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拉-尼帕利斯这个汽车旅客旅馆,帕特罗尼斯完全可以为它写一本广告小册子。它是混杂着早期罗马和现代地中海建筑风格的别墅,那木制的和粉刷的混合结构,如果不是因为从审美学的角度看不值得称道外,倒还是挺引人注目的。韦拉-尼帕利斯的60套房间,分两个水平线,懒懒散散地杂建在长长的山脊上。从上层的游廊里望去,其景色倒够壮观的——西边,在湿润的薄雾后,是一片蔚蓝色的海洋;东边,在一所大学校园前升起了一块林木覆盖的绿色山丘;在正下方,在热水游泳池和杂色庭院休息室的大圆形水泥围墙的远处,在那坡度很陡的双边排有棕榈树的砾石路的那边,桑赛特沥青环形道弯弯曲曲地穿越布里阿斯。

埃米尔-阿克曼事先就在韦拉-尼帕利斯预定了房间——一套给查普曼博士住,一个两人间给保罗和霍勒斯,一个单间为卡斯,另一个单间供塞尔比小姐用——因为这家旅馆相对来说比较新,过路的名流有时也屈尊在这里下榻;再因为该旅馆的业主过去曾受惠于阿克曼,所以答应削价两周租给他用;还因为该馆向东一英里就是绿色的村庄和罗姆拉宫,而妇女联合会就坐落在该区内。查普曼博士通常太忙,无心顾及临时住所的好坏和档次,对韦拉-尼帕利斯印象不错,对他的政治庇护人感激之情竟至溢于言表。

这时是星期天的早上,查普曼博士身穿运动衫和亚麻便裤,在一柄大格条阳伞下,坐在一张白色的金属桌子边,与霍勒斯和卡斯一起用早餐。查普曼博士吃着鸡蛋和熏猪肉,心里却在考虑着事情。霍勒斯沉静地吃着薄饼,而卡斯心思并不在他的法国烤面包上,两眼一直盯着一位不太熟练的16岁的碧眼金发姑娘,这个女孩子从帐篷房中出来到跳水板那里去。

“哦,”查普曼博士说,用叉子叉了一块熏猪肉。“我很高兴我们将在这里结束调查。”

“我想你曾告诉我——不过我忘记了——有多少志愿参加人?”霍勒斯问。

“结果令人非常满意。”查普曼博士说,“这个联合会共有286名会员,其中有220名符合我们调查的条件。贝尼塔有确切的数字,可我认为有201或202是志愿参加者。假使是7%至10%不到场的话,我们仍有足够的人选。我已经发了个电报取消我们去旧金山的拟议中的访问。”

他转回到他的熏猪肉和鸡蛋上去。霍勒斯用他的最后的薄饼擦净了盘上的果酱。卡斯继续观察着那位16岁的姑娘。只见她跪在池子旁沾一下水,然后走到跳板的边缘。现在她正在起跳。做了一个优美的躬身,干净利索地劈开水跳了进去。不大会儿,她突出了水面,她那长长的拨动着的双臂很快使她来到水池扶梯边。她爬出游泳池,头发一绺绺像线一样湿漉漉的,脸和四肢向下滴着水,黄色的衣服紧紧贴着小巧的圆Rx房和臀部。她避开卡斯的视线,快速地把裙子向下拉低。

当她小跑回到跳板时,卡斯戳了一下霍勒斯的胳膊,并朝她点了点头。“看那后边。”他耳语道。

霍勒斯摸了一支雪茄,“属幼女,”他小声说,“我倒喜欢完全成熟的。”

“各人都有段好时光,”卡斯说。他的眼光一直尾随着那个女孩。“我想,几乎所有的十六七岁的女孩子都很漂亮。几年后她们并不是都漂亮,但眼下都是。青春本身就是美丽的。身体上的每根线条都是新的。这以后——”他转回到桌边,并且摇了摇头,“从此以后,她们都成了破旧和耗损的了。太令人伤心了。”

查普曼博士并没有去听他们在说什么,不过这时他也抬起头来,“什么使你烦恼,卡斯?”

