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纳也是女人,可是不是王后。

结果是她一登上她的马车,就在脑中把这漂亮的凡尔赛宫,这富丽堂皇的家具陈设和她圣·吉尔街的五层楼相比,把这些穿着华丽的侍役和她家里的老仆妇相比。

不过几乎就在同时,那寒伧的阁楼和那老仆妇象一个幻觉一样消失在过去的迷雾中。这个幻觉似乎从来也没有存在过,现在也没有了。接着,雅纳看到了她圣·安托万郊区那我们眼下所说的华丽、幽雅、舒适的小别墅,还有她的仆役侍从。这些下人虽然不象凡尔赛宫里那样全身衣服都绣着花,但却和他们一样毕恭毕敬、唯命是从。

这座房子和这些仆役,组成了她自己的凡尔赛。她在这里也象个王后,不比玛丽·安托瓦内特逊色。她要是有什么愿望,只要她自己有所节制、合情合理,而不是想入非非,那么这些愿望就会有人为她实现,其迅速和圆满的程度,就象她手里握有王后的权杖一样。

因此雅纳是嘴上挂着微笑、喜气洋洋地回到家里的。时间还早,她拿过纸、笔、墨水,写了几行字,把信插在一只优质的、有香味的信封里,写上了地址。她拉了拉铃。

铃声未绝,门就打开了,一个仆役伫立在门口等待着。

“我想得不差,”雅纳喃喃地说道,“王后也不过如此。”

随后她伸出手去:

“把这封信送给罗昂红衣主教大人。”她说。

仆役走上一步,接过信,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就象那些高贵的府邸里的仆人一样,默默地执行着主人的命令。

伯爵夫人陷入了梦境,这不是在做一个新梦,而是刚才路上那个梦的继续。

五分钟还没有过去,响起了扣门声。

“请进。”拉莫特夫人说。

刚才那个仆人又出现在门口。

“什么事!”拉莫特夫人问,她看到他还没照她吩咐的去做,不禁做了一个不耐烦的动作。

“就在我出门去执行伯爵夫人的命令时,”仆役说道,“大人正在叫门。我对他说我正要去他府邸,他接过伯爵夫人的信,看过以后就跳下车来,一面进门一面说:‘好吧,替我通报一声。’”

“后来呢?”

“大人还在那儿,他等着夫人什么时候乐意让他进来。”

伯爵夫人嘴上掠过一丝笑意,停了两秒钟没有说话。

“请他进来。”她终于说道,语气显得很得意。

停这两秒钟是故意为了让一个教会中的亲王在她的前厅里等一下,还是拉莫特夫人需要这点时间来完成她的计划呢?

亲王出现在门口。

在回家的时候,在派人去找红衣主教时,在知道红衣主教来到,内心又极其高兴的时候,雅纳心里已经有了打算了吗?

是的,因为王后的内心变化,就象照亮崎岖、险峻的山路上的一盏鬼火,王后的内心变化,尤其是作为女人的内心的这种变化,让这个女阴谋家、伯爵夫人看到了隐藏在一个非常高傲的灵魂中的讳莫如深的全部秘密。

从凡尔赛到巴黎这条路是漫长的,当您和坐在身旁的贪婪的魔鬼一起赶这条路时,魔鬼是有足够的时间把最最大胆的在您耳边叨咕的。

雅纳觉得自己已陶醉在这一百五十万利弗尔的数字里面了。一想到鲍埃枚和鲍桑热两位先生首饰盒里的白缎子上的钻石就有些昏昏然。

一百五十万利弗尔!这简直是一个亲王的全部财富,而对一个月以前还在向大人物摇尾乞怜的一个可怜的女乞丐来说,不更是如此吗?

当然喽,从圣·吉尔街的雅纳·德·瓦卢亚到圣·安托万郊区的雅纳·德·瓦卢亚,要比从圣·安托万郊区的雅纳·德·瓦卢亚到项链的主人雅纳·德·瓦卢亚距离要远。

那就是说,在发财致富的道路上,她已经走了一大半了。

雅纳觊觎的这宗财富,不是象契约上的一句话,也不是象一块土地的所有权那样是一个抽象的东西;这些当然是初步的东西,可是在这些初步的东西上还需要加上智慧,还要煞费苦心。

不,这串项链跟一份契约或者一块土地不是一回事。这串项链是一份看得见的财富,它就在那儿,一直在那儿,滚烫〉诱人。既然王后要这串项链,雅纳·德·瓦卢亚脑子里想总可以的咯;既然王后肯放弃它,拉莫特夫人当然也能抑制自己的欲望。

因此,无数泛泛的想法,这些诗人阿里斯托芬①所说的、轮廓不清的、奇形怪状的、在它们激动时会和人类同化的幽灵,无数的欲望,无数的疯狂的占有欲,从巴黎到凡尔赛的一路上,对雅纳来说,统统就了狼、狐狸和长有翅膀的蛇怪。

红衣主教大概能帮助实现她的梦想。他的突然出现满足了拉莫特夫人想看到他的愿望,同时也打断了她的幻想。

红衣主教也有自己的梦想,也有自己的野心,他把这些隐藏在他的虚情假意、故作多情的外衣之中。

“哦!亲爱的雅纳,”他说,“是您啊。真的,您现在变得对我是多么需要,以致我整天都在想着您,您离开我那么远,我心里有多么难受。您从凡尔赛来,至少身体还好吧?”

“就象您看到的一样,大人。”

“高兴吗?”

“非常高兴。”

“那么王后接见您了吗?”

