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后在等待米塞里夫人的回话,她并没有在等医生。

医生象他平时一样毫不拘束地走了进来。

“夫人,”他声音响亮地说,“国王和王后陛下关心的病人的情况就象一个正在发烧的病人一样。”

王后很了解医生,她知道他曾经说过,他非常讨厌那些稍微有些病就大喊大叫的人。

她想象夏尔尼似乎有点儿做作。能干的女人总是善于发现能干的男人的弱点。

“这个受伤的人,”她说,“他的伤只不过是说说而已的。”

“呃!呃!”医生说。

“擦伤一点儿皮……”

“不是的,不是的,夫人。总之,不管是皮伤还是肉伤,我所知道的,就是他在发烧。”

“可怜的孩子!发烧厉害吗?”

“厉害得可怕。”

“啊!”王后惧怕地说,“我没想过,象这样……不会马上……发烧……”

医生瞧了王后一会儿。

“除了发烧还是发烧。”他说。

“我亲爱的路易,听着,您吓着我了。您平时那么自信,我真不知道今天晚上您怎么了。”

“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哦!瞧您说的!您转来转去,东张张西望望的,好象是有一个重大秘密要告诉我似的。”

“哦!谁说不是呢!”

“那么您说,是一个关于发烧的秘密?”

“正是。”

“关于夏尔尼先生的发烧?”

“正是。”

“而您就是为了这个秘密来找我的?”

“正是。”

“快说,什么事?您知道我是很好奇的。喂,从头说起。”

“象小约翰听故事那样,是吗?”

“是的,我亲爱的大夫。”

“好吧,夫人……”

“好吧,我等着,大夫。”

“不,是我等着。”

“什么?”

“我等着您问我,夫人。我讲不太好,可是如果别人问我,我回答起来却能头头是道。”

“好吧!我刚才已经问过您,夏尔尼先生发烧得怎么样了?”

“不行,这样开始不好。请首先问问我,夏尔尼先生怎么会到了我那儿,到了我两个小房间中的一个里面去的,而不是在走廊里,或者在卫队军官的哨所里。”

“好吧,我就问您这个。这的确也是很令人奇怪的。”

“是这样的!夫人,我不想象您希望的那样把夏尔尼先生留在走廊里或者哨所里,因为夏尔尼先生不是普通的发烧。”

王后做了一个惊愕的手势。

“您这是什么意思?”

“夏尔尼先生只要一发烧,他就马上说胡话。”

“哦!”王后合起双手说。

“而且,”路易一面向王后靠近一面说,“这个可怜的年轻人一说起胡话来,就会说出许许多多的事情,这给国王的卫士先生或其他任何人听到了都是非常微妙的。”

“大夫!”

“哦!夫人!如果您不想让我回答,就不要问我。”

“请照直说吧,亲爱的大夫。”

说完,王后握住了好心的学者的手。

“这位年轻人也许是个无神论者,他一说胡话,就亵渎神圣。”

“不是的,不是的,相反,他虔信宗教。”

“也许在他的头脑里有一种狂热的情绪。”

“狂热的情绪,这是一种手法。”

王后做出适当的表情,保持一种高贵的、镇定自若的姿态,并始终伴着王侯们所习惯的尊重旁人而又不失自尊的动作。这是世界上在大人物要进行统治而又不露声色的本能。

“夏尔尼先生是由人推荐给我的,”她说,“他是绪夫朗先生的侄子,我们的英雄。他曾经为我效劳,我想对他多加关照,就象一个亲戚、一个朋友一样。请把真相告诉我,我应该知道,也愿意知道。”

“可是,我,我却不能告诉您,”路易大夫说,“既然王后陛下一定要知道,我想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请陛下自己去听。这样,如果这位青年讲错了什么话,王后既不会怪罪泄漏秘密的冒失鬼,也不会怨恨忽略了这个秘密的粗心人。”

“我喜欢您的诚恳,”王后大声说道,“而且我现在相信夏尔尼先生在说胡话的时候说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一些急需王后听了作出评价的事情。”好心的医生说。

医生说着,轻轻地握着王后颤抖不已的一只手。

“不过首先,请注意,”王后大声说道,“我在这儿每走一步路都不可能没有一个好心肠的密探跟在我后面。”

“今天晚上,只有我跟在您后面。我那条过道一头只有一扇门,经过那条过道时,我把我们进去的那扇门锁上,我们身边就不会再有人了,夫人。”

“我就指望我亲爱的大夫了。”王后说道。

王后挽着路易的胳膊,悄悄地走出了她的套房,既紧张又好奇,心儿怦怦地乱跳。

医生恪守他的诺言。任何国王,在走向战斗,或者到一个战火纷飞的城市去侦察,任何王后,在被人保护着去冒险的时候,由一位卫队长或者是宫廷中的高级军官带路,那是再变通不过的事了。

医生关上了第一扇门,走近了第二扇,并把耳朵贴在上面听着。

“那么!”王后说,“您的病人就在这儿喽?”