“人类的状况,”卡斯淡淡地说,“就女性的特征而言。”

传来一阵下木梯的声音,他们都转身去看。原来是保罗-拉德福特,他穿着白色的网球衣和短裤。他那多肉结的双膝和光腿使他的身高更加突出。他向他的同事致以问候,然后,几乎是随便地向查普曼闪了一下手式,查普曼博士哼一声即刻从坐着的柳编椅中站起来。

保罗和查普曼博士闲逛着穿过石板天井,直走得别人听不见他们的说话声。保罗停住了脚步。“我刚和乔纳斯博士谈过了。”他说。

“单独交谈的?”

“是的。他正在家里。”

查普曼博士等他说下去,脸上露出焦急的神情。

“很简短,”保罗继续说,“我只简单自我介绍了一下。我告诉他我们将在这里结束调查,我们要在这里呆两周——并且——呐——并且我很高兴能在这里见到他。”

“对此,他说了些什么?他对访问感到吃惊吧?”

保罗思考了一下。“不,不感到吃惊。很正常,我感到他倒盼望从你或者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那里听到情况。他说他知道我们在城里,他看报得知的。”

“他是个诡计多端的人,那个家伙。”

“也许是,”保罗说,“他听着倒挺务实,说话入耳——真的很友好。”

“不要受了他的蒙骗。我非常了解他,你要保持警惕。”

“那当然。我特别小心。”

“说真的,”查普曼博士说,“他是否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去见他。”

“没提一个字,他只是说他感到很高兴。我觉得做一点解释工作符合常理。我说,‘乔纳斯博士,我们拜读过你写的有关查普曼博士的工作的文章。我们对您所做的公开评论十分关注——甚至不安。它引起了其它的兴趣,给他们造成了一定的印象。’我像这样地说了一气;我告诉他,他和我们四人从某种意义上说研究的是同一个领域,目标是一致的,尽管我们的方法不同。我想,我与他交谈可能有所教益,而我还告诉他,通过与我会见,他也可能获得某种有用的东西。他很和蔼,很随和。”

“他有没有问起过我?”查普曼博士很想知道。

“一句也没说,直到我们约定下次会见时,他才说,‘当然-,拉德福特,也邀你的老板一起来。’”

“你的老板——他是这么说的?”

“这没有什么不尊敬的地方。他的措辞是用的非正式的语言。”

“你打算什么时候会见他?”

“星期一晚上——明天——晚饭后,8点左右,在他的住所。他有所房子在切维欧特山上。我想离这里有半小时的路。”

查普曼博士咬着下唇,努力思考着。“呐,我很高兴,”他说,“如果他像你说的那么友好,他也许接受我们的建议。让我今天把一切通盘考虑一下,今夜晚饭后再找你碰碰头。”

“好。”

“做好准备,”查普曼博士说。“正如圣经上所说,‘整装待发,点亮火把。’”

保罗看见贝尼塔-塞尔比手提一个大纸袋,急急忙忙穿越庭院朝他们走来。她凯旋似地举着袋子。“全整好啦。”她说。

查普曼博士转过身。“什么全好啦?”

“我把整个的会见程序全编制好啦。”她说,“并且把所有的邮卡也全填完了。”她拍了拍纸袋。“他们都在里面。”

“多少邮卡?”查普曼博士问。

“精确数字是201。”

“让我看看,”查普曼博士说。一边计算着数字。“你们三个要参加会见——这次我就请免不参加了,保罗,因为我想赶写论文——那么,好吧,每天,你们三个每部分可接谈六个妇女。每天一共接谈18人。11个工作日可以接谈198个妇女——比出席的还要多,我敢担保。好,这就是说,除掉下一个星期天休息外。我们将在两周后离开这里,从——什么时候开始会见,贝尼塔?”