“我一到就接见了,我被带到了她的身边。”

“您真走运,看您这副得意洋洋的模样。我们可以打赌,王后和您谈过话了,是吗?”

“我在王后陛下的办公室试过了将近三个小时。”

红衣主教哆嗦了一下,他差点儿跟在雅纳后面惊呼:“有三个小时!”

可是他克制住了。

“您真是个女巫,”他说,“没有人能拒绝您。”

“哦!哦!您说得过分了,我的亲王。”

“不过分。您说,您和王后一起耽了三个小时,是真的吗?”

雅纳点了点头。

“三个小时!”红衣主教笑着又说了一遍,“象您这样一个聪明女人,三个小时可以讲多少事情啊!”

“哦!我向您保证,大人,我没有浪费时间。”

“我可以打赌,在这三小时里面,”红衣主教壮着胆子说,“您连一分钟也没有想到我,是吗?”

“真是忘恩负义。”

“真想到我了!”红衣主教高声说道。

“我还不只是想到您呢。”

“您干了什么?”

“我还谈起您了。”

“谈起我,对谁谈起我?”高级教士问道,他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他竭尽全力也没有能掩盖住他声音中的激动。

“如果不是向王后谈的话,还参向谁呢?”

在讲出这几句对红衣主教有切身关系的话的时候,雅纳竟能巧妙地避开了亲王的目光,仿佛并不关心他对这些话会产生什么反应。

罗昂先生高兴得心突突地跳。

“哦!”他说,“喂,亲爱的伯爵夫人,请把这些事讲给我听听吧。说真的,我对您遇到的事情太感兴趣了,因此我不愿意您对我疏漏一个最小的细节。”

雅纳微微一笑,他知道红衣主教感兴趣的究竟是什么,她同他本人一样清楚。

可是因为这个详细的事故预告在她的脑子里已经想好了,即使红衣主教不请求她讲,她也会主动讲的。她慢慢地开始讲了起来,吞吞吐吐地让对方感到是一字一字地往外挤。她讲了全部接见过程,全部谈话。她让每一个字都成为一个证据,证明她由于交上了一个使一个朝臣平步青云那样的好运。她到凡尔赛时正好遇上了一些极为特殊的情况,这些情况在一天里面把一个陌生人变成了一个对自己几乎是必不可少的朋友。事实确实如此,雅纳·德·拉莫特在一天之内知道了王后的所有不幸,以及国王的所有弱点。

在这个故事里面,罗昂先生似乎只记住了王后对雅纳说的话。

雅纳在讲的时候,专门突出了王后说的关于罗昂先生的话。

故事刚刚讲完,刚才那个仆役进来通知说晚饭准备好了。

雅纳使了一个眼色,向红衣主教发出了邀请,红衣主教示意接受。

他把胳膊伸给女主人,她挽着主教走向餐厅。她早就习惯这样做来赏他的脸。

晚餐结束后,高级教士在这个女巫断断续续、说说停停的诉说中细细地口味了他的希望与爱情,最后他不得不对这个女人重视起来,因为她对大人物的心事了如指掌。

红衣主教怀着一种近于恐怖的奇怪心理注意到,她非但不象任何被追求、被羡望的女人那样突出自己,反而兴高采烈、心甘情愿地主动前来迎合她的对话者的愿望。她完全不同于上下一次在这同一幢房子里、在同一个位置上吃晚饭时那样,那一次她简直骄傲得象头狮子。

这一次,雅纳在自己家里尽地主之谊,她不单是作为她自己的主宰,而且是作为其他人的主宰的面貌出现的。她眼光中没有拘泥为难的神色,她的说话毫不扭扭捏捏。为了向贵族阶级学习那一套高贵的处世之道,她难道没有整天在和法兰西贵族之花周旋吗?一位举世无双的王后不是称她为我亲爱的伯爵夫人吗?

因此,红衣主教,屈从了她这种优势。他自己虽然是个上层人物,但根本不想跟她较量了。

“伯爵夫人,”他握住她的手说,“您身上有两个女人。”

“这话怎么说?”伯爵夫人问道。

“一个是昨天的,一个是今天的。”

“阁下比较喜欢哪一个呢?”

“我不知道。不过,今天晚上这一个是一个阿尔米德②、一个西尔赛③,是不可抗拒的。”

“大人,尽管您是个亲王,我希望您也别抗拒她吧。”

亲王从他的椅子上滑了瓦卢亚,跪倒在拉莫特夫人的膝下。

“您要求布施吗?”她问。

“我等您施舍。”

“在这施舍的日子,”雅纳回答说,“瓦卢亚伯爵夫人取得了她的地位,她是一个宫廷中的一个女人;过不多久她将成为凡尔赛宫中最最高傲的女人中的一个。因此她可以把手张开伸给她喜欢的人。”

“会伸给一个亲王吗?”罗昂先生问。

“会伸给一个红衣主教。”雅纳回答说。

红衣主教在这只机灵的美丽的小手上印下了一个热烈的长吻。接着,他用眼睛探询伯爵夫人的眼光和笑容之后,站了起来。在他走过前厅时,他对他的跟班说了两句话。

两分钟以后,传来了逐渐远去的声响。

伯爵夫人抬起了头。

“真的!伯爵夫人,”红衣主教说,“我把我的船烧掉了。”

“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伯爵夫人回答说,“既然您已经到港了。”——

①阿里斯托芬(约前446—约前385),古希腊诗人,早期喜剧代表作家。

②意大利诗人塔索的叙事诗《耶路撒冷的得救》中的一个妖艳的女主角。

③荷马史诗《奥德赛》中的专门引诱男子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