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利瓦允诺过的事情,她是不会反悔的。

谈话的次日,尼科尔就完完全全地与世隔绝了,谁也不会再揣测到,她还住在圣·克洛德街的这座房子里。

她始终躲在帷帘或是屏风的后面活动。阳光调皮地往窗缝里钻,她毫不怜惜地把窗户堵得严严实实的。

在雅纳这一头呢,她知道第二天就是第一期五十万利弗尔付款的日子,也在作准备。雅纳要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以便在事情败露的时候,不留下任何把柄。

这可怕的最后时刻正是她反复思考的关键所在。

她明智地合计过是不是就一走了之。逃走并非难事,但这一逃,岂不是等于不不打自招了。

留下来,象决斗的人那样在对手的打击下巍然不动,留下来顶住是有可能倒下来的,但也有希望把对手杀死。这就是伯爵夫人的最后决定。

这就是为什么在她与奥利瓦谈话的次日,她在两点钟就出现在自家的窗口上,向那个假王后交待,当晚就该溜了。

要描述奥利瓦当时的心里是喜是忧是不可能的。事情发展到非逃跑不可的地步,意味着情况之危急;逃跑有成功的可能,又意味着有希望转危为安。

她向雅纳飞了一个动人的吻,接着就开始作准备,在她的保护人的贵重物件中,挑选了一些放在她的小包中。

雅纳发出信号后,就从她的家里走出来,却寻找马车。尼科尔小姐的命运将来就要托付给这辆马车了。

接下去便是例行的一套,好奇的观察者可以在这两位女朋友的普普通通的、琐琐碎碎的杂事中,一目了然地知道她们想干什么了。

窗帘拉上了,窗户关紧了,蜡烛光移来飘去,迟迟不灭。接着便是窸窸窣窣声,一些神秘的声响。在一阵骚动之后,人影消失了,一切归于静寂。

圣·保罗教堂敲响了晚上十一点钟,河那边吹来的风把凄凉的钟声,一下又一下地送到了圣·克洛德街。这时,雅纳乘着一辆由三匹强壮的马拖着的驿站快车来到了圣·路易街。

在车座上,一个披着披风的男人向马车夫指点着地址。

雅纳扯了扯这个人的大衣贴边,让他停在金王街的拐角处。那人过来和女主人说话。

“让车子停在这里吧,我亲爱的勒多先生。”雅纳说,“只需半小时就够了。我把要乘这辆车的人带到这儿来,您付双倍的价钱,让车夫把这个人带到我在亚眠的寓所里去。”

“遵命,伯爵夫人。”

“到那儿,您把这个人交给我的佃农封丹,他知道该做什么的。”

“遵命,夫人。”

“我倒忘了……我亲爱的勒多,您带着武器吗?”

“带着,夫人。”

“这位夫人正在受一个疯子的威吓要挟……很可能,在半路上就会被人劫走……”

“那我该怎么办?”

“谁阻止您赶路,您就向谁开火。”

“遵命,夫人。”

“为了这件您知道的事情,您曾要求我多给二十个金路易的额外报酬,我给您一百个,而且,您到伦敦去的旅费,也由我来支付。您在那儿等我,三个月之内我就会来的。”

“遵命,夫人。”

“这儿是一百个金路易。在法国,我也许不会再见到您了,因为您这就去圣·瓦莱里,并且立即登船赴美国,这样做谨慎些。”

“请放心吧。”

“这为了您好。”

“为我们两个都好。”勒多先生一面说,一面吻着伯爵夫人的手,“这么说,我等您。”

“我嘛,我这就去把夫人叫来交给您。”

勒多钻进马车厢,坐在雅纳的位子上,雅纳迈着轻捷的步伐踏上圣·克洛德街,上楼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这个木然无知的街区已经睡熟了。雅纳亲自点燃了蜡烛,把它举在阳台上,作为叫奥利瓦下楼的信号。

“她真是一个谨慎小心的姑娘。”伯爵夫人一面看着阴暗的窗户,一面心里想。

雅纳又把蜡烛上下摆了三次。

什么动静也没有。但是,她仿佛听风一声叹息,或是一声应诺的回音透过窗前的繁枝密叶,在空气中颤悠悠地回荡着。

“她不用蜡烛就会下楼来的,”雅纳心里想,“这样做不坏。”想着,她自己就下楼上了街。

门还是没开。毫无疑问,奥利瓦因为几件行李太重或是碍手碍脚而耽搁了时间吧。

“傻瓜,”伯爵夫人咒骂起来了,“为了一些破衣服,把时间给耽误了!”

