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大使馆门卫能象唐·玛诺埃尔命令他的那样,去追赶博西尔的话,我们得承认他的任务是非常艰巨的。

博西尔一出这是非之地,一路小跑到了贝壳街,紧接着又狂奔到了圣·奥诺雷街。

他总是怀疑有人在追他,因此他沿着围绕小麦市场的毫无规律的、阡陌纵横的街道穿来插去地乱跑一阵,几分钟以后,他几乎已经肯定没有任何人能跟上他了,他同时也肯定了另一件事情,那就是他已经精疲力竭了,即使是一匹打猎用的好马也不能比他有更大的作为了。

博西尔坐在围绕着市场的维阿尔姆街上的一袋麦子上。他坐在那儿假装全神贯注地在观察那根美第奇①柱子,那是过去巴肖蒙②为了从拆毁建筑物的人手中抢救出来而买下来送给当时的市政府的。

实际上博西尔先生既没有瞧菲利贝尔·德洛姆③先生雕刻的柱子,也没有瞧潘格雷④先生镶在柱子上做装饰的日晷仪。他艰难地从肺脏深处呼出了一口气,带着尖厉嘶哑的声响,就象一只疲惫不堪的锻铁用的风箱在喘气。

有一会儿,他简直无法补足他从喉头呼出的大口空气来平衡他的呼吸。

最后他总算能自然地呼吸了。他长吁一声。如果维阿尔姆街上的居民不是在忙于卖麦子、称麦子的话,他们几乎都能听见。

“哦!”博西尔思忖着,“我的梦想总算实现了,我发财了。”

他仍在喘气。

“那么我可以成为一具真正的体面人啦,我觉得我已经发福了。”

事实上,他并没有发福,而是虚肿。

“我工,”他继续他那无声的独白,“把奥利瓦变成一个体面的女人,就象我将成为一个体面的男人一样。她长得很美,她的情趣很高雅。”

(不幸的人!)

“她不会厌恶到外省去过隐居生活的。在靠近一座小城市的地方租一个美丽的田庄,我们可以把它叫作我们的封地,在那里我们很容易被人当作老爷太太看待。”

“尼科尔心地善良,她只有两个缺点:懒惰和骄傲。”

(不用再多了!可怜的博西尔!这是两个致命的罪恶!)

“我,大家信不过的博西尔,我将容忍她这两个缺点,为我自己来造就一个完美的女人。”

他没有再想下去,他的呼吸已恢复正常了。

他擦了擦前额,确信十万法郎还在自己的袋子里,肉体和精神上都为之一轻,他想考虑问题了。

人们也许不会在维阿尔姆街找他,可是还是要找他的,大使馆里的先生们不是那些肯甘心情愿丢掉他们那份脏物的人。

因此他们将分成几批,他们也许会从搜查贼窝开始。

问题的严重性就在于此。在那个住所里面住着奥利瓦。有人会把事情告诉她,也许还会折磨她。谁知道呢?他们甚至也许会残酷到把她当作人质的地步。

这些无赖有什么理由会不知道奥利瓦小姐是博西尔的心头肉?而在他们知道了以后,他们又为什么不可以利用他这块心头肉来作投机呢?

博西尔在这两个致命的危险边缘差点儿发疯了。

爱情使他发狂了。

他不愿任何人碰到他的情人。他象箭一样地奔向了王妃街那座房子。

而且,他对自己的迅速有无限的信心,他的敌人们,不管有多么敏感,也不会抢在他前面的。

而且,他还窜进了一辆出租马车,向车夫露了露一枚六利弗尔的埃居,一面对他说:

“去新桥。”

马儿不象在跑,简直在飞。

夜幕降临了。

博西尔被拉到了亨利四世塑像后面的桥坡上。这时候的人们都是乘车到这里来的,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可是也是常用的约会地点。

这时,他壮着胆子把头伸向车门外边,向王妃街远远望去。

博西尔对警察署的人是有点儿熟悉的,他花了十年时间来设法认识他们,为的是在适当地时候和场合避开他们。

他发现在王妃街那边的桥坡上有两个人,一前一后,他们正伸长着头颈从这条街上望去,象是在观察那儿有什么动静。

这两个人是暗探。在新桥上看到有暗探,这不是什么稀罕事,因为当时有句谚语说,不论任何时候,如果想看到一位高级教士,一个婊子和一匹白马,只要到新桥去走一遭就行。

不过,白马、教士服和婊子始终是警察的目标。

博西尔只是受到了些阻碍,有点儿不方便。他装得象个驼背,一瘸一拐地走着,掩饰自己原有的步态,他穿过人群走上了王妃街。

没有什么迹象使他惧怕。他已经看到了那座房子,在那座房子的窗口上经常显露着他的星星、美丽的奥利瓦的倩影。

窗户都关着,她大概在沙发上休息,或者是在看什么色情小说,或者是在嚼着什么糖果。

突然,博西尔似乎在对面一条小路上看到了一个穿制服的巡逻兵。

而且,他又了另一个出现在小客厅的窗口里。

他浑身冒汗了,冒的是冷汗,冷汗可是有碍健康的。他现在已经有进无退了,必须从这幢房子,还向它望了望。

一片什么景象啊!

一条小巷里挤满了巴黎警卫队的步兵,他们中间,有一个穿着一身黑衣服的夏德莱法院的特派员。

这些人……博西尔飞快地瞥了一眼,看到他们的表情是惊惶失措、失望沮丧的。有些人对警察有鉴貌辨色的习惯,有些人去没有。如果有谁象博西尔一样有这个习惯的话,那就用不到看第二次,就可以猜出这些先生们扑空了。

博西尔心里想:克罗斯纳先生,不管他是用什么方法或者通过谁,反正他已经知道了,他想派人逮捕博西尔,可是只找到了奥利瓦。indeiroe⑤.

