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看着王后离去,沉思着什么。

随后,他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

“在这个宫堡里,有一些科学解释不通的怪人。对有些人,我用柳叶刀冲开他们的血管治愈它们,对另一些人,我用谴责为武器,刺他们的心脏,可是我能治愈它们吗?”

这时候,夏尔尼的发作已经过去,医生把他仍然茫然张着的眼睛闭上,用水和醋洒在他的脑门上让他凉爽一些,并在他身边百般照料,使发着高烧的病人感到周围变成了舒适宜人的乐土。

这时候,医生看到病人的脸色逐渐平静下来,注意到他的阵阵呜咽声慢慢地变成了低声叹息,从他嘴里吐出来的不再是愤怒激烈的言词,而是含糊不清的音节。

“是啊,是啊,这里面不仅仅有感应,还有影响,”他说,“这次胡话发作仿佛正是病人接受的拜访的欢迎词。是的,人的因子象植物界无处不在的尘埃一样到处移动。是啊,思想里存在着看不见的交流,心灵中充满了秘密的默契。”

突然他哆嗦了一下,转过半身,耳眼并用的倾听着。

“嗯,谁还在这儿?”他咕噜着说。

的确如此,他刚才听到了在小走廊的一头飘来了轻轻的喃喃声和裙衣的窸窣声。

“这不可能是王后,”他低声说,“她看上去很坚决,她不会来的。去看看。”

于是他走过去轻轻地打开了另一扇也是朝着小走廊的门,悄悄地探出头去。他看到十步之外有一个女人,她穿着打着褶裥的长袍,象一尊冰凉死硬的雕像一样绝望地站在那儿。

天色漆黑,走廊里微弱的灯光无力照亮整条小走廊,可是有一道月光从窗外射进来,照在她身上,她就显露出来,直到一片乌云遮住了月亮,她又重新落在阴影里。

医生轻轻地走回房里,从这扇门走到另一扇门前,随后悄悄地猛然打开了另一扇门,这个女人就躲在门后。

她惊呼一声,伸出了两只手,正好碰到了路易医生的双手。

“谁在这儿?”他问道,声音里的怜悯多于威胁,因为他从这个纹丝不动的身影中,猜到了她几乎不是在用耳朵听,而是在用心灵探索。

“是我,医生,是我。”一个温柔而悲切的声音回答说。医生不能说不熟悉这个声音,但这个声音是那么颤弱无力,只能在他的思想里勾起一个遥远而朦胧的回忆。

“我,安德烈·德·塔韦尔奈,医生。”

“哦!我的天啊!发生什么事了?”医生大声说道,“是不是她不舒服了?”

“她!”安德烈叫道,“她!她究竟是谁?”医生觉得他刚才说漏了嘴。

“请原谅,可是我刚才看到有一个女人走开去。也许这就是您吧?”

“哦,是啊,”安德烈说,“在我之前来过一个女人,是吗?”

安德烈在说这几句话时怀着强烈的好奇心,使医生对她说这个话时的感情没有任何怀疑。

“我亲爱的孩子,”医生说,“我们似乎都没有把话讲完,误会了。您在跟我谈谁呢?您要我干什么呢?请您说清楚一些。”

“医生,”安德烈接着说,她的声音是那么凄楚,一直钻进了问话者的心坎里,“好心的医生,请别费心欺骗我了,您一直对我说真话的,请您承认刚才有一个女人来过这儿吧,就如我亲眼看见她的那样,请实事求是地向我承认这件事吧。”

“哎!谁对您说没有人来过?”

“您说得对,可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啊,大夫。”

“一个女人,也许有吧,除非佻也同意这种说法:超过四十岁的女人不是女人。”

“来的女人有四十岁了!大夫。”安德烈大声说道,这时她才缓过气来,“唉!”

“我说四十岁,还足足少说了她五六岁呢。对待朋友,又是女性,必须彬彬有礼,米塞里夫人是我的朋友,而且还是我的一个好朋友。”

“米塞里夫人?”

“大概是吧。”

“来的真是她吗?”

“见鬼!如果是别人,我为什么又不跟您讲呢?”

“哦!因为……”

“真是的,女人都是一样的,无法理解,而我还以为了解了您呢,尤其是您。可是!不,我了解您也不比别人多。真该遭天罚。”

“亲爱的好大夫!”

“别说了,我们来谈正事。”

安德烈不安地望着他。

“是不是她觉得更不舒服了吗?”他问。

“谁?”

“真是的,王后呗。”

“王后!”

