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八四年四月的最初几天,将近下午三点一刻的时候,我们的老相识,老元帅黎塞留①,亲自把眉毛染上了香喷喷的色泽后,用手推开了随身侍从,忠实的拉菲的接班人——而不是替代人——替他拿着镜子,以他特有的神态摇晃着脑袋说:

“好吧,我这样就行了。”

说着,他从安乐椅上站起,一面象个年轻人似的,用手指轻轻地弹着从他的假发上飘落到淡蓝色天鹅绒套裤上的白粉末。

接着,他在梳洗间又转了两三圈,伸了伸大腿和脚板说:

“叫管家来!”

五分钟后,管家穿着节日的盛装走了进来。

老元帅摆出合乎自己身分的庄重的神色。

“先生,”他说,“我想,您已经为我准备好了丰盛的宴席?”

“当然,大人。”

“我已经叫人把宾客的名单交给您了,是吗?”

“大人,我已经把人数记得清清楚楚,一共摆九副餐具,是吗?”

“总是说餐具餐具的,干什么,先生?”

“是的,大人,可是……”

元帅神色严峻,做了一个威严的动作,打断了管家的话。

“又是‘可是……’这根本不是答复,先生;每次我听到‘可是’——八十八年以来②我多次听到这个词了——哎!先生,每次我听到这个词,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您,跟着就没有好事。”

“大人……”

“先说说吧,您几点钟让我们用午餐?”

“大人,市民在两点钟用午餐,法官在三点,贵族在四点。”

“那么我呢,先生?”

“今天大人将在五点钟用午餐。”

“哦!哦!要五点!”

“是的,大人,和国王一样。”

“为什么要和国王一样?”

“因为在大人赏脸叫人交给我的这份名单上,有一位国王的名字。”

“没有的事,先生,您错了;今天我的宾客,都是一些普普通通的贵族。”

“大人也许是在和他卑贱的的仆人开玩笑吧,我感谢大人给我这样的荣幸。但是,阿加伯爵先生既然是大人的贵宾中的一位……”

“那又怎样呢?”

“怎么样!阿加伯爵是一位国王③。”

“我可不知道有哪个国王叫这个名字。”

“那就请大人宽恕我,”管家欠身说,“但我原来以为,我原来猜想……”

“您的职责不是以为,先生!您的任务也不是猜想!您所要做的,是看明白我给您的命令,而不要对此发表任何意见。倘使我愿意别人知道一件事,我会说的;如果我不说,那就是我不想让别人知道。”

管家再次弯下了腰,而这一次行礼可能比他和一个在位的国王说话时更加恭敬。

“那么,先生,”老元帅继续说道,“既然来赴宴的都只是一些贵族,您同意在我通常的时间让用午餐了吧,也就是说在四点钟。”

听到这个命令,管家的额头上掠过一片愁云,好象他刚听到别人向他宣读了他的死刑判决书。在这样的打击下,他的脸色刷地变白了,他躬下了身子。

不一会,他在绝望中又鼓足了勇气,直起身子说:

“要发生什么事让上帝安排吧,可是大人还是只能在五点用餐。”

“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元帅站起来大声问道。

“因为大人要提前开饭,实际上是不可能的。”

“先生,”老元帅自负地摇晃着他那还富有活力的、还算清晰的脑袋说,“我想,您在我的门下已有二十年了吧?”

“二十一年,大人,还多一个月零两个礼拜。”

“那好,先生,事情就到二十一年一个月零两个礼拜为止,您一天,甚至一个小时都别加上去了,听清了吗?”老头抿紧两片薄薄的嘴唇,蹙紧染上色的眉毛,接着说:“从今天晚上开始,您另找主子去吧。我不能容忍在我家里听见‘不可能’这个词儿。上了我这个年纪,我不再打算学习这个字眼了,我没有时间可浪费了。”

管家第三次行了鞠躬礼。他说:

“今天晚上,我将向大人告辞,但至少,在我离去之前,我的服务要符合规矩。”

说完,他向门口退后了两步。

“您说的‘合乎规矩’是什么意思?”元帅大声说道,“先生,要懂得,在这里做事就得符合我的规矩,这就叫做‘合乎规矩’。现在,我要在四点钟午餐;如果我要在四点钟开饭,而您却要让我到五点钟才能吃,这就是不符合我的规矩。”

“元帅先生,”管家干巴巴地说,“我曾给苏比斯亲王④先生当过膳食总管,给红衣主教路易·德·罗昂亲王⑤先生当过事务总管。在第一家,已故的国王陛下生前每年去吃一次午餐;在第二家,奥地利皇帝陛下每月去午餐一次。大人,因此我知道应怎样服侍君主。在苏比斯先生家里,国王路易十五⑥改名换姓叫戈奈斯男爵,但是没有用,国王终究是国王;在第二家,也就是在罗昂先生家里,约瑟夫皇帝⑦化名叫帕肯斯坦伯爵,这同样也是徒劳的,皇帝终究是皇帝。今天,元帅先生邀请一位宾客,即便他叫阿加伯爵也无济于事,不会因改名阿加伯爵而不是瑞典的国王了。要不,我今晚就离开元帅先生的官邸,要不,阿加伯爵先生将在这里受到作为国王的接待。”

“这正是我不惜一切要禁止您这样做的,老顽固先生;隐姓埋名的阿加伯爵,这绝对不能走漏风声。当然喽!我完全知道,你们这些当差的,你们在这方面有着愚蠢的虚荣心:但你们亲生的不是国王,而是用我们的埃居⑧来为自己的脸上贴金。”

“我并不认为,”管家尖刻地说,“大人是抱着认真的态度向我说到钱的。”

“哦,不,先生!”元帅几乎是带着受辱的语气说,“不!钱吗!天哪,谁向您说到钱了?我请求您别扯开去,而且,我再向您重复一遍,我不愿意在这里牵涉到什么国王不国王的。”

“但是元帅先生,您把我看成是什么人啦?您以为我会盲目从事吗?不过,待会儿当然不会说起什么国王的。”

“那好,别再闹别扭了,让我们在四点钟进餐吧。”

“不,元帅先生,因为在四点钟,我等的那样东西根本到不了。”

“您在等什么?一条鱼?象瓦代尔⑨先生那样吗?”

“瓦代尔先生,瓦代尔先生。”管家喃喃地说道。

“怎么啦!这样对比,让您感到难受吗?”

“不;但是瓦代尔先生用剑在身上一捅,自杀身死,却成为永垂不朽的了。”

“啊!啊!先生,您以为您的同事的荣誉来得太容易了。”

“不,大人;但干我们这一行的,比他更受苦受难的要多少有多少,我们这些人所受的屈辱比被剑刺一下子要痛苦得多了,然而,我们并没有永垂千古啊!”

“哦,先生,难道您不知道,要名传千古,假使不是法兰西院院士的话,就得去死吗?”

“大人,如果这么说,不如还是活着尽职为好。我才不去死呢。我照干我的事,当时,孔代亲王先生如果有耐心再等待半个小时,瓦代尔原本可以尽职的,我也和瓦代尔先生一样能尽职的。”

“哦!您想让我看一个奇迹,您真会安排。”

“不,大人,什么奇迹也没有。”

“那么,您等什么呢?”

“大人想要我跟您说吗?”

“是呀!我当然很有兴趣听听。”

“那好吧,大人,我在等一瓶葡萄酒。”

“一瓶葡萄酒!请解释一下,先生,我对这件事越来越感到兴趣了。”

“是这么回事,大人。瑞典国王陛下——对不起,我是说阿加伯爵阁下——从来只喝托盖⑩葡萄酒。”

“那又怎样!难道我真穷得酒窖里拿不出一瓶托盖葡萄酒?真要拿不出的话,就得把我的膳食总管撵走。”

“不,大人,恰恰相反,您大概还有六十瓶托盖葡萄酒哩。”

“那么您以为阿加伯爵在宴席上能喝六十一瓶托盖酒吗?”

“请别急,大人;在阿加伯爵先生第一次踏上法国土地时,他只是一个王室的亲王;那时,他在已故的国王那里用膳,国王曾从奥地利皇帝陛下那里收下了一打托盖酒。头等的托盖本地产的葡萄酒是藏在历代皇帝的酒窖里的,即使大人们自己,也只有在皇帝陛下愿意请他们品尝时才能喝这种头等托盖酒,这您是知道的吧?”

“这个我知道。”

“那好!大人。在亲王品尝的、他赞不绝口的这一打酒里面,现在还剩下了两瓶。”

“哦!哦!”

“其中一瓶还保存在国王路易十六的酒窖里。”

“另一瓶呢?”

“啊,问题就在这里,大人!”管家感觉到,经过了刚才的长时间的较量以后,他已经胜利有望了,他带着得意的微笑接着说道:“那一瓶吗,嗯,那一瓶酒被偷走了。”

“谁偷的?”

“被我的一位朋友,已故国王的膳食总管,他受过我很多恩惠呢。”

“哦!哦!所以他把这瓶酒给了您。”

“当然,是这样,大人。”管家自豪地说。

“您又把这瓶酒怎么样了呢?”

“我把它象宝贝似地放在我的旧主人的酒窖里了,大人。”

“您的旧主人?那时候,谁是您的主人,先生?”

“大人,是红衣主教,路易·德·罗昂亲王。”

“啊哈,我的老天!在斯特拉斯堡吗?”

“在沙凡尔纳。”

“那么您是派人替我去找这瓶酒了!”老元帅大声说道。

“为了您,大人。”管家答道。他的语气似乎是在说:“真是没有良心!”

