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洛纳先生正穿过长廊回家,王后小客厅的门上响起了手指甲急促的剥啄声。

雅纳进来了。

“夫人,”她说,“他来了。”

“红衣主教吗?”王后问,她对这个“他”字稍感奇怪,这个字从一个女人的嘴里说出来意义无穷。

她话还没有讲完,雅纳已经把罗昂先生带了进来,还偷偷地握了握被保护人的手。接着就告退了。

亲王一个人面对着离他只有三步远的王后,他恭恭敬敬,按照礼仪向王后行了礼。

王后看到他这样有分寸,这样持重,被感动了。她把手伸给还没有抬头看她的红衣主教。

“先生,”她说,“有人给我带来了您的一个心意,这个心意可以使人忘却很多过去的错误。”

“请允许我,”亲王激动得打着哆嗦说,而这种激动决不是装出来的,“请允许我,夫人,向您证明,陛下所说的错误只要在我们之间解释一下是完全可以减轻的。”

“我决不会不让您为自己辩解,”王后庄严地说,“可是您将跟我说的话也许会给我对我的国家和家庭的爱和尊敬上面投下阴影。您在为自己辩解时一定会伤害我的感情,红衣主教先生。不过,唉,我们别去碰那个还没有完全熄灭的火堆吧,它也许还会烧痛您的手指,或者是我的手指。还是看看在我面前以新面目出现的您吧,我现在看到的您是多么殷勤、有礼、忠诚……”

“忠诚到死。”红衣主教插嘴说。

“那太好了,”玛丽·安托瓦内特微笑着说,“到现在为止,还谈不上死,只不过是破产。红衣主教先生,您对我忠诚到不惜破产的程度吗?这太美了,真是太美了。幸好,我已经安排好了,您还将活下去,您也不会破产,除非您象别人说的那样,自己要破产。”

“夫人……”

“这是您自己的事情,可是,作为朋友,既然我们现在是好朋友了,我要给您一个忠告:要节俭一些。这是主教应有的德行。国王喜欢您节俭些,不喜欢您挥霍无度。”

“为了讨陛下喜欢,我要变得非常吝啬。”

“国王,”王后带着一种细微的神态变化说,“国王也不喜欢吝啬。”

“陛下要我怎么着,我就怎么着。”红衣主教抢着说,他的激情已经难以掩饰了。

“我刚才是在对您说,”王后突然打断了他的话说,“您不会由于我的事情而破产的。您曾经为我作了担保,我为此感谢您,可是我也可以履行我的诺言,请您别再管这件事了。这件事从第一次付款以后,就只跟我本人有关了。”

“为了把这件事结束,夫人,”这时红衣主教欠身说道,“我还要把这串项链奉献给王后。”

同时,他从口袋里掏出首饰盒奉献给王后。

她甚至望都没有望一眼,这反而显露了她内心非常想看的欲望。她高兴得抖抖索索地把首饰盒放在一只针线柜上面,不过她还用手按着。

红衣主教又试着讲几句客套话,王后都很客气地接受了,随后又回到了刚才王后讲的有关他们和解的话。

可是,因为她已经打定主意不在红衣主教面前看钻石,可是她又渴望着要看,因此她只是漫不经心地在听他讲话。

她也是这样心不在焉地把手伸给了红衣主教,他心荡神驰地吻了吻。接下,他便告辞了。他以为在这里使王后不方便,这又使他喜不自胜,他想,一个普通朋友永远也不会使人感到不方便的,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就更别提起了。

这次会见就这样过去了,它治愈了红衣主教心上所有的创伤。他从王后家里出来,心醉神迷、浮想联翩,他准备向拉莫特夫人表示无限的感激,感谢她为他进行的一场调解是如此卓有成效。

雅纳在离关卡前面一百步地方的他的四轮马车里等着他,他信誓旦旦地对她倾吐那至死不渝的友谊。

“那么!”在他开始热情洋溢地感谢了一阵之后,她说,“您将要成为黎塞留或者马萨林①了吗?那张奥地利嘴有没有用雄心和柔情来鼓励您?您有没有投身政治或者介入了阴谋活动?”

“请别取笑,亲爱的伯爵夫人,”亲王说,“我高兴得发疯了。”

“这么快?”

“帮我一把,三个星期以后我就可以掌管一个部门,做大臣了。”

“见鬼!三个星期以后,这太长了,约定付款的最后期限还有半个月。”

“哦,好事一起来了,王后有钱了,她要自己付款,我的功劳只不过是出了个主意。这太少了,伯爵夫人,以荣誉担保,这太少了。上帝可以为我作证,为了这次言归于好,我宁愿付出五十万利弗尔。”

“放心吧,”伯爵夫人微笑着打断他的话说,“这个功绩在其他一切之上,您首先会得到的。您真的很愿意这样做?”

“我承认我比较喜欢能为她付出一笔钱,王后欠了我的情了……”

“大人,有些事情告诉我,王后得到满足,对您是不无好处的。您已经准备好了吗?”