“星期二,博士。她们明天早上都会接到通知,星期二可以开始接谈。”

“计划从今天算起两周后我们离开这里。”

“明天我将把房间预先计划好。”贝尼塔说。

“现在,你们最好把那些明信片寄出去。”查普曼博士说。“礼堂对过就有一家邮局,现在已经关门了,不过门前有个邮筒。今天下午,还有几次检信时间。我们租了两辆汽车——一辆新福特和一辆道奇——一小时以前就开过来了。它们在停车处,49号、50号。”他将手插进裤兜,掏出两串钥匙。“开走福特。”

“上了制动闸了吗?”贝尼塔问,“我老是担心——”

“我带你去,”保罗说,“我还要顺道搞点烟丝。”他从她手里接过马尼拉纸袋,瞧了一下。“呐,但愿我们的最后的一季收成最好。”

“不用担心,”查普曼博士说,“星期五,我仔细地观察了一下那些妇女,是这些月以来我所见到的最有知识的一批。再说,埃米尔不可能把布里阿斯吹得太高。他说,有的是这个城里最好的家庭。”

“我倒不在乎是不是最好的,”保罗说,“我只是关心她们是不是些最有趣的人。我要在12天里去听66个人谈情况。”

“正如精神病学家所说,‘谁听?’”贝尼塔说。

“请把那些明信片邮走吧。”查普曼博士说,口气中带着一种奉献的执着口气,一个曾经降低狨、狐猴和人类中的男性地位的人的口气。

邮局的分支机构立即效力。布里阿斯为邮政人员配备了三轮燃汽七个半马力的摩托板车。这种车漆有红、白、蓝三色,挨家挨户高效率地递送明信片。这些户主因它们的大围院彼此相距很远,这些邮递员驱动着邮递摩托车快速地从一个邮箱到另一个邮箱,将信件塞进每个盛信的箱子里去,接着开大摩托油门驶向下一个投信点。如此这般,所有的送往这些布里阿斯户主的信件要在中午前全部递放进信箱里去。星期一也照干不误。

寄给凯思琳-鲍拉德夫人的明信片的背面上,写着这样的话:“您的会见时间定在5月28日,星期三,4点至5点15分;地址,布里阿斯妇女联合会大楼。”这个通知的字体,除了时间星期几、月、日是用钢笔写上的以外,其余都是油印的。

明信片放在起居室的茶几上,与其它一些不重要的星期一早上的日常邮件堆在一起——两本杂志,一家百货公司的通知,牛奶卡,新的汽油信用卡,一份为慈善事业而举行的时装表演的邀请函,一封半月定期从佛蒙特已婚的姐姐那里寄来的淡紫色的家常信。

凯思琳将那杯热咖啡举到唇边,从杯子顶上,她可以看见那堆邮件。J-罗纳德-麦茨加尔到来的前几分钟,她曾翻阅了一下,看过那份明信片。她已决定等到麦茨加尔一走,她就把它撕碎。如果有人打电话,她就借口生病。生的是一种拖泥带水的病,在那位博士和他的小分队在布里阿斯逗留的两周的时间内一直不见好。这时,她意识到,麦茨加尔仍在说着话,半个小时了,他一直像这样不间断地说着。她转过脸去,装着理解的样子。

麦茨加尔这个人,她早就对他有所观察,是在生活中一直扮演自己的角色的那号人。他看上恰像这样一个人,62岁的年纪了,仍然打网球而不去打高尔夫,竟然能从社会圈子里娶上了第三个老婆(一个比一个年轻得多,而且风韵十足),仍能担任诸如拉德康尼飞机公司这类既重要又富得吓人的机构的总经理。他那飘逸的银发,无框眼镜,少而整齐的小胡子,刮得光溜溜的银行家似的脸,确有总经理的派头。他的身材约在6英尺以下,与其说他肥胖,倒不如说他粗壮,他对自己的健康沾沾自喜。他说话嗓门高,既冲又急。据说他生意上很精明而机敏,不过在某些方面凯思琳暗下觉得,也只平平庸庸,言过其实。

