵报时钟声后,幕徐徐升起。接着就看到“居仑”两字。显然,这是北京处隐约可见的小城的名称,一片破烂、败落的景象。车站大楼同样破败不堪,墙上标出有的州通车,有的州不通;还贴着一张破烂不堪的列车时刻表,车站还包括一间发黑的信号室,一扇门上写着:禁止入内。在北京中间是一条通往车站的马路,样子可怜得很,它也只是用笔勾勒出来。左侧是一幢光秃秃的小瓦房,不带窗户的那面墙上贴满了破烂的广告。房子左挂着“女厕”的牌子;右边是“男厕”。一切都沐浴在秋天的烈日里。小瓦房前四个男人坐在一条板凳上。和他们的穿着一样,还有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用红颜料在一面透明横幅上书写着“欢迎克莱里”几个字,显然是为欢迎一标人马准备的。一辆快车发出雷鸣般的隆隆声疾驰而过。站长在车站前行致敬礼。坐在凳子上的那几个人目光追随着特别快车驰往的方向,从左向右转动着头。
男甲:“古德隆号”,从汉堡开往那不勒斯的。
男乙:“狂躁罗兰号”从十一点二十七分到这儿,从威尼斯开往斯德哥尔摩。
男丙:咱们现在剩下的唯一的一点乐趣,就是看来来往往的火车了。
男丁:五年前“古德隆号”和“狂躁罗兰号”都在居仑停车。还有“外交家号”和“罗累兰号”,所有的重要特别快车都在这里停靠。
男甲:都是举世闻名的。
报时钟声。
男乙:现在连慢车也不在这儿停了。只有两点从卡菲根来的一趟和一点十三分从卡尔伯城来的一趟。
男丙:完了。
男丁:瓦格纳工厂倒闭了。
男甲:伯克曼公司破产了。
男乙:阳光广场冶炼厂关掉了。
男丙:靠失业救济活着。
男丁:靠救济汤过日子。
男甲:过日子?
男乙:挣扎度日。
男丙:牲口般慢慢饿死。
男丁:整个小城都如此。
列车隆隆经过,站长肃立。男人们顺着列车方向头从右向左转动。
男丁:“外交家号”。
男丙:从前我们这里是文化城市呢。
男乙:是国内第一流的。
男甲:是欧洲第一流的。
男丁:歌德在这里投过宿,住在金使徒旅馆。
男丙:勃拉姆斯在这里谱写过一首四重奏。
车站报时钟声。
男乙:贝托尔特·施瓦尔茨在这里发明了火药。
画家:我是美术学院的尖子,可我这会儿在干什么?画招贴!
男乙:亿万女富翁要回家乡来看看,这可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呀。据说她在卡尔伯城捐了一所医院。
男丙:在卡菲根办了幼儿园,在首都建了一座纪念教堂。
画家:她还让齐姆特这位自然主义的涂鸦大王给她画像。
男甲:她的钱多得不得了。她拥有亚美尼亚油田、西方铁路公司、北方广播公司和曼谷游乐区。
一阵火车的隆隆声。左边出现一位列车员,仿佛刚从火车上跳下来。
列车员:(声音拉得长长地喊道)居仑!
男甲:卡非根来的慢车。
一个旅客从车上下来,从左边经过那几个坐在凳子上的人旁边,走进挂有“男厕”牌子的门里。
男乙:这是抵押官。
男丙:是去扣押市政府的。
男丁:政治上我们也没救了。
站长:(举起信号旗)开车!
从小城那边走来市长、教师、牧师和伊尔。一个约莫六十五岁的男人,大家的穿着都很寒碜。
市长:我们的贵宾将乘一点十三分从卡尔伯城来的慢车到达。
教师:让青年混声合唱队演唱几首歌,表示欢迎。
市长:在市广场由市乐队演奏铜管乐,让体操协会叠罗汉,表演一座金字塔来表示对亿万女富翁的欢迎。然后在金使徒饭店设宴招待。很可惜,市政府的财政情况已不允许我们支付今天晚上市府大楼和教堂的照明费用了。
抵押官:(从那间小房子走出来)早安,市长先生!我衷心向您问好。
市长:哦,是税务局长格鲁茨先生,您来这儿有何贵干?
抵押官:这您是知道的啰,市长先生。我正在办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我要您把整个城市拿来抵押。
市长:除了一台老掉牙的打字机外,您在市政府里找不到任何东西。
抵押官:市长先生把居仑本籍博物馆给忘了。
市长:那在三年前就卖给美国了。我们的金库是空的。没有一个人纳税嘛。
抵押官:得检查检查。眼下全国都很繁荣,偏偏居仑城连同阳光广场冶炼厂整个儿破产了。
市长:对这个经济危机之谜我们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
男甲:这一切都是国际秘密组织互济会阴谋策划的结果。
男乙:这都是犹太人搞的鬼。
男丙:还有高级金融集团做他们的后台。
男丁:国际共产主义也插手了。
报时钟声。
抵押官:我总能找到点东西。我有一双老鹰般的眼睛。我这就到市府的金库去看看。
市长:与其让他等亿万女富翁访问以后来抢劫我们,不如让他现在就干。
画家在那面横幅上写完了字。
伊尔:这显然是不行的,市长先生,这横幅上的用语太亲昵了。应该写成:欢迎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男甲:可她是叫克莱里呀。
男乙:克莱里·韦舍尔。
男丙:她是在这儿长大的嘛。
男丁:她父亲是建筑师。
画家:那么我干脆在背面写上:欢迎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到时候,要是亿万女富翁感动了,我们还可以翻过来让她看正面的。
男乙:这是“冒险家”号,苏黎士到汉堡。
一辆新的特别快车从右向左开过去。
男丙:这趟车总是非常准时,根据它对表准行。
市长:先生们,这位亿万女富翁就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
牧师:除了上帝。
市长:除了上帝。
教师:可上帝并不给我们钱。
画家:他把我们给忘了。
男丁“呸!”的一声吐了口唾沫。
市长:伊尔,您以前跟他有交情,一切全靠您了。
牧师:那时他们就各走各的路了。我曾听到过一种不确定的说法。您有没有什么事要向您的牧师忏悔呀?
