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圣·吉尔街发生这一系列事情的时候,老塔韦尔奈先生正在他的花园里散步,后面跟着两个跟班,推着一把带轮子的坐椅。

那时候在凡尔赛可以看到这样一些带法国式花园的古老的宅邸,这样的宅邸也许今天还存在。由于房主因循守旧和热衷于模仿,这座宅邸很容易使人想起勒·诺特尔①和芒萨尔②设计的凡尔赛宫的雏形。

有几个朝臣,其中一位拉·弗亚特先生堪称模范,他们也为自己建造了一个种植柑桔的地下温室、一个瑞士人湖和一个阿波罗③浴室④,不过是按比例缩小罢了。

在他的宅邸里也有大院子,也有大小特丽亚农花园,一切以百分之五的比例缩小,每个水池都用一个小水潭作为象征。

自从路易十五国王陛下同意建造特丽亚农以来,塔韦尔奈照着一样干了。凡尔赛宫有了它的大小特丽亚农花园、果园和花坛。自从路易十六国王陛下有了他的制锁工场和车床以后,塔韦尔奈有了他的锁匠和切削机。自己玛丽·安托瓦内特构思出了英国式花园、人工河流、草坪和木屋式别墅后,塔韦尔奈先生就把他的花园的一角修成了一个微型的小特丽亚农花园,还开了一条给小鸭子嬉水的小河。

在我们讲到他的时候,他正在伟大的世纪⑤留给他的唯一的一条小径上尽司沐浴着阳光。这条小径两旁全是椴树花。椴树长长的红色丝状细枝就象刚从烈火中抽出的铁丝。他迈着小步走着,双手插在手笼里。每隔五分钟,跟班就把活动椅子推过来,让他作锻炼后的休息。

他舒坦一坐着,在强烈的太阳光下不停地眨巴着眼睛。突然守门人从家里奔了过来,高叫道:

“骑士先生到!”

“我儿子!”老头子说,内心感到既骄傲又高兴。

接着,他就转过身来,看到菲利普跟在守门人后面进来了。

“我亲爱的骑士。”他说。

他做了一个姿势把跟班打发走了。

“来,菲利普,来。”男爵接着说,“你来得正好,我心情非常好。哦!你的脸色怎么这个样……你在跟人赌气!”

“我?先生,没有。”

“你知道事情的结果了吧。”

“什么事情?”

老头儿转过身来,似乎是要看看有没有人偷听。

“您说吧,先生,没人偷听。”骑士说。

“我在跟你讲舞会上的事。”

“我更不懂了。”

“歌剧院舞会的事。”

菲利普脸红了,狡猾的老头儿发觉了。

“冒失鬼,”他说,“你的行为象个不高明的水手。一遇到顺风,这些水手就把所有的帆都升起来了。喂,坐到这只凳子上来,听我对你说说我的为人之道,我是一片好心哪。”

“先生,总之……。”

“总之,你太过分了,你太露骨了。你过去是多么腼腆,多么细心,多么含蓄。可是现在,你却损害了她的名誉。”

菲利普站了起来。

“先生,您说的是谁?”

“当然是她喽,她。”

“她,谁?”

“哦!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鬼把戏吗?你们两个偷偷溜到了歌剧院舞会上去了,真是太妙了!”

“先生,我向您提出抗议……”

“喂,别发脾气嘛,我刚才说的完全是为了你好。你太不小心了,你要被抓住的,真见鬼!这一次有人看见你跟她一起在舞会上,下一次将有人会看到你在其他什么地方。”

“有人看见我了?”

“真是的!你有没有一件蓝色的化装服,有还是没有?”

塔韦尔奈正要叫起来,说他没有蓝色的化装服,说是别人搞错了,说他根本没有去过舞会,说他不知道他父亲在对他讲的是哪一次舞会。可是有些人很不愿意在处境微妙的时候为自己辩护,这样的话他们在为自己辩护时,也就是让一个责备他们的朋友得到宽慰了。

“向我父亲作解释,”菲利普心里想道,“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再说,我还想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

于是他象一个承认错误的罪人一样低下了脑袋。

“你清楚了吧,”老头儿得意洋洋地接着说,“你已经被认出来啦,这点我是可以肯定的。事实上,黎塞留先生,就是那位非常喜欢你的黎塞留先生,尽管他已经是八十四岁的高龄,还是了这次舞会。这位黎塞留先生,凶研究了那个穿蓝色化装服的、让王后拽着胳膊的人可能是谁,他觉得只有你才值得怀疑。因为所有别人他都看到了,而你是了解元帅先生的,他是精于此道的。”