一大早,麦茨加尔就从圣佩备罗,打过电话来,说他要返回谷地的工厂里去,想于10点左右看望一下凯思琳。他差一分10点到达,坐着一辆由汽车司机开来的黑色小轿车。把车停在外边的车道上,光就他的一次夏威夷的度假事,闲聊了半个钟头。聊到劳工问题,谈到由于管理机构太多出现的无能为力的通病,以及最近的对用原子能做动力的飞机的调研等等。无事不登三宝殿,在这整个的过程中,凯思琳怀疑,他来访定有什么特殊的用意。

她见他的咖啡杯喝干了,便打断说:“杰伊——”博伊恩顿总好喊他杰伊,夫唱妇随,她也只好跟着喊起杰伊来——“让我喊阿伯蒂再倒些咖啡来。”阿伯蒂是一个瘦健的、打扮得头紧脚紧的白天打工的混血姑娘,一口金黄牙齿,戴利达丽对她的金牙羡慕得不行。她每周来五次,收拾床铺,给一半的家具除尘,冲刷杯子,睡觉前给戴利达丽用唱歌的调子读书给她听。

“不用,谢谢,凯蒂。几分钟后我得上路。”

“你不过刚刚到嘛。”礼节而已。

“这样唐突的造访,我觉得,怪不合适。可总是忙得不可开交。有些事我总是代理不过来。博伊过去总好说,‘甭管它,杰伊;生命只有一次——要享受生活,及时行乐。’这你知道,他啥时这样说的。为什么我半道辍学,我得去盘点操劳。对我来说,我得说,他的哲学是对的。我确实应该明白一两天了。把自己从桌子上松开。我从来未能知道再有人比他更理解生活的意义和价值。”

凯思琳不吭一声。

麦茨加尔瞥了她一眼,像任何人一样,也许比任何人更甚地想反了。“对不起,”他说,“我猜,我脑子里总离不开他——总离不开。提起来令你伤心。”

她想大喊出声,但28年前开始的文明化过程上紧了控制的夹子。“这事不再使我烦恼了,”她坚定说“生活继续下去。博伊恩顿过去活着,他现在已经死了。这是事实。这样的事都会轮到所有的人身上。”

她肯定,麦茨加尔不喜欢她这话。他一直用手捋自己的胡须,对着咖啡杯不停地眨着眼睛。“呐,自然啦。我想也只能持这种态度——这是健康的。”他终于说道,拿不准似地一个字一个字向外吐。“实在说,我想对你说说博伊。这对我们俩有关。吉姆-斯考威尔告诉我,他上周见到过你。”

“是的,很短时间。关于书,他有最后几个问题。”

“这本书,”麦茨加尔像一个神父念圣经一样,“你知道,凯蒂,我们想让这本书代表博伊的一切方面。”

“我肯定会这样,吉姆非常认真——也许是崇拜。”

听了这样轻率的措辞,麦茨加尔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快的表情。“我强烈地感到——而且我知道你也是——我们决不能让与博伊在书中值得怀念和真正代表的形象有任何损害的事情发生。”

“我不明白您的话。”

“吉姆-斯考威尔顺便提到,你让自己牵扯进性调查中——那个查普曼博士的什么玩艺。我确信,这是吉姆弄错了。”

“一点也不错,”凯思琳说,“我是一个非常受尊敬的俱乐部的成员,这个俱乐部被选中回答问题,而我与所有其他成员一样志愿报名参加。”

“不过,凯蒂,你难道不明白——你与所有其他人不一样。你在公众的眼中具有一个特殊的非一般的地位。你嫁给了一个英雄。对许多人来说,那样做将剥夺掉他留给你的信任——那将是令人失望的——如果你让别人强迫自己去……去讨论有关博伊和你自己的某些纯属你们自己的私事。”