伊尔:我们过去真是再要好没有了。年轻,热烈。先生们,四十五年了,那时我毕竟是个象样儿的小伙子呀。而克拉拉她呢,我总觉得她时时出现在我眼前:神采焕发,从彼得家的仓房的暗处迎面向我走来;有时她光着脚板,在铺满青苔和落叶的康拉德村的树林里走,一头红头发随风飘拂,那苗条的身材,轻盈的体态,真是个迷人的小妖精。可是生活把我们俩给分开了,仅仅是生活,事情就是这样。
市长:在金使徒旅馆的宴会上,我得作一个简短的讲话,为此,需要讲几件有关察哈纳西安夫人过去的具体事情。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
教师:我查阅过学校的旧档案。克拉拉·韦舍尔的成绩,不瞒大家说,实在太差。她的操行成绩也不像话。她考及格的功课只有植物学和动物学。
市长:(在笔记本上写着)好,植物学和动物学及格了。这很好。
伊尔:这方面我可以向市长先生提供些材料。克拉拉爱打抱不平。我说的是实话。有一次一个流浪汉被警察带走,她拿起石头就向警察掷去。
市长:爱打抱不平。不坏。这历来是被人称道的品德。不过用石头打警察那个事最好就不提了吧。
伊尔:她也很慈善。只要她有什么,都要分一些给别人,她甚至还偷过一些土豆给一个贫苦的寡妇。
市长:乐善好施。先生们,这一点我一定要重点提一提。这是至关重要的事。有没有谁记得哪一幢楼房是她父亲建造的?这些事放进我的讲话里,一定会起很好的作用。
画家:没有人知道。
男甲:听说她父亲是个酒鬼。
男乙:老伴不愿跟他混,跑了。
男丙:死在疯人院里。
男丁“呸”的一声吐了口唾沫。
市长:(合上他的小笔记本)我应该做的事情已经准备完了,剩下的就得看伊尔的了。
伊尔:我知道。察哈纳西安得拨出个几百万来。
市长:几百万。您跟我们想的一点儿不差。
教师:要是她在这儿只办个托儿所,那对我们没有什么用处。
市长:我亲爱的伊尔,长期以来您在居仑就是最受人爱戴的人物。到春天我就要退休了,经与反对党磋商,我们一致同意:提您作为我的继承人。
伊尔:可是市长先生。
伊尔:先生们,我们还是谈正事吧。我想首先跟克拉拉谈谈我们悲惨的处境。
牧师:可是一定要谨慎行事。讲得委婉动听。
伊尔:我们当然一定要使出一切聪明才智,要抓准她的心理特点。万一车站上欢迎仪式不成功,那就一切告吹。所以光有市乐队和混声合唱队是不顶事的。
市长:伊尔说得很对。这毕竟是一个重要的时刻。察哈纳西安夫人踏上她故乡的土地,感到又回到自己的家乡了,心情激动,两眼含着泪花,看到了自己所熟悉的一切。那时我当然不能像现在一样,可怜巴巴地穿着衬衫站在这里,而是穿着黑礼服,戴上高顶帽,傍着我的太太,我的两个小孙女做前导,她们穿着洁白的衣裳,各捧一束玫瑰花。我的上帝,但愿到时候一切能如愿以尝。
车站报时钟声。
男甲:“狂躁罗兰号”。
男乙:从威尼斯到斯德哥尔摩,十一点二十七分过这儿。
牧师:十一点二十七分!我们差不多还有两个钟头时间,可以去换一身节日的服装。
市长:区恩和豪塞尔,你们俩举着“欢迎克莱尔·察哈纳西安”的横幅。(他指着那四个人)其余的最好都挥着帽子,可是请注意,千万别像前年欢迎政府代表团那样狂呼乱叫。那样做给人的印象等于零。所以我们直到现在都领不到津贴。到时候,不要把欢天喜地的情绪流露在外面,应该怀着一种内在的、几乎是啜泣的心情,表示出对一个重新找到故乡的孩子那种惊喜的情状。不要让人感到勉强,应该是发自内心的,但务必适可而止。混声合唱队一唱完,马上把火警的钟拉响。首先必须注意……
进站火车雷鸣般的响声使他的讲话听不清楚。接着是火车的紧急煞车,所有的人的脸上都表现出莫名其妙、惊诧不已的神情。坐在凳子上的那五个人一跃而起。
画家:特别快车!
男乙:停在居仑!
男丙:在一个变得最贫穷的。
男丁:最微不足道的。
男甲:威尼斯到斯德哥尔摩线上最可怜的小城!
站长:自然规律也不要了。“狂躁罗兰号”应当从洛伊特瑙那边绕一个弧形过来,从居仑飞驰而过,渐渐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皮肯里德谷地。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从台右上,六十二岁,一头红发,戴着珍珠项链和大型的金手镯,浓施粉黛,虽然已不起作用,但正因为如此,她有一种社交场上的贵妇少有的典雅,尽管她的神情乖戾。一批扈从跟随着她,其中有总管波比,八十来岁,戴副黑眼镜;她的第七个丈夫(瘦高个儿,蓄着黑色的两撇胡子),带者一套钓鱼器具。一个情绪激动的列车长,头戴红帽子,手提红皮包,和他们走在一起。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我到了居仑了吗?