还是没有动静。雅纳走去面贴着大门。

什么声响也没有。她把耳朵贴着大圆头铁钉上听着。

就这样过去了一刻钟,十一点钟敲响了。

雅纳退到大街上,想从远处看看奥利瓦的窗户里是否还亮着灯。

她透过百叶窗的间隙,透过双层窗帘,似乎看见有一线微弱的光在游移着。

“她在干什么,我的天哪!这个小家伙,她在干什么?她大概没看见我发出的信号啊。走,别怕,再上楼去。”

说完,她真的上楼回到自己家里,又用蜡烛发出联络信号。

对她的信号,没有任何响应的表示。

“大概,”雅纳发疯似的用力揉着她的袖口,心里想,“大概这个女孩子疯了,动弹不得了吧。啊!这又有什么关系?是死是活,今晚得走。”

她象一个被追逐着的母狮那样,又匆匆忙忙地步下了楼梯。她手上拿着钥匙,有多少次,这把钥匙给奥利瓦提供了晚上的自由啊。

在她正要把钥匙插进公寓的门锁孔里时,她犹豫了。

“假如有谁在楼上,待在她的身边呢?”伯爵夫人心里想,“不可能,我会听见声音的,再下楼也来得及。假如我在楼梯上碰到谁……啊!”

这个危险的设想使她吓了一跳,差一点想退回来。

她听见她的马在石子路上蹬足发出的清脆响声,又下定了决心。

“没有危险,”她说,“没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胆子大就能成功!”

她转动了沉重的大锁的锁舌,门开启了。

雅纳熟悉周围的环境,即使她在晚上每次等奥利瓦时,她自己也不存心去记,但她聪明过人,下意识地便记住了。楼梯在左面,雅纳径直向楼道走去。

没有声音,没有烛光,什么人也没有。

就这样,她走到了尼科尔寓所的那层楼道上。

在那儿,她看见一条光线透过下面的门缝射了出来。就在那儿,在门后面,她听见有人在不安地踱着步。

雅纳,虽然气急败坏,但还是屏息静气地倾听着。没有说话声。这么说,奥利瓦是一个人了,她在走着,无疑在理着东西。这么说,她没有生病,只是耽误了时间罢了。

雅纳轻轻地用指甲搔着门板。

“奥利瓦!奥利瓦!”她说,“朋友!小朋友!……”

有人踏着地毯走过来。

“请开门!请开门!”雅纳急急忙忙地说。

门开了,烛光四射,照得眼花缭乱。她看见一个男人站在她的对面,手上拿着三枝烛的烛台。她恐怖地叫喊了一声,把脸藏在双手里。

“奥利瓦!”那男人说,“难道不是您吗?”说着,他轻轻地掀起了伯爵夫人的披风。

“拉莫特伯爵夫人!”这回轮到他大叫起来,惊讶的声调显得极其自然。

“卡格里奥斯特罗先生!”雅纳喃喃地说,她的神情恍惚,几乎要晕倒了。

雅纳把所有的危险都估计到了,但这一个危险却从来没有在伯爵夫人的脑子里出现过。见面的刹那间,她并没有表现出过分惧怕的样子,但冷下来想一想,又注视了一下这个古怪的男人阴沉沉的不可捉摸的神色之后,她感到十分可怕了。

雅纳差一点失去了理智,她退了一步,恨不得从楼梯上跳下去。

卡格里奥斯特罗彬彬有礼地向她伸出了手,请她坐下来。

“我怎么能得到夫人光临舍下的荣幸?”他镇定地说。

“先生……”诡计多端的女人结结巴巴地说,始终不能把眼睛从伯爵的目光下移开,“我来……我拜访……”

“夫人,请允许我按铃叫我手下的人来,他们如此粗鲁无礼,竟然让这样一位有地位的伯爵夫人自己进来,也不来禀告一声,我要叫人处罚他们。”

雅纳发抖了。她止住了伯爵要按铃的手。

“大概,”那男人还是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您不巧碰上了这个德国佬,他是我的门房,他兴奋过度了吧。他不认识您吧,他大概不闻不问地替您打开了门,开了门后,他又睡着了。”

“别训斥他吧,先生,我求求您。”雅纳说话更随便自如些了,她没想到他说这话是别有用心的。

“是他开的,是吗,夫人?”

“我想是的吧……但是,您已经答应过我不训斥他了啊。”

“我说到做到。”伯爵微笑着说,“不过,夫人,现在,请您说明来意吧。”

一旦这一关通过了,别人就不会再怀疑是雅纳本人开的门,她就可以对来意任意加以编造。对这一点,她可是内行。

“我来,”她毫不假思索地说,“是想问问您,伯爵先生。关于目前社会上盛传的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夫人?”

