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后一直朝着夏尔尼的扶手椅走去。

夏尔尼听到高跟鞋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抬起头来。

“王后!”他轻轻地说,试着想站起来。

“王后,是的,先生。”玛丽·安托瓦内特赶快答道,“我就是知道您怎样使自己失去理智和生命的王后,就是不论您在梦中,还是在清醒时,均在冒犯的王后,就是关心她自己的荣誉和您的安全的王后!就是因为这些,她才来到您这儿,先生,因此您不应该这样接待她。”

夏尔尼已经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已经狂乱得不能自持了,在听到王后的最后几句话时,他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他被肉体和精神的痛苦压垮了,象个罪人似的弯下了腰,他既不想、也不可能再站起来了。

“这是可能的吗,”王后继续说道,她被这种默默无言的尊敬感动了,“过去曾是最最效忠的人中间享有盛名的一位世家子弟,竟然象一个敌人一样,和一个女人的声誉纠缠不清,这是可能的吗?因为,请注意这样一点,夏尔尼先生,因为从我们第一次会面起,您看到的以及我让您看到的,并不是王后,而是一个女人,而且是您永远也不应该忘记的女人。”

夏尔尼被这些出自肺腑的话牵引着,很想说出一句话来为自己辩解,可是玛丽·安托瓦内特不让他有说话的时间。

“如果您作出了背叛的榜样的话,”她说,“我那些敌人将会干出些什么事来呢?”

“背叛……”夏尔尼结结巴巴地说。

“先生,您愿不愿意选择一下?要么您是一个疯子,那么我就要剥夺您作恶的手段;要么您一一个叛徒,那么我就要惩罚您。”

“夫人,请别说我是一个叛徒。这个指责如果出自于一个女人之口,那就会使人声誉扫地。王后,杀了我吧;女人,饶了我吧。”

“夏尔尼先生,您现在头脑是不是清醒?”王后说,她的声音完全变了。

“是的,夫人。”

“您知不知道您对我犯下的错误,我与您对国王犯下的……罪?”

“我的天啊!”这个不幸的人咕噜着。

“因为,你们太健忘了,贵族先生,你们大家抬头看她并侮辱的这个女人是国王的配偶,而国王是你们将来的主子、我的王储的父亲。国王是一个比你们大家都要伟大、都要高尚的人,一个我所尊敬的、爱戴的人。”

“哦!”夏尔尼咕哝着,发出了一声悲叹,他为了使自己坚持住,不得不用一只手按在地板上。

他的呼声钻进了王后的心坎。王后在年轻人无神的眼光中看出了,如果她不立即把她埋进他伤口里的刺抽出,他也许会受不住这个打击而死去。

王后既温柔,心肠又软,她看到了这个脸如死灰,软弱无力的罪人时吓坏了,几乎要叫救命。

可是她又考虑到,医生和安德烈也许会误会了病人昏厥的原因,于是就用双手把他扶起来。

“我们谈谈,”她说,“我以王后的身份,您以一个男子汉的身份大家谈谈。路易大夫在设法把您治好。这个伤口本身不值一提,可是因为您脑子里一些荒谬的念头而恶化了。这个伤口,它什么时候能痊愈呢?什么时候您可以不象疯子一样再向这个好心的医生大吵大闹,使他感到不安呢?什么时候您才能离开宫廷呢?”

“夫人,”夏尔尼结结巴巴地说,“王后陛下撵我走……我就走,就走。”

他剧烈地动了一下,想离开这儿,因而失去了平衡,他摇摇晃晃地跌入了拦着他不让他走的王后的怀里。

他刚感觉到自己碰着了王后抵住他身躯的炎热的胸膛。王后把他扶起时,他刚屈身于她的胳膊的无意的搂抱之中,就完全失去了理智。他的嘴张得大大的,吐出一口炽热的气息。这决不是一句话,但也不敢就说成是一个吻。

王后自己也因为这样接触了一下而感到浑身发烫。她见他这样软弱,意志动摇了。她来不及把这个没有活力的身体推向他的扶手椅上去,她想逃走,可是夏尔尼的脑袋已经向王后仰去,打在椅子的木架上。他口中的白沫微微地染上了一点粉红色,一滴温热鲜红的血从他的额头上坠落到玛丽·安托瓦内特的手上。

“哦!太好了,”他喃喃地说,“太好了!我死在您的手里。”

王后忘记了一切。她又回过头来,把夏尔尼搂在怀里,扶起他来,把他无力的脑袋压在自己的胸口上,再把她一只冰冷的手压在年轻人的心窝上。

爱情产生了奇迹。夏尔尼复苏了。他张开眼睛,幻觉消失了。王后吓坏了,她原来以为这是作最后的诀别,想不到却留下了一个这样的回忆。

她向门口跑了几步,速度之快,夏尔尼仅仅来得及抓住她裙衣的下摆。他大声说道:

“夫人,我以对上帝尊敬的名义发誓,这种尊敬还及不上我对您的尊敬……”

“别了!别了!”王后说。

“夫人!哦!请宽恕我!”

