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知道这个长方形的池塘,在美好的季节,池水呈海蓝色,波光粼粼;在冬天,池水结成一大块粗糙的白冰。今天,人们仍然叫它“瑞士人池塘”。

池塘的两岸,各有一条小径,小径上种植着菩提树,在阳光照耀下,欢快地伸长了它们映得红红的手臂;现在,小径上游人如织,他们来自不同的阶层,男女老少一个个都来这里观看滑雪橇和溜冰的场面。

女人们时兴的装束,显得过分随便开放了,给这喧哗纷杂的人群带来了一些奢华的色彩,但以旧日宫廷的眼光看,未免太刺眼了些。

高耸的发髻,披风斗篷下面掩映着年轻人的脸孔,多数人戴的是呢料帽子,还有毛皮大衣,绸裙袍上的宽大的裙边……所有这些,配上红外衣,天蓝色的燕尾服,仆役穿的黄色的号衣和又宽又大的白色长礼服,组成了一幅滑稽的色彩缤纷的图案。

穿着蓝色和红色号衣的仆役,在人群中来回穿梭着,就象微风下,在麦穗和苜蓿上波涛起伏的虞美人和矢车菊。

时而,在人群中,发出一声声惊叹声,这时,正是胆大心细的圣·乔治在溜冰,他溜了一个圈,圈子圆极了,即使让一个几何学家来测量,也不会找出明显的偏差。

在池塘的四周,拥满了观众,他们紧挨着借以取暖,远远望去,就象是一块五颜六色的地毯。在这块地毯上,白雾缭绕,这是那些挨冻的人呼出的气息;池塘本身,已经变成了厚厚的一面冰镜,更是显得色彩斑斓,特别是呈现出了一幅不断在流动着的景象。

在那儿,三条巨大的牧羊狗,就象被拴在俄国的三套雪橇上那样,把一架雪橇在冰上拉得几乎飞了起来。

这几条狗身上穿着绣着纹章的天鹅绒马衣,脑袋上饰着随风飘摇的羽毛,活象是卡洛①或是戈雅②描绘的受妖术魔法驱使的幻想中的动物。

它们的主子,洛曾③先生,懒洋洋地坐在垫着虎皮的雪橇里,身子歪在一旁,以便使呼吸更畅通些,因为如果顶着风向,他可能做不到这一点。

另外还有几架雪橇,散开在冰面上,外形不怎么显眼,在寻找比较僻静的去处。有一架雪橇上探出了一位夫人的头,可能是因为冷,脸上戴着面纱,另有一个漂亮的溜冰男子,身穿一件带着金扣袢的天鹅绒宽袖长外套,在椅背上倾下身子,为了给他正在驾驭并推动着的雪橇加上一把力。

他们说些什么话,与其他人又有何干,既然别人已经看见他们了;对他们来说,别人看见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别人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显然,在这熙熙攘攘的人流间,他们离群索居,他们在人群中穿行,就象两只失群的孤雁。他们究竟要上哪儿?他们要上任何人都在追求着的,并称之为幸福的未知世界。

突然,在这群说是步行、毋宁说是在滑行的人流中,产生一阵骚动,响起了一片嘈杂声。

原来是王后刚才出现在瑞士人池塘的一隅,大家认出是她,便纷纷准备给她让路;这时,王后举手示意,让大家留在原地。

“王后万岁”声此起彼伏;接着,征得了王后的同意,溜冰的人,被推着的雪橇,象通了电那样迅速,在威严的女客人站立的地方,围成了一个大圈子。

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王后身上。

这时,男人们巧妙地一步步移近去,妇女们怀着对王后尊敬的心情,认真地整束衣冠,总之,每个人都想方设法混入贵族和高级军官的队伍中去,他们正趋向前去向王后致意。

在众所周知的主要人物中,有一个最最空出的人物,他不象其他人那样随着人流,前去向王后致意,而恰恰相反,当他一认出王后的装束和她的随从人员后,便走下雪橇,急速地走上一条平行的侧道,并和他的随从在这条路上一起消失了。

在这些举止高雅、动作轻巧的溜冰者之间,人们看到了阿尔图瓦伯爵,他也不甘落后,走近他的嫂嫂,前去吻她的手。接着,他一面吻着她的手,一面向她说:

“您看见我们的手足,普罗旺斯先生是怎样躲着您的吗?”