“别急嘛,我求求您,”她撒着娇,似嗔非嗔地说,“我的事情是很微妙的……”

“想吧!想吧!”卡格里奥斯特罗心里想着,“至于我嘛,我已经料到了。”

“您是红衣主教——罗昂大人阁下的一位朋友吧。”雅纳说。

“啊!啊!不坏嘛。”卡格里奥斯特罗想,“您顺着我设想的路子一步步走到底吧,不过别走过了头,过头我是不允许的。”

“确实如此,夫人,我和大人的关系不错。”他说。

“那么我来,”禁止张贴接着说,“是想请教您,关于……”

“什么?”卡格里奥斯特罗略带着嘲讽的口吻问。

“我刚才说了,我处的地位是很微妙的,先生,请别性急嘛。您并非不知道,罗昂先生对我有好感,然而,我想要搞清楚我可以相信他到什么程度……总之,先生,正如人们常说的,您能看到人们内心最深处隐藏的秘密。”

“再说得明白些吧,夫人,”伯爵说,“以便我能更好地了解到深藏在您内心的秘密。”

“先生,听人说,大人另有所爱,大人在上层有心上人……甚至听人说……”

雅纳说到这里,差一点没仰面倒下,因为卡格里奥斯特罗目光炯炯地盯了她一眼。

“夫人,”他说,“我确是在您心灵的最深处探索着中,但为了看得更清楚,我需要得到帮助。请您回答以下几个问题:

“您是怎么会到这儿来找我的?我并不是住在这里。”

雅纳颤栗了。

“您是怎么进来的?在这个寓所里,既没有喝醉酒的门房,也没有仆人。

“而且,假如您不是来找我的,我感觉到,钥匙就在您的口袋里,就在这儿。

“您来这儿是为了找一个年轻的女人,我是纯粹出于好心,把她藏在我家里的。”

雅纳象一株连根拔起的树在晃荡着。

“那么……就算是这样又怎么啦?我又犯了什么罪呢?难道一个女人就不能来看看另一个女人了吗?请把她叫来吧,她会告诉您,我与她的友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地方……”

“夫人,”卡格里奥斯特罗打断她的话说,“您和我说这些,因为您明明知道她已经不在这儿了。”

“她不在这儿了!……”雅纳惊恐地大声说,“奥利瓦不在这里了吗?”

“啊!”卡格里奥斯特罗说,“您可能不知道她已经走了,而这是在您的协助下,她才被人抢走的啊!”

“被人抢走了!我!我!”雅纳大声说,她又产生了一线希望,“别人把她抢走了,而您指控我,是我干的?”

“不仅仅是指控您呢,我还可以使您无话可说。”卡格里奥斯特罗说。

“请拿出证据来!”伯爵夫人恬不知耻地说。

卡格里奥斯特罗在桌子上拿起一张纸,递给她看。

这张纸条是写给卡格里奥斯特罗的,上面这样写着:

先生,我慷慨的保护人,我离开您,敬请原谅。但是,我爱博西尔先生胜于一切;他来了,并把我带走了我跟他去了。再见吧,请接受我深深的谢意。

“博西尔!……”雅纳说,她惊得呆若木鸡了,“博西尔……他可不知道奥利瓦的住址!”

“啊!完全知道,夫人,”卡格里奥斯特罗回答说,同时,从口袋里掏出第二张纸条递给她看,“听着,有一次,我象每天做的那样,来这儿拜访时,在楼梯上捡到了这张纸条。这张纸条是从博西尔先生的口袋里掉下来的。”

伯爵夫人一面哆嗦着一面读着:

博西尔先生在大路的拐角,圣-克洛德街上会找到奥利瓦小姐,他将找到她,并立即把她带走。这是一个真诚的女朋友劝告他这样做的,是时候了。

“啊!”伯爵夫人揉着纸条叫出了声。

“是他把她带走了。”卡格里奥斯特罗冷冰冰地说。

“但这张纸条是谁写的呢?”雅纳问。

“从表面看是您,您是奥利瓦真诚的朋友啊。”

“但他又是怎样走进来的呢?”雅纳大声问道,狂怒地看着她这个毫无表情的对话者。

“难道带着您的钥匙还进不来吗?”卡格里奥斯特罗问雅纳。

“既然我有了,博西尔就不会有了。”

“有一把钥匙的人,就有有两把。”卡格里奥斯特罗盯着她的脸回答说。

“您有确凿无疑的字据。”伯爵夫人慢吞吞地回答说,“而我呢,我只是怀疑而已。”

“啊!我也有疑点,”卡格里奥斯特罗说,“和您的一样有价值,夫人。”

说完了这些话,他微微地摆了摆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她下楼了。但当她沿着刚才走上来的阴暗、寂寞的楼梯再往下走时,一路上她看见二十枝蜡烛和二十个仆人分散站着,卡格里奥斯特罗当着他们的面高声地,反复呼唤着她的名字:拉莫特伯爵夫人。

出了门,她象喷吐着毒焰的蛇怪那样,胸中燃烧着复仇的烈火,呼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