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八四年的冬天象一个妖魔似地吞噬了法兰西六分之一的土地,尽管它在每家每户的大门口咆哮,但在黎塞留公爵先生的家里,在他这间紧闭着的、温暖如春的、香气四溢的餐厅里,我们却看不到这些。

窗户上沾着一些雪花,这是在人们的豪华的生活中,又添进的一些大自然的奢侈品。对于有钱人,冬天为他们准备着它的钻石、珠粉和银色的刺绣。这些富人们缩在皮大衣里,或是蜷伏在华丽的四轮马车里,或是藏身在生着火的住所里的棉絮和绒毯里。冰天雪地是豪华的排场;时令恶劣反常只是变换一下布景,富人们隔着窗玻璃,看着被人们称之为上帝的伟大而永恒的大自然的设计师表演的这一切的一切。

确实如此,只有穿得暖和和的们才有心绪欣赏黑漆漆的大树,并觉得冬日降临的大平原上幽暗的景色充满了魅力。

只有晚餐在一旁摆着,佳肴浓烈的香味直冲脑门的那些人,才能透过半敞着的窗户,不时地去玩味使他们遐想联翩的凛冽凄厉的北风和寒气入骨的大雪。

当然,还是只有这些人,当他们千百万的同胞在受苦受难的时候,他们舒舒服服地过了一天,躺在暖和和的床上,上面盖着鸭绒被,下面垫着精致的被单,如同吕克雷斯①所描绘的,伏尔泰所赞誉的那种人一样,才会觉得在当令社会最上层的生活里,一切是多么的美好。

但是,那些挨冻的人们,对无论是银妆素裹,还是青翠欲滴的大自然的所有这些富丽堂皇的景色是视而不见的。

那些挨饿的人们,寻找土地,但躲避天空;因为对于不幸的人们,天空没有太阳;因此也没有欢乐。

然而,在我们谈到的这个时间,具体说就是四月中旬,光在巴黎一地,就有三十万不幸的人在呻吟着,他们饥寒交迫,奄奄一息;他们借口任何其他地方都没有象在巴黎那样聚集了那么多的富人,因此没有作好避免穷人们死于寒冷和贫困的准备。

最近四个月以来,久旱无雨的天空把乡村里不幸的人们赶到了城里,就如通常严冬把森林里的儿郎赶进了乡村里一样。

不再有面包了,不再有木柴了。

对那些忍受寒冷的人们来说,不再有面包了,不再有木柴烘烤面包了。

所有已制成的各式各样的食品,巴黎在一个月之内就吃了个精光:目光短浅,庸碌无能的巴黎市长,身为巴黎的主人,却不懂得把首都周围方圆十里②内可供使用的约二十万立方米的木材运进城里。

他推托说:

结冻时,马匹在冰上无法行动;解冻时,马和大车又都不够用。那一向善良、人道的路易十六,如果说他对社会的需求常常是掉以轻心的话,却总是第一个为人民的物质需要感到不安。路易十六开始时筹集了二十万利弗尔的一笔款子来租借马匹和大车;后来,他就强行征用了。

然而,消耗还是继续超过外援,不得不给买主上税了。起先,任何人无权从木材总栈购买一车以上的木材;后来,又规定不得超过半车以上。于是,可以看见,起先,在木材堆栈门口,接着又在面包铺门口,排起了越来越长的队伍。

国王把库里所有的钱都用来作施舍之用,他在入市税中提取了三百万,再用这笔钱去赈济不幸的人们,并声称,再紧急的开支也得让步,没有比解决饥寒问题更为紧急的事情了。

王后在她的份上,也拿出了五百路易的私房钱。政府把修道院、医院、公共建筑物改成了难民所;兵家的宫邸已经做出的榜样,近照各家主人的命令,每座宅邸的车马大门都向穷人开放,以便让他们进入宅邸的大院,围火取暖。

政府希望这样能缓和一下局面。

但是,老天铁面无情!每天晚上,天穹上铺展开一层古铜色的帐幕,星星衬出冷峻无情的光,象死神提着风灯;正午的太阳一度把白雪溶化了,而夜间的霜冻又把银光闪闪的湖面冻结了。

白天,成千名工人,手上拿着十字镐和铁铲,沿着房屋,把雪和冰集中起来,这样,在大部分已经显得过分狭窄的大街上,又筑起了两排厚厚的、潮湿的围墙,占去了一半路面。沉重的四轮马车,车轮打着滑,被晃晃荡荡的、不断摔跤的马拖着,驱赶着在冰墙上的行人,这些行人要冒跌倒、撞着马车和冰墙倒坍的三重危险。