说话时,他用手指着亲王殿下,这时,亲王正大步地行走在匍着白霜的林间小路上,想拐一个弯去找他那辆四轮马车。

“他不愿意听我的责备呢。”王后说。

“哦!说到他应受到的责备,这和我也有关系;但他怕见您不是为了这个。”

“那么是内心不安吧。”王后高兴地说。

“还有其他原因,嫂嫂。”

“那么是为什么?”

“我会告诉您的。他刚得到消息,绪夫朗④先生,那个光荣的得胜者,今天晚上就要到了,由于这个新闻十分重要,他想让您蒙在鼓里。”

王后看见在她周围聚着几个好奇的人,他们虽然尊敬她,但却把耳朵伸得长长的,因此他们很可能听到她的小叔子讲的话。于是她说:

“塔韦尔奈先生,请您费心把我的雪橇送回来,假如令尊在那儿,您这就去拥抱他吧,我给您一刻钟的时间。”

年轻人欠了欠身子,穿过人群去做王后吩咐做的事情了。

人群猜出了这是为了什么,他们有时也有一种特殊的敏感;于是,他们扩大了包围圈,以便让王后和阿尔图瓦伯爵交谈更自由些。

“我的兄弟,”这时王后启口说,“请向我解释解释吧,我的那位弟兄一定不让我知道绪夫朗先生的到来,有什么好处呢?”

“哦,我的嫂嫂啊,您,一个女人,又是王后,又是他的敌人,您竟没一下子猜透这个狡猾的政治家的主意,这是可能的吗?绪夫朗先生要来,宫廷里没有一个人知道,绪夫朗先生是印度洋上的英雄;因而,他理应有权在凡尔赛受到一次隆重的接待。但是,绪夫朗先生不宣而至了,而国王却不知道他要来。国王由于不知道,因此就不是故意地怠慢他。您也一样,我的嫂嫂。然而相反,正在这时,普罗旺斯先生却知道绪夫朗要来,因此,普罗旺斯先生就会欢迎这位水手,向他投以微笑,慰抚他,向他朗诵四行诗,就这样,在接待印度回来的英雄的过程中,他自己也成了法国的英雄了。”

“这是显而易见的。”王后说。

“没错儿!”伯爵说。

“您仅仅忘了一点,我亲爱的消息灵通人士。”

“哪一点?”

“您又如何知道您亲爱的哥哥和我亲爱的小叔子的如意算盘呢?”

“我是怎样知道的?我怎样知道他在干什么?这再简单不过啦:我发现普罗旺斯先生千方百计地想了解我在干什么,我就雇了一些人向我报告他在干什么。啊,这对我可管用呢,对您也有用,我的嫂子。”

“谢谢佻的帮助,我的兄弟。但国王知道了吗?”

“当然,已经通知国王了。”

“您通知的?”

“哦,不是。我让他的海军大臣去通知他的。这些事与我无关,您也知道,我太好玩,太放荡,太任性,我管不了这么重大的事情。”

“而海军大臣本人也不知道绪夫朗先生要来法国吗?”

“啊,我的天啊!我亲爱的嫂嫂啊,十四年来,您先是王储的配偶,继而又是法国的王后,您也认识不少大臣了,您不会不知道,这些先生对重大的事件总归是一无所知的,因此,我就告诉了我们的大臣,他高兴极啦!”

“我完全相信。”

“您知道吗,亲爱的嫂嫂,这个人将要感激我一辈子,而且正巧,我也需要他的感激。”

“有什么用?”