“不是的,夫人,他在第二间里。哦!如果他在这一间里,也许您在这条过道头上就能听到他的声音了。在这扇门边就可以听见了。”

果然,传来了一些含含糊糊的呻吟声。

“他在哼哼,他不舒服哩,大夫。”

“不是的,不是的。他根本不是在哼哼。他在夸夸其谈呢。好,我去把这扇门打开。”

“可是我可不愿进去靠近他。”王后一面大声说,一面向后退。

“我也没有建议您去接近他,”医生说,“我不过是对您说,要您到第一个房间里面去,在那儿,您既用不着怕被人看见,也用不着怕看见别人,您会听到在病人房间里所有的说话声。”

“事情有这么神秘,防范这么周到,真使我感到害怕。”王后喃喃自语道。

“当您听到了他讲的话以后,就不是害怕的问题了。”医生说。

说完,医生只身走进了夏尔尼的房间,来到他的身边。

夏尔尼穿着他部队的制服裤,好心的医生已经解开了他裤子上的搭扣。他细腻而富有弹性的一只小腿套在一只乳白和珍珠双色的有着螺旋形图案的短统丝袜里。他揉皱了的细麻布袖管里的两条胳膊象具尸体似的僵硬地张开着。夏尔尼试着想把他重得象铅一般的脑袋从枕头上抬起来。

他额头上挂着象珍珠似的滚烫的汗,脑门上粘着一圈圈松开的头发。

夏尔尼虚弱、疲惫、奄奄一息。他似乎只剩下一个思想、一个感觉、一个反应,他的躯壳仅仅只靠着这一点火苗才活着,这一点火苗始终在他的脑中猛烈地自个儿燃烧着,就象大理石照明灯中的烛花一样。

我们在这儿选择的不是一般的比喻,因为这个火苗,夏尔尼身上唯一生存着的东西,千奇百怪地照亮了某些细节,并使它们蒙上了一层感情的色彩。这些细节都是一首首长长的抒情诗,只有在想起它们时,才成为一件件具体的事情。

夏尔尼正在对自己复述着在出租马车中与德国夫人的会晤,就是他从巴黎到凡尔赛的途中遇见的那位。

“德国女人!德国女人!”他反复嘀咕着。

“是啊,德国女人,我们已经知道了。”医生说,“在去凡尔赛的路上。”

“法国王后。”他突然叫道。

“唉!”路易瞧着王后的房间说,“就这一些,您看怎么样!”

“这些事真可怕啊,”夏尔尼喃喃地说,“爱上一个天使,一个女人,发疯地爱她,为她献出生命,当走近她时,面前什么也没有了,仅剩下一个穿戴着天鹅绒和金首饰的王后,一块金属,一块布帛,没有心肝。”

“哦!”医生勉强地笑着说。

夏尔尼对别人的插嘴并不在意。

“我还是喜欢,”他说,“一个已婚的女人,我还是喜欢以这种使人忘记一切的原始的爱来爱她。好吧……我要对这个女人说,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还剩下有好几天美好的时光,那些在爱情之外等待着我们的人,值得利用这几天也来感受感受!来吧,我亲爱的,只要今后你爱我,我也爱你,那就是使人向往的生活。以后!嗯!以后,那将是死亡,也就是我们眼下的生活,因此,我们要得到这次爱情的好处。”

“对一个发烧的人来说,这些话还应算是相当有条理的,”医生自言自语地说,“虽然这种谕的逻辑不够严密。”

“可是她的孩子呢!……”夏尔尼突然怒冲冲地叫了起来,“她不能把两个孩子留下。”

“这就是障碍,hicnodus②,”路易医生一面擦着夏尔尼额头上的汗,一面带着一种讥讽和怜悯兼有的神色说。

“哦!”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的年轻人又说,“孩子,那完全可以放在一件旅行大衣的下摆内带走,孩子!……”

“喂,夏尔尼,既然你带走了母亲,在你的手里,她比莺的一根羽毛还轻,既然你把她举起时只感到有一阵爱情的悸动,而不是一个重负,您难道不能也把玛丽的孩子……啊!……”

他发出一个可怕的叫声。

“一个国王的孩子,那有多么重啊,顶得上世界的半边天哪。”

路易医生离开了他的病人,向王后走去。

他看到王后站着,浑身冰凉,发着抖,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也在哆嗦。

“您说得对,”她说,“这已经不单单是说胡话了,如果让人听到了,这个青年可真要遇到危险。”

“听啊!听啊!”医生接着说。

“不,一句话也不听了。”

“他平静下来了。听,他现在在祈祷。”

果然,夏尔尼坐了起来并合着双手,他睁着大大的眼睛惊奇地望着空间和虚幻的远方。

“玛丽,”他说,声音颤抖着,但非常温柔,“我完全能感到您是爱着我的。哦!我什么也不会说的。您的脚,玛丽,在马车里靠近了我的脚,而我感觉到我死了。您的手移下来放在我的手里……哦……哦……我什么也不会说的,这是我一生都应保守的秘密。我伤口的血白流了,玛丽,秘密不会随着血流走的。”

“我的敌人的剑上已经蘸上了我的血,可是即使他知道一点儿我的秘密,他却一点儿也不知道您的秘密。因此您什么也别怕,玛丽,您甚至别对我说您爱我,这是徒劳无益的,既然您脸红了,您就没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了。”

“哦!哦!”医生说,“现在已经不再是发烧了,看,他是多么安静……这是……”

“这是……”王后提心吊胆地说。

“这是神志恍惚,夫人。神志恍惚和记忆相象,当一个人想起天上的事情时,恍惚的神志就成了记忆了。”

“我已经听够了,”王后轻声说,她心烦意乱,简直想逃走了。

医生用力拉住她的手。

“没有什么,大夫,没有什么。”

“不过要是国王想看看他的被保护人又怎么办呢?”

“我怎么说呢?”

“大夫,我一点想法也没有,我一句话也说不出,这幕可怖的景象使我看了很伤心。”

“而您把他这种发烧当作出神,”医生轻声说,“他脉搏至少跳一百下。”

王后没有回答,她脱出手来走了——

①拉丁文:梦呓症。

②拉丁文:这就是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