黎塞留公爵紧紧地抓住了老佣人的一只手,高声说道:

“请您原谅,先生,您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好管家。”——

①黎塞留(1696—1788),一七四八年封为法国元帅,系路易十三时期红衣主教黎塞留的侄孙。私生活放荡。在路易十四以及路易十五时期曾起过重要作用。

②黎塞留当时八十八岁。

③指居斯塔夫三世(1746—1792),瑞典国王(1771—1792)。他曾与俄国作战,在国内采取了很多开明措施。最后他在一次舞会上被刺身死。

④苏比斯亲王(1715—1787)法国元帅,作战勇敢,但无统帅之才。

⑤路易·德·罗昂亲王(1735—1803)法国红衣主教,聪明过人,但涂上轻佻,以负债累累闻名。

⑥路易十五(1710—1774),法国国王(1715—1774)。

⑦约瑟夫二世(1741—1790),奥地利皇帝(1765—1790)。

⑧法国古代钱币名,种类很多,价值不一。

⑨瓦代尔是孔代亲王的管家,有一次孔代亲王设宴招待国王路易十四,由瓦代尔安排宴席。因菜肴中有一味海鲜未能及时到达,瓦代尔认为此事有损他的荣誉,即拔剑自杀。

⑩托盖系匈牙利一市镇,以所产葡萄酒著名——

“而您方才还要把我撵走呢!”另一位回答说,头和双肩做了一个耐人寻味的动作。

“我嘛,我出一百个皮斯托尔①买您瓶酒。”

“元帅先生还要付一百个皮斯托尔的车马费,加起来就是两百个皮斯托尔。但大人得承认,这只是一笔区区小数目。”

“随您怎么说,我都会同意的,先生;此外,从今天起,我把您的薪俸加倍。”

“哎哟,大人。完全不必这样,我只是做了我份内的事情罢了。”

“哎,您那位值一百个皮斯托尔的专差什么时候到?”

“大人计算一下看看,我是否浪费了时间:大人在哪一天吩咐要备宴席的?”

“我想,已经有三天了吧。”

“一个专差策马飞奔的话,去要二十四小时,来要二十四小时。”

“您还多二十四小时呢。管家啊,您把这二十四小时作了什么用啊?”

“天哪,大人,我把这段时间给浪费了。我只是在您交给我宾客名单的第二天,才想到这件事的。现在,我们还要加上在那儿谈这笔交易所需要的时间。您看,大人,我请求您同意在五点钟开饭,这时间是再也不能提前了。”

“什么?这瓶酒还没有到这儿?”

“还没有到,大人。”

“我的天哪,先生!假如您在沙凡尔纳的同事对罗昂亲王先生就象您对我一样地忠心呢?”

“那又怎样呢,大人?”

“假如他拒绝把那瓶酒拿出来,就象您也可能做的那样呢?”

“我吗,大人?”

“是啊。我想,假如这样一瓶酒在我的酒窖里,您也不会把它给人的吧?”

“那么,我谦卑地请大人原谅;假如有一个同行为了要接待一位国王,来向我要您的最好的葡萄酒,我将会立即把这瓶酒给他的。”

元帅微微地做了一个鬼脸,说道:“哦!哦!”

“与人方便,自己也方便嘛,大人。”

“这么说,我这就有些放心了,”元帅叹口气说,“但我们还要冒一个风险。”

“什么风险,大人?”

“假如酒瓶打碎了呢?”

“哦,大人!还没见过有人打碎过价值两千利弗尔②一瓶的葡萄酒呢。”

“我说错了,不谈了吧;那么,您的专差什么时候到达呢?”

“四点整。”

“那么,谁又不让我们在四点钟开饭呢?”元帅又问道,执拗得象卡斯蒂利亚③的一头驴子。

“大人,还需要一小时的时间让我这瓶酒休息休息,这还多亏了采用我发明的方法;要不,我大约还需要三天时间呢。”

元帅又一次语塞了向管家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还不止于此,”管家继续说道,“大人的宾客知道他们将有幸和阿加伯爵共同进餐,要到四点半才会来呢。”

“这当然又是一条理由喽!”

“大人;大人的宾客想来就是洛内④侯爵先生、迪巴里伯爵夫人⑤、拉佩罗斯⑥先生、法弗拉斯先生⑦、孔多尔塞先生⑧、卡格里奥斯特罗⑨先生和塔韦尔奈先生,是吗?”

“那又怎么样?”

“那又怎样呢!大人,我们来好好地计算一下:洛内先生是从巴士底狱⑩来的;路上结冰了,从巴黎到这里得三个小时。”

“嗯。但他一等到犯人吃完午饭,就会出发的,就是说在中午十二点他就会动身的。这个,我清楚。”

“对不起,大人;但自从洛内大人到巴士底狱就职以来,开饭时间就改了,巴士底狱要到午后一点钟开饭。”

“先生,真是不活到老学到老啊,我感谢您。继续讲吧。”

“迪巴里夫人从吕希爱纳来,这是一条没完没了的下坡路,路上还结了一层薄冰。”——

①法国古币名,每个皮斯托尔当于十个利弗尔。

②法国古代货币,价值不定,现已由法郎替代。

③西班牙一地区。

④洛内侯爵(1740—1789),巴士底狱典狱长,在法国人民攻占巴士底狱时被杀。

⑤迪巴里伯爵夫人(1743—1793),出身不明,先嫁给纪尧姆·迪巴里。一七六九年被引见入宫,因聪明美貌而成为路易十五得宠的情妇。路易十五死后,又成为科塞·布里萨克公爵的情妇。在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被判死刑,上了断头台。

⑥拉佩罗斯伯爵(1741—1788),法国有名的航海家。一七八五年,路易十六派他去航海探险,在太平洋中的瓦尼科罗岛被当地土著杀死。

⑦法弗拉斯侯爵(1744—1790),曾在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其间,策划过一七九○年路易十六王室之逃亡,最后被控阴谋在巴黎造成饥荒,并策划谋害拉斐特等人,而被绞死。

⑧孔多尔赛侯爵(1743—1794),法哲学家、数学家、国典公会议员。

⑨卡格里奥斯特罗(1743—1795),即约瑟夫·巴尔萨摩(《王后的项链》前一部书中的主角)。会说系一神通广大的江湖医生,谙熟占星术、炼金术等神秘学,在路易十六王宫中颇有影响;他还参与了当时巴黎社会上的共济会少云。最后因被牵连在项链事件中而被判死刑,后改判为无期徒刑,被放逐。

⑩巴士底狱,十四到十八世纪巴黎的城堡和国家监狱,因历来用于囚禁政治要犯,而成为法国封建专制制度的象征。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日,巴黎人民赴义,攻占巴士底狱,开始了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后来七月十四日被定为法国国庆节——

“嗯!她不会因此而误时的。自从她不再是路易十五的情妇,成了某位公爵①的外室以后,她也只能对男爵们摆摆王后的架子了。但,这回轮到您要民复,先生:我想及早开饭,这是为了拉佩罗斯先生,他今天晚上要启程,他可不希望耽误时间。”

“大人,拉佩罗斯先生正在国王那里;他在和陛下讨论地理和星相学。国王是不会这么早放拉佩罗斯先生走的。”

“这倒也可能……”

“这是肯定的,大人。法弗拉斯先生也同样如此,他正在普罗旺斯伯爵②先生府上,毫无疑问,他正在谈论加隆·德·博马舍③先生的剧本。”

“谈《费加罗的婚礼》吗?”

“是的,大人。”

“您还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呢,您自己知道吗,先生?”

“有空的时候,我就读一点书,大人。”

“还有孔多尔赛先生,作为几何学家,他一定非常注意遵守时间的。”

“不错,但他将埋头在数字里,当他一旦从计算公式里脱身出来,就会发现已经晚了半个小时了。至于那位卡格里奥斯特罗伯爵,这位爵爷颇为古怪,而且不久前刚来巴黎定居,很可能他对凡尔赛宫的生活还不太熟悉,会让别人干等的。”

“算了吧,”元帅说,“除了塔韦尔奈,所有的宾客您都说到了,而且是按身份排列,简直不亚于荷马④和我可怜的拉菲了。”

管家欠了欠身子说:

“我一点都没说到塔韦尔奈先生。因为塔韦尔奈先生是一个老朋友,他会遵守礼仪的。大人,我想这就是今晚的八位贵宾吧,是吗?”

“千真万确。您让我们在哪儿就餐呢,先生?”

“在大餐厅,大人。”

“我们在那里会冻坏的。”

“这间大厅里,升火已经三天了,我把温度调节在十八度。”

“好极了!听,半点钟响了。”

元帅向挂钟瞟了一眼说:

“现在是四点半,先生。”

“是的,大人,听哪,有一匹马跑进院子了!我那瓶托盖葡萄酒来了。”

“但愿您能再这样伺候我二十年。”老元帅说着,又转身面向他身前的镜子,这时,管家去忙他的事了。

“二十年!”传来一个欢快的声音,打断了公爵的话语,那时他还刚开始向镜子里望,“二十年;我的亲爱的元帅,我祝贺您这二十年;但是,到那时候我可要六十岁啦,公爵,我要老得不象样子了。”

“是您,伯爵夫人!”元帅大声叫道,“您是第一个到的,我的天啊!您是多么漂亮,气色有多好,真是永远不见老啊!”

“还不如说我冻坏了吧,公爵。”

“快去小客厅吧,求求您。”

“哦!两个人单独谈谈喽,元帅?”