“为了商谈一笔债务。”

“哦!”王后笑着大声说,“您待我太好了,把您的机密也告诉我了。”

“我的嫂嫂,”阿尔图瓦伯爵神情严肃地说,“您大概需要用钱吧;我以法国儿子的名义发誓,我要把我将拿到的钱,分一半交给您使用。”

“啊!我的兄弟啊!”玛丽·安托瓦内特大声说道,“您留着吧,留着吧;谢谢老天,我此刻什么也不需要。”

“真见鬼!亲爱的嫂子啊,要我履行诺言,可要抓紧时机呀。”

“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我挥霍无度,假如您贻误时机,我也就无力再实现这个诺言了。”

“那好吧!如果这样的话,我也会有办法的,只要能打听到某件国家机密就行了。”

“我的嫂嫂,您着凉了吧,”亲王说,“您的脸颊发青了,我可得告诉您啊。”

“看,塔韦尔奈先生乘着我的雪橇回来了。”

“那么,您不再需要我了,我的嫂嫂?”

“不需要了。”

“这样,请撵我走吧,我求求您。”

“为什么?您有时居然还会想到,在某件事情上,您还会妨碍我?”

“决不是。相反,是我需要自由行动了呢。”

“那就分手吧。”

“再见,亲爱的嫂嫂。”

“什么时候?”

“今晚。”

“今晚会发生什么事?”

“现在不知道,但会有事的。”

“那么,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在国王的牌桌旁将人山人海。”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海军大臣今晚要把绪夫朗先生带来。”

“很好,那么晚上见。”

等王后说完,年轻的亲王以他惯常的优美、高雅的姿势向王后躬身致敬,接着,便在人群中消失了。

当塔韦尔奈离开王后去找雪橇时,他的父亲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但是不一会儿,他的锐利的目光便落到了王后的身上,玛丽·安托瓦内特和她的小叔子的一番热烈的交谈多少使他有些不安,因为这场谈话把王后不久前对他的儿子的那场谈话打断了。

因此,当菲利普在做完了一切必不可少的驾回雪橇的准备工作后,他就急不可耐地向他做了一个亲切的手势;年轻人有十年没有拥抱老父亲了,他想按照王后的嘱咐的那样,刚想去拥抱他,他就摆手示意他别来,一面说:

“以后再说,以后再说;做完事再回来,我们好好谈谈。”

于是,菲利普就走开了,这时,男爵正巧看见阿尔图瓦伯爵先生在向王后道别,他高兴极了。

王后走进雪橇,并让安德烈也进去坐在她身旁,当两个穿匈牙利服装的高个儿仆人前来推雪橇时,王后说:

“别推,别推。我不想这样坐雪橇。塔韦尔奈先生,您不溜冰吗?”

“请原谅,夫人。”菲利普回答说。

“请把冰鞋递给骑士先生。”王后命令道,然后又转身面向他说:“我说不上是什么让我感觉到,您溜冰和圣·乔治一样好。”

安德烈说:

“早在很久以前,菲利普就滑得非常漂亮了。”

“那么现在,您已经没有对手了,是吗,塔韦尔奈先生?”

“夫人,”菲利普说,“既然陛下相信我,我将尽力而为。”

说完这些话,菲利普已经套上象刀刃一样锋利的溜冰鞋。

这时,他站在雪橇后面,手在雪橇上推一把,就开始溜起来了。

这时,出现一个奇特的场面。

圣·乔治是一个合乎潮流、风度翩翩的黑白种混血儿,他又是体操之王,是一个训练有素的运动健将。圣·乔治猜出,这个敢于在他面前卖弄溜冰技巧的年轻人,一定是他的敌手。

于是,他立即在王后的雪橇周围飞舞起来,举止谦恭,又充满了魅力,在凡尔赛宫的地面上,从来也没有一个一味奉承的朝臣能做得比他更令人称羡的了;他围绕着雪橇,一圈一圈地又快又准确地转着,通过一串串连接起来的圆环,把雪橇紧紧地缠住。因此他每次新划的圆圈总是超在雪橇即将到来之前,而雪橇又把他一次一次甩在后面;这时,他用力把冰鞋一蹬,兜了一个椭圆的圈子,又重新赶上了被拉下的距离。

