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国王离开王后的内室后,王后就奔进了夏尔尼先生能听清一切的那间小客厅里去了。

她打开小客厅的门,又走回去亲自关上她的内室的门,接着,她倒在一张安乐椅上,仿佛她太虚弱了,承受不了如此的打击。她悄悄地等着她的最可畏的评判员,夏尔尼先生对她的裁决。

可是她没等待很久,伯爵从小客厅里走出来,比先前更忧郁,脸色更苍白了。

“怎么说?”她说。

“夫人,”他答道,“您看出来了,一切都在反对使我们成为朋友。从此以后,伤您心的假如不是我的信念的话,那就是公众舆论。今天的事情传出去,我不得安宁,您也没完没了。您第一次受伤以后,敌人将会更加疯狂,会扑到您的身上,来喝您的血,就如苍蝇叮着受伤的羚羊……”

王后忧心忡忡地说:“您好长时间都在扫过枯肠,想说几句心里话,但您始终没找出来。”

“我想我从来没有给王后陛下有怀疑我的直率的理由。”夏尔尼回答说,“假如有时我直言不讳,却显得太粗暴,我请您原谅。”

“这么说,”王后异常激动地说,“我刚才做的这一切:与这种流言、这个王朝的最大的权贵之一进行殊死斗争,我对教会的公开的敌视情绪,在最高法院中我将被评头品足,所有还不能使您满足?我还没说到,从此,国王对我的信任就会动摇,这一切,您都不必关心,是吗?……国王,又是什么……一个丈夫嘛!”

说完,她凄然一笑,眼泪夺眶而出。

“啊!”夏尔尼大声说,“您是女人中最高尚、最大度的。假如我不是顺着我的心立即回答您的话,这是因为我感到我太低下了。如果我在这颗高贵的心上请求占有一个地位的话,我怕玷污了它。”

“夏尔尼先生,您认为我有罪吧。”

“夫人!……”

“夏尔尼先生,您相信红衣主教的话吧!”

“夫人!……”

“夏尔尼先生,我命令您告诉我,罗昂先生的态度在您身上所产生的印象。”

“我应该说,夫人,罗昂先生既不是如您谴责他的那样,是一个神经不正常的人,也不是如大家可能想象他的那样,是一个懦弱的人。这是一个有坚定信念的人,他过去爱着您,现在还爱着您,他眼下是一件错事的牺牲者,这个错误将会导致他本人毁灭,而导致您……”

“我?”

“您,夫人,将不可避免地导致您名誉扫地。”

“我的上帝!”

“在我面前,升起了一个可怕的幽灵。拉莫特夫人,这个可恶的女人。她出场作证可以澄清一切迷雾,让我们恢复安宁、尊严,安定及美好的未来。但就在这当儿,她却不翼而飞了。这个女人是您本人的劫数,她是宫廷的祸患。这个女人呀,您还冒冒失失地把私事告诉她,并且有可能,哎呀呀!把您的隐衷……”

“我的私事,我的隐衷,啊!先生,我求求您。”王后大声说。

“夫人,红衣主教已经很明确地告诉您,并且很明确地向您表明,您曾和他合谋买下了项链。”

“啊!……您又加到这个题目上来了,夏尔尼先生。”王后红着脸说。

“对不起,对不起,您看得出来,我的心胸没有您那么豁达,您看得出来,我,我是不配做您的知心朋友的。我想尽量温和些,但我却动怒了。”

“听着,先生,”王后愤愤地说,又恢复了自豪的神情,“国王相信的事,大家都可以相信。我对我的朋友和对我的丈夫一样,都不是好惹的。我似乎觉得,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不尊敬的话,他是不会喜欢看她的。我不是说您,先生,”她迅速地打断他的话说,“我不是一个女人,我!我是一个王后;您不是一个男人,对我来说,您是一个审判官。”

夏尔尼深深地弯下了腰,以至王后足以认出这位忠诚的臣下知过补过,已显得恭敬谦卑了。

“我早就劝过您,”她突然说,“待在您的庄园里,这是一个理智的做法,离宫廷远远的,您的习惯,耿直的脾气,缺乏人生经验等,都和宫廷生活不相适应。请允许我直说,我说,离宫廷远远的,这样,您就会更好地去评价在这个舞台上演戏的每一个角色。应该珍惜眼睛的幻觉,夏尔尼先生,应该在庶民的前面保持红高跟鞋①的尊严。我作为王后,随时都会给人恩赐,我对爱着我的那些人,不屑于用王室的煊赫的声誉来维系。啊!夏尔尼先生,王后们额上戴着的一顶王冠的光辉,剥夺了她们的圣洁、温柔和聪明才智,特别是剥夺了她们的良心。先生,作为王后可以随心所欲统治别人,又何必要使别人去爱自己呢?”

“我简直不知道怎样向您形容,夫人,”夏尔尼十分激动地回答道,“王后陛下的质朴使我多么难过。我可以忘记,您曾经是我的王后,但是请替我说句公道话吧,我从未忘记过,您是值得我尊敬的……女人之中的第一个女人。”

“别说下去了,我决不向别人乞求什么。是的,我说过,您必须去避避风,有一些迹象告诉我,您最终将会被牵连到这件事里去的。”

“夫人,这不可能!”

