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莫特夫人想得没错,刚才消失的马车确实带走了两位仁慈的夫人。

这两位夫人在大楼下面找到了一辆双轮轻便马车,就象那时代时兴的那种式样;这种马车的轮子很大,车身轻,挡板高,还带有一张舒适的垫子,那是给后面的马夫坐的。

马车前面套着一匹苏格兰良种马,短短的尾巴,肥肥的臀部,毛皮呈红棕色。把马车驾到圣·克洛德街来等待的马夫还是刚才我们看见过的驾驭雪橇的那位仁慈的夫人叫他韦贝尔的那个人。

当两位夫人走近时,韦贝尔正拉住了马嚼子,他试图捺住这匹骏马的急性子,因为那匹马不断地用一只有些抽搐的马蹬踢打着地面上的雪,积雪随着夜晚的来临,越来越坚硬了。

当两位夫人出现时,韦贝尔说:

“夫人,我本来是租西皮翁的,这匹马很温和,容易驾驭;但是昨天傍晚,它闪了一下腿,所以只好用贝吕斯了,但是贝吕斯可有点儿难使唤。”

“哦!对于我么,您也知道,韦贝尔,”年长的夫人回答道,“这也没有什么关系;我的手有力气,何况我驾车也习惯了。”

“我知道夫人很会驾双马车,但路太坏了。夫人要上哪儿?”

“去凡尔赛。”

“那么是走大道喽?”

“不,韦贝尔,上冻了,大路上积满了冰。走小路反而容易些,因为有上千个行人踩过,雪融化了。我们走吧,快,韦贝尔,快。”

两位夫人轻捷地登上马车后,韦贝尔挽住了马;过后,他自己也在车后跳上,并通知她们,他已上车了。

这时,年长的那位夫人就向她的女伴说:

“那么,安德烈!这位伯爵夫人给您的印象怎么样?”

说着,她放松了马缰,马飕地一下就起跑了,拐个弯,上以圣·路易街。

就在这时候,拉莫特夫人打开窗户想招呼两位好心的夫人。

“我以为,夫人,”名叫安德烈的那位夫人说,“我以为拉莫特夫人很穷,非常不幸。”

“很有教养,不是吗?”

“当然是的。”

“您对她有些冷淡,安德烈。”

“假如一定要向您照直说的话,我觉得在她的面部表情上有一种说不出的狡诈的神情,我不喜欢。”

“啊!您是个不轻信人的人,您啊,安德烈,我早知道了。一个人要博得您欢心的话,真要十全十美才行。我么,倒觉得这个身材矮小的伯爵夫人不论在她表现出自尊心还是表现出屈辱时,都是自自然然,惹人喜欢的。”

“夫人,她可真是交了好运了,能荣幸地得到陛……”

“小心!”夫人高声说道,一面急速地把马头勒向旁边,要不,那匹马就要把圣·安托万街拐角上一个脚夫撞到了。

“小心!”韦贝尔用那声音宏亮的嗓门大声叫道。

双轮马车风驰电掣般地继续赶路。

这时,传来了刚才差点儿做了轮下鬼的那个人的咒骂声,立刻,又有几个人怒吼着声援他,一时人声喧哗,骂声不绝,都是冲着马车来的。

可是,顷刻间,贝吕斯已经在它的女主人和谩骂者之间拉开了一段距离,也就是从圣·卡特琳街直到博多瓦埃广场之间的距离。

众所周知,在这条路上有岔路,机灵的女驭手果断地驾车窜进了蒂谢朗特里街,因为那条街狭小,是市民区,很少有贵族出入①。

这样一来,不管她喊破了嗓子让路人小心也罢,韦贝尔的厉声呵斥也罢,都淹没在路人愤怒的叫骂声中了。他们叫着:

“啊!马车!……打倒马车!”

贝吕斯还是一个劲地往前冲,驾车人呢,尽管手纤细得象孩子似的,还是能驾马疾驶,特别是在污雪泥泞的沼泽地或是在铺路石上面一层冰水涓涓的更为危险的薄冰上奔驰,就更显出她驾轻就熟的技巧了。

然而,出乎意料,竟然没有发生意外;马车前的一盏灯笼照亮了前进的道路,这在当时还是一件奢侈品,警察局那里候还贿规定马车必须携带此物呢。

可以说,没发生任何意外:没有什么车子被钩住,也没擦眘什么界石,没碰着一个行人,真象一个奇迹一样;然而,气势汹汹的叫骂声还是不绝于耳。

马车的速度仍然不减,还和刚才一样幸运地穿过了圣·枚代里克街,圣·马丁街坊和奥伯里屠夫街。

也许读者会想,越是靠近文明区,对贵族车骑的憎恨会相应减弱一些的。

但事实恰恰相反,一俟贝吕斯闯入铁器街,一直被市民的谩骂声追赶着的韦贝尔发现在马车后面的路上聚集起一簇簇的人,有几个人甚至看上去想跟着他跑,把马车止住。

无论如何,韦贝尔是不愿意让女主人感到担心的。他看出,女主人已经表现出了惊人的机智和冷静,她在这些静物和活人的障碍之间,灵巧自如地穿行着,即使是巴黎的马车夫也认为这样是难以做到的,如能做到,可以此自豪的。

至于贝吕斯,凭着它四只钢筋铁骨般的小腿,一直没打过一个趔趄;要知道,挽住它嚼子的手,是多么善于驾驭它绕过有坡度和坑坑洼洼的地面,使唤它化险为夷啊!

