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尔尼被这可怕的一击打得太惨了,当他回到自己的住所后,再也无力来向他袭来的新的不幸挑战了。

就这样,万物之主又把他带回到凡尔赛,给他安排了这么一个宝贵的隐身处,仅仅是为了激发他的嫉妒心,仅仅是为了让他发现王后一点也不顾及夫妻间的信义、王室的尊严和爱情的忠贞所犯下的一桩罪孽。

不用再怀疑了,在这样的场合下,在花园里会见的这个人就是她新的情夫。夏尔尼整整一夜因绝望而狂躁不安,胡思乱想。他试图让自己相信,那个收受玫瑰花的人是一个大侠,这朵玫瑰花只是一件秘密协议的信物,以取代一封容易坏事的信而已,但他始终说服不了自己。

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克服猜疑心。对可怜的奥利维埃来说,只剩下检点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并且扪心自问,为什么面临着这样一件不幸的事情,他还是完全处于被动的地位。

只需略加思索一下,就很容易懂得控制这种被动状态的本能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人生最剧烈的危机冲突中,行动只是人性底蕴中的瞬时间的爆发性的产物,而致使人冲动的本能,对神志清醒的人来说,并非什么别的东西,而只是习惯和思维到达活动和选择的最高级阶段的结合的产物。假如说,夏尔尼没有采取行动,这是因为主宰他的这个女人的事情和他完全无关;这是因为如果他要对这件事表示好奇的话,他就暴露出了他的爱慕之心了;这是因为要是败露了王后的秽行,他也就背叛了自己;这也是因为用背叛的方法来对付背叛,也并非上策。

假如说,他没有采取行动,这是因为和一个受到王室信任的人过不去,就必须甘冒一场丑恶的、格调低下的争吵的风险,就有给人以故意设计陷害之嫌,而这将是王室决不能原谅的。

还有,在那讨人喜欢的女伴的嘴里最终道出的“王爷”这两个字,就好象发出一个有益的警告,虽说发得晚了一些,但却在夏尔尼的气头上擦亮了他的眼睛,这也就救了他的命。反之,假如他手上拿着剑正在和这个人格斗,突然,他听见有人称呼他的对手“王爷”,那么他会怎么样呢?他的过失象是从这样高的地方跌落下来似的,将会承受多大的重量,带来多大的恶果啊?

整个夜间,以及次日的上午,夏尔尼的脑子里尽是翻腾着这些想法。正午一过,昨夜想的一切便化为乌有了。在他的脑子里,只是忧心如焚地期待着夜晚的来临,在晚上,很可能又会有什么新的发现。

现在,他的窗口已经变成了他的唯一的归宿之地,他的生命的不可逾越的框框了。可怜的夏尔尼是带着多么焦急的心情又去趴在他的窗口上啊!他担心让人看出他这所房子是有人居住的,因此在百叶窗上开了几个洞眼。

夜晚来到了,给我们焦虑的窥伺者带来了邪恶的愿望和疯狂的想法。

普通的声响在他听来都有特殊的意义。他远远地瞥见王后随着几枝举在她前面的火炬走过了台阶。他觉得王后的神情似乎是若有所思,犹疑不决的,因为夜的神秘而激动不安。

路灯一盏接着一盏熄灭了,宁静的御花园,万籁俱寂,晚风习习。莫不是在白天为了使游人赏心悦目而争妍斗艳的树儿、花儿感到累了,趁夜晚不再为人所看见、所触摸时,正在暗暗恢复和积聚它们的色泽、香味和婀娜的姿态?说真的,树木和植物和我们一样睡着了。

夏尔尼把王后幽会的时间记得挺准,午夜的钟声响了。

夏尔尼的心几乎都要蹦出胸膛了。他把他的椅子靠在窗口的栏杆上,想把怦然作响的狂跳着的心脏按捺住。他心里想,不一会儿,门就要打开了,门闩就会响了。

林子里还是一片静寂。

这时,夏尔尼第一次诧异地想到,接连两天,居然一天一个花样。他又想,除了爱情本身以外,这种爱情并不受其他任何约束,而且,一味顺从自己的性子,两天不见面就无法活下去的那些人反倒是十分冒失的。