凯思琳感到自己的神经纤维的剧烈抽动。“我的上帝,杰伊,你试图把我变成——或者把博伊恩顿变成什么人?我们结过婚,成为夫妻,无论你怎么想,我们像任何其他配偶是一样的,在查普曼博士的眼里,我只是另一个已婚的——妇女,而博伊恩顿是一个男子,一个我曾与之结婚的男子,这是完全匿名和科学的——”

“那不对,”麦茨加尔打断她的话。“那不适合你的地位。你简直不知道外界对此是怎么看。至于说到匿名,你太有名,而博伊也是,它肯定要泄露出去。”

“泄露出去又怎么样?你书中的读者将知道,我不再是一个处女;而博伊思顿也不是什么太监——”

“真的,凯蒂——”

“不,我说的是真话。我们曾结过婚,在一起睡觉。要不,戴利达丽怎么会生出来——难道通过纯洁的概念吗?”

“那不一样。那是正常和清白的。但是——哦,你必须了解这一点——所有的肮脏和非正常的性含义都与查普曼博士的调查有关。他对已婚妇女的报告将公诸于世,所有的人都会知道你参与进去了。”

“和3000或4000其他人一起。”

“问题不在这。请不要参与进去,凯蒂。那不是你所做的事。”

她看得出,他是位忧心冲忡的大人物,这样的一位巨头,一位伟人,对他一直想成为的那样一种偶像异常谦恭。她看得出,继续讨论下去毫无用处。麦茨加尔对真相可能会是什么的理解并没有多少知觉,或者联想了解的愿望也没有。对他说明简直无任何用处。她眼下只想让他离开这所房子,像旧时的恶梦一样,远远地离去。

“呐,如果您真把它看得很严重的话——”她说。

“的确如此。我是为你着想,凯蒂。给他们打个电话,取消这次会见。”

“好吧,杰伊,我一定。”

“好姑娘。你想问题很对,我知道你会明白什么是对的。”他站起来,因自我满足深感到得意。她想,每逢他做成一笔百万元的生意后,他肯定就露出这副样子,会有这种感觉。“你让我回去工作时也放心了。我们能尽快找个晚上共进晚餐好吗?”

“我很高兴。”

“我会让艾琳告诉你。”

他开着他那黑色的轿车离开后,凯思琳关上了前门,茫然地瞅着小通道的金丝墙壁,之后,便心神不定地走进她那间宽大的起居室。通常,她遇到不顺时,精心装饰的这间静谧、优雅的房间会使她高兴和欣慰。而现在,当她注视那盖着威尼斯丝绸的长排低沙发,两侧摆着青绿色的泰国椅子、茶桌,精致的具有中国艺术风格的陶瓷收藏品,遮盖着壁炉左边栏杆的可滑动的西班牙烤架板,放有盒式有限版俱乐部书籍的三个书架时,竟一点儿高兴劲儿也没有。房中那种协调、舒适、巧妙的摆设,对她的搅乱了的脑子发生不出任何有益的效果。

最后,她走向茶几,将杯碟放在托盘上。她的眼光又触到那张明信片上。她捡起它,用手指翻转着,并没有去读它。说来奇怪,这张明信片已变得带有某种一小时前所不具有的重要的意义。她想将它一撕两半,抛掉了事,并且可能电话告诉塞尔比小姐,取消会见,抑或干脆不露面缺席。不过,这样一来,她觉得,她仍被禁锢在过去之中。麦茨加尔-斯考威尔,这位公众舆论的庞然大物仍是她的监护人。这张三个小钱的明信片——5月28日星期三4点至5点15——成一声呼喊,让她逃脱,过一点不是由别人而是由她自己主宰的不受束缚的生活,认识一个没有博伊恩顿的可能的未来。这张明信片就是一张通往挑战和叛逆的护照。