“三个人一起谈。”一个苍老颤悠的声音回答首。

“塔韦尔奈?”元帅叫了起来,“真是个让人扫兴的瘟神!”他咬着伯爵夫人的耳朵轻声说。

“自命不凡的人!”迪巴里夫人轻声说着,笑得咯咯作声。

说着,这三个人便走进隔壁的客厅里去了——

①指科塞·布里萨克公爵。

②普罗旺斯伯爵(1755—1824)即路易十八,法国国王(1755—1824),路易十五的孙子,路易十六的幼弟。

③博马舍(1732—1799),法国戏剧家,在思想发展上受启蒙主义作家狄德罗的影响。他的代表作喜剧有《塞尔维亚的理发师》和《费加罗的婚礼》。

④荷马(约公元前九世纪)古希腊诗人,传说是一位盲诗人。据说《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两大史诗是他所作。

说着,他就把戒指取下来,递给迪巴里夫人看。

这果真是一颗晶莹夺目的钻石,色泽鲜艳,加工精巧,能值三万或四万法郎。

钻石在餐桌上转了一圈,又回到卡格里奥斯特罗的手上,他又不慌不忙地把它套在手指上——

①蒙特居居里伯爵(1609—1680),奥地利将军。

②今瑞士阿尔卑斯山高原地区。

③今南斯拉夫克罗地亚共和国的斯拉沃泥亚。

④克勒西战役是英法“百年战争”中的一次大战,发生于一三四六年,此役法军大败。

⑤此处指爱德华三世(1312—1377),英国金雀花王朝国王(1327—1377)。在位时,于一三三七年挑起了英法“百年战争”,初期英国得胜,六十年代末起战争失利。

⑥菲利普·德·瓦罗亚(1293—1350),法国瓦罗亚王朝(1328—1580)的创建者。

⑦亚克兴战役,古罗马屋大维与安东尼的一次决战。公元前三十一年九月,发生在希腊阿卡那尼亚西北隅的亚克兴海角。屋大维打败了安东尼与克娄巴特拉七世的舰队,从而结束了罗马的内战时代。

⑧普路塔克(约46—120),古希腊传记家、散文家。代表作有《比较传记》,共五十篇,除四篇外,其中希腊名人传和罗马名人传各二十三篇,彼此对称,成为欧洲传记文学的先驱。

⑨克娄巴特拉七世(前69—前30),埃及托勒密王朝的末代女王(前51—前30)。父托勒密十一死后,与其弟共治埃及。罗马统帅恺撒入埃及(前48年),助其独踞王位,恺撒死后,又与其部将安东尼结婚。安东尼宣称要把罗马东方的一部分土地赐与她的儿子,罗马元老院与屋大维乘机兴兵。亚克兴战役中,安东尼·克娄巴特拉溃败,返埃及以后相继自杀。埃及并入罗马版图(前30年)。

⑩托勒密,系马其顿王亚历山大部将。他于公元前305年建立托勒密王国,衽中央集权制。公元前三世纪时国势强盛,首都亚历山大城,是希腊与各国经济和文化的中心。公元前30年亡于罗马——

“哦!我看得很清楚,你们都是生性多疑的,我一生就和这命中注定的多疑症作斗争:当我劝说菲利普·德·瓦卢亚给爱德华一条奶嘴时,他不愿意相信我;我告诉克娄巴特拉说,安东尼将会被打败,她也不愿意相信我;我在向特洛伊人谈起那只大木马①时说‘卡珊德拉②是受到启示的,听卡珊德拉的吧‘,他们也不愿意相信我。”

“哦!讲得象真的一样!”迪巴里夫人捧腹大笑着说,“说真的,我还从来没看到过一个象您这样一本正经引人发笑的人。”

“我向您保证,”卡格里奥斯特罗欠了欠身说,“约拿单③比我风趣多了。啊!这是一位多么动人的伙伴啊!当他被扫罗④杀死的当儿,我差点儿没发疯。”

“您知道吗,假如您再继续往下讲,伯爵,”黎塞留公爵说,“您次要使我们可怜的塔韦尔奈发疯了,他生性怕死,现在他以为您是长生不死的,他正呆痴痴地望着您,都吓坏了。坦率地说吧,您是长生不死的吗?究竟是不是?”

“长生不死?”

“长生不死。”

“这个我一无所知,我所知道的,就是有一件事我敢肯定。”

“什么事?”

塔韦尔奈问,他是听众中最专心一致听伯爵说话的人。

“就是我刚才说到的一切事情,我都是亲眼目睹的;所谈起的一切人,我都是经常打交道的。”

“您认识蒙特居居里吗?”

“正如我认识您一样,德·法弗拉斯先生,甚至更亲密些,因为我只是荣幸地看见您两三回,而和我们刚才说到的那位随机应变的战略家,我和他在一个帆篷下生活了将近一个年头。”

“您也认识菲利普·德·瓦卢亚?”

“正如我方才有幸向您已经说到的那样,孔多尔赛先生;但是他回巴黎后,我就离开法国,回到波希米亚去了。”

“也认识克娄巴特拉喽?”

“是的,迪巴里夫人,我也认识克娄巴特拉。我已经向您说过了,她有着象您一样的一对黑眼睛,胸脯简直象您的一样美丽。”

“但是,伯爵,您并不知道我的胸脯是怎样的,是吗?”

“您的胸脯和卡珊德拉的很象,夫人;几乎完全一模一样,她象您一样,也可以说您象她一样,你们在左边第六根肋骨上方都有一颗黑痣。”

“哦!可是,伯爵,凭您这一招,简直是一位巫师啦?”

“嗨,不,伯爵夫人,”黎塞留元帅笑着说,“这是我告诉他的。”

“您又是怎么知道的?”

元帅噘起了嘴唇说:

“呃!这是家庭的秘密。”

“好吧,好吧……”迪巴里夫人说,“说实在的,元帅,到您府上来,真该涂两层脂粉⑤才行。”

接着,她又转身向卡格里奥斯特罗说:

“那么说,先生,您真的掌握着返老还童的秘密喽,因为您看上去还不过四十岁。”

“是的,夫人,我有返老还童的秘方。”

“哦,那么请让我变年轻些吧。”

“您吗,夫人,这没有必要,您身上已经产生了奇迹,年龄是看外表的,您看上去最多三十岁。”

“这是恭维话吧。”

“不,夫人,这是事实。”

“请解释给我听听。”

“这不很简单吗。您本人已使用过我的方法了。”

“怎么会呢?”

“您服过我的长命水⑥。”

“我吗?”

“就是您,夫人,您不会把它忘了的。”

“啊,哪有这种事!”

“夫人,您不记得在圣·克洛德街上的一所房子吗?您不记得是为了萨尔蒂纳⑦先生有关的一些事务曾去过这所房子吗?您不记得您曾为我的一个名叫约瑟夫·巴尔萨摩的朋友效过一次劳吗?您不记得约瑟夫·巴尔萨摩把一瓶长命水当作礼物送给您,并嘱咐您每天清晨服三滴吗?假如您这些都不记得的话,夫人,说实在的,这可不是什么遗忘的问题,而可能是忘恩负义的问题了。”

“喔!卡格里奥斯特罗先生,您向我说的一些事……”

“我很清楚,这些事只有您一个人知道。但假如花旦不知道他人的秘密的话,他的能耐又表现在哪儿呢?”

“难道约瑟夫·巴尔萨摩和您一样,也有这种神奇的长命水的药方吗?”

“不是的,夫人,但因为他是我一个最好的朋友,我给了他三四瓶。”

“他还有剩下的吗?”

“啊,这个,我无可奉告。可怜的巴尔萨摩已经失踪三年了。我最后一次看见他时,那是在美洲的俄亥俄地区。后来,他就出发去北美西部的群山探险,打那以后,我就听说他死在那里了。”

“罢了,罢了,伯爵,”元帅高声说道,“请您别开玩笑了!谈秘密,伯爵,谈秘密啊!”

“您这是认真说的吗,先生?”阿加伯爵问。

“非常认真,陛下;哦,请原谅,我是想说伯爵先生。”说完,卡格里奥斯特罗鞠躬致敬,其神情就是要让人知道,他刚才是存心说漏了嘴的。

“这么说,”元帅说,“夫人还够不上到恢复青春的年纪?”

“真心诚意地说,还够不上。”

“那好!我就再向您介绍另外一个人,他是我的朋友塔韦尔奈。您以为他怎么样?看他的样子,不是很象蓬斯·彼拉多⑧同时代的人吗?也可能恰恰相反,他太老了,也不能恢复青春了吧?”

卡格里奥斯特罗注视着男爵,说:

“不算太老。”

“啊?我亲爱的伯爵,”黎塞留大声说道,“如果您能使他年轻些,我宣布您是美狄亚⑨的门徒。”

“你们想看看吗?”卡格里奥斯特罗冲着主人问,眼睛却向所有其他的人扫去。

每个人都表示赞同。

“那么您也和大家一样想喽?塔韦尔奈先生?”

“我嘛,我比其他人更想喽,那还用说。”男爵说。

“那好,这很简单。”卡格里奥斯特罗说。

说完,他就把两个手指伸进口袋里,抽出一只八角形的小瓶子。然后,他拿起一只尚未用过的晶质玻璃杯,倒了几滴小瓶子里的液体在里面,接着,他又把这几滴液体倒进半杯放着冰块的香槟葡萄酒里,把配制成的酒递给男爵。

所有的眼睛都跟随着他的一举一动,所有的嘴都张得大大的。

男爵端起酒杯,但在把酒杯送上嘴唇的当儿,他犹豫起来。

在场的人看见他迟疑不决,都哄笑起来,把卡格里奥斯特罗笑得不耐烦了。

“快点儿啊,男爵,”他说,“要不,您就白白糟蹋了一杯宝贵的酒,其中每滴都值一百个金路易⑩哪。”——

①“木马计”系古希腊传说。特洛伊一子帕里斯访问希腊,诱走美人海伦王后。希腊人远征特洛伊,围攻九年不下。第十年,希腊将领奥德修斯献计,把一批精兵埋伏在一匹大木马腹内,放在城外,佯作退后。特洛伊人以为乱兵已撤,把木马移到城内。夜间伏兵跳出木马,打开城门,于是希腊兵涌入城内,攻下特洛伊。

②卡珊德拉,希腊神话中特洛伊公主,得阿波罗帮助,能预卜吉凶,但因拒绝阿波罗的求爱,受到诅咒,从此谁也不信她的预言。在特洛伊城陷落前,虽然她曾作了准确的预言,没有人相信她。

③约拿单,扫罗的儿子,但他并非被他父亲所杀。根据《圣经》记载,非利士人与以色列人交战,以色列人败逃至斟利波;非利士人杀了扫罗三个儿子:约拿单、亚比拿达和麦斟舒亚。扫罗被射伤后自杀身亡。故事见《旧约·撒母耳记上》第三十一章。

④扫罗(约前1115—前1003),以色列第一个国王。幼年时奉父命,寻找走失的驴子,路遇先知撒母耳。撒母耳已获神启,遂辅扫罗为以色列之王。故事见《旧约·撒母耳记上》第九章。

