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纳已经看出夏尔尼内心纷乱,王后异常的激动,以及他俩急于要交谈的心情。

对于象雅纳这样一个意志坚强的女人,这些情况就足以使她猜出个大概。大家已经理解的事情,我们就不必赘述了。

在卡格里奥斯特罗安排拉莫特夫人和奥利瓦会面以后,最近三个晚上演出的这幕喜剧就无需再加说明了。

雅纳回到王后身边以后,耳朵伸得长长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试图从玛丽·安托瓦内特的表情上来验证她的猜疑是否正确。

但是,一些时候以来,王后已经惯于对谁都存有三分戒心。她不动声色。雅纳不得不自己胡猜乱想。

她已经命令自己的一个仆人去跟踪夏尔尼先生。仆人回来告诉她,伯爵已在御花园尽头、绿色小径旁边的一所房子里消失了。

“真相大白了,”雅纳心想,“这是一个求爱者,他全都看见了。”

她听见王后对米塞里夫人说:

“我亲爱的米塞里,我感到不舒服,今晚我八点钟就要睡了。”

第一侍从夫人又问了一句。王后补充说道:

“我谁也不接见。”

“这已够清楚的了,”雅纳心里想,“谁再猜不出来就是白痴了。”

刚才和夏尔尼的一场谈话使王后的情绪十分激动,于是她赶忙把所有的侍从人员打发走了。雅纳自从进宫以后,还是第一次象现在这样兴高采烈。

“事情搞乱了,”她说,“去巴黎吧!我的事得重新安排。”

主意下定,她马上便离开了凡尔赛。

马车把她带到了圣·克洛德街她自己的家里,她在那儿看到了一件精美的银器,是红衣主教当天早上送来的。

这件礼物虽说人格昂贵,她也只是满不在乎地在它上面扫了一眼。接着,她赶忙躲在窗帘后面向奥利瓦的住所张望。她家的窗户还没打开。这一天很热,奥利瓦无疑是累了,还在睡。

雅纳又乘车到红衣主教家里,她发现他有点虚胖,但神采奕奕,一副得意忘形的样子。他坐在布尔的杰作——一张富丽堂皇的办公桌——的前面写信,他写了又撕,撕了又写,不厌其烦。每封信的形状总是同样的几句,却永远也写不下去。

红衣主教大人听见随身侍从禀告后,脱口说道:

“亲爱的伯爵夫人!”

说着,他就向她迎去。

雅纳接受了高级教士盖在她的胳膊上和双手上的热吻后,拣了一个舒适的位置坐下,以便更好地谈话。

主教开始说了些表示感激的话,讲得既真诚又动听。

雅纳打断了他的话说:

“您是一个细心周到的情人,我很感激您,您知道吗,大人?”

“为什么?”

“我感激您,并不是为了今天早上您叫人送到我家里去的礼物,而是为了您的谨慎,因为您没有把它送到那座小楼房里去。不错,真是细心。您没有滥用您的盛情善意,而是用得恰如其分。”

“要说到细心周到,除了您还有谁呢?”红衣主教说。

“您不是一个幸福的人,”雅纳说,“您是一个得胜的天神。”

“我承认,我幸福得感到害怕,感到不安;它更会叫我嫉妒得容不得看见其他的男人。我记起了异教徒的关于厌倦了自己的圣光的丘比特的寓言呢。”

雅纳莞尔一笑。

“您从凡尔赛来吗?”他劲头十足地问道。

“是的。”

“您……看见她了?”

“我……从她那儿来。”

“她……没说什么吗?”

“哟,您想要她说什么呢?”

“请原谅,这不再是因为好奇才问的,这是因为激动。”

“什么也别问我了。”

“啊!伯爵夫人。”

“别问了,我再说一遍。”

“看您说的!根据您的口气,大概您带来了什么坏消息吧。”

“大人,别让我说了。”

“伯爵夫人!伯爵夫人……”

说着说着,红衣主教面色发白了。他说:

“乐极生悲,就象命运车轮上的那根幸福的辐条转到最高点,接着便往下坠了。但是,倘若有什么不幸的话,说吧,别怜悯我,何况也没有……是吗?”

“恰恰相反,我要说的这件事,我把它看成是天大的喜事。”雅纳回答道。

“这件事!……什么这件事?……您想说什么?……喜事指的是什么?”