她毫不犹豫地将明信片插进自己的裙子口袋里去,然后,捡起托盘,开始向厨房走去。

厄苏拉-帕尔默解开她的大皮提包,从里面掏出那张明信片,把它递给伯特伦-福斯特。

“这就是证据,”她兴高采烈地说道,“我现在是查普曼博士性俱乐部低水平的诚心诚意的成员。”

福斯特用他那粗短的双手接过这张明信片,看着它,边看嘴唇还蠕动着。厄苏拉密切地观察着他,心里有些纳闷儿,那么几个字竟用了他那么长的时间。他那双细长的小眼睛看着明信片时闪烁着光。这人是否不地道,厄苏拉想。她倒应该写个信回绝他这样一个令人厌恶的人。不过,她立即驱逐了这种异教邪说,决定把他视为一位光明而富有的小天使。他那张很圆的脸,由于头上几乎光秃无毛而显得更圆。他的鼻子又扁又塌,这还不算,又配上胀鼓鼓的双唇,使他更显得粗俗不堪。他个子矮,又患甲状腺机能减退症,即便纽约城里的最昂贵的成衣匠也无法使他显得高一点点、苗条一点。

现在,他坐在——照厄苏拉看,真切地讲是蹲在——他的旅馆套间法式起居室的竖椅子上,正面对着她。他收拢膨胀如袋的嘴唇——她思忖,是一个使人有好感的丘比特?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个堕落的罗马的议员?——他从明信片上抬起眼来。“星期三,1点至2点15分,”他说,“就是说,明天喽?”

“是。”

他又端详起那张明信片来;然后,用一种似乎是他不情愿放弃的一次性提供的不快表情,把明信片还给她。“1小时15分钟,”他说,“听着,我亲爱的,什么事情去用1小时15分钟说给他们听?”

“我是个成熟的妇女,”厄苏拉说,故意用一种挑衅的口气。她不愿这样,但她知道他想听她这样说,这也是期待的游戏中的一部分。

“你是说很有些经历。”福斯特用一种老于世故的欢悦口气说。

“不要对我的过去产生错误的想法,福斯特先生。我是一个正正经经的已婚妇女。”

“我遇过不少有些念头的正经妇女。”

“我打赌你遇到过。”

“你结婚多久了?”

“几乎10年了。”

“如此说来你以前经历了整个的人生。”

“哦,不错。”

深深地陷在沙发里使她感到不自在,因为她必须留意把裙子拉向膝部,必须用心将两腿并拢。而他就坐在椅子上面对着她,他夫人阿尔玛-福斯特又到美容室去了。不过,这是上午,她再一次使自己定下心来,男人在上午不想发泄。再说,美容室兴许就在旅馆内,阿尔玛不定什么时间就会回来。

“唉,我推想,你像大多数妇女一样,”他说,“如果他们提问题,有足够多的事情说1小时15分钟。”

他盯着她的膝部看,她用力把两腿并拢。“我将写一篇绝妙的文章,福斯特先生,”她说,不顾一切地想把他的目光从她的膝部拉开。“我会让这期的《家庭生活》一销而光。”

“报刊摊总有退货的。”他忧郁地说,从她的膝部把目光抬起来。“你告诉我之后,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也可能出售四分之三。”

“哦,福斯特先生!”她一时高兴竟拍起巴掌来。谁料只顾上兴奋,她的双膝却分开了,而他的目光又瞅下去。她让双膝敞开着,突然感到那无所谓。如果这样使他高兴,管它的。有许多火急的事要处理。

“厄苏拉,也许,就我的想法,我最好把你招进来。就在我离开纽约的前一天,我还与欧文-平克特说来着——你知道他是谁吗?”