列车长:您拉了紧急煞车,太太。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拉紧急煞车是我的家常便饭。
列车长:我抗议。强烈抗议。在这个国家是没有人拉紧急煞车的,哪怕遇到紧急情况人家也为什么拉紧急煞车?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我确实到居仑了,莫比。我认得出这个可悲的破烂窝。那边是康拉德
拉的树林,里面有一条小溪流过,你可以在那里钓鱼,钓鳟鱼和梭子鱼;右边是彼得
家的仓房的屋顶。
伊尔:(如梦初醒)克拉拉。
教师:察哈纳西安。
众:察哈纳西安
教师:青年合唱队的混声合唱还没有准备好呢!
市长:艺术体操队和消防队也没有到!
牧师:还有教堂执事!
市长:我的礼服还没穿,天哪,还有高顶帽,我的孙女!
男甲:克莱里·韦舍尔!真的是克莱里·韦舍尔!
他跳了起来,朝城市方向跑去。
市长:(喊道)别忘了叫我的太太!
列车长:我等着您作出解释。这是我的职责。我以铁路局的名义提出这个要求。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你这个笨脑瓜。我回来就是想看看这个小城市,难道要我从你的快车
上跳下来?
列车长:夫人,要是您想到居仑来看看,您尽可以乘十二点四十分从卡尔伯城来的慢车,和
任何人一样。一点十三分到居仑。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乘慢车,要我在洛肯、布鲁恩许贝尔、白森巴哈和洛伊特瑙每个小站
都停?您大概是想叫我为了通过这一地区也磨蹭半个小时?
列车长:夫人,这要收您很重的罚款呢。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波比,给他一千块钱。
众:(喃喃自语)一千块钱。
总管给列车长一千块钱。
列车长:(惊愕)夫人。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再拿三千捐给铁路职工寡妇救济会。
众:(喃喃自语)三千!
列车长从总管手中接过三千块钱。
列车长:(口瞪目呆)没有这样一个救济会呀,夫人!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那您就建立一个嘛。
市长贴着列车长的耳朵耳语了几句。
列车长:(不胜惊慌)这个仁慈的人就是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夫人?哦,请原谅。这当然是
另一回事了。哪怕我们只听到一点儿风声,知道您要来,我们毫无疑问就会在居仑
停车的。夫人,把钱拿回去吧。四千。我的上帝。
众:(喃喃自语)四千。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小意思,你留着吧。
众:(喃喃自语)留着。
列车长:夫人,要不要让“狂躁罗兰号”在这儿等着,等到您在居仑城访问结束的时候?铁
路局会很高兴这样做的。这里的教堂的门楼是很值得参观的,这是哥特式建筑,里面
绘有“最后的审判”。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你给我开着你的特快滚吧。
第七丈夫:(哭丧着脸)可是那些新闻界的人士,我的小宝贝,新闻界的人都还没有下车呢。
那些记者在前面餐车里正吃得欢,他们还一点儿没有走的思想准备呢。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让他们继续吃下去吧,莫比。眼下在居仑我还用不着他们,过些时候
他们自会再来的。
这时市长已经穿好了男乙给他送来的燕尾服,他庄重地向克莱尔·察哈纳西安走去。画家和男丁站在凳子上高高举起“欢迎克莱尔·察哈纳西……”的横幅;画家还没有完全把字写完。
站长:(举起信号旗)开车!
列车长:但愿仁慈的夫人千万别向铁路局提出这件事情。这纯粹是一场误会。
火车开始启动。列车长一跃而上。
市长:尊敬的、仁慈的夫人,作为居仑城的市长,我极为荣幸地向您,仁慈的、尊敬的夫人。我们故乡的一个儿女表示热烈的……
火车急速地驶离车站的轰隆声淹没了市长期于的讲话声,而他仍不通地讲下去。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谢谢市长先生美好的讲话。
此刻不无尴尬的伊尔正朝她走来,她迎了上去。
伊尔:克拉拉。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阿尔弗雷德。
伊尔:你来了,太好了。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我一直都想着这一天。自从我离开居仑以来,想回来一下的念头就始
终没有中断过。
伊尔:(不知如何回答好)这是您令人喜爱的地方。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你也想到过我吗?
伊尔:当然,一直在想。你是知道我会想你的,克拉拉。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咱们俩过去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可真美啊。
伊尔:(骄傲地)就是嘛。(向教师)您瞧,教师先生,我已经把她笼住了。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你一向怎么叫我,就怎么叫我吧。
伊尔:我的小野猫。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学一只老猫的叫声)你还叫我什么来着?
伊尔:我的小妖精。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而我当时称呼你:我的黑豹。
伊尔:我现在还是一只黑豹。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胡说。你发胖了。脸变灰了,而且满脸酒刺。
伊尔:可你还是老样子。小妖精。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嘿,瞧你说的。我也变老了,也发胖了。而且还失掉了我的左腿。一
次车祸。所以现在出门只能坐特别快车。可我装的这条假腿真叫棒,你看,不是吗?