在马车周围的人群已不再议论,而是口出秽语了;抓马缰的夫人感觉到了,她把公众的仇恨心理归结为通常的原因,诸如气候不佳呀,心情苦闷呀等等,因此,她决定赶紧结束这个场面。她把舌头在嘴里一转,发出“得”的一声,贝吕斯一听,浑身抖动了一下,即刻从快跑变成了飞奔。

铺子一爿爿向后飞去,行人纷纷向路边闪开。

“当心!”“当心!”一声紧跟着一声。

两轮马车几乎要到达旧王宫②了,它刚奔上了圣·奥诺雷公鸡街,在这条街的前面,一座最最壮观的方尖雪碑,高傲地扬起了它那因解冻而显得更为细长的碑尖,就如一根麦芽糖,在孩子们的吸吮下,变成了一个细尖尖儿了。

在这方尖碑的尖顶上,还插着一块饰着绸飘带的牌子,飘带已经有点褪色,这块牌子在两盏灯笼之间晃动着。一位民间作家在牌子上用大写字母写了四行诗,诗是这样写的:

王后美艳绝伦,

辅佐英明王上;

冰雪尖碑易消,

娘娘百世流芳。

就在这个地方,贝吕斯第一次遇到了真正的困难。这时,人们正在点起方尖碑的灯笼,吸引了周围不少看热闹的人,人数众多,马车不能急速通过。

贝吕斯被迫转为慢步走。

尽管马看见了这个场面顿时减速,但是,围观者刚才已经看到了贝吕斯象闪电般飞来,他们也听到了从马车后面不断传来的喊骂声,因此这辆马车在人群中还是产生了极坏的印象。

不过,他们还是闪了开来,让出了一条路。

然而,在方尖碑后面,又为了别的原因,围聚了一群人。

旧王宫的铁栅门打开着。在院子里,有好多大盆大盆的炭火燃烧着,给一大群乞丐取暖。奥尔良公爵先生的仆人们正在用陶土勺子给他们分浓汤喝。

吃喝着的和取暖的乞丐,尽管人数不少,但没有围观他们的人数多。在巴黎,这是一种司空见惯的事情:只要有人在做事,无论他们在做什么,就会有观众。

马车克服了第一道障碍以后,被迫在第二道障碍前面停住了,犹如一条轮船处在众多的暗礁包围之中动弹不得一样。

直到此刻,两位夫人始终只是朦胧地听见一些含义不清的嚷嚷声;可这时,在嘈杂的人群中却爆发出清晰的叫喊声,并传到了她们的耳朵里。

人们喊道:

“打倒双轮马车!打倒混蛋马车夫!”

“叫喊声是冲着我们来的吗?”驾车的夫人问她的女伴。

“真是的呢,夫人,我有些怕。”女伴回答道。

“我们撞倒什么人了吗?”

“没有。”

“打倒双轮马车!打倒混蛋马车夫!”人群愤怒地叫着。

大难临头了,已有人抓住马笼头;贝吕斯很少受过这样粗鲁的手接触过,直跺脚,嘴里喷着吓人的白沫。

“到警察署去!到警察署去!”有一个人叫着说。

两位夫人面面相觑,惊讶不已。

立即有上千个跟着叫道:

“到警察署去!到警察署去!”

其时,还有些好奇的人把头探进了马车车厢里。

有些议论在人群中传播开了。

“天哪,是些妇女。”一个人说。

“是喽,简直象苏比斯家的小妮子,或者是唐宁③的情妇吆。”

“歌剧院的歌女吧,她们以为撞倒穷人没什么,因为她们每月有万把利弗尔进账,付得起医药费吧。”

这最后一句的挖苦话博得了疯狂的欢呼声。

两位夫人都震惊了,表现方式却有所不同:一个缩在车厢里,浑身哆嗦,面色苍白;另一个果敢地探出头来,双眉紧蹙,紧闭着嘴。

“呵,夫人,”她的女伴大声说,顺手把她往后拉,“您想干什么?”

