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莫特夫人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她把高级神甫从梦幻中拉了回来。

“这辆马车把我带到哪儿去?”她说。

“伯爵夫人,”红衣主教大声说,“请别害怕,您是从家里出来的,那好!马车把您送回家。”

“我的家!……郊区的那幢?”

“是的,伯爵夫人……这么一幢小房子却藏匿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夫人。”亲王一面说着这几句话,一面抓住了雅纳的一只手,并优雅而热情地在上面印上了一个吻。

四轮马车停在那幢小楼的前面,这个女人将施展一切花招想占有它。

雅纳轻捷地跳下马车;红衣主教也准备跟着她一起跳下车。

“不必了,大人。”这个女妖精轻声对他说。

“怎么了,伯爵夫人,和您在一块儿度上几个小时也不必了吗?”

“那睡觉怎么办呢,大人?”雅纳说。

“我想,在您的家里,您会找到好几间卧室的,伯爵夫人。”

“我是有的,但您呢……”

“我没有吗?”

“还没有呢。”她说,神情是那么亲切,那么逗人喜爱,因此看来是拒绝,实际倒象是一个许诺了。

“那么再见吧。”红衣主教回答说,他竭力抵制着她的引诱,竟然把舞会上的一切忘记了片刻。

“再见吧,大人。”

“事实上,这样我更喜欢她。”他临走时说。

雅纳独个儿走进了她新的住所。

六个仆人被跑腿的敲门声惊醒,一溜儿排在前厅侍候。

雅纳安详地傲视着他们,这种神情并非所有阔佬凭手上有钱就能摆出来的。

“贴身侍女呢?”她问。

仆人中的一个恭恭敬敬地向前挪了一步。

“两个女仆已在卧室等待夫人。”他说。

“把她们叫来。”

那个仆人遵命了。几分钟后,两个女仆走了进来。

“通常,你们睡在哪儿?”雅纳问她们。

“可是……我们没有一定睡处,”年长一些的女仆说,“夫人要我们睡在哪儿,我们就睡在哪儿。”

“房间的钥匙呢?”

“在这儿呢,夫人。”

“好吧,今晚,你们睡到外面去。”

两个女仆惊讶地看着她们的女主人。

“你们在外面有一个宿处吧?”

“当然啦,夫人,但现在时间太晚了点儿;不过,倘若夫人想一个人……”

“这些先生将陪着你们去。”伯爵夫人补充了一句,又打发了这六个男仆,他们比内房侍女显得更高兴些。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再回来?”其中一个男仆怯生生地问。

“明天中午。”

六个男仆和两个女仆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接着,在雅纳的目光的威迫下,无可奈何地向门口走去。

雅纳送着他们,一直送到门外,在关门时,说:

“房子里还有什么人吗?”

“天哪,没有了,夫人,没有任何人了。让夫人这样只身呆着,简直是不可想象的;至少得要一个女人在下房里,在厨房里守夜,不管在哪儿吧,让她守夜就是了。”

“我不需要任何人。”

“可能会发生火灾,夫人也可能不舒服呢。”

“祝大家睡得好,你们大家都去吧。”

她又掏出钱包说:

“这些是见面礼。”

这群训练有素的仆人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回答,就是表示感谢的愉快的低语声,他们全都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走出屋子,走远了。

雅纳在门里听着他们在讲什么,只听见他们在说,他们命中注定碰上了一个怪僻的女主人。

当他们走远了,说话声和脚步声都变得模糊不清时,雅纳才拉上了门栓,以得胜者的神情说:

“一个人喽?这儿,我一个人呆在自己家里喽!”

她点燃了一只三叉烛台,蜡烛在前厅内燃烧着,她又把这间前厅的门给拴上了。

这时,出现了一个奇特的、无声的场面,它很可能使在诗人的虚构里、遨游在城市和宫殿上空的某位夜游神发生浓烈的兴趣。

雅纳参观了她的属地,她逐一地察看了每间房间,赞赏着这整个一幢住宅。自从她由一个好奇的客人变为一个自私的房主人之后,房子里的每一个细枝末节在她的眼里都具有巨大的价值。

底层的窗子都封得严严实实的,墙上都镶上了细木护墙板,包括浴宝、膳房、餐厅、三间客厅和两间候见室。

这些宽敞的房间里家具虽不象吉马尔的家具那么富丽堂皇,或者也不象苏比斯先生朋友们的家具那么典雅精美,但还是具有大贵族的豪华气派;家具倒也不是新的。倘若这个寓所是用昨天专门为她布置的那些家具摆饰起来的话,那么雅纳也许不会那么喜欢。

为追崇时尚的夫人所不屑的所有这些古色古香的陈设,这些用乌木雕刻成的上等家具,这些玫瑰色的烛炬放射出朵朵耀眼的百合花的镀金的多枝水晶吊灯,这些哥德式的座钟——釉制和镂刻的杰作,这些绣着中国式图案的屏风,这些日本式的缀着奇花异卉的巨大的瓷花瓶,这些单式的或是用布歇或是华托②的色彩点缀起来的门楣,都把新的女房主的思想引入到难于言状的心醉神迷的境地。

这儿,在壁炉上,在两只镀金的法螺上,叠起了一簇簇珊瑚,在珊瑚的枝叉上,挂着象一只只水果那样的时兴的奇珍异宝,真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更远一些,在一块白色的大理石的镀金的木架上,立着一只淡绿色的巨大的象,耳朵上挂满了蓝宝石耳坠子,驮着一座放满了香水和小瓶子的小塔楼。