积雪和冰块越来越多,要不了多久,沿街的铺子就被遮没了,道路被堵塞了,人力和车辆都显得不够了,最终人们只能铲雪,听之任之了。

衰竭的巴黎认输了,任凭来得肆发淫威。十二月、一月、二月、三月就这样过去了;有过几次解冻,为时两三天,把缺乏下水道和斜坡的巴黎变成了一片汪洋泽国。

碰上这个季节,一些街道只能靠游泳才通得过。马匹会掉进水里被淹死。四轮马车不敢再涉足此地,甚至不敢在上面慢行走;长此以往,马车都要改成小船了。

巴黎,忠实于它乐天的性格,就如它不久前,把饥馑当成向死亡挑战的笑料,把解冻也当成了向死亡挑战的笑料。人们成群结队的拥向中央菜市场,为了想去看看卖鱼的女贩子叫卖她们的商品,以及她们的老主顾在她们居住地区的泥沼地上往来奔波。这些买主把套裤塞在高高的皮靴子里,裙袍卷在腰际,打着手势,笑着,相互溅着泥浆闹着玩。但是,就如解冻是瞬息即逝的现象,很快代之以更加厚实、坚硬的冰块。就如傍晚的湖水,次日又变成了光滑的水晶一样,雪橇取代了马车,或是被在冰上滑行的人,或是由钉上马掌的马匹拖着,在变成了整块的平滑如镜的人行道上奔驰。塞纳河的冰已结了几尺厚,变成了游手好闲的人的集结场所。这些人在那里活动,也就是滑雪啊,溜冰啊,总之形式不一,应有尽有。一俟他们玩够了需要休息,由于运动,身子暖和过来,就向那最近的火堆跑去,以防身上的汗珠结冰。

不得不预见到某些可能发生的情况了,水路中断,陆上交通也不通了,粮食断绝,巴黎,这个硕大无朋的机体,由于缺少食物,终将倒下,就象那些巨大的鲸鱼,把周围鱼类吞食殆尽后,又不能象小鱼——它们的猎物那样,可钻出冰缝,投身到比较温和,比较富饶的水域去,只能被封在北极的冰层里,饥肠辘辘,奄奄一息。

在这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国王召集了他的大臣开会。在会上,他宣布把一些人从巴黎迁出去,也就是说,请那些对住处有绝对保障的考区的主教们、神甫们、教士们回到他们各自的外省去;还有那些把巴黎作为他们办公地点的外省省长、总督;最后是清法官们离开,这些人如让他们坐在饰有百合花的安乐椅上,他们宁愿去歌剧院,参加社交活动。

归根结底,所有这些人的确在他们那豪华的府邸里消耗了太多木材,在他们那巨大的厨房里消耗了过多的粮食。

还有那些在外省占有大量土地的大老爷,也希望他们回到自己的府邸去。但警察总监勒努瓦先生向国王指出,所有这些人并没有犯罪,总不能在一天之内强近他们离开巴黎;因此,这些人行动迟缓,一方面由于一肚子的怨气,另一方面道路难走也是实情;这样看来,在这个措施取得成果以前,解冻季节就要来临,到时候,诸多的不便将会纷至沓来。

其时,国王打开国库的恻隐之心,王后尽力相助的慈善心肠激起了人民的真挚的感激之情;他们用冰雪筑起了一座座丰碑,它们虽象恶行和功德一样昙花一现,但也表示了对路易十六和王后对穷人大慈大悲的纪念。正如往昔战士们用将军交给他们的从敌人手中缴获的武器为战胜的将军竖立胜利纪念碑一样巴黎市民们,在他们与冬天战斗的战场上,为国王和王后筑起了冰和雪的方尖形纪念碑。大家各尽所能:没技术的工人出力,技术工人出技术,艺术家出才智。不多久,在主要街道的每个拐角上,一座座结实美观,粗线条的纪念碑竖起来了;最后,由可怜的文人添上最后一笔,他们与其说用智慧,毋宁说用一颗赤诚之心,在上面铭刻了碑文;因为王上的德行也波及到他们居住的小阁楼上。

三月底,解冻开始了,但常常是乍暖还寒,冰霜的反扑延长了巴黎人的贫困、痛苦和饥饿,却同时保全了雪碑坚实挺拔的英姿。

最后阶段情况的糟糕简直是前所未有的,这是因为已经有些威力的太阳,时隐时现,却带来了呼啸的北风,冰天雪地的夜间变得更加严酷无情;塞纳河里大片大片的冰块溶化成水,所经之处,泛滥成灾;然而,四月上旬,我们所说到的春寒又一次袭来,已经顺着碑身溶化、预告末日来得的方尖形纪念碑,化了一半,又重新冻结,显得体积缩小了,形态怪异;林荫大道上、码头上又铺了一层美丽的白雪,矫健的马再一次拖着雪橇重新出现,使码头和林荫大道面目一新。在大街上,快事的华丽的四轮马车和双轮轻便马车变成了行人的劫难,他们听不见车子到来,但又由于雪墙的阻碍,欲避不能,其结果,常常是躲闪不及,就倒在车轮下面了。