(她撩起裙裾,露出她的左腿)伸屈自如。
伊尔:(檫汗)我可一点没察觉到,小野猫。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我可以不可以想你介绍一下我的第七个丈夫,阿尔弗雷德?烟草种植
园的老板。我们的婚姻生活十分美满。
伊尔;太好了。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过来,莫比,鞠个躬。他的名字原来叫彼德罗。但莫比更好听。它也
比我的总管的名字波比好要好。总管毕竟是生活中少不了的,所以每个丈夫的名字都
得按照他的姓重新加以调整。
第七丈夫鞠躬。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你看他那乌黑的两撇小胡子不漂亮吗?思索一下,莫比。
第七丈夫作思索状。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用点劲儿。
第七丈夫更用心思索。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再用劲点儿。
第七丈夫:可是我没法再使劲儿了,小宝贝,实在使不出更大的劲儿了。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你当然能够再用点劲儿的,试一试嘛。
第七丈夫使更大的劲儿思索。
车站钟声。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你瞧,行嘛。我说得对不对,阿尔弗雷德,他就是这样几乎有一种魔力。看起来像个巴西人。可这是一种错觉。他是信希腊东正教的,父亲是俄国人。一
个俄国神父当了我们的证婚人。真有意思。现在我要到居仑城里去看看了。
她用一把宝石璀璨的长柄眼镜仔细察看着左边的那座小房子。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这座厕所是我父亲建造的,莫比。一座像样的建筑,是他呕心沥血设计建造的。
小时候,我爬上屋顶一呆就是几个钟头,老往下吐唾沫,可尽往男人身上吐。
此时混声合唱队和青年乐队已经在背景处排好了队。教师挥动着高顶帽向前走了出来。
教师:仁慈的夫人!作为居仑文科中学的教师和古老音乐的爱好者,请允许我向您。高贵的夫人呈献一首由混声合唱队和青年乐队演唱的家乡民歌。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那就快开始吧,教师,听一听您的家乡民歌。
教师拿出音叉来轻轻一敲,给了一个音,混声合唱队和青年乐队庄严地唱了起来,但这时又有一辆火车从左边开了过来,站长以立正姿势站着。合唱队不得不与火车的辘辘声争高低,教师表现出无可奈何的样子,最后火车总算过去了。
市长:(气急败坏地)火警钟,快把火警钟敲响呀!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唱得好,居仑人。特别是前排左边那位喉头高高突出的金发男低音唱得非常出色。
一名警察从合唱队中挤过来,立正站在克莱尔·察哈纳西安的面前。
警察:夫人,警长汉克听候您的吩咐。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打量着他)谢谢。我并不想逮捕任何人。不过也许居仑城不久会用得着您的。您能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警察:这还用说,夫人。否则我在居仑这地方怎么立足呀?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您最好把两只眼睛都闭上。
警察不觉一楞,口瞪目呆地站着。
伊尔:(大笑)完全和以前一样,还是那个克拉拉,还是我那个小妖精。(他快活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市长把教师头上的高顶帽拿过来戴在自己的头上,推着两个小孙女往前走几步。那是一对七岁的孪生姐妹,梳着金色的发辫儿。
市长:我的两个孙女儿,夫人,一个叫赫尔明娜,一个叫阿道芬娜。只缺我的夫人没有到。(檫汗)
两个小姑娘向察哈纳西安夫人行屈膝礼,并把红色的玫瑰花献给她。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我祝贺您有这么两个小妞儿,市长先生。来!(她把玫瑰花塞到站长的怀里)
市长悄悄地把高顶帽递给牧师,牧师把它戴上。
市长:这是我们的牧师,夫人。
牧师脱帽行礼。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哦,牧师。您安慰垂死的人吗?
牧师:(诧异)我尽力而为。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那些被判死刑的人您也去安慰吗?
牧师:(迷乱)在我们国家死刑已经废除了,夫人。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那也许会重新实行嘛。
牧师不免有点儿吃惊;他把帽子还给市长,市长又把它戴上。医生纽斯林从人群中挤过来。
市长:纽斯林大夫,我们的医生。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有意思;您开死亡证明书?
医生:死亡证明书?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如果有人丧命的话。
医生:那是要开死亡证明书的。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那将来您确诊为心肌梗塞好了。
伊尔:(大笑)不愧是小野猫!什么样的玩笑都想得出来!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好啦,现在我要去这个小城看看了。
市长想把胳膊伸过去让她搀着。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这是怎么一回事,市长先生,凭我这一条假腿可走不了好几里路呀。
市长:(愕然)立刻解决1立刻解决!纽斯林大夫有一辆汽车。
医生:一九三二年出产的“梅塞德斯”,夫人。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用不着那个。自从我的腿失掉以后,我出门就只坐轿子。洛比、托比,
把轿子抬过来。
两个嚼着口香糖的粗汉子抬起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向城里进发。市长做了个手势,全体立即欢呼起来,这时另外两个杂役抬着一口贵重的黑棺材进来,并朝居仑方向走去,欢呼声显然因惊愕嘎然压低。但此刻那口还没有典押出去的火警钟开始当当当地响起来了。
市长:终于敲了·终于敲响火警钟了!
大家纷纷拥向棺材。棺材后面是克莱尔·察哈纳西安的大批女仆和扛箱抬笼的居仑人。警察指挥着交通,然后他也想跟着这支队伍走。不料右边又上来两个矮矮胖胖的小老头儿,互相手牵着手,说话声音很低,两人穿着都很讲究。
两位小老头:咱们已经到居仑了。咱们闻得出来,咱们闻得出来,咱们闻到了这儿的气味,
闻到了居仑的气味。
警察:喂,你们是干什么的?
两位小老头:我们是跟随老夫人的,我们是跟随老夫人的。她管我们叫柯比和罗比。
警察:察哈纳西安夫人住在金使徒旅馆。
两位小老头:(快活地)我们看不见,我们看不见。
警察:是瞎子?那我领你们俩走一趟。
两位小老头:谢谢,警察先生,真是感激不尽。
警察:(惊异地)既然你们都是瞎子,那怎么知道我是警察?
