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刑的当天中午,国王从他在凡尔赛宫的公事房里走出来,有人听到他在送走普罗旺斯先生时,粗声粗气地说了下面这几句话:

“先生,我今天将出席一次婚礼弥撒。我请您别向我谈家务事,特别是倒霉的家务事,因为这可能对新婚夫妇是一个不祥的预兆,而我爱这对夫妇,要永远保护他们。”

普罗旺斯伯爵一面皱着眉头,一面微笑着,向他的兄弟深深地鞠了一躬,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国王在走廊夹道上静候着他的朝臣们的中间走着,他根据他们对最高法院对这个案子刚作祟的判决所持的态度,向一些人报以微笑,对另外一些人则昂首傲视。

就这样,他走进了方形大厅,王后已梳妆打扮停当,被她的一群侍从夫人和贵族包围着。

玛丽·安托瓦内特的气色在脂粉下显得有些苍白,她正装得特别认真的样子在听着朗巴尔夫人和卡洛纳先生温文尔雅地询问她的健康状况。

但是,她不时地向门口瞟上几眼,象急于想看见什么、又怕见到那样,一会儿注视着,一会儿又转过身去。

“国王驾到!”内室的一个个人大声宣呼道。接着,她看见在一群衣服上有刺绣并饰有花边的、以及手上擎阗烛台的人们的前呼后拥下,路易十六走了进来。国王刚进大厅时的第一眼就落在她的身上。

玛丽·安托瓦内特站了起来,向国王迎去,国王优雅地吻了吻她的手。

“今天您多美呀,不可思议的美,夫人!”他说。

她凄然地笑了一下,然后又怅然若失似地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正如我们刚才说过的,她一直在寻找着。

“我们年轻的夫妇还没来吗?”国王总产,“我好像觉得正午的钟声快响了。”

“陛下,”王后回答说,她使尽了力气迸出了这么一句话,以致脸颊上的脂粉都开裂了,星星点点落了下来,“夏尔尼先生一个人先到了,他在走廊上等着陛下命令他进来。”

“夏尔尼!……”国王说道,并没有发觉在王后说话以后在大厅里出现的异常的寂静,“夏尔尼在哪儿?让他来!让他来!”

几个贵族走出去找夏尔尼先生。

王后神经质地把手按在她的心口上,背向门重新坐下。

“真的呢,已经是正午了,”国王又说道,“新娘应该到了。”

国王说话时,夏尔尼先生已经出现在大厅门口。他听见了国王说的最后一句话,立即回答道:

“请国王陛下原谅塔韦尔奈小姐,她也是不得已才迟到的。自从她的父亲逝世以后,她就没离开过床。今天她才第一次起来,假如她不是刚晕过去的话,她肯定已经遵国王之命来到了。”

“这个可爱的孩子如此爱她的父亲哪!”国王高声说,“但是她既然已找到了一个好丈夫,我们危房她能想开一些。”

王后听着,或者更确切些说,她一动也不动地都听到了。当夏尔尼说话时,假如有谁看着她表情变化的话,可能会看见她的血色就象下降的水位那样,从她的额上一直降到她的胸口。

国王看见大厅里挤得满满的贵族和教士向他汇拢来,突然抬起了头。

“布勒特叶先生,”他说,“判处卡格里奥斯特罗流放的命令送去了吗?”

“是的,陛下。”大臣谦恭地回答说。

人群中安静得都听得见一只熟睡的小鸟的呼吸声。

“还有这个拉莫特,她自己加上德·瓦卢亚的拉莫特,”国王继续厉声说道,“今天把她上了烙印了吗?”