因此,他感到心情沮丧。当然,如果博西尔处于一般情况之下,如果他袋里没有装着利弗尔,他会一头向那些警探冲去,一面象尼苏斯⑥那样叫道,“我在这儿!我在这儿!这一切全是我干的!”

可是一想到这些人要摸到他的十万利弗尔,让他们一生都把这件事作为笑料,想到他博西尔胆大心细,干了这么一手,到头来却只是让警察总监手下的人捞到了便宜,想到这些,他所有的疑虑全打消了,可以这么说,他在爱情上的愁思也被一扫而尽了。

“从逻辑上说……”他想,“如果我让他们抓住了……那么我就是把十万法郎让他们拿走了,我就帮不了奥利瓦……自己也破产了……我要向她证明我象一个疯子似的爱她……可是实际上她真该对我说:‘您是个大笨蛋,用不着这么爱我,而应该救我。’要下决心,辛苦辛苦两条腿,把钱放到安全的地方去。自由、幸福、哲理,这一切都离不开钱。”

想完,博西尔把保险柜里的那些银票贴在心口,又撒腿奔向卢森堡公园。一个小时以来,他的行动,完全受本能的支配,他到卢森堡公园去找奥利瓦的事过去已经发生过上百次了,因此,他这次也不由自主地向那儿跑了去。

对一个执拗地进行逻辑思维的人来说,这真是一个可悲的推理。

事实上,那些警员是知道窃贼们的习性的,就象博西尔熟悉警员的习性一样,他们很自然地会到卢森堡公园去找他的。

可是上天或者是魔鬼早已决定了这一次克罗斯纳先生和博西尔无缘相遇。

尼科尔的情人刚在圣·日耳曼——台·泼莱街口拐弯,就差点儿被一辆华丽的四轮马车撞倒,拉车的几匹马正耀武扬威地向王妃街奔去。

幸亏博西尔身手矫捷,他刚好闪开了马车的辕杆——其他的欧洲人对这一手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他虽说未能躲过车夫的咒骂和鞭子,可是一个身藏百万利弗尔的财主是不会为这一丁点儿有损面子的事而停止不前的,何况他身后还有星形广场的伙伴们以及巴黎警卫队在追捕他。

于是博西尔向一旁窜去,可就在他挺起身来时,他看到奥利瓦在马车里和一个非常漂亮的男子在热烈地交谈着。

他轻轻地叫唤了一声,可这一声使马跑得更快了。他本可以随着马车跑去,可是马车却是驶向王妃街的,这是眼下在巴黎博西尔唯一不愿意去的一条街。

而且,不管坐在马车里的奥利瓦的外表怎么样,是幽灵,还是幻觉和异象,他的视觉可没有模糊,相反还看得一清二楚,他确确实实看见了奥利瓦。

然而在理智上还必须作出这样的结论,那就是说奥利瓦不在马车里,因为警察已经在王妃街她的家里把她抓走了。

可怜的博西尔在精神上和肉体上都感到走投无路了,他向亲王先生壕沟街奔去,到了卢森堡公园,穿过了已经人迹稀少的街区,终于跑出了关卡,躲在一家小酒店的小房子里。这家酒店的女主人对他另眼相看,关怀备至。

他就安顿在这家小酒店里,把他的银票放在房间里的一块方砖的下面,再把床脚支在这块方砖上面,然后他汗水淋漓地躺下了,嘴里不三不四地对墨丘利⑦又是谢来又是骂。他心情烦躁,不时从嘴里呕吐出浸桂皮的甜酒。这是一种专门用来加强皮肤发散作用和增强信心的饮料。

他深信警探找不到他了,没有人能把他的钱夺走了。

他深信尼科尔没犯下任何罪,即使被逮捕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并且毫无根据的监禁,时间再长,也总会过去的。

最后他还深信,有了十万利弗尔,他甚至可以把他不可分享的伴侣奥利瓦从监狱里救出来,如果她被监禁的话。

剩下的是大使馆里的那些伙伴们,跟他们的帐可有点儿难弄清。

可是博西尔已预测到他们会来找他的麻烦的,只要奥利瓦小姐一获得自由,他就把他们全扔在法国,自己动身去瑞士,那是一个自由的礼仪之邦。

博西尔一面啜着他的温热的葡萄酒,一面在思索所有发生的那些事情居然没有一件是他预想到的,这真是命中注定的了。

人们经常会犯这样的错误,这就是以为看到了他实际上并未看到的东西;可是以为没有看到实际上他已经真正看到的东西,那么这个错误就更严重了。

我们就来向读者解释一下这个评注——

①美第奇,中世纪意大利佛罗伦萨的著名家族,后成为欧洲最大银行家之一,十三苨末叶起参加佛罗伦萨共和国政府。这个家族以提倡文艺粉饰其专制统治。

②巴肖蒙(1624—1702),法国作家。

③菲利贝尔·德洛姆(约1513—1570),法国宫廷建筑师。

④潘格雷(1711—1796),天文学家。

⑤拉丁文:因此他生气了。

⑥尼苏斯,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著名史诗《伊尼特》中的人物。他是一个年轻的特洛伊战士,为了对欧里阿勒的友谊而牺牲了自己。

⑦墨丘利:罗马神话中主管盗贼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