两位小老头:凭你说话的声调,凭你说话的声调,所有的警察说话都是一个腔调。
警察:(狐疑起来)你们这两个小胖男人,看来你们跟警察打的交道已经不少啦。
两位小老头:(惊讶)男人?他把我们当做男人!
警察;不是男人那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活见鬼!
两位小老头:待会儿你就会明白的,待会儿你就会明白的!
两位小老头:我们有猪排和火腿吃,每天断,每天不断。
警察:要我有那玩意儿吃,也会开心得不得了。来吧,把手伸过来。外国人有一种带滑稽色彩的幽默。
他领着他们俩向城里走去。
两位小老头:去找波比和莫比;去找洛比和托比。
无幕换景:车站的门面及其近旁的那幢小屋向上升起、消失。代之出现的是金使徒旅馆的内景,甚至也可以从上面降下一尊作为旅店标志的、镀金而尊严的的使徒雕像,悬吊在当中。一派颓败的奢华景象。一切都东歪西倒、破破烂烂、积满灰尘、霉气袭人。墙上的白灰已经剥落。市长、牧师、教师坐在前台右侧,一边喝着烧酒,一边观看着那没完没了的箱笼的搬运;这一情景可让观众去想象,不必呈现出来。
市长:箱子,搬不完的箱子。
牧师:可以堆成山了。刚才一只关在笼子里的豹子被抬上来了。
市长:一只黑色的猛兽。
牧师:还有那口棺材。
市长:被抬进了一间特设的房间里。
教师;令人感到蹊跷。
牧师:世界有名的女人总有些怪名堂。
市长:一大批女仆
教师:看来她要在这儿呆较长时间啦。
市长:那更好。伊尔已经把她笼住了。他叫她小野猫,小妖精。他将从她那里弄个几百万出来。祝您健康,教师先生。但愿察哈纳西安能使伯克曼公司得到恢复。
教师:还有瓦格纳工厂。
市长;尤其是阳光广场冶炼厂。只要这个工厂振兴起来,一切就跟着兴旺发达:整个市镇,中学,公共福利。
大家碰杯。
教师:我给居仑学生批改拉丁文和希腊文已经二十多年了。但知道一个钟头以前,市长先生,我才开始懂得什么叫恐惧。那个老太太穿着一身黑衫,下车时那副模样真叫人不寒而栗。她令人想起希腊神话中那几个执掌命运的女神,她就像那个复仇之神。因此预期叫她克莱尔,不如叫她克罗托㈠,就是哪个编制生命之线的克罗托。
警察上,他把钢盔挂在钩子上。
市长;跟我们一块儿坐坐,警长。
警察挨着他们坐下。
警察:在这个破烂小地方工作真没意思。不过眼看这个瓦砾堆就要繁荣起来啦。刚才我跟着那位亿万富翁和小店铺老板伊尔到彼得家的仓房去了一趟,场面真是动人。他们俩就像是在教堂里那样神情肃穆。我感到在那里真有些不好意思。所以当他们后来去康拉德村的树林时,我也就没跟着去了。那简直可以说是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前面两个是胖瞎子和总管,接着是老太太的轿子,轿子后面是伊尔和她的拿着钓竿的第七丈夫。
市长:她对丈夫的消耗量可真不小。
教师:称得上雷伊丝㈡第二。
牧师:我们都是罪人。
市长:我真惊奇,他们对康拉德村的树林里去干什么。
警察:还不是跟在彼得家的仓房一样,市长先生。他们要重游那些他们所说的从前倾斜过热情的地方。
牧师:燃烧过热情的地方!
教师;火焰般的热情!一下就让我们想到莎士比亚,想到他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先生们:我真兴奋。我第一次感觉到我们居仑也有过灿烂的古文化。
市长:首先让我们为我们的好伊尔干杯,他现在正为改善我们的命运而竭尽全力。诸位,为本市最孚众望的公民、我的继任人干一杯!
他们干杯。
市长:又是箱笼。
警察:老太太的行李真是多得不得了。
旅店金使徒雕像向上升回。有四个公民抬着一条没有靠背的简单板凳从左侧上,他们把凳子放在台左。男甲登上板凳,胸前挂着一个用硬纸板做成的大红心,上面写着“阿。克”两个大字。其余他人在他身旁围成一个半圆形,各人手里拿着张开的树枝,装成树木的样子。
男甲:我们都是树木,杉树、松树、榉树。
男乙:我们是深绿色的枞树。
男丙:苔藓、地衣、和常青藤。
男丁:矮树丛和狐狸窝。
男甲:游动的彩云,鸣叫的飞鸟。
男乙:道地的德国荒原的树根。
男丙:密密麻麻的蘑菇,害羞的小鹿。
男丁:窃窃私语的树枝,旧日的美梦。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坐在轿子里,由那两个嚼着口香糖的怪模怪样的人抬着从背景处上场,伊尔走在她的旁边,轿子后面是她的第七丈夫,最后是总管,他牵着那两个瞎子。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这就是康德拉村的树林了。洛比,托比,停一停。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下轿,观察着树林。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阿尔弗雷德,你看这就是铭刻这咱俩的名字的那颗红心。几乎全变白了,两个名字也离得远远的了。这棵树已经长大了,树干和树枝都变得很粗了,就像我们自己那样。(她走向另就棵树木)这是一排德国的树木。我已经很久没有再到过我年轻时代的树林里来了,已经很久没有再在绿叶和紫藤中间穿来穿去,奔跑跳跃了。嚼口香糖的,你们俩现在带上轿子到树丛后头去吧,我可不愿意看见你们那两张怪脸。还有你,莫比,你从右侧溜达到溪边,看鱼去吧。
那两个怪模怪样的人抬着空轿子从左边下。第七丈夫朝右边下,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在板凳上坐下。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瞧,一头小鹿。
男丙一个跃步闪开了。
伊尔:现在正是禁猎期。
他挨着她坐下。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我们俩曾经在这张石凳上接过吻。那是在四十五年以前。在这些灌木丛中,在这棵山毛榉下,在这苔藓地上的朵朵蘑菇之间,我们曾经热恋过。当时我十七岁,你还不到二十。后来你娶了经营一片小百货店的玛蒂尔德·勃鲁姆哈德,我嫁给了亚美尼亚拥有几十亿资产的老察哈纳西安。他是在汉堡的一家妓院里遇见我的。他迷上了我这一头红头发,这个名副其实的老金壳郎。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来一支雪茄,波比,要亨利·克莱的。
总管从背景处上,他递给她一支雪茄,给她点上火。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我很爱抽雪茄。照理我应该抽我丈夫公司的产品,但是我信不过那种烟。
伊尔:我是为了你着想才娶了玛蒂尔德·勃鲁姆哈德的。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那会儿她有钱。
伊尔:那时候你年轻,又长得漂亮,你很有前途。我一心想成全你的幸福。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现在这前途已经达到了。
伊尔:要是你留在这儿,那你就跟我一样倒霉不堪。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你倒霉不堪吗?