“没有被人看见。”雅纳干巴巴地说。

“啊!……”说着他笑了,“有了一对恋人和一位聪明人,小心提防……”

“一个聪明人和一对情人,大人,也防止不了别人在树林子里偷看啊。”

“给人看见了!”罗昂先生大吃一惊,大声说。

“我这样想,不是没有道理的。”

“那么……就算有人看见了,他认出来了吗?”

“啊,这一点嘛,大人,您大可不必这么想。倘若被人认出来了,假若有人掌握了这桩秘密,雅纳·德·瓦卢亚大概已经到了天涯海角去了,而您呢,您大概已经死了。”

“这倒是真的。不过伯爵夫人,您说话吞吞吐吐的可把我急死了。有人看见了也罢,但他不过是看见别人在御花园里散步而已。难道这也不可以吗?”

“去问问国王去。”

“国王知道啦!”

“又是这一套。倘若国王知道了,那您已经在巴士底狱,我已被送进教养院了。逃过一次灾祸抵得上两份即将得到的幸福,我来就是告诉您别再一次冒险了。”

“什么?”红衣主教大声说道,“您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亲爱的伯爵夫人?”

“您不理解吗?”

“我有点儿害怕。”

“我嘛,假如您不使我放心,我倒是要害怕了。”

“那么怎么办呢?”

“别再去凡尔赛了。”

红衣主教惊跳了一下。

“是白天不去吧?”他含笑问。

“白天别去,晚上也别去。”

德·罗昂先生打了一个哆嗦,松开了伯爵夫人的手。

“不可能。”他说。

“现在轮到我来问问您,”她回答说,“我想,您方才说了‘不可能’,请说说看,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在我心中的爱只能和我的生命一齐消逝。”

“我看出来了,”她用嘲讽的口吻打断他的话说,“您就是为了尽快地得到这个结局,您才坚持要再去御花园的吧?好嘛,假如您到那儿去,您的爱只能是和您的生命一起消亡,这两者一下子便结束了。”

“多么胆怯啊,伯爵夫人!而您昨天还是多么勇敢!”

“我有愚者的勇敢。只要没有危险,我是什么也不怕的。”

“我嘛,我的勇敢是继承下来的。只有在危险的时候我才感到幸福。”

“很好,那么请允许我告诉您……”

“没什么,伯爵夫人,没什么,”多情的高级教士大声说,“牺牲已经作出,命运已经择定,要死也无妨,但爱情可至死不渝!我得回凡尔赛去!”

“一个人去?”伯爵夫人问。

“你们要把我扔下不管了?”罗昂先生问道,口气中有责备的意思。

“先是我。”

“她呢,她会来吧。”

“您错了,她不会来了。”

“您就是代表她来告诉我这个吗?”红衣主教胆战心惊地问。

“半个小时以来,我就是想方设法试着怎样把这突然的打击说得婉转些。”

“她不愿意再见我了?”

“一辈子也不愿意了,而且是我劝她这样做的。”

“夫人,”高级神职人员坚定地说,“您明明知道我是这么钟情,您这样做无疑是把一把刀子插进我的心窝里,太不应该了。”

“大人,倘若我让两个疯子因为得不到善意的劝告而毁于一旦,这就更不应该了。我要善言相劝,听不听随您。”

“伯爵夫人!伯爵夫人!我宁愿去死。”

“这是您的事,随您的便。”

“要死就死,”红衣主教阴沉沉地说,“我宁愿作为一个大逆不道的人结束我的一生。只要我在地狱里能找到我的同谋,地狱也是值得赞美的。”

“神圣的神甫啊,您在亵渎神明!”伯爵夫人说,“作为臣下,您推翻了王后的王座,作为男人,您毁掉了一个女人。”

红衣主教抓住了伯爵夫人,象说呓语似地对她说:

“承认吧,她并没有真的向您说这些话!”他大声说,“并且,她是不会这样背弃我的。”

“我是以她的名义向您说的。”

“她想过一个时间再说吧?”

“您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但是,请遵照她的命令去做。”

“御花园不是我们唯一可以见面的地方,还有许许多多更保险的地方呢……说到底,王后到您的家来过了!”