夏尔尼又心想,一旦爱得着了迷,难免会走漏风声。

是啊,这是千真万确的了,王后是不会在次日重复上一天晚上的轻率的幽会的。

突然,门闩响了,接着,小门开了。

当奥利维埃看见和上一天晚上的穿着相同的两个女人时,他顿时面如土色。

“王后真的爱上了!”他喃喃地说道。

两位夫人的举止和前一天一模一样,她们加快了脚步,在夏尔尼的窗口下匆匆走过。

当她们一走远,再也听不见他发出的声音时,象昨天一样,他就纵身跳到地上。他以一棵棵躯干较粗大的树作掩蔽物,一步步向前推进,暗自发誓要谨慎从事,要自我克制,镇定自若。他内心还发誓,自己须臾也不能忘记自己是一个臣民,而她是一个王后;他是一个男人,也就是说,必须要庄重些;而他是一个女人,也就是说,有权要求别人另眼看待。

由于他对自己激烈的火爆性子也信不过,他就把他的剑扔到围着一棵栗树的一簇锦葵的后面去了。

这时,两位夫人直到和昨晚相同的地方。也和昨晚一样,夏尔尼认出了王后,她用车篷式的风帽把前额包住了,而那位殷勤的女友就走到隐蔽处去找那个她称之为王爷的陌生人。

这个隐蔽处,究竟是什么样子的?现在夏尔尼琢磨着这个问题。顺着这位热心的女人走的方向,确有一间阿波罗浴室,在它四周围着高高的绿篱和一根根大理石的壁柱。但是外来人又怎样能躲到那儿去的呢?他究竟从哪儿进去的呢?

夏尔尼又想起来了,在花园的这一边,有一扇小门,和两位夫人赴约时打开的这扇门相象。陌生人无疑握有这道门的钥匙。他就是从那儿一直溜到了阿波罗浴室的柱廊下,并在那儿等着别人去找他。

他们的行动就是这样安排的。在和王后密谈后,王爷是通过同一道小门溜掉的。

几分钟后,夏尔尼瞧见了他昨晚已看见过的大衣和帽子。

这一回,陌生人并没有象昨天那样,怀着尊敬谦恭的神情向王后走去,而是大步大步地走着,没敢起步跑,但是,再走得快一些和跑步也就差不离了。

王后背靠着一棵大树,坐在这位新的哈莱夫①为她铺下的披风上。她那位保持着戒备心的女朋友象昨晚一样充当放哨的角色。热恋着的王爷则跪在苔藓上,喋喋不休地在激动地说着什么。

王后低着头,羞羞答答的。夏尔尼听不到骑士的讲话,但是从他说话的神情来看,话中是充满着诗意和恋情的。他的声调的每一个抑扬顿挫,都可以反映出一种激情的流露。

王后不答话。这时,陌生人柔声轻气地滔滔不绝。夏尔尼,不幸的夏尔尼,有时甚至觉得,这些哆哆嗦嗦的、悦耳动听的话语即刻就要爆发成明白无误的爱的倾诉,这时,他一定会嫉妒、绝望而死的。但是没有,没有发生这个情况。正当那男的话语渐趋明朗时,在一旁监听着的女伴做了一个手势,迫使这位多情的演说者降低他那首伤感情歌的调子。

王后始终一言不发。

夏尔尼从他那声调的颤栗的旋律中猜出他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苦苦哀求,得到的仅仅是另一位的无声的默允。显然,这对开始啜饮爱情的甘泉的热切的嘴唇来说,这个恩赐是远远不够的。

陡然,从王后的嘴里吐出了几个字。至少,得相信她确是说了些什么。但这几个字,是只能说给陌生人一个人听的,因此说得很轻,连一丝余音也没有。然而,陌生人才听到她说了这么一点儿,就兴奋异常,便高声地自言自语地说道:

“谢谢,呵,谢谢,我的可爱的君主!这么说,明儿见。”