伊尔:在这个破落不堪的城市里当一个破落小店铺的老板。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而我已经变成了地狱。
伊尔:家里人老跟我过不去,他们嫌我穷。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小玛蒂尔德没有使你幸福?
伊尔:你已经幸福了,这就再好不过了。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你的孩子们怎么样?
伊尔:很不懂事。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他们不久就会懂事的。
他不吱声。两人呆呆地望着他们青年时代的树林。
伊尔:我的日子过得多么可笑呀。连这个小城我都没有真正离开过。去了一趟柏林,一趟台辛,仅此而已。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去了又怎么样,我认识这个世界。
伊尔:因为你可以经常旅行。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因为这世界是属于我的。
她不再说什么;抽着烟。
伊尔:现在一切都要改变了。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一点不假。
伊尔:(探询地望着她)你打算给我们一点帮助吧?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我不会抛开我度过青春年华的小城不管的。
伊尔:我们得有几百万才行。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小意思。
伊尔:(兴奋地)小野猫!
他由于激动拍了一下她的左腿,马上又疼痛不堪地把手抽回。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手打疼了吗?你正好打在我的假腿的一根链条上了。
男甲从裤兜里掏出一只烟斗和一把生锈的房门钥匙,她用钥匙敲打烟斗。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一只啄木鸟。
伊尔:现在的情景跟从前的一样,那时候我们年轻、大胆,在我们热恋的那些日子里,我们常到康拉德村的树林里来玩。太阳高悬在枞树上空。远处白云朵朵飘动,野林深处传来布谷鸟的叫声。
男丁:布谷!布谷!
伊尔:(摸了摸男甲)冷漠的觳觫林和树枝间吹过的风,像大海的浪潮呼呼作响。像从前那会儿一样,一切都像那会儿一样。
装成树木的三个男人吹起气来,手臂上下起伏地运动着。
伊尔:啊,我的小妖精,要是时间并没有消逝,要是生活并没有把我们分开,那该多好啊。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你真的希望那样?
伊尔:真的希望那样,我最希望那样。我实在爱你呀!(他吻她的右手)还是这只凉丝丝的、白白嫩嫩的手。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错了。这也是一只假手。象牙做的假手。
伊尔:(大吃一惊,放开了她的手)克拉拉,难道你身上的一切都是假的吗?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几乎可以这样说。在阿富汗我遭遇到一次飞机失事。我作为唯一的幸
存者从飞机残骸中爬了出来。我是死不了的。
两个瞎子:她是摔不死的,她是摔不死的。
奏起庄严的铜管乐。旅馆的使徒像又降了下来,悬在舞台当中。居仑人搬进来三张桌子,拿来餐具、食物和破得不像样的桌布等;桌子一张摆在中间,其余左右各一,全与观众席平行。牧师从背景处上。还有好些居仑人鱼贯而入,其中有一位穿着汗背心的体操运动员。市长、医生、教师、警察重上。市民们鼓掌。市长朝着坐在凳子上的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和伊尔走过去,那几棵树木重新变成了市民向后面走去。
市长;尊敬的、仁慈的夫人!这暴风雨般的掌声是对您表示的欢呼。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这掌声是欢呼市乐队的,市长先生。乐队吹得很出色,刚才体操协会的叠罗汉也非常精彩。
市长向体操运动员使了个颜眼色,运动员就当中站出来亮了个相。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我就喜欢看见只穿着汗背心和短裤衩的男人们。他们那样子多自然。
你再表演一个体操动作。体操运动员先生,现在您把两只胳膊向后挥,然后做个四肢支身的姿势。
体操运动员照着她的指点去做。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妙极了,这一身肌肉!凭您的那一身力气,您掐死过谁吗?
正处于四肢支身姿势的体操运动员吃了一惊,两腿一软,不觉跪了下去。
体操运动员:掐死过人?
都要叫人笑死!
医生:我听不明白!这样的玩笑真叫人浑身发凉!
体操运动员向后走去。
市长:我可以陪您入座吗?(他把克莱尔·察哈纳西安领到中间的那长桌子,向她介绍他的妻子)这是我的夫人。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通过她的长柄单眼镜打量着这位太太)安内特辛·杜默穆特,我们这个阶级中的佼佼者。
伊尔叫他的妻子向前来;她衰弱无力,痛苦万状。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小玛蒂尔德·勃鲁姆哈德。我还记得你那会儿老躲在店门后头偷看阿尔弗雷德。你现在可变得又瘦又苍白,我的亲爱的。
伊尔:(悄悄地)她已经答应给几百万!