“现在,陛下,”掌玺大臣回答说,“大概已经完成了。”

王后的眼睛亮了一下。一阵焦化表示赞赏似的窃窃私语声掠过了大厅。

“如果红衣主教先生知道把他的同谋打上烙印,他会不高兴的。”路易十六接着说,神情坚毅严峻。在这个案件之前,人们从来没有看见他这样表现过。

“同谋”这个字眼是针对最高法院刚刚无罪开释的被告的。这个字眼使庶民大众心中的偶像蒙受了耻辱,这个字眼把教会和法国最尊贵的亲王中的一个当成了窃贼和骗子。国王在说到这个字眼时,仿佛是为了挽救他配偶的尊严,故意在向教会、贵族、最高法院、庶民百姓进行读来的挑战。国王向他的周围扫视了一圈,目光里闪烁着仇恨和威严,在法国,自从路易十四长眠于九泉之后,人们还从未领教过。

国王对阴谋使朝廷受辱的所有的人施行了报复,但没有一个对此有赞同的表示或言语。这时,他走近了王后,王后带着深深的谢意,热情地向他张开了双手。

这时,在走廊的另一头,塔韦尔奈小姐牵着她的哥哥菲利普·德·塔韦尔奈的手露面了。她穿着一身象新娘服装一样的白衣服,脸却苍白得象死人一般。

安德烈的目光迷惘,胸脯起伏着,快步向前走来。她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她的哥哥的手给了她力量、勇气,并为她领着路。

大臣们带着微笑看着新娘走过去。所有的女人待在王后的后面,所有的男人排列在国王的后面。

绪夫朗特使牵着奥利维埃·德·夏尔尼的手,向安德烈和她的哥哥迎去,向他们致敬,并加入到至亲好友的圈圈里去了。

菲利普还是往前去,目光没和奥利维埃的目光相遇,也没用手指暗示安德烈抬起头来。

他一直走到国王的面前,才紧握了一下他的妹妹的手,后者象一个面无血色的死人那样,睁开了眼睛,看见了正和善地向她笑着的路易十六。

她在对她的容貌赞不绝口的一群人的低语声中欠身鞠了一躬。

“小姐,”国王牵着她的手说,“您大概是在等着服丧期结束后再和夏尔尼先生结婚的。假如不是我催您赶快定婚的话,您的未来的丈夫尽管急不可耐,很可能会允许您再延期一个月的。听人说,您非常痛苦,我为此也很难过。但是,象夏尔尼先生那样忠心耿耿为我效劳的优秀的贵族,我有责任使他们得到幸福。倘如您今天不与他结婚,我明天将与王后出发周游法国,我就不能出席您的婚礼了。因此,我今天能签署你们的结婚证书并看见你们在我的小教堂里结婚,我将是非常高兴的。小姐,向王后致敬吧,并谢谢她,因为王后陛下对佻的关怀真是无微不至的了。”

说着,他亲自把安德烈带到玛丽·安托瓦内特身前。

王后直挺挺地站着,两膝发抖,双手冰凉。她不敢把眼睛抬起来,仅仅只看见有个什么白色的东西向她走近来,在她面前欠了下身子。

她看见的是安德烈的结婚礼服。

国王马上把新娘的手交给菲利普,把自己的手给了玛丽·安托瓦内特,高声说道:

“到教堂去吧,先生们。”

所有人都静悄悄地跟在他们的国王和王后的后面去找座位。

弥撒立即开始了。王后在她的跪凳上弯着身子听着,双手遮着自己的脸。她以整个身心,用全部力量祈祷着。她向上天祈求的心愿是如此的炽烈,从她双唇里吐出来的气息把泪痕都烤干了。

夏尔尼先生的脸色苍白,仪表堂堂,他感觉到了所有的目光都在注视着他。他就如以前在英国机枪的呼啸声和火花之中,屹立在船头上那样,还是那么沉着和勇敢。不过,他现在要比那时难受多了。

菲利普目不转睛地看着在颤抖、在摇晃的妹妹,仿佛准备随时向她说一句安慰的、或是亲切的话语来支持她,或是扶她一把。

然而安德烈坚持住了,她把头高高昂起,每一分钟都在吸着她放嗅盐的瓶子。她神情恍惚,气息奄奄,象一支残烛的烛光,但是她靠着坚强的意志,还是挺立着,顽强地活下来了。

她没向上天作任何祈祷,她对未来没有任何祈愿,她没有任何可希望、可害怕的。她既不属于人,也不属于上帝。

当教士说话时,当圣钟敲响时,当神秘的宗教仪式结束时,她心里想:

“我,我仅仅是一个基督徒吗?我是一个象其他人一样的人吗?是和其他生灵一样的生灵吗?你,人们称之为统治一切的上帝,主宰着一切事物,是你把我造成虔诚的化身吗?人们说你正义公正,我从未造过孽,而你却始终在惩罚我!人们把你称之为和平和爱情之神,可是多亏你,我不得不生活在迷惘、仇恨、血腥的报复气氛之中!是不是也多亏了你,我才把我唯一所爱的人当成我誓不两立的仇人?”