王后把已经半遮半掩着的脸,更是遮得密不透风了。

夏尔尼只觉得有一阵冷汗,一阵致使的冷汗慢慢地顺着他的鬓角沉重地一滴一滴地滴落下来。

陌生人看到王后的双手向他伸去,他把这双手紧握在自己的双手里,并在上面印下了一个长长的、温柔的吻。在他吻她这双手的当儿,夏尔尼却经受了残忍的人类从最卑下的野蛮行径中剽窃过来的所有酷刑的痛苦。

王后接受了这一个吻后,便迅速地站起来,抓住了她的女伴的胳膊。

象昨晚一样,两位夫人在夏尔尼的身旁一擦而过,溜走了。

陌生人从另一面也溜走了。夏尔尼被这无可言状的痛苦折磨得沮丧万分,不得动弹,没能挪动脚步,只是隐约地同时听见了两扇门的关闭声。

我们不再打算详尽地描绘夏尔尼在这个可怕的发现以后的心情了。

对他来说,夜神在花园、在园中的小径上发疯似地飞跑着,他现在绝望地谴责这些曲曲弯弯的小路是他们的罪恶的同谋。

几个小时以内,夏尔尼真的疯了,他漫无目的地奔跑着,只是在撞着了他的那柄剑以后,才恢复了理智。他早先扔下了这柄剑,就是担心克制不住自己会用上它的。

剑刃绊住了他的双脚,他摔了一跤,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力量和尊严。一个意识到自己手上拿着一柄剑的男人,即使还处在疯癫的状态下,也只能用这柄剑来刺穿自己,或是刺穿冒犯他的人。他不再有懦弱和惧怕的权利了。

夏尔尼又变成象通常那样头脑清醒、体格健壮的人了。他神经扮演似的奔跑时,不断地冲撞树,现在他不再着跑了,挺着胸膛,一声不响地走在这条留着两位夫人和陌生人的脚印的小径上。

他这就要去察看王后刚才坐着的位置。那失去了新鲜色泽的青苔向夏尔尼显示了他本人的不幸和另一位的幸福。奥利维埃不再呻吟,不再让怒火再次冲昏自己的头脑,他开始认真地思索这隐秘的爱情的实质以及引起这种爱情的那个人的身份来了。

他去探索这位王爷的踪迹,其冷静专注的神情,只有他在追踪一头野兽的足迹时才会有。他一直追到了阿波罗浴室后面的那一道门。当攀上墙上的盖顶时,他看见了马的足印和草地被蹂躏的许多痕迹。

“他从这儿来的!他不是从凡尔赛,而是从巴黎来的。”奥利维埃心里想,“他一个人来的,明天,他还会来,不是他和她说过:‘明儿见’吗!”

“一直到明天,我将要默默地吞咽的,不再是从我的眼睛里流出来的泪水,而是从我心脏里涌出来的鲜血。”

“明天是我的生命的最后一天,否则,我就是一个懦夫,我等于从未爱过人。”

“行了,行了。”他一面说着,一面轻轻地叩着他的心脏,就如骑士在拍打着他的狂怒的乘骑的颈脖子一样,“行了,冷静些,拿出力量来,考验还没有结束呢。”

说完这些话,他向周围环视了一圈,把目光从宫保堡移开,他惧怕看见在宫堡里这个背信弃义的王后亮着的窗口,在他看来亮光也意味着是一个欺骗,一个污点。

的确如此,窗户亮着不正说明有人在房间里吗?既然有权利去做那些厚颜无耻、有失体面的事情,既然悄悄地干下流事和公开的丑行相差无几,那还要说谎干什么?

“还想让人以为她在家里,其实她由情人陪着在花园里兜风!说真的,贞洁已经完全丢失了。”夏尔尼带着尖刻的嘲讽的口吻,断断续续地说着这些话。

“这个王后,用这种方法来蒙骗我们,真是太好了,说真的,她很可能是怕惹恼她的丈夫吧!”

说着,夏尔尼一面把手指甲掐到肉里,一面又稳步地朝着去他家的那条路上走去。

“他们说:‘明儿见’,”他越过小平台后又自言自语地说,“是嘛,明儿见!……大家明儿见,因为明儿,我们将是四个人一起赴约,夫人!”——

①哈莱夫(1654—1618),英国大臣兼作家,曾著《世界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