不几天,巴黎市面上,受伤的、濒死的人们不计其数。这儿,有人在冰上摔断了一条腿,那儿,一辆疾驰而来的双轮轻便马车无法在冰面上立即刹住,一个车辕穿进了一个人的胸膛。于是,警察署又采取措施使那些逃过寒冷、饥饿、水灾的人免得去做车下之鬼,让撞倒穷人的富人付罚金。这个时代,是贵族的天下,在驾马的形式上,也有贵族的等级之分:血统的亲王可以横冲直撞,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公爵和身份相仿的人,贵族和歌剧院的女演员们可以策马疾驰;一个企业主和银行家可以中速行驶;至于小业主,则可象去打猎那样,自己驾驶双轮马车,当他钩住或撞翻一个不幸的人的时候,让站在背后的马车夫喊一声“当心”!

何况,正如枚西埃③所说的,“谁爬得起就爬!”但是,归根结底,只要巴黎人还看得见伸着天鹅颈脖的雪橇在林荫大道上急驶,只要他们还能欣赏裹在貂皮和水獭皮大衣里的艳美的贵妇人在亮晶晶的冰辙里象流星般地倏去忽来,只要马上的金色铃铛、绛紫色的丝辔以及光彩夺目的种种饰物使层层叠叠伫立在人行道上的孩子流连忘返,巴黎的市民就会把警察的玩忽职守,马车夫的粗暴野蛮忘得一干二净;至于穷人,在那时,他们还习惯被富人驾驭,或者被那些装成富人的人所驾驭,也至少暂时忘却了自己的贫困。

然而,就在黎塞留等我一下在凡尔赛举行家宴以后的第八天,在我们刚才介绍的背景下,有一天,气温很低,阳光明媚,人们看见有四辆华丽的雪橇驶进巴黎,在王后大道和从爱丽舍田园大街到林荫大道交叉点的坚硬的冰地上滑行。在巴黎之外,行人稀少,冰可以长时间地保持它的纯白无暇。但在巴黎,却正好相反,每小时有十万只脚在上面践踏,使冬日华盖的大衣很快就黯然失色了。

雪橇在干硬的公路上滑行了一阵之后,起先停在林荫大道上,也就是说,在污泥替代了雪的那一段路上停了下来。事实也确是如此,因为白天的阳光驱散了寒气,解冻开始了一段时间,我们说一段时间,因为纯净的空气,一到夜晚,就招来了凛冽的北风,冻坏了四月初生的树叶和花朵。

在前头行驶的雪橇里,有两个穿着棕色呢料宽袖长外套的男人,外套上有着双层领子;这两人穿着上唯一的区别,是一个人的钮扣和胸前扣袢④是金子做的,而另一个的胸前扣袢是丝绸做的,而钮扣和扣袢的质料相仿。

这两个男人被一匹喘着粗气的黑马拖曳着,走在第二辆雪橇的前面,并不时地向那辆雪橇投上几眼,似乎在监视着它。

在第二车雪橇上,两个女人严严实实地裹着皮大衣,谁也看不清她们的脸孔;假如不是从她们那高耸的发髻上戴着一顶晃动着羽毛的小帽上认出她们是女人的话,甚至可以说,要分清她们的性别也实非易事。

在她们盘着发辫、缎带和精致的小玩意儿的高大的发髻上,飘浮出雾般的白粉,就如在冬天,从北风摇撼的树枝上散落下来的阵阵雪花。

这两位妇人紧挨着坐着,连座位都不分了,她们亲切交谈,全然没注意到正在看着自己通过林荫大道的众多的行人。

我们还忘了说,她们犹豫了片刻之后,又上路了。

她们之中身材较高、更为威严的一个,把一块绣花的上等细麻布手绢紧捂住嘴,昂直着头,任凭寒风扑打着急驶的雪橇。圣·克洛瓦·昂坦教堂刚敲五点,夜幕随着寒冷开始从巴黎的上空降临。

正在这时,这一行人驶近了圣·德尼门。

雪橇上的那位在嘴上捂着手帕的妇人,向与她们的雪橇保持一段距离的、走在前面的两个男人做了一下手势,同时加快了黑马的步伐。然后,同一个妇人向后面的人做了一个手势。后卫是由另外两辆雪橇组成的,每一辆由一个不穿号衣的马夫驾驭。这两个马夫理解了主子的意思,顺从地朝圣·德尼街一直驶去,沉没在黑夜的深处。