“到警察署去!到警察署去!到那儿,就会知道她们是谁了。”狂热的人群叫喊着。

“啊,夫人,我们完了。”年轻的夫人向她的女伴耳语说。

“勇敢些,安德烈,勇敢些。”年长的夫人回答说。

“但别人会看见您,可能还会认出您来的。”

“请往后窗瞧一瞧,看看韦贝尔还在车后不在。”

“他想下车,但人群围着他,他在尽力摆脱。啊,他来了!”

“韦贝尔!韦贝尔!”夫人用德语说,“想办法让我们下车。”

这个内房侍仆听从了,他用肩胛向左右各一下子把包围者撞开,打开了马车的车门。

两位夫人轻捷地跳下车来。

这时,人群又冲着马和马车来了,他们开始砸车厢。

“可是天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年长的夫人继续用德语说道,“韦贝尔,您明白是什么事情吗?”

“我哪里会知道!夫人。”仆人回答首,他用德语表达比法语要方便多了,两条腿左右开弓,踢开人群,保护女主人。

“但这些家伙不象人,倒象是凶猛的野兽!”那位夫人继续说道,始终用的是德语,“听听看,他们责备我些什么呢?”

正在这时,有一个人用纯粹的撒克逊英语说话了。他的温文尔雅的声调,显然和对这两位夫人的威胁、咒骂声大相径庭。他回答说:

“他们谴责您,夫人,谴责您违背了今天上行巴黎警方颁布的命令。命令说:直到春天到来之前,禁止双轮马车通行。因为即使在路面好的时候,马车就很危险;如果在冰冻季节,行人就很难避开马车,会送命的。”

那位夫人转过身子,想看看在这一片带威胁性的喧嚣声中,这个高雅的声音是从哪儿传来的。

这时,她瞥见了一位年轻的军官。他为了靠近她,无疑已经大无畏地和众人争斗了一番了,就象韦贝尔为了坚守在原地所做的那样。

那位军官颀长的身材,威武的气派和那富有线条的、和蔼可亲的面庞引起了夫人的兴趣。她赶紧用德语回答说:

“哦,上帝呀!先生,我不知道有这个命令,根本不知道啊。”

“您是外国人吗,夫人?”年轻的军官问道。

“是的,先生。但请告诉我,我该怎么办?他们在砸我的马车。”

“随他们去砸吧,夫人,您可趁此机会走开。巴黎的市民在贫民区看见有钱人摆阔总是非常恼火的,他们可以凭着早上颁布的命令,把你们带到警察署去的。”

“呵!绝不能去!绝不能去!”较年轻的一位夫人说。

“既然这样,”军官笑着说,“我就在人群里开出一条路,你们跟着我走开算了。”

说这些话的口气是那么自信中肯,使唤两位外国夫人明白了,这位军官早已听见了刚才人群中关于苏比斯和唐宁先生供养的女人的议论了。

但这分明不是作解释的时刻。

“请把我们带到一辆公共马车上去吧,先生。”年长的夫人带着威严的口气说。

“我去把您的马逗引得直立起来,这么一来,必然会造成混乱,你们就可以溜走了。”年轻人说,他很想减轻一些自己大胆负起的保护人的责任,接着他又补充说:“因为老百姓听我们讲一种他们不理解的语言,会恼火的。”

“韦贝尔!”那位夫人大声呼叫道,“让马竖立起来,吓吓他们,他们就会散开了。”

“过后呢,夫人……”

“然后,等我们离开后,你还是留在这儿。”

“假如他们砸马车呢?”

“让他们砸就是了,这与你有什么相干?要是你愿意,就把贝吕斯救出来,更重要的是你本人不要受到伤害,这是我对你唯一的忠告。”

“是,夫人。”韦贝尔回答说。

说着,他就逗引起性子暴烈的苏格兰马来了,马在院子中央跳起,撞倒了勒住马笼头和车辕的那些最狂热的人。

这时,惊恐的人群慌乱成一团。

“请把您的胳膊伸给我,先生。”这时,那位夫人对军官说;接着,又转身向安德烈加了一句:“来吧,孩子。”

“走吧,走吧,勇敢的女人。”军官轻声说,并且带着一种真正的赞赏神气,马上就向要求他这样做的那位夫人伸出了胳膊。

只用了几分钟的时间,他就把两位夫人带到了邻近的广场;广场上,停着一辆辆等待顾客的公共马车,马车夫在车座上打瞌睡,而那些马匹,头低垂着,半闭着眼睛,等着吃那一顿菲薄的晚餐——

①如进入贵族区,这两位夫人的身份就很容易暴露了。

②始建于一六二九年,原为请教官邸,后黎塞留大主教把此宫献与路易十三,改称王宫。一六七二年路易十四又把此宫送与奥尔良公爵。一七八○年后向公众开放,成为巴黎的娱乐场所。

③唐宁(1728—1807),法国外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