⑤意即:要脸皮厚才行。

⑥欧洲各国中世纪炼金术士所幻想的长生不老药。

⑦萨尔蒂纳(1720—1801),即阿尔比伯爵,法国政界人士,生于西班牙巴塞罗那,曾任警务大臣,后任海军大臣。

⑧蓬斯·彼拉多,罗马派往以色列的总督。据传是他判处把耶稣钉上十字架。生年不详,死于公元三十九年。

⑨美狄亚,希腊神话中科尔喀斯国王的公主,以巫术著称,曾帮助伊阿宋取得金羊毛,并和他结婚。美狄亚还曾使伊阿宋的父亲返老还童。后伊阿宋另娶,美狄亚即杀死她和伊阿宋所生的孩子,并施魔法烧死新娘以复仇。

⑩有路易十三等人头像的法国旧金币,初期值二十四利弗尔,后值二十利弗尔——

“见鬼!”黎塞留说,他想试着开开玩笑,“这和托盖葡萄酒可不是一回事啊。”

“那么一定得喝喽?”男爵问道,他几乎有些哆嗦了。

“要不把酒杯递给另外一个人吧,先生,至少可以让这杯长命水给别人受用。”

“给我吧。”黎塞留公爵说,同时伸出手来。

男爵朝酒杯闻了闻,无终被酒的芳香,和被渗进几滴长命水的香槟葡萄酒的鲜艳的玫瑰色所吸引和打动了。他一仰脖子把这神奇的液体一饮而尽。

屯里,他似乎觉得全身一阵颤抖,在他的血管里,缓缓流动的衰老的血液从脚尖到心脏都一齐向全身表汇集而来。他的皱巴巴的皮肤绷紧了,他松弛的眼皮下那双眼睛,不知不觉地扩大了。眼眸子大大的,灵活自如;碑颤悠悠的双手变得刚劲有力了;他的声音坚定有力;他那双膝盖又变得象年富力强时候那么富有弹性,和腰同时伸得笔挺,而这一切,都似乎随着液体的渗入,在全身产生了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的再生过程。

在餐厅里,爆发出一阵诧异、惊愕和赞叹的叫声。惯于用牙龈啃食的塔韦尔奈突然感到饥饿异常。他有力地抓过盘子刀叉,径自吃起放在他左边的炖杂烩,一面格格地嚼着山鹑的骨头,一面还说,他感到二十岁时的牙齿又长出来了。

整整有半个小时的光景,他吃呀,喝呀,笑呀,闹呀,而其他在座的人目睁口呆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他又象耗尽灯油的一盏灯那样慢慢地衰弱下来了。起先,在他的额上,旧的皱纹消失的地方,又现出了新的皱纹;眼睛又变得黯淡浑浊了。他的胃口消失,不再想吃了,背又驼了起来,双膝又打起哆嗦来了。

“啊!”他呻吟着说。

“怎么啦?”所有在座的人问。

“还怎么了,和青春告别呗!”

说完,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两颗泪珠濡湿了他的眼眶。

看着这个老头起始恢复了青春,继而又复原如初,甚至显得比刚才更加衰老,席间每个人都从心胸里发出了和塔韦尔奈刚才发出的同样的悲叹。

“事情非常简单,先生们,”卡格里奥斯特罗说,“我给男爵只做了三十五滴长命水,所以他只能年轻三十五分钟。”

“啊!再来一次!再来一次!伯爵。”老头贪婪地说。

“不行,先生,因为再试一次就可能把您毁了。”卡格里奥斯特罗回答说。

所有在座的人中间,只有迪巴里夫人最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这场戏的每个细节,因为她知道这种长命水的作用。

随着青春和生命在老塔韦尔奈的血管里奔突膨胀,伯爵夫人目不转睛地追随着全部演变过程。她笑着,鼓着掌,为这景象所感染,显得年轻了。

当长命水的药效发作的时候,伯爵夫人差一点没扑到卡格里奥斯特罗的手上,把他那瓶生命之水夺过来。

但就在这时,由于塔韦尔奈衰老时比他变得年轻时的速度更快……

“唉!我看得很清楚,”她悲伤地说,“这一切都是过眼云烟,都是昙花一现。那奇妙的现象只经历了三十五分钟。”

“也就是说,”阿加伯爵继续说,“要年轻二年,得喝下一条河。”

大家都笑了。

“不,”孔多尔赛说,“算算也很简单:三十五滴药水,年轻三十五分钟,假如想年轻一年,就需要三百一十五万三千零六滴药水。”

“一场水灾。”拉佩罗斯说。

“但是,按您的说法,先生,我的情况就很难解释了,因为您的朋友巴尔萨摩给我的那一瓶,不过象您的那个小瓶子四倍那么大,却使我身上的衰老进程停止了十年。”

“夫人,您说得一点也不错,只有您一个人亲自接触了这个奇妙的现实。一个过分衰老的老头,为了迅速产生特效,需要这个剂量。但是,一个三十岁的女人,象您这样的年纪,夫人,或是一个四十岁的男人,象我从前那样的年纪,总之,不论女人还是男人,只要他们正当壮年,精力旺盛,当他们开始服用长命水时,只需要在每个衰老期用十滴,借助这十滴长命水,这个女人或男人就能永葆青春期的健壮和活力了。”

“您所说的衰老期是什么意思?”阿加伯爵问。

“指的是自然周期,伯爵先生,作为自然的属性,人的力量一直发展到三十五岁,随后就停滞不前,一直保持到四十岁;从四十岁起,就开始走下坡路,但变化小得几乎察觉不出来,一直到五十岁。这时,衰老周期越来越短,越来越加速,一直到死。作为社会的属性,换言之,身体的衰老出于纵欲过度、忧伤、疾病等因素,青春期到三十岁为止,下坡路从三十五岁开始。这样,我们就可以庝,不论是作为自然属性的人还是作为社会属性的人,都需要抓住生理发展相对静止,或是将要进入衰老期前的这段时期,阻止它进入衰老阶段。如果某一个人象我这样,能掌握这长命水的秘密,又懂得因势利导,懂得抓住生命发展的转折点,并阻止它走回头路,那么这个人就能象我生活的那样,能永远年轻地,至少是比较年轻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对适宜于他做的一切,都能得心应手,应付自如了。”

“啊,我的老天呀!卡格里奥斯特罗先生,”伯爵夫人大声说道,“既然您可以随意选择自己的年龄,那么为什么您不选择二十岁,而选择四十岁呢?”

“因为,伯爵夫人,”卡格里奥斯特罗微笑着说,“我认为一个健康的、成熟的四十岁的男子比一个二十岁的未成熟的青年对于我更合适。”

“啊!啊!”伯爵夫人惊呼道。

“哦!当然喽,夫人,”卡格里奥斯特罗继续说道,“一个人在二十岁时能讨三十岁的女人喜欢,然而当他到四十岁时,他就能控制二十岁的女人和六十岁的男人了。”

“我认输了,先生。”伯爵夫人说,“况且,这里还有一个活生生的证据在,还有什么可争论的呢?”

“这么说,对于我,”塔韦尔奈可怜巴巴地说,“我已经无可救药了,我试验得太晚了。”

“黎塞留先生比您还轻健些,”拉佩罗斯带着海员的直率口吻天真地说,“我老是听说,元帅有一种秘方……”

“这是女人间的传闻。”阿加伯爵笑着说。

“公爵,这也算是不能相信有这件事的理由吗?”迪巴里夫人问。

老元帅脸红了,他通常是不大脸红的。但他立即又反问道:

“我的秘方,先生们,你们想知道配方吗?”

“是啊,当然喽,我们想知道。”

“那就是生活节制,量力而行。”

“啊!啊!”整个餐厅哗然。

“就是这样。”元帅说。

伯爵夫人答道:

“假如方才我没亲眼看见卡格里奥斯特罗先生的那个秘方的效力的话,我会对这样的秘方提出异议的。因此,听着,巫师先生,我的问题还没问完呢。”

“提吧,夫人,提吧。”

“您刚才说,您在第一次服用这长命水时是四十岁那年?”

“是的,夫人。”

“自那以后,也就是说自特洛伊战争以后……”

“还要稍往前一点儿,夫人。”

“好吧;自那以后,您一直停留在四十岁上?”

“您不是看见了吗?”

“您本人比您的理论更能说明问题,先生……”孔多尔赛说。

“我本人说明了什么,侯爵先生?”

“您不仅向我们证实了可以永葆青春,还证明了可以长生不死。因为自特洛伊战争以来,您一直是四十岁,这说明您从未死过。”

“这是真的,侯爵先生,我从未死过,我得谦虚地承认这一点。”

“然而,您并不象阿喀琉斯①那样是刀枪不入的;何况,我说象阿喀琉斯那样刀枪不入也只是打比方,阿喀琉斯也并不是真的刀枪不入的,他还不是被帕里斯②一箭射中脚踵死了。”

“是的,我并不是刀枪不入的,我对此觉得非常遗憾。”卡格里奥斯特罗说。

“这么说,您是会被杀死的,会死于非命的?”

“唉,是啊。”

“那么您又是怎样躲过了三千五百年以来所有的意外事故呢?”

“这是运气,伯爵先生;请好好听我讲下去吧。”

“我听着呢。”

“我们都听着。”

“我们听着!我们听着!”所有在座的人纷纷说道。说完,每个人都带着明显的兴趣,把双肘支在餐桌上,认真地听起来。

卡格里奥斯特罗的声音打破了静寂:

“生命的首要条件是什么?”他说着,优雅而自然地伸出了两只戴着许多戒指的雪白漂亮的双手,在这些戒指中间,克娄巴特拉王后的戒指象北极星似的在闪闪发光,“是健康,是吗?”

“是啊,当然喽。”所有的人一齐回答说。

“而健康的条件,是……”

“饮食。”阿加伯爵说。

“您说得对,伯爵先生,饮食能保持健康。那么,为什么我的几滴药水不能成为可能存在的最会的食谱呢?”

“谁知道这种食谱呢?”

