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格里奥斯特罗先生独个儿来到了圣·克洛德街这座老房子里,我们的读者大概还没有完全忘记它吧。当他站在这座房子门前时,夜幕已经降临,大街上行人稀少。

圣·路易街上响起了一阵马蹄声,旧钢窗叽叽嘎嘎的关闭声,在隔壁一座府邸的主人回来后,大院门事隔的闩门声,这些就是当时在这个地区的仅有的动静。

在一座修道院的小围墙里有一只狗在吠,更确切地说是在嚎。一阵暖风一直吹到圣·克洛德街,圣保罗教堂的大钟发出凄凉的三刻钟的报时声。

时间是九点差一刻。

就象我们刚才所说的那样,伯爵走到了大院门口,从他的宽袖长外套下面拿出了一只大钥匙,为了把钥匙插进锁孔,他先用钥匙把几年以来被风吹进锁孔的厚厚一层积尘残屑掏了一掏。

这里面有干草,其中有一根麦杆进入了尖拱形的锁孔;一小颗种子,它向南方飞奔,想有朝一日变成一颗野生萝卜或锦葵,但它却发现被关进了这个阴暗的窟窿眼里;从邻近建筑飞来的一块石片;十年以来被关在这铜墙铁壁的收容所里的苍蝇,它们的尸体最后把锁孔全填满了。所有这一切在钥匙的压力下窸窣作响,并被研成了粉末。

钥匙在锁孔里完成了它一连串的动作以后,剩下的问题就是开门。

可是时间已经起了作用。接缝处的木材膨胀了,铰链锈蚀了。所有的石板缝里都长出了青草,青草散发出的潮气使大门下部长出了青苔,到处都有一种象燕子筑窝时用的胶粘剂那样的东西填满了所有的缝隙,长势迅猛的茁壮的石珊瑚在栏顶上层层叠叠,它们细密的、生命力强盛的子叶把拱顶表面的木头全遮盖住了。

卡格里奥斯特罗感到门推不开,于是就用上了拳头、臂肘,然后是肩膀,所有这些障碍终于随着刺耳的格格声一个接一个地被撞破了。

门打开后,出现在卡格里奥斯特罗眼前的是一个荒凉的院子,到处长满了苔藓,象一块无人照管的墓地一样。

他把身后的门关上,他的脚踩在已经蔓延到石板面上的茂密坚韧的狗牙草上,并留下了脚印。

刚才没有人看到他进来,现在也没有人看到他正置身于这四周的高墙包围之中。因此他可以在院子里伫立一会儿,他的思想慢慢地回到他过去的生活中,就象他刚才回到他的家里一样。

他过去的生活是辛酸和空虚的,他的家是冷落而残破不堪的。

台阶上十二级梯级只有三级是完整的。其他几级,被雨水侵蚀,被墙头草和野罂粟滋蔓,起先是腐烂摇晃,后来又失去了与台阶的联系,滚得远远的。——在坠落下来的时候,石块碎裂了,爬上了废墟,就象侵略者的旗帜那样,色彩斑斓地傲然挺立在那儿。

卡格里奥斯特罗踏上了台阶,台阶在他脚下摇摇晃晃。他用第二把钥匙,开门走进了一间巨大的前厅。

直到那儿,他才点起了一只提灯,那是他预先想到要带来的;可是不论他如何小心地点蜡烛,房子里阴森森的气息一下子就把它吹灭了。

死亡的气息强烈地抵御着生命的活力,黑暗吞没了光明。

卡格里奥斯特罗重新点燃起灯笼,继续往前走。

在饭厅里,四角已经霉烂的食柜失去了它们原来的形状,粘糊糊的石板已经支承不住食柜的四脚了。房间里面所有的门都打开着,让思想和视线都能自由自在地进入那曾经让死亡通过的阴森可怖的深处。

伯爵觉得身上似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因为在大厅的尽头,在过去上楼梯的地方,传来了声音。

这个声音,在过去,说明有一个亲人在家,这个声音可唤醒这座房子主人所有感官中的活力、希望和幸福。可是在眼下,这个声音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只是使人忆起过去的一切。