“让他们怀疑我好啦。”菲利普冷冷地说,“这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到。但是要说王后被认出来了,这件事倒是非同小可。”

“既然她面具掉了,认出她又有什么困难呢!哦,这已经完全不是想象了,你说呢?简直是胆大包天!这个女人一定是爱你爱得发疯了,才会这样。”

菲利普脸红了,要再这样谈下去,他要受不了啦。

“如果这不是出于大胆,”老塔韦尔奈继续说,“那就只能是不幸的意外。当心啊,骑士。有些嫉妒的人,是很危险的。得到王后宠爱的人的地位是受人羡慕的,何况王后还是真正的国王呢。”

说完,老塔韦尔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骑士,你会原谅我这种道德观吧,是吗?原谅我吧,我亲爱的,我感谢你,既然要发生意外,我就要防止这种意外造成的影响别摧毁了你巧妙地建立起来的宏伟计划。”

菲利普站起来,满头大汗,两只拳头攥得紧紧的。他准备以一走了之来结束这场谈话,这样他心里就会感到愉快,就象人们挣断了一条蛇的脊骨一样。但是有一种感情留住了他,一种痛苦的、想弄明白真相的感情,一种强烈的想知道自己不幸所在的渴望,就象一根无情的刺棒在刺着他充满爱情的心。

“我对你说了有人妒忌我们,”老头儿接着说,“这是一清二楚的。可是,我们还没有到达你要把我们送上去的顶端。你使出身卑微的塔韦尔奈一家飞黄腾达,光荣归于你。可是,你要小心,否则我们就不能达到目的,你的计划也要半途夭折。如果这样,那就真是太遗憾了。我们现在进行得还算差强人意。”

菲利普转过头去以掩藏他的深深的厌恶和强烈的轻蔑的情绪。这时候如果老头儿看见了他的面部表情,可能会感到吃惊,也许会感到害怕。

“过几天,你去要求一个重要差使,”老头儿说,他越来越起劲了,“你替我要一个驻外地的国王特使的职位,但离不要太远。随后你把塔韦尔奈家叫‘红尾’的那块封地升格为贵族领地,再把我列入第一批颁布勋范围之内。你可以成为公爵、大贵族、将军。两年以后,我要还活着,你就让我成为……”

“够了!够了!”菲利普怒吼着。

“哦,如果你这样就满足了,我可不行。你,你的生活才刚开始;而我,我可只有几个月可活啦。我一定要用这几个月来补充我平庸和不幸的过去。此外,我也没有什么可以抱憾的。上帝给了我两个孩子,对一个没有财产的人来说已经相当多了。如果说我的女儿对我们的家庭毫无用处,那么就由你来补偿。你是这个圣殿的缔造者……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伟大的塔韦尔奈,看到了英雄……你引起了我的崇敬之心,这是了不起的,你看到了吧……你在宫里的举止令人赞叹……哦!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有更机灵的人了。”

“到底是什么事呀?”年轻人说,他被这条毒蛇吹捧得心里感到不安起来。

“你在宫中的举止无可指摘。你没有露出嫉妒的感情,表面上你让大家为所欲为,实际上你以不变应万变,很厉害哪!不过,我只是作为旁观者说说而已。”

“我不懂您在扯些什么。”菲利普说,他越来越耐不住了。

“别谦虚嘛,喂,这不折不扣是百万富翁波当基⑥先生的策略。他看到了叶卡特琳娜在谈情说爱中爱慕虚荣。如果听之任之,随她自由,她就在花丛中到处飞舞,最后又回到开得最茂盛、最妖艳的花儿上面。如果去追逐她,她就飞得远远的,使人无从下手。他就想出了一个主意,他亲自使女皇看中的新宠能更合乎她的心意。他在突出他们的优点时,巧妙地瞒过了他们的缺点。他不是用他波当基自己的可爱之处去过多地吸引她而使她感到腻烦,而是亲自利用她朝三暮四的癖好使她觉得厌倦。波当基在把这些人们戏称为十二恺撒的宠臣捧上昙花一现的权力的宝座时,使自己的统治地位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可是这些都是一些使人难以理解的诽谤。”可怜的菲利普喃喃地说,一面惊愕地看着他的父亲。

老头儿沉着地继续说道:

“根据波当基的做法,你也许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他并不是完全放松警惕的,而你却是完全撒手不管。我当然完全清楚法国的政治和俄国的政治不是一回事。”