“我宽恕我,夏尔尼先生。”

“夫人,最后再让我看一看。”

“夏尔尼先生,”王后激动又愤怒地哆嗦着说,“如果您不是最卑贱的人,今天晚上,或者明天,您不是死去,就得离开宫廷。”

一个王后用这样的言辞在下命令,实际上是在请求。夏尔尼心醉神迷地合上了双手,拖着双膝,一直跪行到玛丽·安托瓦内特身前。

王后已经打开了门,以便能尽快地逃避危险。

安德烈从这次谈话开始,就虎视眈眈地盯着这扇门。这时她看到了这个匍匐在地上的年轻人,和那精疲力竭的王后。她看到了年轻人眼中闪耀着希望和骄傲的火花,而王后失神的眼睛垂向地面。

安德烈痛心、绝望,胸中充满了仇恨和蔑视,她不再低下脑袋。当她见到王后转回时,她觉得上帝似乎赐给了这个女人的东西太多了。上帝既然刚才已经让她和夏尔尼先生晤谈了半个小时,那又何必再给她王位和美貌呢。

医生呢,他看到的东西太多了,因此什么也没有发现。他一心指望着王后进行的谈判取得成功,于是只简简单单地问了一句:

“夫人,怎么样?”

王后停了有一分钟,为了让自己镇静下来,并让她因剧烈的心跳而梗塞住的嗓子恢复常态。

“他将怎么办?”医生又问。

“他将离开这儿。”王后低声说。

接着,她既没有注意紧锁着眉头的安德烈,也没有关心搓着双手的路易,就快步穿过长廊里的小走廊,木然地披上了她的绣着蜂窝状褶裥饰边的披风,回到她的套房里去了。

安德烈握了握正要跑去看病人的医生的手,随后,她低着头,眼睛发直,脑中空空的,迈着象一个幽灵似的沉重的步子回到她自己的住所去。

她甚至没有想到问问王后有什么吩咐。对一个象安德烈这样个性的女人来说,王后一文不值,情敌压倒一切。

夏尔尼又回到了路易的照料之下,他似乎和昨天已经是判若两人了。

他精神好得有些过分,胆子大得有些出格。他对这位好心的医生提了些关于他近期内恢复健康需遵循的饮食规定,迁移的方法等问题。问题提得又急又有力,以致路易以为他又患了另外一种狂躁症,比上次更为严重。

夏尔尼很快就使医生的疑团冰释了。他就象那些烧红的铁,随着温度降低,铁的颜色眼看着也暗淡下来。铁发黑了,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可是它的温度仍很高,足以把别人放在它上面的所有的东西烤焦。

路易看到年轻人又恢复了健康时期的那种平静和思维能力。夏尔尼真的变得非常通情达理了,因此他认为应该向医生解释一下他突然发迹决定的原因。

“王后,”他说,“她在使我感到羞耻时使我的病有了好转,这比您的医道和灵丹妙药更有效,亲爱的大夫,用自尊心来使我就范,您看到了吧,就象用嚼子制服一匹马一样地制服了我。”

“太好了,太好了。”医生低声说道。

“是的,我记得一个西班牙人——西班牙人是很爱吹牛的——一天,他为了向我证明意志的力量,对我说,在一次决斗中他受伤了,可是他只要心里想着不让血流出来,血就可以不流出来,不让对手看了高兴。我对这个西班牙人的说法嗤之以鼻。可是我眼下也有点儿象他,如果我的高热和您责怪我的谵语又要出现,我就会把它们驱走。我要这么说,谵语和高热,你们别再出现了。对这点,我可以打赌。”

“这种现象我们有例子,”医生严肃地说,“无论如何,请允许我向您祝贺。您精神上已经痊愈了吧?”