卡格里奥斯特罗蹙着眉头,屏着呼吸,手心冰凉地向那座希腊神祇阿尔波克拉脱塑像走去,过去那扇暗门和弹簧机关就在那座塑像旁边,那扇暗门是一个神秘的、难以觉察的纽带,它把现在这座房子和那座秘密的房子联系起来。

弹簧机关顺利地起了作用,不过周围被虫蛀蚀了的细木护壁板被震得索索发抖。可是正当伯爵一脚踏上暗梯时,这个奇怪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卡格里奥斯特罗将手里的提灯伸向前去,想看看是什么原因。他看到一条粗大的游蛇,正慢慢地从楼梯上游下来,蛇尾拍打着楼梯的踏级发出响亮的声音。

这条爬行动物不慌不忙地用它漆黑的眼睛朝卡格里奥斯特罗望了望,然后游进了护壁板上最近的一个窟窿里,消失了。

这大概是寂寞的守护神。

伯爵继续往楼上去。

在他登楼时,始终有一个回忆跟着他,或者更确切地说,有一个阴影伴随着他。当提灯的光线在板壁上投射出一个活动着的投影时,伯爵哆嗦了一下,他想到他自己的黑影是一个怪异的黑影,现在苏醒过来了,也想来拜访一下这神秘的住所。

他就这样一面沉思默想,一面走着,一直走到了壁炉的门板那儿,壁炉是沟通巴尔萨摩的武器室和洛朗查·费莉西阿妮香味扑鼻的隐蔽所的出入口。

墙上光秃秃的,房间里空荡荡的,在那仍然张着大嘴的炉膛中,有大堆灰烬,灰堆中闪烁着点点金银碎块。

这堆又细又白,散发着香味的灰,是巴尔萨摩烧掉的洛朗查的全部家具的灰烬。这些是带鳞状饰片的大橱,羽管键琴,玫瑰木筐篮,塞夫勒产的用瓷块拼花的美丽的卧床,这些东西遗留下来的含云母的灰尘就象大理石粉末的余烬一样;这些是在密封的大火中熔化的金属线脚和装饰物;这是丝织的帷幔和地毯;这些是放芦荟树脂和檀香的盒子,它们无孔不入的香气在大火燃烧时从烟筒里逸出,使烟雾所过之处的巴黎地区香味馥郁,以致在整整两天之内都要抬头嗅嗅这混在巴黎空气中的奇怪的芳香,以致巴黎中央菜市场地区的商店小伙计和圣·奥诺雷区的女工,都被陶醉在这阵从黎巴嫩坡地和叙利亚平原吹来的浓烈、灼热的气浪之中。

这种香味,我们说,在这寒冷而空旷的房间中还在逗留着。卡格里奥斯特罗弯下腰去抓起了一撮灰,贪婪地、长时间地嗅着。

“但愿这样,”他咕哝着说,“我能闻到一点儿过去和这些灰有过关系的人遗留下来的气息。”

随后,他又看到了铁栅栏,邻居院子里凄凉的景色,从楼梯上可以看到这场大火在这座房子顶上造成的裂隙,这座房子的上面一层已经被大火吞噬了。

真是既阴森又庄严的景象!阿尔托塔斯的房间没有了,四壁只剩下了七八个被凶猛的大火舔食过的发黑的小圆齿状叶缘。

任何不知晓巴尔萨摩和洛朗查那段痛苦的经历的人都不可能不为这堆废墟悲叹。这座房子里所有的东西都让人窥见了昔日的荣华富贵和已消逝的幸福。

卡格里奥斯特罗因此又陷入了梦幻之中。这个人从他哲学的高峰走下来,又变成凡夫俗子存在于这温柔的人性的残余的气氛之中。人们把这种人性称为从心灵上来的感情,而不是从理智中产生的。

在追念了这些寂寞之中的温顺的鬼魂,并且默诵了天意之后,他以为可以和人类的软弱一刀两断了。在这一片灾难,这一片残骸之中,突然他的眼睛落在一件仍在熠熠发光的物件上面。