讲这几句话的声音充满着极为细腻的感情,几乎可以使最最坚定的外交家动心。菲利普以为他父亲精神失常了,只是不屑地耸了耸肩膀作为回答。

“是啊,是啊,”老头儿抢着说,“你以为我没有猜到你的心思吗?你走着瞧吧。”

“好吧,先生。”

塔韦尔奈抱着双臂。

“你会不会对我说,”他说,“你不会把你的继承人串在铁扦上。”

“我的继承人?”菲利普说,他脸色发白了。

“在王后被占有的时候,你不知道王后的充满柔情蜜意的脑子里有什么定见,因此在预见到她要改弦更张的时候,你不愿意完全被摈弃、被排斥,这些事在跟王后打交道时是一定会发生的,因为不能同时喜新而不厌旧。你会不会对我这样说呢?”

“您是在说希伯来语吧,男爵先生。”

老头儿笑了起来,笑声还是这么刺耳,阴森森的,就象在召唤恶鬼一样,听得菲利普毛骨悚然。

“你是要使我相信,你的策略不是在照顾夏尔尼先生。”

“夏尔尼?”

“是的,你未来的继承人。如果这个人占了统治地位,他就会把你流放,就象你坐流放戈阿尼、沃德勒伊和其他人一样。”

菲利普觉得浑身热血直冲脑门。

“够了,”他说,“我再说一遍,够了,先生。真的,听你讲了这么长时间,我感到羞耻!谁说法国的王后是一个枚萨丽纳⑦,先生,这个人就是一个无耻的诽谤者,是一个罪犯。”

“好,太好了!”老头儿叫道,“你说得对,你就是应该这么说。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没有人会听到我们的谈话。”

“喔!”

“至于夏尔尼,你看,我已经看到了你的内心,不管你的计划有多巧妙,你看,猜别人的心思是塔韦尔奈家里的传统。继续干下去,菲利普,继续干下去。奉承他,软化他,安慰他,这个夏尔尼,帮助他慢慢地毫无醋意地开花结果。要有信心,他是个贵族,在他得宠以后,他会照样回报你的。”

讲完这些话以后,塔韦尔奈先生对自己能卖弄这种一针见血的洞察力非常自豪,得意忘形地雀跃了一下,象一个年轻人,而且象一个走了运而忘乎所以的年轻人。

菲利普抓住他的袖子,怒气冲冲地制止他再说下去。

“原来是这样,”他说,“好啊,先生!你讲得真是头头是道。”

“我猜到了,所以你就恨我了,是不是?唔!你会原谅我的,因为我的动机是好的。我喜欢夏尔尼,再说,你和他这样相处,我感到很高兴。”

“您那位夏尔尼先生,眼下,真是我的宠儿,我的小乖乖,我举在铁扦上的鸟儿。说真的,刚才我还用这把剑的剑锋穿进了他的肋骨,刺了有尺把深哪。”

菲利普把他的剑拿给他父亲看。

“嗯!”塔韦尔奈看到他儿子血红的眼睛,听到他那种好点的话语,不禁大吃一惊。他说道,“你不是说,你已经和夏尔尼先生决斗过了吧?”

“是的,我是说把他对穿了!”

“我的老天爷!”

“这就是我照顾、软化和宽容我继承人的方法。”菲利普接着又说,“现在您知道了吧,请把您的理论和我的实践联系起来吧。”

说完,他绝望地摆了摆手,准备离开。

老头儿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说:“菲利普,菲利普,告诉我你这是开玩笑。”

“您要把这叫作开玩笑也听便,不过,木已成舟了。”

老头儿举眼向天,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了几个不连贯的句子。他离开了他的儿子,向前厅奔去。

“快!快!”他说,“快派一个人骑马去打听一下夏尔尼先生的消息,他已经受伤了,去问问他的情况,别忘了对他说是代表我去的。”

“菲利普这个叛徒,”他在回来的时候说,“真是有其妹必有其兄!而我还以为他已经变好了呢!哦!在我家里只有一个头……就是我。”——

①勒·诺特尔(1613—1700),法国著名建筑师,以设计凡尔赛宫花园而闻名于世。

②芒萨尔(1598—1666),法国著名建筑师,也提任过凡尔赛宫的设计工作。

③阿波罗,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

④这三种建筑均为凡尔赛宫所有。

⑤法国人称十七世纪为伟大的世纪。

⑥波当基(1739—1791),俄国政治家,俄国女皇叶卡特琳娜二世的宠臣,对女皇有极大的影响力。

⑦枚萨丽纳(15—48),罗马公主,罗马皇帝克洛德一世的第三个妻子,因荒淫无耻而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