市长:(猛地抽了一口气)几百万?
伊尔:几百万。
医生:我的全能的上帝。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现在我肚子饿了,市长先生。
市长:我们就等着您的丈夫了,夫人。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不必等他了。他在钓鱼。我正让人在给我们办离婚手续呢。
市长:离婚?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待会儿莫比也会感到惊奇。我就要跟一个德国电影明星结婚。
市长:可是您刚才说过,你们的婚姻生活是很美满的!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我的没一次婚姻都是很美满的。但我年轻时曾梦想过要在居仑的大教堂里举行婚礼。年轻时的梦想是必须付诸实施的。我的婚礼要隆重举行。
全体坐下。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坐在市长和伊尔之间。伊尔太太和市长夫人各挨着自己的丈夫就坐。教师、牧师和警察坐在右边那张桌子的后面,四个男人坐在左边。还有许多贵客偕同他们的夫人都坐在背景处,那里“欢迎克莱里”的横幅十分醒目。市长站了起来,他笑容满面,餐巾已经围在胸前,用手指敲着他的酒杯。
市长:尊敬的夫人!亲爱的居仑城的乡亲们!自从夫人离开我们这个小城,离开这个由选帝侯哈索首创的、位于康拉德村树林和皮肯里德谷地之间的友好亲切的城市,到现在已经四十五年了。四十五年,也就是超过了四旬的岁月,那是一段很长
的时间哟。打那以后,经历沧桑,吃够了苦头。世界是悲惨的,我们的处境也是悲惨的。但是我们从来没有忘记您。亲爱的夫人。我们的克莱里(鼓掌)。不但没有忘记您,而且也没有忘记您家里的人。您的母亲原是个身材魁梧、身体强健的人,她的婚姻生活十分美好(伊尔轻声地向他说了点什么),可惜她过早地离开了我们;您的广受群众爱戴的父亲,他在车站附近建造的那幢房子一直受到同行们和外行们的不断拜访(伊尔轻声地向他说了点什么)与高度好评,您的这两位双亲至今仍然作为我们中的精华和典范活在我们的记忆中。而您,亲爱的夫人,当您披散着一头金发(伊尔向他耳语了几句)。一头红鬈发,像野孩子似的欢蹦乱跳着穿过我们的胡同,我们那可惜现在已变得破败不堪的胡同的时候。谁不认识您。当时大家就感觉到,在您的精神气质中存在着一种魔力,预感到将来您要飞黄腾达,上升到人类难以想象的高峰。(掏出他的小笔记本)我们始终忘不了您。这话一点不假。您当年的学习成绩直到现在仍是教师们用来向学生推荐的榜样。特别是您在最重要的科目,也就是动植物课方面的成绩实在惊人,这是您同情一切生灵,同情一切需要保护的生命的充分表现。在那时候,您的正义感和您的乐善好施精神就激起了更大范围的人们的赞赏。
(暴风雨般的掌声)这里只提一提您的许多义举中的一件就够了。大家都知道我们的克莱里曾经用她好不容易在街坊里挣得的一点零花钱买了土豆来解决一户穷苦的老寡妇的吃食,就这样使得那个老人没有饿死。(暴风雨般的掌声)仁慈的夫人,亲爱的居仑城的乡亲们,那棵娇嫩的幼芽现在已经茁壮地成长为可喜的秧苗,就是说从一个满头红鬈发的野孩子,变成了一位高贵的太太,她的乐善好施精神,使全世界为之震惊。我们只要想一想她那些社会慈善事业,想一想她那些妇产医院和施汤所,她兴办的那些艺术学校和托儿所就够了。因此现在我们要向这位回乡的贵客欢呼:万岁,万岁,万岁!
鼓掌。克莱尔·察哈纳西安站了起来。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市长先生暨居仑城的父老同胞们。你们对我的到来表现出这样无私的高兴深深感动了我。不过我小时候和市长先生刚才讲话里所讲的那个孩子并不完全一样。在学校里我是经常挨打的,我偷过许多土豆送给那个寡妇波尔,是和伊尔一起干的。这不是为了怕那个拉皮条老太婆饿死,而是为了要利用她的一张床,好让我和伊尔睡上一回;因为那里比康拉德村的树林和彼得家的仓房要舒服得多。然而不管如何,为了对那么的欢乐情绪做出我的一份贡献,现在我愿意当场宣布:我准备捐献给居仑十个亿;五亿归市政府,五亿分给各家。
死一般的沉寂。
市长:(结结巴巴地)十个亿。
其余所有的人仍然呆若木鸡。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有一个条件。
全体爆发出无法形容的欢呼,蹦呀,跳呀,有的站到椅子上,体操运动员其劲地表演体操,不一而足。伊尔兴奋得一个劲地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胸脯。
伊尔:这就是咱们的克拉拉!多让人高兴啊,多美妙啊!多可爱啊!道道地地是我的小妖精!
他吻她。
市长:夫人,您刚才说有一个条件。我可不可以知道这个条件是什么?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我的条件就是:我给你们十个亿的钱,用这个代价来为我买得公道。
死一般的寂静。
市长: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夫人?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就是刚才我说的那个意思。
市长:可公道是不能用钱来买的呀!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什么都可以用钱买到!
市长:可我还是不明白您的意思。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波比,您站到前面来。
总管从右侧走到那三张桌子的中间,摘下他的黑眼镜。
总管:我不知道你们中间还有没有谁认得我?