厄苏拉兴奋地点点头。欧文-平克特是福斯特的出版伙伴,他是躲在幕后的实权人物。他让福斯特把名字登在报头上,管理编务和出差,而他处于生意决策和监工地位,决定出版、广告、发行事务。

“我告诉欧文,我在注意着你。我在考虑,你可以干个《家庭生活》的助理编辑——然后,也可能更好。”

“福斯特先生,我真不知说什么好?”

他那肥嘴唇向上卷了一下,美滋滋的。厄苏拉呢,对他的整个看法立即改变了,他正在变成一位乐善好施的英明的克里斯-克林格尔。

“听我说,”他继续讲下去,“你距此还很远,在大公司里我们也有派别关系。我想摆脱那位编辑,把她的位子让给你——这人是两年前由欧文安排进来的。这人不好,是个同性恋。他像我一样不想要她。可话又说回来,还要顾及他的面子。他安排她进来,他不会轻易让她走,承认他用人不当,除非有一个特别的理由。我推荐你的理由,是因为你有个好脑瓜,很聪明,一剂新药。他并不是不同意,不过对他来说,你还没有拿出样子来给他看。所以,这就需要某件事,一件不大的事,将他推向我一边——来证明你更好。我想,这篇性文章正是一剂药,它表明你先行一步,它正是与那些每个妇女和男子——甚至连欧文——都感兴趣的事情。”

“福斯特先生,我可要吻你啦!”

“谁不让你吻。”

她用手一推站了起来,躬腰向着他,想去吻他的前额。可是,突然之间,他前额先前所在的地方竟换成了双唇。她感到他的双唇安在了她的嘴上,只觉一般雪茄烟和咸猪肉味,并感到他的双手在她腋窝下夹抱着……后来,慢慢地把自己的嘴唇抽回来,接着他那只手也从她的Rx房上落下来。她直起腰,朝对他笑了笑。“嗬。”她说。

“这是我喜欢的一种感谢你的办法。”他说,“坐下,在阿尔玛拽走我以前还要谈几分钟的生意。”

她不安地坐在沙发上,她的双膝分开,她的裙子紧绷绷地撸到膝盖以上几英寸的地方。她并不在乎。她看见福斯特的眼睛向下垂,她希望他快活,像她一样快活。

“听我说,亲爱的,”他说,“我为你做的计划很具体。你要按我说的做,欧文这边让我处理。到7月份,你就可以在纽约有了一个大办公室,你自己的,配有内部通讯联络系统,秘书和代理人伴你用午餐——如果我让他们这样干的话。”

她轻佻地大笑起来。

“明天,”他说,“你去把你的整个性生活说给那些男人——”

“查普曼博士。”

“对,是他。告诉他一切,任何事也不要保留——你明白吗?你告诉他——哦,他们问什么?”

“你是指所提问题吗,福斯特先生?我说不准,但我猜想与他们在上一本书问男人们的问题差不多。”

“举例说。”

“我猜他们想知道,青春前期性史,亲昵,婚前,婚姻及婚外的经历。”

他舔湿了嘴唇。“好,好,这一定可以写篇妙文章。你得改几个字——我们毕竟与广告商和教会生活在一起——不过对我不要改。我要的是事实,这样我就能……能进行评估,对你进行指导。”

“你是指什么,福斯特先生?”

“听我说,亲爱的,你明天去,他们做记录时你也做记录。然后你把记录打出来,他们的问题,你的回答——不要走样——一字不漏。我们要见一次面。明天,我把阿尔玛带到棕榈泉,预计安排一周,我是说她能呆一周。因为太重要,我本人要提前赶回。星期五,我们就在这里见面——工作时可以共同晚餐。这些安排适不适合未来的编辑?”

“我想这是个绝妙的主意。”

“我回来后,星期五,我会打给你电话……我想那是阿尔玛到门前了。”他一跳站起身。“把一切都记下来,记住——三部分。”

“我忘不了,福斯特先生。”

只有在后来,当厄苏拉来到布里阿斯要向她的街道转弯时她这才记起来,她说好要和哈罗德见面的。她原答应要见他——她抬起手臂,眯起眼看了一下手表——过去10分钟了。她答应和他一起看看他的新办公室,帮他装饰和配备一下。呐,她可以打电话解释一下,说她脱不开身。后来,她突然记起来,他目前不再需要那间办公室了。他们要向东搬。她可以帮助他,甚至为他雇个装饰师。这样做自然表示出她一直在想着他,难道不是吗?