“是啊,王后,米塞里夫人刚才就是为了王后来找我的。王后觉得气闷,心悸,真是可悲的病哪,我亲爱的小姐,这是治不好的。如果您是王后派来的,那么请把她的情况告诉我,我们再一起回到她那儿去。”

说完,路易医生做了一个动作,似乎想离开他原来的位置。但是安德烈轻轻地挽住他,她的呼吸越来越自然了。

“不,亲爱的大夫,我根本不是王后派来的,我甚至还不知道她不舒服。可怜的王后!如果我早知道……唷,请原谅我,大夫,可是我真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了。”

“我看得很清楚。”

“不仅不知道我在说什么,甚至不知道我在干什么。”

“哦!您在干什么,我,我知道:您不舒服。”

果然,安德烈松开了医生的胳膊,她冰凉的手又沿着身子垂落下来。她脸色发青,浑身发冷地弯下腰来。

医生又把她扶起来,摇弄她,使她恢复过来。

这时候安德烈竭尽全力使自己振作起来。这个坚强的人呀,不论是肉体痛苦还是精神痛苦都从来没有击败过她,现在她又表现出了她惊人的毅力。

“大夫,”她说,“您知道我神经比较脆弱,我在黑暗中感到非常害怕,我走错了路才走到这一团漆黑的地方来了,因此我现在显得有些古怪。”

“那么您为什么走到这一团漆黑中来呢?既然谁也没有派您来,既然您到这儿来也没有任何事情,是谁逼您来的呢?”

“我没有说没有任何事情,大夫,我说的是没有人派我来。”

“哦!哦!有些小事情,我亲爱的病人,我们在这儿可不大好解决。我们到别处去吧,如果解决这些事情要很长时间的话,更得换个地方。”

“十分钟,大夫,我只要求您十分钟时间。”

“十分钟,行,可是不能站着,站着谈话我两条腿可实在是受不了,我们去坐着谈吧。”

“在哪儿?”

“如果您愿意的话,坐到小走廊的长凳上去。”

“大夫,您以为在那儿没有人能听到我们的谈话吗?”安德烈恐惧地问道。

“没有人能听到。”

“那里面的病人也听不到吗?”她用同样的语气问,一面向医生指着她一直在注视着的被一种淡蓝色的反光照亮着的那个房间。

“听不到的,”医生说,“这个可怜的小伙子是听不到的,而且我还要说,即使有人听到,也肯定不会是这一位。”

安德烈合起了双手。

“哦,我的天啊!那么他的病非常严重吗?”她问。

“他的确病得不轻。可是我们快谈谈您是为什么来的吧,快些讲,我的孩子,您知道,王后在等我。”

“好吧!大夫,”安德烈叹了口气说,“我觉得我们已经在谈了。”

“什么!夏尔尼先生吗?”

“就是他,大夫,我就是来问他的情况的。”

路易医生在听到这些他本应在预料之中的话时沉默了下来,这种沉默是淡漠的表示。事实上,医生这时候正在把安德烈的行为和王后的行为作比较。他看到这两个女人正在被同一种情感驱使着,而从她们的各种表现形式来看,他相信他已经看出来了,这种情感就是强烈的爱情。

安德烈并不知道王后来过,她也不知道医生全部的善良、慈悲、惋惜和怜悯的心理,她把医生的沉默当作是一种责备,认为这样的表达形式也许过于生硬了些。虽然这种压力是无声的,但她还是习惯的站了起来。

“我这样做,我以为您是会原谅我的,大夫,”她说,“因为夏尔尼先生是在决斗中受伤而生病的,而使他受伤的是我的哥哥。”

“您的哥哥!”路易医生叫道,“是菲利普先生伤了夏尔尼先生吗?”

“当然喽。”

“哦!可是我对这个情况一无所知。”

“现在您知道了,我为什么要打听他的情况,难道您还不理解吗?”

“哦!我理解了,我的孩子。”好心的医生说,为能找到一个宽恕别人的机会,感到非常高兴,“我,我根本不知道,我猜不到真正的原因。”

他有意强调最后一句话,为了要向安德烈表明他接受安德烈的结论是有保留的。

“唉,大夫,”安德烈的两只手拉着她的对话者的一条胳膊,盯着他问,“喂,请说说看您是怎么想的。”

“可是,我已经说过了,为什么我要言不由衷,有所保留呢?”

“贵族之间的决斗平常得很,这种事每天都会发生的。”

“唯有一件事可以使得这场决斗显得非同寻常,那就是我们这两位青年是为了一个女人而决斗的。”

“大夫,为了一个女人吗?”

“是的,比如说,为了您。”

“为了我!”安德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不,大夫,夏尔尼先生不是为了我而决斗的。”

医生似乎对这个回答表示满意,可是他想用某种方式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叹息。

“那么,”他说,“我懂了,是您哥哥派您来打听受伤者病情的确切情况。”

“是啊!是的我哥哥!是啊,大夫。”安德烈大声说道。

医生也盯着她的脸看。

“哦!脆弱的灵魂,你心中所想的,我马上就知道了。”他喃喃地说。

“好吧!”随后,他高声说,“那么我就把所有的实情告诉您,就象我应该把实情告诉任何一个有兴趣知道这件事的人一样。您去告诉您的哥哥,这个事件造成的后果,让他安排一下……您理解了吧。”

“是这样的……一次决斗,即使在今天,国王也并不喜欢。国王不再对人强调遵守法令,这是事实,可是如果决斗引起了什么丑闻,国王陛下就要把参加决斗的人驱逐出境或者送进监狱。”

“是这样,大夫。”

“如果不幸死了人,哦!那么,国王是毫不留情的,因此,劝您哥哥躲起来一段时间吧。”

“大夫,”安德烈大声说道,“大夫,那么说夏尔尼的情况很严重吗?”