“您,当然喽,但是……”

“但是别人不知道。”迪巴里夫人说。

“这个嘛,夫人,这个问题,我们待会儿会说到的。现在让我说下去,我一直是按规定服用药水的;由于这种药水正是在任何时代,人们梦寐以求的目标,就是古代人称之为长寿药水,现代人称之为长命水的东西,我因而也保住了我的青春,也就是说,保住了我的健康,再换句话说,保住了我的生命。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情。”

“但是,一切都在消耗,伯爵,不论是多么健美的身体或是其它事物,无一例外。”

“帕里斯的身体也好,伏耳甘③的身体也好,都不会有例外的。”伯爵夫人说,“您无疑是认识帕里斯的喽,卡格里奥斯特罗先生?”

“非常熟悉,夫人;他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但是,不管怎么说,他可并没有荷马说的那么神,也没有女人们想象的那么玄。首先,他的头发是棕红色的。”

“棕红色的头发!哦!噫!可怕极了!”伯爵夫人说。

“不幸得很,”卡格里奥斯特罗说,“海伦④的看法就和您不同,夫人。但是,还是再谈谈我们的长命水吧。”

“对,对。”所有在座的人说。

“塔韦尔奈先生,您刚才说,一切都在消耗。就算是这样的吧。但您一定也知道,一切又都在重新组合、再生,如果您愿意的话,也可以说一切都在相互取代。圣·于贝尔⑤的那把闻名遐尔的刀,换了多少次刀柄,就是一个例子,因为不管怎么换来换去,仍然是圣·于贝尔的刀。海德尔堡⑥的僧侣们,每年都要往那巨大的酒桶里倾倒新鲜葡萄,但在他们贮藏室里封存的还不是原来的酒!因此,海德尔堡僧侣们的总是那么透明、浓郁、醇厚;但是,奥比米乌斯⑦和我两人在土瓮里封存的葡萄酒,在一百年后,我想开出来尝尝时,却变成粘乎乎的酒浆了,要吃还凑合,要喝是不可能的了。”

“那好!我一反奥比米乌斯的做法,捉摸着采取了海德尔堡的僧侣遵循的范例。每年,我在自己的身上渗进了新的成分以取代老的成分,就这样来保持我的身体的素质。每天早上,一个新鲜的、嫩黄的小原子在我的肌肉、我的骨骼、我的鲜血里取代了一个衰竭的、呆滞的分子。”

“我重新赋予所有这些代谢物新的生命,而一般人就不不知不觉地让这些废物侵入全身的肌体了。上帝赐给人类的这些衰竭的战士——代谢物,我强近它们进行抵抗,不受破坏,对于这些东西,生命体或是重新改造,或是让它们自生自灭。我却强近它们进行新的组合,而新的不断渗进的激素却有助于这不间断的过程,并且还起着引导作用。在生命紧持不懈的努力之中,其结果是我的思想,我的动作,我的神往,我的心,我的灵魂从未失去各自的功能作用;而由于这世间一切都是有机的联系,由于熟能生巧,我凭着三千年的人生经验,当然就比任何其他人都懂得怎样避凶趋吉。由于我在一切事物中都已成功地取得了某些经验,这就使我能未卜先知,预感凶险。因此,您不可能让我走进一座即将崩坍的房屋。啊,不!我一生看见过的房子太多了,所以我一眼就能分辨得出好坏;你不可能让我去和一个不会使枪的笨拙的猎人去打猎,因为从杀死他老婆普罗克莉丝的克法尔⑧到挖去勒·普兰斯先生眼睛的摄政王,我看见的鲁莽汉不计其数;在战争中您不可能使我去盲目夺取某某阵地,也许一个新手会接受这个任务,因为我一瞬间就已经计算过到达这个阵地的所有致命的直线和抛物线了。您会向我说,一颗流弹是预计不到的……可我回答您说,一个已经避开了百万次子弹的人是不能原谅自己被一颗流弹杀死的。哦,别显出不相信的样子。因为归根到底,我本人在这里就是一个活生生的证明。我不想对你们说,我是长生不死的,我仅仅想说,别人不知道的事,我知道,也就是说,当偶然事故能致死的时候,我却能避开它。譬如说吧,无论如何,我不会在这儿单独和洛内先生呆上一刻钟,因为他此刻在想,如果他把我关在巴士底狱的暗牢里,他将用饥饿的办法试验一下,看看我会不会死;我也不能和孔多尔赛先生呆在一直,因为此刻他想把戴在他左手食指里的戒指里的东西倒进我的酒杯,而这东西却是毒药;所有这一切,都不是出于傈僳恶意,而仅仅是出于对科学的好奇,仅仅为了:我究竟会不会因此而死去。”

卡格里奥斯特罗伯爵刚才指名提到的那两个人不禁震动了一下。

“大胆地承认吧,洛内先生,我们这儿不是法庭,何况只有动机是不能判罪的。说说吧,我刚才说到的事情,您是否在脑子里闪现过?还有您,孔多尔赛先生,您以您的爱侣——科学的名义,说说看,在您的戒指里是否真的藏着毒药,而您想让我尝尝?”

“千真万确!”洛内先生红了脸笑着说,“我承认您说得对,伯爵先生,我这是胡思乱想,而这个怪念头就在您指责我的时候在我的脑子里闪现出来的。”

“我嘛,”孔多尔赛说,“我和洛内先生一样坦率,我确实想过,假如您真吃了我戒指里的东西,您的长生不死将一钱不值。”

话声刚落,餐桌上响起了一阵惊叹声。

他俩的供认倒不是证实了伯爵的长生不死,而是证实了他分析整理的透彻。

“你们看出来了吧,”卡格里奥斯特罗冷静地说,“你们看出来了,我猜得不错吧!那么对所有一切将要发生的事,同样都是如此。生活的经验使我能一眼就看穿我所遇见的人的过去和未来。”

“在这点上,我判断的准确性已经扩大到动物及无生命的事物中去了。假如我登上一辆马车,我从马的神情上就能看出它们是否会发性子;从马车夫的脸色上可以看出,他会使我翻车还是要撞倒我;假如我登上一艘船,我就能猜得出船长是一个外行还是一个刚愎自用的人,因此也就知道了,他是没有能力,或是不想进行必要的指挥。这样,我就避开了马车夫和船长,躲过了这样的马和这样的船。我不否认有偶然的差错,但我能大大地限制它。假如常人有一百次机会出漏子的话,我避开发九十九次,只要提防这百分之一的可能性就行了。这就是为什么我活了三千年的缘故。”

卡格里奥斯特罗的一席话,在一些人引起了兴趣,而对另一些人,则使他们心情沮丧。在这气氛里,拉佩罗斯笑着说:

“这么说,我亲爱的预言家,您应该和我一起上向作环球旅行。您能帮我很大的忙呢。”

卡格里奥斯特罗缄口不语。

“元帅先生,”航行家继续笑着说,“既然卡格里奥斯特罗先生不愿意离开如此高级的宴会,——我当然理解这一点——那么您可得允许我告辞了。请原谅我;阿加伯爵先生,请原谅我;夫人,但现在正敲七点,而我答应过国王我七点一刻要登上马车的;现在,既然卡格里奥斯特罗伯爵先生没有兴趣去看看我那两艘船,那么他更灵活该告诉我,从凡尔赛⑨到布雷斯特⑩之间将会发生什么事情。至于从布雷斯特到极地,我不在乎,这是我的事情。但是老天哪!从凡尔赛到布雷斯特,我却需要请教一下。”

卡格里奥斯特罗再一次看了看拉佩罗斯,眼神里充满了忧郁,神情既温和又悲伤,使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感到莫名其妙、局促不安。然而,航海家却什么也没发觉。他向大家告辞,侍候他的仆人们替他套上了一件宽袖的皮长外套,迪巴里夫人把几颗旅行家用得着的活血丹塞在他的口袋里,这几药丸,航海家几乎是永远也不会想到去服用的,只是能使他在旅途上冰冻彻骨的漫漫长夜之中,勾起对远方朋友的回忆。

拉佩罗斯照旧笑容满面,他向阿中伯爵深深地致了意,接着就把手伸向老元帅。

“别了,我亲爱的拉佩罗斯。”黎塞留公爵对他说。

“别那么说,公爵先生,是再见。”拉佩罗斯回答说,“然而,说真的,你们似乎真以为我是一去不复返了呢。周游世界而已,离开四五年,不会更久了,短暂的分别,不应该说‘别了’嘛。”

“四五年!”元帅大声说道,“呃,先生,您怎么不说四五个世纪呢?在我这个年纪,日子是以年来计算的,还是依我的说法,说别了吧。”——

①②阿喀琉斯,又译阿基里斯,希腊神话的英雄。出生时被母亲海洋女神忒提斯握住脚踵倒浸在冥河水中,因此除没有浸水的脚踵外,任何武器不能伤害他的身体。后被特洛伊一子帕里斯用有毒的箭射中他的脚踵而死。

③罗马神话中的火神,亦即希腊神话中之赫菲斯托斯。能建筑神殿,制作各种武器和金属用品,技艺高超,被认为是工匠的始祖。因天生跛腿,相貌丑陋,遭其母——天后朱诺厌恶,被逐人间,他从此不愿回去。

④希腊神话中的美人,斯巴达王墨涅拉俄斯的妻子,特洛伊王子帕里斯得到爱神阿佛洛狄忒的帮助,乘墨涅拉俄斯外出,把她诱走,因而引起持续十年之久的特洛伊战争。

⑤传说是猎人的主保圣人,生活在八世纪初。十一月三日是他的节日。

⑥德国城市。

⑦古罗马执政官(前121年),是古罗马统帅克拉苏的敌手,曾参与谋杀克拉苏的阴谋。

⑧希腊神话中塞萨利王国的王子,娶雅典公主普罗克莉丝为妻,一次打猎中,以标枪误杀妻子,悔恨交加,从悬岩上跳下身死。

⑨凡尔赛在巴黎西南二十三公里处,是当时王宫所在地。

⑩法国一港口城市,位于巴黎西面五八三公里处——

“啊,问问占卜先生吧。”拉佩罗斯笑着说,“他还预言您再能活上二十年呢,是吗,卡格里奥斯特罗先生?哦!伯爵,您怎么不早些把您的神丹妙药告诉我呢?不管它的价值多么昂贵,我将会买一桶搬上星盘号①去的,这是我的船的名字,先生们。夫人,在您的美丽的手上再印上我的一个吻吧,这肯定是从现在起到我回来之前能看到的最美丽的一只手了。——再见。”

说完,他走了。

卡格里奥斯特罗一直保持着沉默,这是不祥之兆。

大家听见了船长走下台阶的响亮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回荡的他的欢快的讲话声,以及他向围拢来向他告别的人们的最后的道别声。

接着,马儿甩动了套在它们头上的铃铛,马车厢的门猛地关上了,车轮在大街的石板上发出隆隆的响声。

在这次神秘的旅行中,拉佩罗斯刚刚才迈出第一步,他大概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每个人都在屏息静气地听着。

当一切都归于静寂时,就象被一种超人的力量牵引着似的,所有的目光都转向卡格里奥斯特罗。

这时,在这个人的面部,泛起了一道特尔斐②神光,这使所有的宾客都不寒而栗。

一阵不寻常的静默。

阿加伯爵首先打破了这个冷场,说:

“先生,为什么您什么话也没回答他呢?”