“我已经叫人把我最后的财产卖掉了,并把我明年的收入和俸禄抵押掉。”

“那么您已经有了五十万利弗尔了?”

“我已经有了,只不过,付了这次钱以后,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这次付款,”雅纳大声说,“让我们一个季度不用操心啦。而在三个月之内,要发生多少事情啊,老天爷!”

“是这样,可是国王叫我以后别再借债了。”

“您做两个月大臣,就会把您所有的帐都付清了。”

“哦!伯爵夫人……”

“请别不高兴。如果您不干的话,您那些堂表兄弟会干的。”

“您说得对,您现在去哪儿?”

“再去找王后,打听一下您去了以后有什么反应。”

“太好了,我呢,我回巴黎去。”

“为什么?今天晚上您要回来继续打交道,这是出于一种高明的战术,别放弃有利形势了吧。”

“不幸我有一个约会必须要去,这是我上午动身以前知道的。”

“一次约会?”

“我从别人给我的便函的内容来看,事情很重要。请看……”

“男人的笔迹!”伯爵夫人说。

接着她念道:

大人,有人想跟您谈谈收回一笔重要款子的事情。这个人今晚将到您巴黎的寓所去求得您的接见。

“匿名信……一个要饭的。”

“不,伯爵夫人,他不会为了和我开开玩笑而甘愿冒被我手下用棍子打出去的危险。”

“您以为是这样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我觉得我似乎认识这个笔迹。”

“那么去吧,大人。再说,跟答应拿钱出来的人打交道永远也不会冒多大的风险的。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他们付不出钱。再见,大人。”

“伯爵夫人,希望能再次看见您。”

“呃,大人,有两件事。”

“哪两件?”

“如果万一意外地您收回了一笔巨款呢?”

“伯爵夫人,怎么样呢?”

“什么东西失而复得了:一个新发现!一个宝藏!”

“我懂得您的意思了,精灵鬼,两人对分,您是不是这个意思?”

“是啊!大人……”

“您给我带来了幸福,伯爵夫人,为什么我不因此而谢谢您呢?就这么办。现在说说另一件是什么事?”

“是这么回事,别动用那五十万利弗尔。”

“哦!您一点也不用担心。”

说完,他们分手了。随后红衣主教在一种飘飘欲仙的状态下回到了巴黎。

事实上,两个小时以来,对他来说,生活已经面貌全非了。如果他只不过是在恋爱,王后刚才给了他敢于从她那儿得到的更多的东西;如果说他有野心,那么她使他更加野心勃勃了。

国王被他的妻子巧妙地驾驭着,变成了一个今后什么也阻挡不了的一种必然的命运的工具了。路易亲王觉得头脑里主意很多,他和任何一个竞争对手都有同样的政治才能,他懂得如何改良,他团结教会和人民,以形成一个可以长期用力量和权力来进行统治的坚强的多数。

把他热爱的王后置于这个改造运动之首,使日益失去人民欢心的王后变成人人爱戴的王后,这就是这位高级教士的美梦,这个美梦,只消玛丽·安托瓦内特说一句体己的话就可变为现实。

于是,冒失鬼不再哗众取宠,世俗之徒成了哲学家,浪荡子弟成了不知疲倦的劳动者。对一些性格刚强的人来说,由无聊、放荡、心灵空虚,变成兢兢业业、辛勤工作是轻而易举的。罗昂先生被那人们称之为爱情和野心的套车拉得远远的了。

当他回到巴黎以后,他就自以为已经在开始干他的事业了。他一下子烧掉一箱情书,叫他的总管来,下令进行改革,叫一个秘书削一些羽毛笔来写一些有关英国政治的回忆录,他对此是十分了解的。工作了一个小时以后,他的情绪又恢复了常态,突然有一种铃响,告诉他一位重要的来访者来到他的办公室里。

一名看门人出现了。

“谁来了?”高级教士问道。

“就是早上写信给大人的那个人。”

“没有签名的那位?”

“是的,大人。”

“可是这位先生是有名字的,问问他叫什么名字。”

看门人过了一会又回来了。

“是卡格里奥斯特罗伯爵。”他说。

亲王打了一个寒噤。

“请他进来。”

伯爵进来了,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伟大的上帝!”红衣主教大声说道,“我看见了什么啊?”

“大人,”卡格里奥斯特罗微笑着说,“我变化不大吧?”

“这怎么可能……”罗昂先生低语道,“约瑟夫·巴尔萨摩活着,别人说他在这场大火里烧死了。约瑟夫·巴尔萨摩……”

“费尼克期伯爵,活着,是的,大人,比任何时候都活得更有精神。”

“可是,先生,您刚才用的是什么名字啊……为什么没有保留过去的名字?”