教师:法院院长霍弗尔。
总管:对。法院院长霍弗尔。四十五年以前,我是居仑市的法院院长,后来被调到卡菲根高等法院,直到二十五年前察哈纳西安夫人招聘我当她的管家,我接受了。对于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来说,走飞黄腾达的道路也许是比较少见的,但当管家的薪水之高那可是难以想象的。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谈正事吧,波比。
总管:你们已经听明白了吧: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夫人现在给你们十亿巨款,她要以此为她自己买得公道。换句话说:如果你们能为她过去在居仑遭受的冤屈昭雪,那么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夫人就送给你们十个亿的钱。伊尔先生,可不可以请您过来一下。
伊尔站起来,脸色发白,惊魂不定。
伊尔:您叫我有什么事?
总管;请您站到前面来,伊尔先生。
伊尔:好吧。
他走到桌子前面的右边。强颜为笑,耸耸肩膀。
总管:那是一九一零年。我是居仑法院的院长,需要审理一件关于父权的诉讼案。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当时叫克莱尔·韦舍尔,她控告您,伊尔先生,是她的孩子的父亲。
伊尔不吭声。
总管:伊尔先生,当时您否认是孩子的父亲,为此您还找来了两个证人。
伊尔:这是多少年前的往事了。那时我还年轻,不懂事。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托比、洛比,把柯比和罗比带来。
那两个嚼口香糖的怪模怪样的人把两个瞎眼的阉人领到舞台的中间,那对瞎子手牵着手,很是快活。
两个瞎子:我们来了,我们来了。
总管:伊尔先生,您认得这两个人没吗?
伊尔不吭声。
两个瞎子:我们是柯比和罗比,我们是柯比和罗比。
伊尔:我不认识他们。
两个瞎子:我们的样儿变了,我们的样儿变了。
总管:把你们的名字说出来。
瞎子甲:雅各布·许恩莱因,雅各布·许恩莱因。
瞎子乙:路德维希·施帕尔,路德维希·施帕尔。
总管:怎么样,伊尔先生?
伊尔:我根本不认识他们。
总管:雅各布·许恩莱因和路德维希·施帕尔,你们认识伊尔先生吗?
两个瞎子:我们是瞎子,我们是瞎子!
总管:你们从他说话的声音听得出他是谁吗?
两个瞎子:听得出他的声音,听得出他的声音。
总管:一九一零年那时候,我是法官,你们是证人。
雅各布·许恩莱因和路德维希·施帕尔,那会儿你们在法庭上发誓作证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两个瞎子:说我们跟克拉拉睡过觉,说我们跟克拉拉睡过觉。
总管:你们在我面前,在法庭面前,在上帝面前发了这样的誓言。你们当时说的是实话吗?
两个瞎子:我们发的是假誓,我们发的是假誓。
总管:为什么要这样做,路德维希·施帕尔和雅各布·许恩莱因?
两个瞎子:伊尔贿赂了我们,伊尔贿赂了我们。
总管:他用什么贿赂你们?
两个瞎子:用一升烧酒,用一升烧酒。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现在讲一讲我是怎么对付你们的,柯比和罗比。
总管:讲讲察哈纳西安夫人是怎么对付你们的吧。
两个瞎子:太太派人寻找我们,太太派人寻找我们。
总管:就是这样。克莱尔·察哈纳西安派人寻找你们,找遍了天涯海角。雅各布·许恩莱因已经移居到加拿大,路德维希·施帕尔跑到了澳大利亚。但是她还是找到了你们。那么,她是怎么对付你们的呢?
两个瞎子:她把我们交给了托比和洛比,她把我们交给了托比和洛比。
总管:托比和洛比又是怎么对付你们的呢?
两个瞎子:割掉了我们的生殖器,挖掉了我们的眼睛。
总管:全部经过就是这样:一个法官,一个被告,两个假证人,在一九一零年制造了一件冤案。是不是这样,原告?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站了起来。
伊尔:(顿足)已经早过去了,一切都已经早过去了。这是一桩丧失理智的陈年老账。
总管:那孩子后来怎样了,原告?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轻轻地)只活了一年。
总管:您后来的情况怎样呢?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我成了妓女。
总管:因为什么?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是法院的判决给我造成的。
总管:于是,您现在要求人们为您伸张正义,是不是这样,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夫人?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我可以做到如愿以尝。只要有谁把阿尔弗雷德·伊尔杀死,我就给居仑十个亿的钱。
死一般的沉寂。
伊尔太太:(扑向伊尔)弗莱迪!
伊尔:小妖精!你怎么能提出这样的要求!那是早已过去的事情了,生活一直在朝前走嘛!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生活是一直往前走,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忘记。我既没有忘记康拉德村的树林,也没有忘记彼得家的仓房;既没有忘记老寡妇波尔的卧室,也没有忘记你的背叛。现在我们已经老了,你我都老了,你已经衰朽不堪,我也被外科医生的手术刀割得体无完肤。现在我要把我俩的旧账来一个了结:你选择了你的生活道路!而我被你逼上了我的生活道路。刚才,在我们青年时代的树林里,充满着对过去的回忆,你希望时间再回来。那好吧,现在我已经让它重新回来了。我要求公道,以十亿的代价买得公道。
市长站了起来,脸色发白而显得尊严。
市长: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夫人:我们还生活在欧洲,不是生活在洪荒年代。我现在以居仑城的名义拒绝接受您的捐献,以人性的名义拒绝接受捐献。我们宁可永远贫穷,也不愿意看到自己的手上沾满血迹。
暴风雨般的掌声。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那就等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