“您说,这不可能!啊!那么请想一想,六个月来,拿我的名誉,我的生命押宝进行赌博的那些人的能力吧!您不是说过,红衣主教先生坚信,别人显然把他带到了一条歧途上!使别人造成这样错觉的人,伯爵先生,铺设类似这些错误的歧途的人,也有力量向您证明,您对国王是一个不忠之臣,对我是一个可耻的朋友。制造假象驾轻就熟的那些人,如要发现事物真相,同样易如反掌。情况紧急,事不宜迟,快回到自己的庄园去吧,对我起诉以后,会会说纷纭,您就去避避风头。我不希望自己的命运连累了您,我不希望您毁掉了自己的前程。我嘛,感谢上帝,我还保持了纯洁和力量,我一生中没有一个污点,假如需要,我决心剖开自己的胸膛,让敌人看看我心地的纯洁。我,我将战斗下去。对您呢,这样下去,前程可能要断送,在莫须有的罪名下,甚至还会被送进监狱。把您慷慨解囊的钱带走吧,您对我的任何肝胆相照的侠义行为,我都牢记在我的心上,您对我的任何怀疑都没有伤害我,您为我承受的任何痛苦都不会使我无动于衷。请放心地走吧,走吧。我再一次向您说,到别处去寻找法国的王后不能给您的东西,这就是信义、希望和幸福。从今天到巴黎得悉红衣主教被逮捕之日,到高等法院开庭之日,到证据成立之日,我估计还有半个月的光景。走吧!您的叔叔在瑟堡和南特有两艘战舰准备起航,您挑选一艘吧。不管怎样,离我远远的,我是不幸的化身,离我远远的吧。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惦念着一件事情,既然我得不到,我就感到我反正完了。”

说完这些话,王后猛地站了起来,仿佛向夏尔尼表示,接风结束了,他可以走了。

他也庄重地向她走去,但比她走得更快些。

“王后陛下,”他说,声音都变了,“刚刚指出了我应该怎么去做。危险不存在我的庄园里,也不在法国之外。您被怀疑的地方是在凡尔赛,您被审理的地方是在巴黎。夫人,现在的关键是在于任何猜疑都应该得到澄清,任何判决都应该是正义的伸张。既然您身边没有一个比我更加忠诚的证人,一个比我更加坚决的支持者,我就留下来。悉知内情的那些人,不会不把事情说出来的,夫人。因此,对于有良心的人来说,我们至少可以有无上的幸福来看清站在面前的敌人究竟是谁。让那些人在一个浅白无辜的王后的尊严面前发抖吧,在一个比他们高尚的人的勇敢面前发抖吧。是的,我留下来,夫人,请您相信这一点,王后陛下无需再隐藏她的思想,她很明白,为了不再看见我,根本无需让我流亡。啊!夫人!路遥遥两心相通,天漫漫情意更切。您为了自己要我出走,而不是为了我。请您什么也别害怕,我能够帮助您,捍卫佻,我不再冒犯您,伤害您。一星期以来,当我住在离您一百特瓦兹远的地方,窥视着您的每一个动作,计算着您的脚步,为您而活着,但您并没有看见我,不是吗?……那么好!这一回也一样,因为我不能执行您的意志,我不能离开!此外,这又与您何干!……您会想到我吗?”

她移动了一下,离开了这个年轻人。

“随您的便吧。”她说,“但……您是理解我的,您永远不应该误解我的意思,我不是一个轻佻的女人,夏尔尼先生,她怎么想,就怎么说,她怎么说,就怎么想,这是一个真正的王后的特权,我就是这样的。有一天,先生,在所有的人中,我选中了您,我不知道是什么把我的心引向了您。我渴望诚挚和纯洁的友谊,我让您清清楚楚地看出来了,不是吗?今天,情况就不同了,我的想法和以往不一样了,您的心灵和我的不再息息相通。我直言不讳地把这点告诉您,望我们能相互谅解。”

“好嘛,夫人,”夏尔尼打断她的话说,“我从来就没有想过,您会选中我,我从来就没有想过……啊!夫人,我克制不了把您毁掉的想法。夫人,我嫉妒得发疯,害怕得发狂。夫人,想到您的心不属于我,我的痛苦真不堪忍受。这颗心是属于我的,您已经把它交给了我,任何人只能连同我的生命一块儿把它夺走。请发发女人的善心吧,别滥用我的软弱,因为方才,您谴责了我不该多疑的同时,却对我猜来度去,把我害苦了。”

“真是象孩子般的幼稚,象女人般的单纯。……”她说,“您希望我相信您!……我们太为对方操心啦!懦弱!噢!是的,您是懦弱,而我呢,哎呀!我不见得比您更坚强些!”

“倘若您不是象您现在这样,我是不会爱您的。”他喃喃地说。

“什么!”她惊呼道,声音急促而激动,“这个可诅咒的王后,这个堕落的王后,这是最高法院将要审判的、公众将要谴责的王后,这个可能就要被国王——她丈夫驱逐出门的王后,这个女人居然还找到了一个爱她的人!”

“是一个崇拜她的仆人,这个人将向她献出全部的热血,换取她方才洒下的一滴眼泪。”

“这个女人,”王后大声说,“是受过祝福的,她是自豪的,是女中豪杰,是所有女人中最幸福的一个。这个女人太幸福啦,夏尔尼先生。我不知道这个女人怎么竟会自怨自艾起来了,请原谅她吧!”

夏尔尼扑通跪倒在玛丽·安托瓦内特的脚下,在宗教般的爱情冲动下,狂吻着她的双脚。

这时,秘密过道的门开启了,国王站在门口愣住了,他浑身上下颤抖着,仿佛是被雷电击中,钉死在门槛上那样。

他刚才在玛丽·安托瓦内特膝下攫住的人,正是普罗旺斯先生指控的那个人——

①十七世纪时法国对穿红高跟鞋的贵族的称呼。以后泛指贵族及举止高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