“大人,就因为这是过去的名字,它首先会在我心中,其次也会在其他人心中,唤醒太多痛苦的或使人难堪的回忆。我现在只是谈您,大人,告诉您,我本来不会把巴尔萨摩拒之门外的吧?”

“我,决不,先生,不会的。”

话虽这么说,但惊魂未定的红衣主教,甚至还未曾请卡格里奥斯特罗坐下。

“那就是说,”卡格里奥斯特罗接着说,“主教阁下比任何人更正直、记性更好。”

“先生,您过去曾为我这样效劳……”

“您看是不是,大人,”巴尔萨摩插嘴说,“我还是这把年纪,我是检验我的长寿药水是否灵验的活标本。”

“我完全承认,先生,可是您不是凡人,您可以随意地向所有的人施舍金子和健康。”

“健康,我不反对,大人,可是金子……不,哦!不行了……”

“您不炼金子了吗?”

“不,大人。”

“为什么呢?”

“因为我丢失了最后一块不可缺少的配料,那是我的老师,哲人阿尔托塔斯离开埃及后给我的,那是我唯一自己没有的配方。”

“他还保留着吗?”

“没有……也就是说是的,说保留着也好,说带到坟墓中去了也好,随您便吧。”

“他死了?”

“我失去了他。”

“您怎么没有延长这个人的生命呢,这位不可缺少的秘方的唯一的占有者。而您,据您自己所说,您不是已经活了好几个世纪,而且始终是那么年轻吗?”

“因为我虽然可以对付任何疾病、任何伤口,可是对于没有预先告诉我的意外事故而引起的死亡我却毫无办法。”

“这么说,夺去阿尔托塔斯生命的是一个意外事故喽!”

“这件事,您大概已经知道了吧,既然您已经知道我已经死了。”

“圣·克洛德街的这场大火,您就是在这场火灾中失踪的。”

“这场火只不过烧死了阿尔托塔斯一个人,或者说就是那个哲人,他对生活感到厌倦,想一死了之。”

“真是奇怪。”

“不,这是很自然的。我,我也经常有厌世之念。”

“是的,可是您总是克制住了。”

“因为我为自己选择的是一个年轻时期,在这个时期,强壮的身体、情欲、肉体享受还能给我带来某些乐趣。可是阿尔托塔斯却相反,他为他自己选择的是老年时期。”

“阿尔托塔斯应该和您一样。”

“并非如此,他,他是一个思想很深刻,很优秀的人。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中,他要的只是科学。而这种血气方刚的青年时代,情欲、享受,都会转移他全神贯注的注意力。大人,重要的是避免冲动欲,要好好地思考问题,一定要始终处于平稳状态之中。老年人比青年人善于考虑问题,因此在他感到悲伤时,就无可救药了。阿尔托塔斯是忠诚科学的牺牲品,他为此而死。而我,我象一个凡夫俗子似的活着,我虚度光阴,无所事事。我只不过是一棵植物……我不敢说是一朵花。我不是在生活,我只是在呼吸。”

“哦!”红衣主教象个刚苏醒过来的人似的喃喃地说,“所有我感到奇怪的事情又都重新出现了。先生,您又使我回到了那个时期了,那个时候您神奇的话语和魔法般的行为使我大开眼界,加强了我的各种能力,并提高了在我眼中的人的价值。您又使我勾忆起我年轻时代的两个梦想。您知道,您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是在十年以前。”

“我知道,嗨!我们两人都大不如前了。大人,我已经不再是一个哲人,而是一个学者;而您,您已经不再是一个漂亮的年轻人,而是一个漂亮的亲王。大人,那天,还是在我的办公室里——这间办公室现在已挂起了壁毯,灿然一新了——我曾经向您打过保票,您将会得到一个女人的爱情,这是我的女预言家从她那金黄色的头发上判断出来的,您还记得吗?”

红衣主教脸色发白了,突然之间又涨得通红。随着他剧烈的心跳,他起先是感到恐惧,继而又兴奋起来了。

“我记得,”他说,“可是有点模糊了……”

“我们来看看,”卡格里奥斯特罗微笑着说,“我们来看看我还能不能算是一个魔术家。这件事让我再想想。”

他开始沉思。过了一会儿他说:

“这个您梦想中的爱人,这个金黄色头发的女孩子,她在哪儿?她在干什么?哦!天啊!我看到她了,是的……而您自己今天还看到过她。还有呢,您刚从她那儿来。”

红衣主教把他一只冰冷的手按在他怦怦乱跳的心窝上。

“先生,”他说,声音轻得卡格里奥斯特罗几乎听不见,“行行好吧……”

“那么我们谈些别的事好不好?”这位预言家谦恭地说道,“哦!我悉听尊便,大人,请吩咐吧,我请求您。”

于是,他就洒脱自如地躺倒在一张沙发椅上,在这次有趣的谈话开始以后,红衣主教就始终没想起请他坐在上面——

①马萨林(1602—1661),法国首相,红衣主教,原籍意大利。任内继续执行前首相黎塞留的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