萨拉-戈德史密斯仰躺着,闭着眼睛,手臂举在前额上。她的呼吸仍是短促的吁吁声,她的心脏呼呼地跳动,从宽大臀部到双脚的里面,已经耗尽和疲竭。她感到身边的床动了一下,接着她感到弗雷德的多毛的大腿触到了她的大腿,并用大腿戏耍着蹭磨她的。他的脚趾触到她的脚趾,并弯起来抓挠她。她眼睛仍然闭着,想到刚刚度过的时光,想到他们之间不停顿的经久不衰的奇迹,不禁微笑起来。

“我爱你。”她悄声说。

“你是我的。”他说。

“全属于你。”

她懒洋洋地睁开眼,意识到的是海蓝色的天花板,然后向前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她的胸部宽大的白色隆起,然后是薄薄的白色棉布床单,它遮蔽着那乏力的一丝不挂的身体的剩余部分。对着的墙壁上,梳妆台上面斜挂着的镜子反映出樱桃木踏脚板,再看不见别的。她在枕头上转了一下头,让她眼睛对着她的心上人尽情地欣赏了一番。

他同样仰躺着,双臂放在枕头上。她又一次地对他的躯体的力量感到喜悦。那是一种原发的力量。他那缠结的黑头发、低眉毛、糙鼻子、突出的下巴、有力的溜肩、粗脖子、宽厚的胸膛,一派永葆活力的有前途的形象。第一次见到他时,她记得,他那副穴居人的外貌,虽令人感到兴趣,但也使她失望。尽管她听说他是个非同凡响的人物,她还是想象不出,这样一副尊容怎么能够容纳下灵感和高智能。后来,他那柔软悦耳的话音、他头脑深邃的入木三分的理解力、那不可思议的广博的能够包容莎士比亚和坦尼斯、威廉斯的学识,是那样的与他外貌不配称,把她完全折服了。

稍稍在他身边过去一点的沙发椅子上,她看见了衡量她的愿望和情欲的标志。她的衣服被匆忙地、毫不顾及地扔在一堆——她的上衣、她的裙子、她的乳罩、她的尼龙内裤——只有那件皮茄克,她首先脱下来的东西,尚被仔细地搭在椅子的靠背上。她从皮茄克的口袋里可以看得见,突出在外的一张明信片和几个信封。她记起来:在她急急忙忙出来到停车场时,她被邮递员叫住了一下。进人小客车之后,她曾瞥了一下这些邮件,有一张神秘的邮卡——5月28,星期二,9点至10点15分——后来,因为她晚到了半小时,一时的匆忙,竟把它忘了。现在,她也搞不清,究竟是什么让她把这张明信片带到弗雷德的住所来。什么也不是,她想。她不过一时忘却罢了。

她见他轻微地一动。“你在想什么?”他问。

她看着他。“我多么爱你呵。我不知道没有你我怎么活。”她思考了一下。“当然,我没有你活不下去。我没有一个细胞、一次喘气是活着的,直到我遇到你。”

他点点头。“当爱情说话时,那是所有神圣的声音,使上天也会在和谐之中打瞌睡。”

“那指什么?”她问。

“姻缘天定。”他高兴地说。

“我有时想已经过了一百万年了。你知道多久了吗,弗雷德?”

“一百万年。”

“不,3个月零两天。”

他转身侧肩躺着,这样他的前胸碰着她的胳膊,而他的头就放在她的肩上。他的手找到她的脖子和她肩上的弯曲部位。他缓缓地,温柔地抚摸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