“听着,亲爱的小姐,我已经答应告诉您真情了,是这样的:您看得很清楚,这个可怜的小伙子睡在那儿,更可以说,他在那个房间里直哼哼,是吗?”

“大夫,是的。”安德烈哽咽地说,“怎么样呢……”

“怎么样!如果他到明天的这个时候还没有得救,如果他体内刚升起的并正在吞噬他的高热不退下去,夏尔尼先生,明天的现在,他将是一个死人。”

安德烈感到她将要叫出声来了,在喉咙里憋住了气,把指甲掐进了肉里,想用肉体的痛苦来稍许缓解撕碎她心灵的痛苦。

路易没有能从她的面容上看出这种斗争引起的可怕的变化。

安德烈表现得象一个刚毅的斯巴达人一样。

“我的哥哥,”她说,“他不会逃跑的,他是作为一个勇敢的人和夏尔尼决斗的。如果我哥哥不幸击中了他,这也是他出于无奈,如果我哥哥杀了他,那就让上帝审判他。”

“她不是为她自己来的,”医生心里想,“那么她是为了王后来的喽。看看王后会不会轻率到如此地步。”

他问道:“王后对这次决斗是怎么看的?”

“王后?我不知道,”安德烈说,“这跟王后有什么关系?”

“可是我想,她是很喜欢塔韦尔奈先生的,是吗?”

“可是,塔韦尔奈先生毫无损伤。希望王后陛下能亲自保护我的哥哥,如果有人控告他的话。”

路易的两个假设都被否定了,他不想再较量下去了。

“我不是一个生理学家,”他说,“我只是一个外科医生。真是见鬼!我对肌肉和神经的功能了如指掌,为什么我非要去插手女人们变幻莫测的七情六欲的事?”

“小姐,您知道了您想知道的事。您让塔韦尔奈先生逃走也罢,不让他逃走也罢,这是您的事。至于我,我今晚的职责是尽力抢救病人……否则死神将会顺利地继续干它的工作,它也许会在二十四小时以后把病人从我手里抢走,再见。”

说完,他走了出去,并且轻轻地、但也干净利落地把门带上了。

安德烈用她一只颤抖的手擦了擦额头,看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面对着这可怕的现实。她似乎觉得,刚才医生如此冷漠地谈到死神已经降临了这个房间,它披着白色的裹尸布进入了这条阴暗的走廊。

吹来一阵风,似同幽灵出现似的,把安德烈的四肢都冻僵了,她吓得一直逃到她的套房里,把钥匙转了三圈,把自己锁在里面,随后双膝跪倒在她床前的地毯上。

“我的上帝!”她热泪纵横地尽情地大声说道,“我的上帝!您不是不公正的,您不是不讲道理的,您不是残酷无情的,我的上帝!您无所不能,您不会让这个年轻人死去的,他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他在这个世界上是受人爱的。我的上帝!我们这些人,我们这些可怜的人,我们真的只相信您仁慈的权威,尽管我们时时刻刻都在您的震怒下发抖。可是我……我……我在向您哀求,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受够了煎熬,我从来没有犯过什么罪却受尽了苦难。可是,即使向您,我也从来没有诉过苦,我对您从不怀疑。不,今天我要向您请求,不,今天我要向您恳求,不,今天我要向您祈求,我要向您要求一个年轻人的生命……如果今天您拒绝了我,哦,我的上帝!我会说您是对我滥施权威,我会说您是一个喜怒无常的暴躁之神,我会说您是一个不可捉摸的复仇之神,我会说……哦!我亵渎了神明,请宽恕我!我亵渎了神明!……可是您却不惩罚我!宽恕我吧,宽恕我吧!您是真正的仁慈和宽容之神。”

安德烈觉得她的眼睛看不见了,她的肌肉收缩了,她失去了知觉,披头散发地倒了下来,象一具尸体似的横倒在地板上。

当她从睡眠中冻醒时,幽灵和痛苦又出现了,她又想起了一切。

“我的上帝!”她有气无力地喃喃自语道,“您并不慈悲,您惩罚了我,我爱他!……哦,是的,我爱他!这够了吧,是吗?……现在,您要杀死我吗?”

“可是,大夫,王后在等着。”

“我就是到王后那儿去,夫人。”

“王后希望……”

“王后想知道什么就会知道什么,是我对您这么说的,夫人,我们走吧。”

他说走就走,迫使玛丽·安托瓦内特的侍从夫人拔腿小跑起来,以便和他同时到达——

①夏尔尼的爱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