“不!”她继续想道,“不,纷繁的世界,上帝的天规与我毫不相干!我在出生前,大概就是被诅咒的,我的出生,可能也是违背了人类的法则的。”

接着,她又想到了她那痛苦的过去。

“奇怪呀!奇怪呀!”她喃喃地说,“这儿,在我的身旁待着的一个男人,我只要听见谁说起他的名字都会使我幸福得要死的。假如这个男人为了我本人而来向我求婚的话,我一定要匍匐在他的脚下,请求他原谅我过去的错误,原谅您的错,我的上帝!但现实是,如果我这样去做了,我钟爱的这个男人可能会把我推得远远的。今天,这个男人要娶我,是他,将跪倒在我的膝下请求宽恕!奇怪呀!啊!是的,是的,多奇怪啊!”

这时,主祭的声音传到了她的耳边。他问:

“雅克·奥利维埃·德·夏尔尼,您愿意娶玛丽·安德烈·德·塔韦尔奈为妻子吗?”

“是的。”奥利维埃坚定地答道。

“您呢,玛丽·安德烈·德·塔韦尔奈,您愿意把雅克·奥利维埃·德·夏尔尼作为自己的丈夫吗?”

“是的!……”安德烈答道,口气很生硬,使王后咆哮了一下。教堂里感到震惊的女人还不止一个。

于是,夏尔尼把金环戴在他的妻子的手指上。当这只戒指套进去时,安德烈甚至都没感觉到帮她戴戒指的这只手的存在。

不一会儿,国王站起来,弥撒结束了。在走廊上,所有朝臣都来向新婚夫妇致意。

绪夫朗先生在回来时,牵住了他的侄媳的手,他以奥利维埃的名义,向她保证要给她受之无愧的幸福。

安德烈感谢特使的好意,脸上始终没露出一丝笑容,她只是请求她的叔叔尽快地把她带到国王身边,她要谢谢她,因为她感到十分虚弱了。

这时候,她脸上变得一片惨白。

夏尔尼远远地看见了她,但不敢接近她。

特使带着安德烈过了大厅去见国王,国王吻着她的前额,向她说:

“伯爵夫人,请到王后那里去吧,王后陛下想向您赠券结婚的礼品。”

国王觉得这几句话已经充分表现出君主对臣下的慈爱和恩宠了,便在满朝大臣的簇拥下,走了出去,把心乱如麻、濒于绝境的新娘留在菲利普的怀中。

“啊!”她轻声说,“太过分了!太过分了!菲利普!不过,我觉得已经受够了!……”

“坚强些。”菲利普低声说道,“还有一次考验,我的妹妹。”

“不,不。”安德烈回答说,“我不行了。一个女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也许,别人要我去做的事,我会去做的,但是,请想想吧,菲利普,假如她和我说话,假如她来恭维我,我就受不了,要死啦!”

“如果需要,您就去死吧,我亲爱的妹妹啊,”年轻人说,“这样,您将比我幸福,因为我也想死!”