他弯下腰去,看到在地板的沟槽里,有一支小小的银箭半埋在灰烬里面,它仿佛是刚从一个女人的头发上掉下来似的。

这里当时的夫人小姐们喜欢用来压住发卷的一种意大利针,它蒙上了一层白粉以后,变得相当沉重了。

卡格里奥斯特罗是一位哲学家、学者、先知,他是一个轻视人类、想获得上天重视的人,他抑制了自己内心的巨大痛苦并使别人的心上流了那么多的血,他是无神论者、江湖医生、玩世不恭的怀疑论者。这时,他捡起了这只别针,放到唇边,接着,在确信别人不可能看到他时,他让一滴眼泪涌上了自己的眼睛,轻声呼唤着:

“洛朗查!”

这就是一切。这个人仿佛有魔鬼附身似的。

他在寻求斗争,而他自身的幸福和斗争是分不开的。

他热情地吻过这个神圣的遗物以后,打开窗子,把胳膊伸到铁栅栏之外,把这微小的金属片扔到了隔壁修道院的围墙里去,扔在树丛中、空气中、尘埃中,反正不知扔到何处去了。

他就这样惩罚了自己的脉脉温情。

“永别了!”他对那个也许将永远消失的无知无觉的东西说,“永别了。为了感动我,也许是为了使我渺小才冒出这件纪念品的,今后我将只想到尘世上的事了。”

“是的,这座房子要被亵渎了。我说什么好呢?它已经被亵渎了!我又打开了门,把亮光带给了墙壁,我看到了坟墓的内部,我发掘了死者的遗骸。”

“房子就这样被亵渎了!那么为了某种利益就让它亵渎个够!”

“一个女人又将穿过这个院子,一个女人的脚将站在这个楼梯上,一个女人也许将在这个仍然回响着洛朗查咽气声的拱顶下歌唱!”

“行了。可是发生所有这些亵渎行为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为我的事业服务。如果上帝在这个事业中失败了,那么撒旦必然取得胜利。”

他把他的提灯放在楼梯上。

“整个楼梯间将倒塌,”他说,“房子的内部也将倒坍。神秘将突然消失,宅邸仍将是小小的藏身之处,但不再是圣地了。”

他匆匆忙忙在他的记事本上写下了下面几行字:

致我的建筑师勒努瓦先生:

冲洗院子和门厅,重建车库和马棚,拆毁房内小屋,把宅邸改小成三层楼房。一星期完成。

“现在,”他说,“看看能不能从这里看到小伯爵夫人的窗子。”

他走近这座房子三层楼的一扇窗子。

从这里可以越过大院门看到圣·克洛德街对面所有房子的正面。

对面,至多有六十尺远的地方,可以看到雅纳·德〕拉莫特住的房间。

“错不了,这两个妇人会相互看见的,”卡格里奥斯特罗说,“好。”

他又拿起他的提灯走下楼梯。

足足一小时过去了,他回到他家里,并把他的工种要求送到了建筑师那里。

应该说明,从第二天开始,五十个工人进入了这座房子,到处响起了锤子声、锯子声和十字镐声,一大堆一大堆青草被聚拢在院子内的一角开始燃烧。到了晚上,那个每天都要来观察一番的行人在回家的时候,看到院子里一群杂务工、泥瓦工围着一只铁框,铁框下面吊着一只大耗子的爪牙,他们都在嘲笑着它那花白的髭须和它油光光、福笃笃的身躯。

由于坠落了一块方石,这座大宅里这位安静的居民被禁闭在它的洞里。当吊车把这块巨石吊起的时候,这只半死不活的耗子被抓住了尾巴,成了那些年轻的奥弗涅泥水工的消遣品。这只耗子也许是由于羞愧难当,也许是由于接不上气,总之它是死了。

那个路人替他做了这首悼词:

这一位享了十年清福!

sictransitgloriamundi.①

根据卡格里奥斯特罗吩咐建筑师的那样,这座房子在一星期以内重建完工了——

①拉丁文:尘世之荣华富贵从此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