这个问题正是大家所关切的。

卡格里奥斯特罗哆嗦了一下,仿佛这个问题把他从沉思里猛地拔了出来。他回答伯爵说:

“因为,如果我回答他,我就不得不向他撒谎,否则我的回答就太残酷了。”

“这又怎么讲?”

“因为我将不得不对他说:拉佩罗斯先生,黎塞留公爵不对您说‘再见’,而向您说‘别了’是有道理的。”

“什么?”黎塞留脸色煞白地惊呼首,“真见鬼!卡格里奥斯特罗,您这是在说拉佩罗斯吗?”

“啊,放心吧,元帅先生。”卡格里奥斯特罗赶忙回答说,“对于您,这个预言并不悲惨。”

“什么!”迪巴里夫人大声说,“这个可怜的拉佩罗斯,他刚才还吻我的手……”

“不仅是他再也吻不着您的手了,夫人,而且他再也看不见他今晚刚分别的这些人了。”卡格里奥斯特罗说。他神情专注地凝望着他那斟满水的杯子,由于这个杯子被放置在特定的位置上,杯子周围什物从横向投影到杯子里,把杯子里波光粼粼的水一层层地切了开来。

在座所有的人都发出了惊叫声。

谈话越来越热烈了,大家越来越感兴趣了;从在座的人向卡格里奥斯特罗提问时严肃、认真、几乎是不安的声调,或是目光来判断,似乎大家正在谈什么古代神谕里的一些奇妙灵验的启示。

在这紧张不安的当儿,法弗拉斯先生集中体现了大家的情绪,他站了起来,做了一个手势,踮着脚尖儿走去察看是否有仆人在会客厅里偷听。

正如我们已介绍过的那样,黎塞留元帅的府邸是一所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的大房子,法弗拉斯先生在会客厅仅仅看见有一个老管家呆在那里,象一个在被围困的阵地上的哨兵,在餐厅周围警惕地防卫着。

他又回到原来的座位上,一面坐下,一面向众人示意没有外人。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那就请您告诉我们是什么在等待着这可怜的拉佩罗斯吧。”迪巴里夫人顺着法弗拉斯先生说。仿佛法弗拉斯让大家放心的手势,是用声音表达出来似的。

卡格里奥斯特罗摇了摇头。

“说吧,说吧,卡格里奥斯特罗先生!”男人们异口同声地说。

“是啊,我们这是在求您说了。”

“那好吧。拉佩罗斯先生出发去周游世界,正如他对你们说的,他一心想继承科克③的未竟事业。这个可怜的科克啊,你们知道,是在夏威夷群岛被暗杀的。”

“对呀!对呀!我们知道。”所有的脑袋都在点着,比他们发出的声音更明确。

“一切都预兆着这次旅行会获得圆满成功:拉佩罗斯先生是一个好海员;此外,国王路易十六也为他划定了很合适的航线。”

“是的,”阿加伯爵打断了他的话说,“法国国王是一个精通地理的人,是吗,孔多尔赛先生。”

“国王的地理知识比他需要知道的多得多,”侯爵回答说,“其实国王们对一切都只需要有个大致的了解,他们满可以让行家来引导。”

“这是金玉良言啊,侯爵先生。”阿加伯爵微笑着说。

孔多尔赛的脸红了。

“哦不,伯爵先生!”他说,“这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想法,哲学上的一般说法而已。”

“那么说,他已经走了吗?”迪巴里夫人说,她急于要结束这些偏离中心话题的任何打岔和插话。

“他是走了,”卡格里奥斯特罗继续说,“但你们别看他匆匆忙忙的,以为他说走就走;不,我预计他在布雷斯特还要耽搁好些时间。”

“真遗憾,”孔多尔赛说,“现在正是开始旅行的好季节,甚至已经有点儿晚了。二三月份要更好些。”

“哦,可别埋怨这两三个月啊,孔多尔赛先生,在这段时间里他至少还活着,他生活着,并希望着。”

“我想,别人给他配齐了称职的副手了吧?”黎塞留说。

“是的,”卡格里奥斯特罗说,“指挥第二艘船的是一个杰出的军官。我看见他时还很年轻,但不幸太冒险太勇敢了。”

“什么!不幸!”

“嗯。一年之后,我寻找这位朋友,再也见不着他了。”卡格里奥斯特罗不安地说,一面端详着他的酒杯。“你们之中有没有哪一位是朗格尔先生的亲友吗?”

“没有。”

“没人认识他?”

“没有。”

“那好。死亡将从他开始。我再也见不着他了。”

从在座客人的内心中,发出了一阵恐怖的唏嘘声。

“但是他……他呢……拉佩罗斯?……”有好几个人气喘吁吁地问。

“他漂游,靠岸,又上船。就这样痛痛快快地航行一年,两年,人们还不时得到他的消息④,但从此以后……”

“怎么啦?”

“一年年地过去。”

“最后呢?”

“最后吗,大海茫茫,苍天无涯。这儿那儿,未经勘探的土地不时涌现,这儿那儿,象希腊群岛的妖魔那样面目狰狞的怪我时隐时现。在雾中,当船只在急流暗礁间穿行时,他们窥探着;接着便是暴风雨,那比海岸更殷勤好客的暴风雨,最后是那不祥的火光。哦!拉佩罗斯!拉佩罗斯!假如你能听到我说的话,我将向你说:你象克里斯朵夫·哥伦布去发现新大陆那样出航,但拉佩罗斯,对那些尚无所知的岛屿可要提防着点儿!”

他住口不语了。

大家禁不住打了一阵寒战,他最后几句话还在餐桌上余音袅袅。

“但您为什么不预先告诉他呢?”阿加伯爵大尉说,象其他人一样,他的感情也被这个非凡的人物所左右了,这个人作意地在支配所有在场的人情绪。

“是啊,是啊,”迪巴里夫人说,“为什么不跑去追他?为什么不去把他追回来?我亲爱的元帅,象拉佩罗斯这样的人的一条性命,是值得一个当差的去跑一趟的。”

元帅听懂了,起身准备打铃。

卡格里奥斯特罗伸出了一只胳膊。

元帅又倒在他的安乐椅上。

“唉!”卡格里奥斯特罗继续说道:“一切劝阻都是没有用的:预见命运的人发迹不了命运,即使拉佩罗斯先生听见我说的话,他也会置之一笑的,就象卡珊德拉作预言时,普里昂⑤的儿子们会发笑是一样的。可是,请听着,阿加伯爵,您自己也在笑,并且你们大家都会笑的。哦,别勉强哟,法弗拉斯先生,在听我讲话的人中间,我从未遇到过一个轻易相信我说话的人。”

“呵!我们相信。”迪巴里夫人和老伯爵黎塞留同时大声说。

“我相信。”塔韦尔奈轻轻地说。

“我也相信。”阿加伯爵礼貌地说。

“是啊,”卡格里奥斯特罗又接着说,“你们相信,因为说的是拉佩罗斯,但是假如说的是你们,你们就不会相信了吧?”

“哦!”

“我坚信这点。”

“我承认,我相信的是,如果卡格里奥斯特罗对拉佩罗斯先生说了‘对那些尚无所知的岛屿可要提防着点儿’这句话,那么,他就会提防的,不管怎么说,这问题一次机会吧。”阿加伯爵说。

“我向您保证:事与愿违,伯爵先生,您看,这个启示是够可怕的了吧,但哪怕他相信我的话,但一俟危险临头,看见那些和他命运攸关的见所未见的岛屿,那个不幸的人,即使相信我的预言,感觉到了威胁着他的神秘的死亡在向他靠拢,他也躲不开。这完全不是一次死亡,这时候他所受的苦难就好比千百次死亡一样,因为绝望地在黑暗中航行就好比死上千百次一样。请想想,我从他那儿剥夺的希望,那是不幸的人在刀下所保留的最后一点安慰,其实那时,刀已经碰着他了,他已感觉到锋利的钢刃,他的血已经在流。即使生命之火在熄灭,人总还是希望着的。”

“这倒是真的!”在场的有些人低声说。

“是啊,”孔多尔赛接下去说,“遮盖着我们生命的这块蒙布是上帝赋予地球上人的唯一的恩赐。”

“那好吧!”阿加伯爵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如果我听见象您这样的人说:‘提防某个人或某件事件’时,我总把这个劝告看成是好意的,我要感谢这位提出劝告的人。”

卡格里奥斯特罗缓慢地摇着头,嘴角上挂着一丝苦笑。

“说真的,卡格里奥斯特罗先生,”伯爵继续说,“提醒我吧,我将为此而感谢您的。”

“您想要我和您说出我一点也不愿意向拉佩罗斯先生说的话吗?”

