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刚才已经看到了,王后在接见安德烈之前,看到了拉莫特夫人的一封便函,她还微微笑了笑。

这张便条上除了所有可能表示敬意的客套话以外,只有这几句话:

“……可以放心,他将给予信贷,商品将预先提交。”

因此,王后笑了,并把雅纳这封便函烧了。

她和塔韦尔奈小姐打过交道后,正有点儿闷闷不乐,这时米塞里夫人来禀告说卡洛纳先生求见,他正在等候王后的恩宠。

向读者介绍一下这位新出场的人物不是题外之话。历史已经使读者对他相当熟悉了,可是对远景和轮廓描绘得不够确切的小说,也许能提供一个细节,来充分发挥读者的想象力。

卡洛纳等我一下很有才智,甚至可以说还是一个才智出众的人。他出自于这一世纪下半叶的这一代人,这一代人虽说能言善辩,可是不太习惯于唉声叹气。他容忍了法国的不幸,把他的利益和公众的利益结合在一起。他说着路易十五说过的话,“在我们以后就是世界的末日。”他还到处收集花朵为他最后的日子装扮门面。

他懂得生意经,经常出入宫廷。对所有以才智、财富和美貌而显耀的女人的一切偏爱,他都一味逢迎,加以扶植,就象蜜峰对有香味和液汁的植物顶礼膜拜一样。

这就是对所有情况的一个概述,顶得上七、八个男人和十到十二个女人的唠叨。

卡洛纳先生能和阿朗贝尔①比算术,和狄德罗②辩论,和伏尔泰③开玩笑,和卢梭④一起沉思。总之,他相当强大,完全可以当面耻笑深孚众望的内克先生。

内克先生考虑周到,老谋深算,他的财政报告能使人对整个法国一览无遗。卡洛纳研究了这份报告的所有方面,最后终于使这份报告在即使最惧怕它的人的眼里也成了笑料。听了“财政报告”这几个字就会发抖的王后和国王早先在听到它被一个温文尔雅的政治家所嘲弄,总免不了要瑟缩发抖。这位政治家面对这么多的财政赤字,总是用一句话就打发掉了:

“根本说不清的一笔糊涂账,又有什么必要去说清?”

实际上,内克只是证明了一件事:他不可能再继续管理财政了。卡洛纳先生却把这个工作当作举手之劳的事情接受下来了,可是刚一开始别人就可以说他力不胜任了。

内克先生要干什么呢?进行一些改革。这些局部的改革吓坏了所有有才智的人。很少有人能在这里面得到什么好处,即使能得到一些好处也是微乎其微的。相反,很多人将在这些改革中遭受损失,而且损失很大。当内克先生想实施正确的税务分摊法时,当他默认对中州土地和神职人员征税时,他直言不讳地指出:这是一场革命,但实际上是行不通的。在他应该集中全民族的力量,在他们取得革命新的全面成果时,他却分裂并削弱了这个民族。

这个目的,内克公开提出来了,同时也使这个目的不再可能达到;也就是为了使这个目的不可能达到,他才公开提出来的。对那些根本不想改革流弊痼疾的人谈改革流弊痼疾,那不就是自己去招募那些与此有利害关系的人的反对吗?是不是必须告诉敌人我们将向某地发起攻击的时间呢?

这些都是卡洛纳已经懂得的。在这些方面,卡洛纳比日内瓦人内克⑤更是民族的朋友,而在已经完成的事情方面,内克却显得更是朋友。因为,卡洛纳非但没有能防止一个不可避免的灾难,反而加速了祸害的蔓延。

他的计划大胆、庞大、可靠。那就是在两年之内把国王和中州引向破产,他们原来也许可以把这个结局再往后推迟十年的。随后,在破产之后,他就会接着说:“现在,有钱的人们,请为穷人付钱吧,因为他们饿了,谁要是不让他们吃,他们就会把谁吞了。”

国王怎么会不先看看这个计划的结果或者这个计划的本身呢?他早先看了财政报告总是气得发抖,可是现在他在猜测他的大臣的意图时,却怎么不发抖了呢?他又怎么会没有在这两种办法中挑选一个,而宁愿听任自己去冒险呢?这是路易十六这个政治家唯一真正要跟子孙后代交代的事情。这就是那个世人皆知的社会变动⑥的起因,而没有足够的力量改变社会上根深蒂固的流弊痼疾的人总是反对这个说法。

那么为什么遮在国王眼睛上的蒙布有这么厚?为什么平时看总是英明透彻的王后对财政大臣的所作所为竟然象她丈夫一样视而不见呢?历史,更应该说是小说——在这儿受到欢迎的小说——将会给我们提供一些必不可少的细节。

卡洛纳先生走进了王后的房间。

他容貌俊美、个子高大、举止优雅,他懂得如何使王后笑,如何使情妇哭。他确信玛丽·安托瓦内特召见他肯定有有急需,于是嘴角上挂着笑来了,其他人来的时候,肯定都是愁眉苦脸的,这样,就更可以使接下来的允诺难能可贵了!

王后显得很殷勤,她请大臣坐下,开始先天南地北闲扯了一通。

后来她说,“我亲爱的卡洛纳先生,我们有钱吗?”

“钱吗?”卡洛纳先生大声说道,“当然,夫人,我们当然有钱,我们从来就是有钱的。”

“那真是太妙了,”王后接着说,“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有人对申请要钱的回答象您这样写道干脆,您真是一位举世无双的财政官。”

“陛下需要多少数目?”卡洛纳问。

“请先对我说说,我请求您,您怎么能在内克先生口口声声说没有钱的地方找到钱呢?”