任何人,即使只是用目光追随着这个动作,都不能不感到头昏目眩,惊叹不已。

这时,菲利普毫不示弱,他采取了一个极为大胆的步骤:他以惊人的速度把雪橇向前推去,以致有两次,圣·乔治不是赶在雪橇前面,而是落在雪橇后面完成他的圆圈动作;雪橇的速度使在场的许多人吓得叫出了声音,菲利普怕吓着王后,说:

“假如陛下乐意,我就停下来,或是至少,我放慢速度吧。”

“啊,不!不!”王后激动地大声说,她在工作时这样,在娱乐时也同样如此,“不,我不怕;骑士,假如您能快,就加快些,再加快些。”

“呵,那太好了,您能同意,我真谢谢您,夫人,我会把稳的,请相信我吧。”

由于他那强有力的手又重新在雪橇扶杆的三角架上用上了劲,冲力大得使雪橇都震动起来了。

仿佛是他伸直了胳膊,刚把雪橇带了起来似的。

这时,他又把另一只手按住雪橇,在这以前,这一把力量他一直是备而不用的,这时,雪橇就象在他那双铁手掌心里的玩具,被他耍着玩了。

从这时开始,圣·乔治的每一个圈子,都被他用更大的圈子交叉着,于是雪橇就象最矫健的人一样,运动自如,按照自身的长度,时而正转,时而反转,就象圣·乔治脚下正在溜冰的普通鞋底的动作一样,王后的雪橇尽管体积大,分量重,质量沉,此时也轻捷自如得象一只冰鞋,它象一个舞蹈家那样欢蹦、飞跃、旋转。

圣·乔治在曲线旋转的技术上,虽然更优美、细腻、准确些,但很快也就不安起来了。他已经溜了一个多小时了,菲利普看见他汗流浃背,又发现他的小腿关节在微微打颤,就决心把他拖垮。

他变换了步法,不再打转,因为这样,他每次不必用力把雪橇举起来,而是把雪橇向前猛推一把。

雪橇象箭似地射出去了。

圣·乔治的小腿一蹬,很快就跟上了;然而菲利普利用了加速度的原理,在一片更平滑的冰面上,接着又在仍在高速疾驰的雪橇上加了一把推力,他用力过猛,自己反倒落在雪橇后面了。

圣〕乔治冲上去追赶雪橇,但这时,菲利普又集中全身的力量,踩着冰鞋巧妙地来了一个急转弯,超在圣·乔治的前面,并把两只手搭在雪橇上;接着,他又使出海格立斯⑤的神力,把雪橇转过身子,又把它向相反方向猛推出去。这时,圣·乔治正在用力向前猛冲,一时急刹不住,还是向前冲去,和雪橇的距离就拉远了。

欢呼声四起,响彻云霄,使菲利普羞红了脸。

这时,王后鼓完掌后,向他转过身子,带着极为激动的急促的声调向他说:

“啊!塔韦尔奈先生,眼下您稳操胜券了,饶了我吧!饶了我吧!要不,我的命也要送在您手里了。”

他听,不禁大吃一惊——

①卡洛(1592—1635),法国画家及雕刻家,构思离奇。

②戈雅(1746—1828),西班牙宫廷画家。

③洛曾公爵(1747—1793),又称美男子洛曾,法国将军,以生活放荡驰名于凡尔赛宫,曾参加过美国的独立战争。

④绪夫朗(1726—1788),法国著名海军军官,曾在印度与英国人作战,取得光辉胜利。

⑤希腊神话中最伟大的英雄,一生除暴安良,神勇无敌,完成了十二项英雄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