正如我们上面所说的,两个男人坐的这辆雪橇把两个女人坐的那辆雪橇甩在后面,最后消失在积聚在巨大的巴士底狱周围的暮霭之中了。

第二辆雪橇,到达了枚尼尔蒙唐大街后,停下了;这一带行人稀少,夜晚把他们都赶跑了;此外,在这个远郊区,入冬以来,缺吃少穿,三四千行迹可疑的乞丐也慢慢地沦为小偷,市民们不带风灯和随从,轻易也不到这儿来。

我们已经向读者介绍过的那位妇人,用手指碰了碰驾雪橇的车夫的肩膀,似乎在下命令。

雪橇停下了。

“韦贝尔,”她说:“您需用多少时间才能把双轮马车驾到您所知道的那个地方来?”

“夫人要乘马车吗?”车夫带着浓重的德国口音问。

“是的,我过一会儿从小巷回来找车灯就行了。不过,小巷子比大道还要泥泞,坐雪橇很不方便,还有,我着了一点凉了。您也一样,是吗,我的小人儿?”夫人问她的同伴。

“是的,夫人。”同伴回答说。

“那么,韦贝尔,您听清楚了?驾了马车,在您知道的地方等我。”

“是,夫人。”

“您需要多少时间?”

“半个小时。”

“好,小人儿,看看时间。”

两位夫人中较年轻的一个在皮大衣口袋里掏着什么,又好不容易地看看她表上的时间,因为正如我们说到的,夜色越来越浓了。

“六点欠一刻。”她说。

“那么,就六点三刻吧,韦贝尔。”

说完,夫人轻轻地跳下雪橇,把手递给她的女友,开始走远了;那个马车夫怀着敬意,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姿势,提高嗓门咕哝着,为的是故意让他的女主人听见:

“太不谨慎了!啊!meingott⑤!太不谨慎了!”

两位年轻的妇人笑了,裹在皮大衣里,大衣领子竖起,齐到耳朵,穿过与大街平行的一条巷子,一面用穿着的精致的高跟毛拖鞋的小脚把地上的雪踩得咯吱咯吱地响。

“您的眼力好,安德烈,”看起来年轻筄大些的夫人说,但她大概也不会超过三十到三十二岁,“您把这个拐角上的街名念念看。”

“白莱桥街,夫人。”年轻稍轻的夫人笑着说。

“白莱桥街是一条什么街?哦,天啊!我们迷路了!白莱桥街!他们明明告诉我右面第二条街吆。唉,安德烈,您闻到了吗,烤面包味多香啊?”

“这不奇怪,”她的同伴回答说,“我们正在一家面包铺子的门口。”

“那好吧,就去问问店主人,圣·克洛德街在那儿?”

说完,那位夫人就向那扇门走去。

“哦!别进去,夫人!”另一位夫人赶紧说,“让我去问。”

“圣·克洛德街,两位可爱的太太,”一个活泼诙谐的声音响了起来,“您们想知道,圣·克洛德街在哪儿吗?”

两位夫人同时猛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掉转身子,看见一个穿着古怪的宽袖短上衣的揉面工人,倚在面包铺的门上,不顾夜晚的寒气,露着腿肚子,胸口敞开着。

“哦,一个光着身子的男人!”夫人中年纪较轻的一个高声说,“我们难道是在大洋洲吗?”

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躲在她的同伴的背后。

“你们在找圣·克洛德街吗?”那小伙子又追问了一句,他对那个较年轻的夫人向后退缩的动作毫不理解,他本人早已习惯这身装束,万万没想到会由此引起人们的惶恐不安,就象我们刚才看到的那样。

“是的,我的朋友,是圣·克洛德街。”年轻稍大一点的夫人回答道,强忍住自己没笑出声来。

“啊,这不难找,何况,我还可以领你们去。”揉面的快活的小伙子又接着说,并且马上就付诸行动,他迈开了他那圆规似的两条瘦长腿,脚上趿着两只象小船似的宽大的破拖鞋。

“不必了!不必了!”年轻稍大的夫人说,显然,她不愿意让别人看见自己和这样一个向导在一起,“请向我们指指就行了,别麻烦您了,我们顺着您指的路走就是了。”

“右首第一条街,夫人。”向导回答道,他审慎地退了回去。

“多谢。”两位夫人同声说。

说完,她俩就沿着他指出的方向跑去,用袖口捂住嘴,免得笑出声来——

①吕克雷斯(约前98—前53),拉丁文诗人。

②本书中的“里”均为法国古里,每古法里约合四公里。

③枚西埃(1740—1814),法国作家。

④军人胸前的一种肋形胸饰。

⑤德文:我的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