“大人,别再多说了,我身上背着的一副担子也够重的了,这就是您的秘密。我感到老是背下去也支持不住了。您的粗枝大叶,偶然的巧合,一个敌人的恶意没有造成的后果,由于一个人的懊恼、后悔却能造成。您等着瞧吧,我知道她在某个绝望的时刻会向国王坦白一切的。”

“我的上帝!难道这可能吗?”罗昂先生大声说道,“她真做得出来?”

“倘若您看见她现在这模样,您会怜悯她的。”

红衣主教嗖地站了起来。

“怎么办呢?”他问。

“以沉默来安慰她。”

“她会以为我把她忘了。”

雅纳耸了耸肩膀。

“她会责备我是一个胆小鬼。”

“胆小些是为了拯救她,绝谈不上是胆小鬼。”

“一个女人会原谅她的情人不露面吗?”

“别以为您判断我的眼光来判断她吧。”

“我认为她是伟大的,坚强的。我爱她的勇敢和她的高尚的灵魂。因此,她完全可以信赖我,正如我信赖她那样。我将再最后见她一面,她会知道我的全部想法的。当她听完我的话以后,她决定干什么,我一定会心甘情愿地去照办。”

雅纳站了起来。

“随您的便吧。”她说,“去吧,不过您一个人去!我今天回来时,已经把御花园的钥匙扔在塞纳河里了。您就随您的意去凡尔赛吧,至于我嘛,我这就出发到瑞士或荷兰去。我离炸弹越远,就越不用害怕它的弹片。”

“伯爵夫人!您这样就等于撇下我不管了,把我抛弃了。啊!我的天哪,我以后向谁来倾诉对她的情感呢?”

这时,雅纳又重温了莫里哀①戏剧里的剧情,不过,对答之妙,就连让诡计多端的道丽娜②和法赖尔③也望尘莫及。

“您不是有御花园和回声吗?”雅纳说,“您把孤挺花的名字告诉它们吧。”

“伯爵夫人,发发慈悲吧。我绝望了。”高级神甫发出内心的呼喊。

“那好!”雅纳带着决定做断肢手术的外科医生那种气昂昂的神情说,“假如您绝望了,德·罗昂先生,您也不必让自己去玩那种比炸药、鼠疫和死亡更危险的儿戏。如果您这么喜爱这个女人,您就别毁了她,要保住她。假如您还存有一丝良心和记忆的话,可别冒险把曾向您伸出过友谊之手的人们拖进您的灾难里去。我嘛,我可不想玩火。您能向我发誓,以后不再想方设法去看王后了吗?我说的仅仅是从现在起半个月之内不再去看她,而不是说不和她说话,听清楚了吗?您能保证这样做吗?我留下来,我还可以为您效劳。您是否已下决心,不顾一切来损害我和她的利益呢?这样的话,我总归会知道的,那么十分钟后,我就走!您有能耐,您就自己去摆脱困境吧!”

“这太可怕了,”红衣主教喃喃地说,“从这幸福的顶端摔下来,这一跤摔得太惨了,啊!我会因此而跌死的!”

“算了吧。”雅纳凑着他的耳朵说,“您仅仅是为了自尊,才别有所爱的吧。”

“今天,我是为了爱情。”红衣主教答道。

“那么今天您就受点罪吧,”雅纳说,“这是维持现状的一个条件。合计合计吧,大人,您自己决定吧:要我留在这里,还是要我踏上去洛桑④的大路?”

“请留下来吧,伯爵夫人。请给我找一帖镇静剂来。我的伤口太疼了。”

“您发誓服从我吗?”

“以罗昂的名义!”

“行!给您的镇静剂是现成的。我禁止您与她会见,但是我不反对您给她写信。”

“一点儿也不错!”这个神经错乱的人大声说道,心中又燃起了新的希望,“我能写信吗?”

“试试看吧。”

“但是……她会回信吗?”

“我来想想办法。”

红衣主教狂吻着雅纳的手,并且一个劲儿地称她是他的守护天使。

盘踞在伯爵夫人心里的恶魔大概会窃窃私笑的——

①莫里哀(1622—1673),法国古典主义喜剧作家。

②道丽娜,莫里哀剧作《达尔杜弗或者骗子》中的人物。

③法赖尔,莫里哀剧作《吝啬鬼》中的人物。

④瑞士一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