“哦!是的。”

“好吧!您很快就会看到人的精神和肉体之间的整个关系。如果我有时间,我将把这一杰出的理论写成书。精神上健康了,您的肉体在一星期之内也将恢复健康。”

“亲爱的大夫,谢谢!”

“作为新生活的开始,那么您准备离开这儿了?”

“随您高兴。马上可以走。”

“等到今天晚上吧。我们克制一些。用走极端的方法行事,总是有危险的。”

“我们就等到今天晚上,大夫。”

“您要去很远吗?”

“如果需要的话,可以去天涯海角。”

“病后第一次出门,这似乎太远了些,”医生仍然无动于衷地说道,“开始还是在凡尔赛吧,好不?”

“凡尔赛也行,既然您喜欢。”

“我似乎觉得,”医生说,“您的伤好了并不构成您远走他乡的理由。”

他这种矫饰的冷静态度最后又使夏尔尼产生了提防的心理。

“说得也是,大夫,我在凡尔赛有一幢房子。”

“好吧!这才是我们需要的,今天晚上就把您搬到那儿去。”

“您对我还不很了解,大夫,我很想到我的田庄上去走走!”

“哦!是这样。您的田庄,见鬼!您的田庄不至于在天涯海角吧。”

“它们在庇卡底边界,离这里十五到十八里远。”

“您瞧!”

夏尔尼握了握医生的手,就象为了感谢他所有细心的翔和体贴似的。

当晚,那四个在他们第一次想抬走他时被他粗暴撵走的仆役,把夏尔尼抬到了边门口等着他的四轮马车上。

国王打了一天猎,刚刚用完晚餐睡下了。夏尔尼急于要走未能先辞。医生叫他千万放心,答应为他的不告而别求得宽恕,说明这是为了发迹环境的需要。

夏尔尼在登上他的马车以前,又最后望了望王后套房的窗口,让自己得到一些痛苦的满足,没有人会看见他。一个仆役举着火把照路,没有照到他的面容。

夏尔尼只是在门口的台阶上遇到几个军官,那是他的几个朋友。他们被及时通知到了,免得他的出走给人以逃跑的印象。

这几位伙伴兴高采烈地一直陪着他走到马车旁,夏尔尼大着胆子向宫廷的窗子扫了一眼。王后的屋子里灯火辉煌。王后陛下稍感不适,已在她的卧室晨接见了贵妇人。

安德烈的窗口漆黑无光,在锦缎帷帘的褶裥后面躲着一个心事重重的女人,她心情激动地偷偷地看着病人和陪伴着他的一群人的一举一动。

四轮马车终于离开了,驶得非常之慢,可以听到每一只马蹄铁落地的响声。

“如果他不属于我,”安德烈自言自语道,“那么至少他也不属于任何人了。”

“如果他又想到要死,”医生回到自己房间时说,“那么他至少不会死在我的房间里,也不会死在我的手里了。让灵魂的疾病见鬼去吧!我可不是能医安提奥克和斯特拉托尼斯①的病的医生。”

夏尔尼平安无事地回到他自己家里。医生当夜就去看他,见他情况极为良好,因此马上就宣称以后不再来看他了。

病人晚餐时吃了一块鸡脯和一小匙奥尔良果酱。

翌日,他接待了他的叔父绪夫朗先生,拉斐特先生和国王专使的拜访。第三天,他几乎也是如此,后来别人也就不再来关心他了。

他已经能起床,并在他的花园里散步。

一星期以后,他已经能慢慢溜着马走动了,他的体力又恢复了。

由于他的家庭多少还需有人照看,他就向他叔父的医生要求同意他动身去他自己的田庄。此外,他也派人去告诉路易医生,请求批准。

路易放心地回答说,活动身体是治疗外伤的最后过程,夏尔尼先生有一辆好马车,去庇卡底的大路又象镜子一样平坦,一个人有可能做一次美好愉快的旅行却待在凡尔赛,那兴许是发疯了。

夏尔尼装了一大车行李。他向国王辞行,国王对他表示了殷切的问候之意。他请绪夫朗先生向那天晚上有病不接见臣下的王后表示敬意。随后,他就在王宫的门口登上了他的马车,动身向以杜穆斯蒂埃早期诗歌闻名的小城市——维莱科特雷赶去,随后再去离维莱科特雷一里之遥的布尔索纳堡——

①安提奥克和斯特拉托尼斯均是公元前二到三世纪塞琉西王国的人物。安提奥克是斯特拉托尼斯王后的义子,安提奥克热恋王后,斯特拉托尼斯离婚后嫁给安提奥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