“是的,我很想听听。”

卡格里奥斯特罗动了一下,刚准备开口,接着又收了回去,说:

“哦,不!伯爵先生,不!”

“我求求您了。”

卡格里奥斯特罗掉转头喃喃地说:

“决不说。”

“请注意了,”伯爵微笑着说,“您又会使我不相信。”

“不相信总比担惊受怕好些呵。”

“卡格里奥斯特罗先生,”伯爵郑重其事地说,“您忘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预言家毕恭毕敬地问。

“就是说,如果有些人可以对他们的命运一无所知而无关大局,但还有些人却需要知道自己的未来,因为他们的命运不仅关系到他们自己,还关系到千百万个人。”

“这么说,”卡格里奥斯特罗说,“下命令吧。如果没有命令,我是什么也不会说的。”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请陛下下命令吧,”卡格里奥斯特罗低声说,“这样我就会服从了。”

“我命令您向我启示我的命运,卡格里奥斯特罗先生。”国王接着说,口气威严而又不失分寸。

与此同时,由于阿加伯爵已经把自己当作了国王,发出命令时暴露了身份,黎塞留赶忙起身,谦恭地走去和国王致意,向他说:

“瑞典国王驾临寒舍,我不胜荣幸。陛下,请上座。从现在起,这张座位只能属于您的了。”

“大家坐下,大家坐下,还是象刚才这个样子,元帅先生,卡格里奥斯特罗马上要对我说话了,我们一个字也别听漏了。”

“对国王,人们向来不说真话,陛下。”

“啊!我又不丰我自己的王国里。回到您的座位上去,公爵先生;说吧,卡格里奥斯特罗先生,我祈求您说吧。”

卡格里奥斯特罗向他的酒杯瞟了一眼,杯里有些象香槟葡萄酒里的小气泡那样的气泡,一串串从杯底升上表面:在他目光逼视下,杯里的水似乎顺着他的意志骚动起来了。

“陛下,请告诉我您想知道什么,”卡格里奥斯特罗说,“我已准备好要回答您了。”

“说说看,我是怎么个死法。”

“被一颗子弹打死,陛下。”

居斯塔夫的脸上容光焕发,他说:

“啊,在一次战役里,象一个士兵那样死去。谢谢,卡格里奥斯特罗先生,十分感谢您。啊,我已设想过一些战役了,居斯塔夫·阿道尔夫⑥和查理十二⑦都给了我很好的榜样,作为一个瑞典的国王,我应该如何去死。”

卡格里奥斯特罗低下头去,默不作声。

阿加伯爵蹙紧了眉头。

“哦!哦!枪弹是不是在战场上发出的?”

“不是的,陛下。”

“那么是在一次暴动中,嗯,这也有可能。”

“也根本不是在一次暴动中。”

“那么究竟在哪儿呢?”

“在一次舞会上,陛下。”

国王陷入了沉思。

卡格里奥斯特罗原先是站着的,这时又重新坐下,让头落在两只手上,埋在其中。

围着预言家和预言对象的所有的人,脸色都刷地变白了。

孔多尔赛先生走向那杯水,刚才占卜者就在这杯水中看出了不幸的预兆;他拈住杯脚,拿起酒杯,把它举到和眼睛齐平,仔细地观察着杯中光闪闪的液面和神秘莫测的液体。

人们看见这道睿智、深沉、探索的目光,在向这只坚实的、波光粼粼的玻璃杯寻求对一个问题的答案,而他特有的理智,将仅仅把这个问题局限在纯物理性的范围内。

的确是这样,这位学者估量着水的深度,折光和非常微细的颤动。他对什么都要寻根刨底,这时他正在绞尽脑汁,思过着这个江湖骗术的奥妙,它被一个有非凡智力的人愚弄着,对围着这张餐桌的人的命运妄加猜测。

也许,他根本找不到问题的答案,因为最终他停止观察酒杯,又把它放回到桌子上,在卡格里奥斯特罗的预言引起的一片惊慌之中,说道:

“那好吧,我也一样,我请求我们杰出的预言家问问他那魔杯,”接着,他又补充说,“但不幸,我嘛,我不是什么显赫的贵人,我命令不了谁,我那蝼蚁小命和千百万人毫无关系。”

“先生,”阿加伯爵说,“您以科学的名义命令好了,您的生命不仅关系到一个民族,而且关系到整个人类。”

“谢谢,伯爵先生;但可能您关于这方面的看法和卡格里奥斯特罗先生的不一样。”

卡格里奥斯特罗重又抬起头来。他象一匹被铁尖扎了一下的战马似的,有点儿被惹恼了,他说:

“的确如此,侯爵。在古代,人们受苦难时也许会归咎于神的意志。的确如此,您是智慧王国中一个强大的主宰。来吧,对着我看;您是真的希望我替您占卜一次吗?”

“真心希望,伯爵先生,”孔多尔赛接着说,“以名誉担保,再真心也没有了。”

“那好吧,侯爵,”卡格里奥斯特罗声音低沉地说,他在对方的注视下,垂下了眼帘,“您是被毒死的,毒药就在您戴在手指上的戒指里。您将死在……”

“哦!可是我把它扔了呢?”孔多尔赛打断他的话说。

“扔了吧。”

“那么,您承认这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喽?”

“那么,我对您说就扔了吧。”

“哦,侯爵,”迪巴里夫人大声说,“看在上帝的份上,扔了这倒楣的毒药吧;扔了吧,哪怕就是为了使这位不祥的预言家的预言失灵一次也值得,他尽用那些恶毒的预言使我们一个个心神不定,苦恼之极。因为事实上,只要您把它扔了,您肯定就不会被这些毒药毒死的;而卡格里奥斯特罗先生宣称您将被这些毒药毒死,这样一来,卡格里奥斯特罗先生的预言好歹必将失灵。”

“伯爵夫人言之有理。”阿加伯爵说。

“好样的,伯爵夫人!”黎塞留说,“喂,侯爵,把这毒药扔了;这样总比我现在知道您手上带着使人送命的毒药要好得多了。每当我们再一次碰杯时,我都会发抖的。说不定戒指会自动打开……呃……呃!”

“而且,两只相撞的酒杯是如此的靠近。扔了吧,侯爵,扔了吧。”塔韦尔奈说。

“毫无用处,”卡格里奥斯特罗安详地说,“孔多尔赛先生是不会把它扔掉的。”

“不会的,”侯爵说,“我不会丢弃它的,这是真话,这倒是不因为我想去帮助命运的实践,而是是因为卡巴尼斯⑧为我配制的这剂毒药,是独一无二的,是一种在偶然情况下才凝固了的,也可能他永远也不会再遇到这样一次偶然的机会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把这毒药扔了的原因。卡格里奥斯特罗先生,您就尽管等待着胜利吧。”

“命运嘛,”卡格里奥斯特罗说,“总会找到一些忠实的代理人去执行它的判决的。”

“这么说,我将是被毒死的喽。”侯爵说,“好吧,一言为定。谁不愿意被毒死就随他去吧。您给我预言的死法可真是妙不可言啊,只要在舌尖上沾上这么一点毒药,我就会呜呼哀哉了。呵,这可不是死,按我们代数上的术语说,这叫减去生命。”

“我并不一定要您感到痛苦,先生。”卡格里奥斯特罗冷冰冰支回答说。

说完,他做了一个姿势,意思是说,他希望谈话到此为止,至少和孔多尔赛先生是如此。

“先生,”这时法弗拉斯侯爵说,他在餐桌上伸长了上半身,好象想凑到卡格里奥斯特罗的面前似的,“已经有一个海遇难,一个中弹身亡,一个被毒死了,这把我搅得心里痒痒的。难道您不能对我也不吝赐教,惠予一个相似的死法?”

“啊,侯爵先生,”卡格里奥斯特罗说,他在冷嘲下也不免有些激动了,“您大可不必去忌妒这几位先生,因为我以贵族的身份向您起誓,您的结局还要更妙些。”

“更妙些!”法弗拉斯先生大笑着说道,“请注意了,您讲得太过分了吧:要比在海上死,子弹打死,毒死更妙的死法,这可不太容易呢。”

“还有绳子啊,侯爵先生。”卡格里奥斯特罗亲切地说。

“绳子……哦!哦!您想对说什么?”

“我想对您说,您将被吊死,”卡格里奥斯特罗说,在一次又一次的预言下,他有些狂热,不能自持了。

“吊死!”在场的人重复说道,“活见鬼!”

“先生忘了我是贵族了吧,”法弗拉斯说,口气有些冷冰冰的,“假如他是想说我是自杀的话,我可以预告告诉他,我打算自爱到底,直到我咽下最后一口气,只要我有一柄剑,我就不会去用一根绳子。”

“我不是在向您说自杀,先生。”

“那么您说的是绞刑。”

“是的。”

“您是个外国人,先生,因此,我原谅您。”

“原谅什么?”

“原谅您的无知。在法国,对贵族只能砍脑袋。”

“您将和刽子手了结这件事情,先生。”卡格里奥斯特罗说,他用这断然的答复压倒了对话人。

餐厅里出现了片刻的静场,大家迟疑不决,不敢开口。

“您知道吗,我正在发抖呢!”洛内先生说,“前面各位都作了如此悲惨的选择,我倒很难决定,我是否也要步他们的后尘。”

“这么说,您要比他们明知,您不想知道未来,做得对:管它好坏,尊重上帝的意志吧。”

“啊!啊!洛内先生,”迪巴里夫人说,“我倒希望您能和他们一样勇敢。”

“而我也是这样希望的,夫人。”典狱长欠身说,然后又转身向卡格里奥斯特罗说:

“来吧,先生,轮到我了,为我占卜算命吧,我求求您了。”

“这不很简单吗,”卡格里奥斯特罗说,“脑袋上挨一斧头,就一了百了喽。”

餐厅里响起了一片恐怖的尖叫声。黎塞留和塔韦尔奈先生哀求卡格里奥斯特罗别走得太远了,但最终,他还是屈服在女性的好奇心下。

“听您这么说来,说真的,伯爵,”迪巴里夫人向他说,“全世界的人都不得善终喽。不是吗,我们这里一共八个人,在这八个人里面,已经有五个人被您处死了。”

“哦!您不是不懂得,他这是有意这么说的,我们也不过是笑笑而已,夫人。”法弗拉斯先生说,他昼想笑得自然些。

“当然,我们只是笑笑而已,”阿加伯爵说,“管它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我当然也想笑笑呢,”迪巴里夫人说,“因为我不愿意出于胆怯,而使整个宴会失去光彩。但是,唉!我只是一个妇人呀。我可没有这个荣幸可以和你们有同样的不幸的结局。一个妇人嘛,总是死在自己的病榻上,唉!象我这样一个晚年悲惨,被人遗忘的老太婆,这样死去是最糟糕的死法了,是吗,卡格里奥斯特罗先生?”