他说这些话时,声音是那么忧伤和痛苦,安德烈听了仿佛感觉到象刀剜似的难受。她猛地冲上前去,跑到王后那儿去了。

奥利维埃看见她走过去,他在挂毯的一旁伫立着,以免在她走过时,碰着她的长裙。

他单独和菲利普待在大厅里,和他的内兄一样低着头,等待着王后和安德烈谈话的结果。

安德烈在玛丽·安托瓦内特的私人大书房里找到了她。

虽说时值六月,王后还是叫人生起了火。她坐在一张安乐椅上,头向后仰着,双眼紧闭,双手交叉着,象一个死人一样。

她在索索发抖。

米塞里夫人把安德烈引进来之后,拉上了门帘,关上了门,走出书房。

安德烈站着,因为激动和愤怒,又因身体虚弱而在颤栗着,她低垂着眼睛,等着一句刺心的话。她等着王后说话,就如一个囚犯在等着结束他生命的斧头砍下来。

这时,倘若玛丽·安托瓦内特开口说话,安德烈象她那样虚弱,一定在听懂她的话或是在回答之前,已经倒下来了。

在珀还没做任何表示以前,象一个世纪那么长的一分钟,在难忍的痛苦中过去了。

她把双手撑着安乐椅的两只扶手,终于站了起来,在茶几上拿起了一张纸条。她那打着哆嗦的手好几次都没把纸拿稳。

接着,她象幽灵似的向前走去,除了她的衣裙与地毯接触时发出的沙沙声以外,没有任何其他声音。她伸着手走向安德烈,一句话也不说,把纸条交给她。

在这两颗心之间,语言是多余的,王后不需要打开安德烈的思路,让她说话。安德烈对王后精神之伟大是坚信不疑的。

任何其他女人一定会猜想,玛丽·安托瓦内特大概会送给她一份丰盛的厚礼,或是签了字的产业移交书,或是在宫廷任职的聘书。

安德烈却猜出,纸条包含着其他的内容。她拿着纸条,没从她站在地方移动一步,就读了起来。

玛丽·安托瓦内特的胳膊垂下来了。她的眼睛慢慢地抬向安德烈。

王后写道:

安德烈,您救了我。我的荣誉是您给了,我的生命属于您。我的荣誉让您花的代价太大了,我以这个名义向您起誓,您能够叫我姐姐。说吧,您不会看见我脸红的。

我把这一张纸交到您手中,这是我对您感激的信物,这是我给您的嫁妆。

您的心是人世间最高尚的,请接受我献给您的礼物吧。

奥地利洛昂区

玛丽·安托瓦内特签字

这下,轮到安德烈抬起眼睛望着王后了。她看见王后的眼睛被泪水濡湿了,看见她的头沉甸甸的,在等着她的答复。

安德烈缓慢地穿过房间,把王后的纸条放在行将熄灭的火苗上烧掉,她无声无息地向王后深深地鞠了一躬,走出了房间。

玛丽·安托瓦内特迈了一步想挽住她,想随她而去,然而意志坚毅的伯爵夫人没把门关上,就径自走到隔壁的客厅里找她的哥哥去了。

菲利普把夏尔尼叫过来,提起他的手,把它放在安德烈的手中。这时,在书房的门槛上,在王后用胳膊推开了的房门的后面,王后看见了这痛苦的一幕。

夏尔尼象地狱里的新郎一样,由他的脸色发青的新娘领着走去了。他走时,还向后面回顾了一眼,他看见了玛丽·安托瓦内特的苍白的脸。她目送着他一步步地走远。他再也不回来了。

至少,她是这样想的。

在宫邸的门口,两辆旅行马车在等着。安德烈登上了第一辆。当夏尔尼准备也登上这辆车时……

“先生,”刚刚成了伯爵夫人的少妇说,“我想,您是去庇卡底吧?”

“是的,夫人。”夏尔尼答道。

“而我呢,我出发到我母亲去世的地方去,伯爵先生。永别了。”

“您留下来和我在一起,想向我宣布您是我的敌人吗?”这时奥利维埃对菲利普说。

“不,伯爵先生,”菲利普回答说,“您不是我的敌人,因为您是我的内弟。”

奥利维埃向他伸出手去,登上了第二辆马车,走了。

菲利普一个人待着同,因绝望而不安地拧了拧自己的胳膊,压抑住自己的感情说:

“我的上帝啊,对在人世间尽到责任的那些人,您在天国会留给他们一点点欢乐吗?”他最后一次望了望宫堡,阴郁地又说道:“一点点欢乐,我说的是欢乐啊!……这又有什么用!……只有那些在天国能找到爱他们的人的人,才应该期望新的生活。在这儿,没有人爱我,我不能象他们那样,得到一点向往去死的安慰。”

说完,他向天穹看了一眼,眼光中没有仇恨,却带有信念发生动摇的基督教徒的温和的谴责。然后,他象安德烈、象夏尔尼一样,消失在刚把一切荣誉和爱情碾碎、动摇了王座基础的暴风雨的最后一次旋风之中①——

①指王座摇摇欲坠,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已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