“内克先生说的没有错,夫人,国库里是没有钱了,这话一点儿也没错。一七八三年十一月五日,在我就任大臣的一天,这些事情是不会忘记的,夫人,我在国库里搜寻国家财产的时候,只找到了两袋钱,每袋一千二百利弗尔,一个子儿也不少。”

王后笑了起来。

“那么……”她说。

“那么……夫人,如果内克先生不说‘没有钱了’,而是象我所做的那样,在第一年借上一亿,在第二年借上一亿二千五百万,如果他也象我那样有把握,在第三年再借上八千万,那么内克先生就是一个真正的财政官。‘国库里没有钱了’这句话谁都会说,可是没有人会回答说‘有钱’。”

“这就是我刚才参您说的嘛,也是我要祝贺您的,先生。可是怎么偿还呢?困难在这里。”

“哦!夫人,”卡洛纳微笑着回答说,人类中没有一只眼睛能估量出这个微笑中深刻而可怕的含意,“我向您保证肯定要偿还的。”

“这件事我就托付给您了,”王后说,“不过我们还是谈谈财政吧,对您来说,这是一门利润极大的学问。在别人手里是刺人的荆棘,在您手里是一棵摇钱树。”

卡洛纳欠身致敬。

“您有什么新的主意?”王后问道,“请先告诉我听听,我请求您。”

“我有一个想法,夫人,那就是给法国人民袋里装上二千万,在您的,对不起,也就是在陛下的银箱里装上七八百万。”

“这几百万几百万的不论到哪儿都会受到欢迎,可是它们从哪儿来呢?”

“在欧洲各国金币并不都是等值的,陛下不会不知道吧?”

“我知道。西班牙的金子就比法国贵。”

“陛下讲得对极了,跟陛下谈财政真是一种乐趣。最近五六年来,西班牙每马克⑦金子的价值要比法国高十八盎司⑧,结果是那些出口商每从法国运往西班牙一马克金子就能赚到十四盎司。”

“这个赚头可真大!”王后说。

“因此,”财务大臣继续说,“如果让资本家们知道了我所知道的事情,那么,也许一年以后我们国家里连一枚金路易也没有了。”

“您将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吧?”

“我立刻采取措施,我马上就要提高金价,增加十五分之一的利润。陛下懂得,当大家知道这个利润是要给金币持有者的话,那么银箱中一个路易也不会剩下了。这种硬币将重新铸造,今天每三十枚路易内有一马克金子,以后三十二枚金币才会有一马克金子。”

“眼下的利润,将来的利润,”王后大声说道,“这真是个好主意,可是这会引起轰动的。”

“我相信会的,夫人,我很高兴这个主意得到您完全的同意。”

“这样的主意您尽管出吧。那么我可以完全肯定您将还清我们的全部借款。”

“夫人,”财政大臣说,“请允许我回到您刚才向我说的事情上来吧。”

“先生,眼下是不是可能拿到……”

“多少数目?”

“哦!也许太多了。”

卡洛纳微微笑了一下,鼓励王后说下去。

“五十万利弗尔。”她说。

“哦!夫人,”他叫道,“陛下真是把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要一大笔钱呢。”

“那么您能拿得出来?”

“当然。”

“国王不……”

“哦!夫人,这是不可能的。我每个月都把报告呈交国王,可是国王一次也没有看过,我为此感到荣幸。”

“这笔款子我什么时候可以拿到?”

“陛下哪天需要?”

“到下个月五日就要。”

“预算将在二日拨款,您三日可以拿到钱,夫人。”

“卡洛纳先生,谢谢。”

“我最大的幸福是使陛下感到愉快。我恳求陛下永远也不要为我的金库感到为难。这对陛下的财务总管将是一个完全与自尊心有关的乐趣。”

他站立起来,优雅地行了礼,王后伸手给他吻。

“还有一句话。”王后说。

“我听着,夫人。”

“这笔钱使我有些内疚。”

“内疚……”他说。

“是的,这笔钱是为了满足我任性的要求。”

“太好了,太好了……那么,这笔钱对我们的工业、商业或者我们的娱乐事业来说,至少有一半是真正的利润了。”

“总之,是这样,”王后低声说,“而您安慰我的方法是多么好啊,先生。”

“谢天谢地,夫人,愿我们除了陛下的内疚以外不要有其他任何内疚,那么我们将直接进入天堂啦。”

“您看,卡洛纳先生,为了要满足我任性的欲望,却要叫我可怜的人民来付钱,这对我来说,可真是太残酷了。”

“好吧!”财政大臣说,他说每句话时都带着这种阴险的微笑,“那么我们以后别再有顾忌了,夫人,因为,我向您发誓,因为付钱的永远也不会是可怜的人民。”

“为什么?”王后惊奇地问道。

“因为可怜的人民什么也没有了,”财政大臣沉着地回答道,“哪里一无所有,哪里的国王也就没有权利了。”

他行过礼后就走了出去——

①阿朗贝尔(1717—1783),法国作家,哲学家和数学家。

②狄德罗(1713—1784),法国启蒙思想家。

③伏尔泰(1694—1778),法国启蒙思想家。

④卢梭(1712—1778),法国启蒙思想家。

⑤内克出生于瑞士日内瓦。

⑥指以后的1789年法国大革命。

⑦古时金银的重量单位,约等于八盎司。

⑧英国重量单位,合二八·三四九五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