事实上,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内心是犹疑不定的,她不仅在话中,而且在神情上都在暗示预言家给她一个能使她放心的说法,但是卡格里奥斯特罗没让她放心。

她的好奇心比她的忐忑不安的心情更为强烈,好奇心终于占了上网。她禁不住问道:

“说说看嘛,卡格里奥斯特罗先生,回答我吧。”

“您要我如何回答您呢,夫人,您又没问我什么?”

伯爵夫人犹疑起来。

“但是……”她结结巴巴地说。

“怎么啦,”卡格里奥斯特罗问道,“您究竟问我还是不问?”

伯爵夫人下了决心,在所有宾客的含而不露的微笑下,鼓足了勇气。她大声说道:

“那好吧,我就提问,朄一下险,说说看,娅娜·德·沃贝尼埃·迪巴里伯爵夫人的结局怎么样。”

“上绞架,夫人。”送终的预言家回答说。

“开玩笑,是吗,先生?”伯爵夫人带着哀求的目光吃吃地问。

但大家已经把卡格里奥斯特罗逼到进退维谷的地步了,他没有看见这个眼光。

“为什么是开玩笑呢?”他问道。

“因为要上绞刑架,必须先得杀过人,暗害过人,总之,要犯个大罪;但是,无论如何我是决不会犯罪的。开玩笑吧,是吗?”

“啊,上帝啊,是喽,”卡格里奥斯特罗说,“如我先前所有的预言一样,都是开玩笑。”

伯爵夫人爆发出一阵大笑,一个精明的观察者不难发觉,她笑得未免太刺耳,反而显得不自然了。

“来吧,法弗拉斯先生。”她说,“我们去预订灵柩车吧。”

“哦!这对您来说根本没有必要,伯爵夫人。”卡格里奥斯特罗说。

“这又是为什么,先生?”

“因为您是坐着大车去绞刑架的。”

“呸!可怕!”迪巴里夫人大声说道,“哦,可恶的人哪!元帅,下一次,挑选一些趣味不同的客人来吧,要不,我再也不上府上来了。”

“请原谅我,夫人,”卡格里奥斯特罗说,“但您和其他人一样,是您自己愿意的呀。”

“我和其他人一样!您至少会给我充裕的时间让我挑选我的忏悔神甫吧?”

“这完全是多此一举,伯爵夫人。”卡格里奥斯特罗说。

“什么意思?”

“最后一个带忏悔神甫一起上绞刑架的,将是……”

“将是谁?”大家齐声问道。

“将是法国国王⑨。”

卡格里奥斯特罗说这句话的时候,低沉的语调里,

充满了忧郁的成分,在座的人听起来,犹如迎面拂过了一丝死神的呼吸,把他们的心都冻僵了。

这时,又是数分钟的沉默。

在沉默之中,卡格里奥斯特罗把嘴唇移近盛着水的酒杯,通过这个杯子,他看到了这么多血淋淋的预兆;但他的嘴刚碰上酒杯,就极其厌恶的把杯子移开,仿佛这是一只苦杯似的。

在这一切动作做完后,卡格里奥斯特罗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塔韦尔奈。

“哦!”塔韦尔奈有雄心的地说,他以为他又要说了,“别对我说我将来会怎么样,我可没向您问起这个啊。”

“既然他不问,那么就我来问吧。”黎塞留说。

“您吗,元帅先生,”卡格里奥斯特罗说,“请放心吧,因为您是我们之中唯一死在床上的。”

“咖啡⑩!先生们!”老元帅说,他对这个预言感到很满意,“去喝咖啡!”

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

但是,在走进客厅之前,阿加伯爵走近卡格里奥斯特罗,向他说:

“先生,我并不想逃避命运,但请告诉我,我应该提防什么?”

“提防妇女暖手用的手笼,陛下。”卡格里奥斯特罗回答说。

阿加先生离开了。

“我呢?”孔多尔赛问。

“炒鸡蛋。”

“好吧,我不吃鸡蛋了。”

说完,他就追随伯爵而去。

“我呢,我该提防什么?”法弗拉斯问。

“一封信。”

“好,谢谢。”

“我呢?”洛内问——

①拉佩罗斯出海探险有两艘船,星盘号和罗盘号。

②特尔斐是古希腊城市。据希腊神话,太阳神阿波罗曾在特尔斐城附近杀死巨蟒。故特尔斐城的阿波罗神庙最为有名。

③科克(1728—1779),英国航海家,他连续三次远征勘探大洋洲,最后在夏威夷群岛被暗杀。

④把从拉佩罗斯那里得到的消息带来的那个军官是莱赛普斯先生,他是这次航行中回到法国的唯一的一个人。——原注

⑤普里昂是特洛伊国王,他的女儿睫毛预言特洛伊将被攻破时,普里昂的儿子们——帕里斯等笑而不信。

⑥居斯塔夫·阿道尔夫(1594—1632),瑞典国王(1611—1632)。他既有才干,又有野心,重建了瑞典军队,在三十年战争中支持德国的新教徒,最后战死沙场。

⑦查理十二(1682—1718),瑞典国王(1697—1718),查理十一的儿子。一生战功显赫,最后战死疆场。

⑧乔治·卡巴尼斯(1757—1808),法国名医。

⑨指路易十六(1754—1792),法国国王(1774—1792),路易十五之孙。一七六五年立为王储.一七八九年资产阶级革命爆发后企图镇压未果,一七九一年六月出逃,至发棱被人民发现被押回巴黎;于一七九三年一月上断头台。

⑩喝咖啡表示宴会结束——

“巴士底狱被占领。”

“哦!这下我可以放心了①。”

说着,他笑着走开了。

“轮到我了,先生。”伯爵夫人惶恐地问道。

“您吗,漂亮的伯爵夫人,请提防路易十五广场!”

“老天哪!”伯爵夫人回答说,“有一天,我曾经在这广场上迷了路,吃了大苦。那一天,我晕头转向,象掉了脑袋一样。”

“那好,这一次还是那样,您会象掉了脑袋一样,伯爵夫人;然而,您脑袋再也找不回来啦。”

迪巴里夫人惊叫了一声,溜进了客厅去追随其他宾客。

卡格里奥斯特罗正要跟着他们一起去。

“等一等,”黎塞留说,“只剩下塔韦尔奈和我,您什么也没说,我亲爱的巫师。”

“塔韦尔奈先生请我什么也别说,而您,元帅先生,您什么也没要求我说。”

“啊!那么我还是请您别说。”塔韦尔奈交叉着双手大声说。

“但是,来吧,为了证明您无所不知,您就不能向我们说说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事情吗?”

“什么事?”卡格里奥斯特罗笑着问。

“好吧。这就是这位诚实的塔韦尔奈为什么不舒舒服服地生活在国王三年前替他买下的华丽的‘红屋’田宅里,却跑到凡尔赛来干什么?”

“再简单不过了,元帅先生,”卡格里奥斯特罗回答说,“十年以前,先生想把他的女儿,安德烈小姐交给国王路易十五②;但先生没有成功。”

“啊!啊!”塔韦尔奈咕哝着说。

“而今天,先生又想把他的儿子,菲利普·德·塔韦尔奈交给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③。请问他,我讲的是不是真话。”

“对啊!”塔韦尔奈浑身发抖地说,“这个人是个巫师,不是的话,让魔鬼把我带走。”

“哦!哦!”元帅叫着说,“别这么放肆地谈论魔鬼,我的老伙伴。”

“可怕!可怕!”塔韦尔奈喃喃地说。

说着,他转身想最后一次哀求卡格里奥斯特罗严守秘密,但后者已无影无踪了。

“去吧,塔韦尔奈,到客厅去,”元帅说,“要不他们喝咖啡时我们不在,要不,我们喝冷咖啡了,这可更糟糕。”

说完,他径自跑向客厅。

但客厅里已空无一人;宾客中没有一个人有勇气再面对那个可怕的预言家。

蜡烛在烛台上燃烧;咖啡在壶里冒气;柴火在壁炉里丝丝作响。

这一切都在白白地消耗着。

“说真的,我的老伙计,看来只有我俩对饮咖啡了……咦!见鬼,你跑到哪儿去啦?”

黎塞留四处张望;但小老头已和其他人一样溜之大吉了。

“不管怎样,”元帅一面象伏尔泰那样解嘲地傻笑着,一面搓着戴满戒指的两只干瘪而白净的手说,“在所有这些人中,只有我一个人死在自己的床上!哎!哎!死在我的床上!卡格里奥斯特罗伯爵,我可不是一个不相信别人话的人哪,死在自己的床上,并且尽可能地迟,是吗?喂!侍仆,我的药水呢?”

侍仆手里拿着药瓶走进来,元帅和他一起走进了卧室——

①当时巴士底狱构造坚固,防守严密,要攻占它被认为是不可能的。

②路易十五(1710—1774),法国国王(1715—1774),初由奥尔良公爵菲力浦和红衣主教弗罗列等摄政掌权,1743年起亲政。

③玛丽·安托瓦内特(1755—1793),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的王后,原为奥地利公主,德皇弗朗索瓦一世和皇后玛丽·黛莱丝的女儿,一七七○嫁与路易十六,因生性好挥霍,行事轻率,反对改革而使人民不满。她因曾建议路易十六镇压革命,并被控里通外国,最后被判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