四角饰着镀金的阿拉伯图案的玫瑰木的书架上,一些烫金的、着色的妇女们的图书在闪闪发光。

在一间金黄色和灰色相间的小客厅里,摆满了一件件披着出自哥柏林工场出产的精美的挂毯,这些都是极其艰巨的手式劳动的杰作,即使光算制作成本,也值十万利弗尔。客厅的每一面壁板,实际上就是整块长方形的画布,有凡尔奈或是克勒兹③作的画。工作室则挂满了夏尔丹④的最优秀的画像,和摆饰着克洛蒂翁⑤雕塑的最细腻的陶制品。

所有这一切倒并不是一个暴发户为了满足自己的或是他的情妇的癖好的热情表现,而是这些发财致富的世家的长期而耐心的收集的成果,他们在父辈遗留下来的财产上,又为他们的子女增添了新的财宝。

开始,雅纳泛泛地大致察看了一下,她计算着房间的数目,接着,她便研究细节了。

由于她嫌穿在身上的化装服碍手碍脚,由于她身上的鲸须围腰裹得她难受,她就走进卧室,迅速地脱下衣服,穿上一件舒适的丝织浴衣。我们的母亲辈,在对物品命名时,未免欠谨慎了一些,也给这件迷人的浴衣起了一个名字,我们在这儿就不再详述了。

她穿着的丝织浴衣,磨蹭着她的胸膛和身躯,纤细而有力的小腿在短裙的褶皱里显出了优美的曲线。她手上拿着蜡烛,颤巍巍的,半裸着身子,果敢地步上楼梯。

她早已习惯于孤独的生活,又确信不会有人看见,甚至连仆人也没有,于是她从一个房间跳到另一个房间,一任从门缝里钻进来的晚风吹动着精致的细麻布浴衣,在十分钟内,它那件浴衣的下摆被掀到她那魅人的膝头上达十次之多。

当她要打开橱柜伸出胳膊时,当敞开着的浴衣露出了她那白净丰腴的颈部、肩部时,(上面还镀了一层金灿灿的、鲁本斯⑥画笔下常用的耀眼的反光)藏在帷幔里的、躲在画壁后的幽灵大概应该为能占有这样一位自以为占有了它们的迷人的女主人而欢欣鼓舞了吧。

她气喘吁吁的上上下下跑了一圈,已经感到精疲力竭了,手上的蜡烛也燃烧掉四分之三了。看完之后,她回到卧室,房间里的床上挂着绣有一大朵一大朵千奇百怪的蓝底锦缎帷幔。

她用眼睛和手把一切都打量过,计数过,抚摸过了。现在,她只剩下要欣赏自己了。

她把蜡烛放在一只塞夫勒⑦出产的镶着金边的独脚小圆桌上,陡地,她的眼睛落在一座大理石雕刻的恩底米翁⑧塑像上。这是布夏东⑨手下的一个精巧而富有肉感的形象,她站在棕红色斑岩的基座上,为爱情所陶醉,上身向后仰着。

雅纳走去关上她卧室的正门和几扇边门,拉下了厚厚的窗帘,又回到雕像的前面,贪婪地看着月亮女神的英俊秀美的情人,他升向天空时,给了她最后一吻。

红火变成了木炭,房间里温暖如春。在这间屋子里,除了缺少乐趣以外,一切都是生气盎然的。

雅纳感到她的双脚舒服地陷进了地毯的异常柔软的羊毛里面;她的双腿在晃动着,弯曲着。

一种既非疲乏、又非困倦的忧郁的感觉象情人轻轻的爱抚似的,压着她的胸部和眼皮,而一种并非来自壁炉炉膛的热力从她的双脚直升至她的上身,在它蒸蒸向上时,在她的血管中,她感受到一种暖洋洋的官能刺激。这在动物身上,叫做快感,在人身上,叫做爱情。

雅纳在感受着这奇异的刺激时,在安放恩底米翁塑像后面的一面镜子里发现了自己。她的浴衣已经从她的双肩滑落到地毯上。精致的细麻布衬里,被分量较重的锦缎一拖,也滑落下来,露出了她上半段雪白、浑圆的胳膊。

雅纳因倦怠而显得温和、因欲望驱使又在灼灼发光的一对乌黑的眼睛直射到镜子里的雅纳的心底里去了。她感到自己很美,年轻而富有朝气。她私下暗忖着,在她周围的一切,没有任何东西,甚至月亮女神,都不配和她媲美、为人所爱。她走近大理石,想看看恩底米翁是否心动了,他是否因此而对女神不屑一顾了。

激情使她昏昏欲醉,她无端地颤抖着,把脑袋靠在自己的肩上,把自己的嘴唇贴在微微悸动的肌肤上。正当她继续用目光去探索在镜子里召唤着自己的这对眼睛时,蓦地,她的眼睛失去了光彩,她的头在一声叹息声下落到了胸膛上;接着,便走去倒在床上,睡了过去,在她身上,床幔向一边斜了下来。

蜡烛在溶化了的液面上,发出了最后一道火花,接着,随着最后的一道光亮,散发出它最后一阵清香——

①传说中公元前六世纪初出生于希腊爱琴海中之累斯博斯岛之女诗人。她的作品大都歌颂美和音乐。

②华托(1684—1721),法国画家。

③克勒兹(1725—1805),法国画家。

④夏尔丹(1699—1779),法国画家。

⑤克洛蒂翁(1738—1814),法国雕塑家。

⑥鲁本斯(1577—1640),佛兰德斯画家。

⑦塞夫勒,法国沿塞纳河一城市,在巴黎西南二公里处,以所产瓷器著名。

⑧恩底米翁,希腊神话中月神所爱的青年牧羊人。

⑨布夏东(1667—1742),法国雕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