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杜伊勒利宫的宫廷里,”西勒顿先生面带怀旧的笑容说,“这种事情是很公开的。”

地点是麦迪逊大街范德卢顿家黑胡桃木的餐厅,时间是阿切尔参观艺术馆的翌日傍晚。范德卢顿先生与太太从斯库特克利夫回城小住几日,他们是在宣告博福特破产消息时慌忙逃到那儿去的。听说这一悲惨事件使社交界陷入一片混乱,这使得他们俩在城里露面显得越发重要。事态又到了十分关键的时刻,正如阿切尔太太说的,到歌剧院露露面、甚至打开他们家的大门,是他们“对社交界义不容辞的责任”。

“亲爱的露易莎,让莱姆尔-斯特拉瑟斯太太那样的人以为她们可以取代里吉纳,这绝对不行。那些新人正是利用这种时机闯进来,取得立足之地的。斯特拉瑟斯太太初到纽约的那年冬天,正是由于水痘的流行,才让那些已婚男人趁妻子呆在育儿室的机会溜到她家里去的。路易莎,你和亲爱的亨利一定要像以往那样担当中流砥柱啊。”

范德卢顿先生与太太对这样的召唤总不能充耳不闻,于是他们勉强却很勇敢地回到了城里,重开门庭,并发出请柬要举办两场宴会和一场晚会。

这天晚上,他们邀请了西勒顿-杰克逊、阿切尔太太、纽兰和妻子一起去歌剧院,去听今年冬天首场演出的《浮士德》。在范德卢顿的屋檐下事事少不了客套,尽管只有4位客人,就餐也在7点钟准时开始,所以一道道菜肴有条不紊地用过之后,绅士们还可以安下心来抽一支雪茄。

阿切尔自昨晚还没见过妻子的面。他一早就去了事务所,埋头于累积下的一堆业务琐事,下午一位上司又意外地召见了他。所以他回到家已经很晚了,梅已经提前去了范德卢顿家,并把马车打发了回来。

此刻,隔着斯库特克利夫的石榴花和一大堆菜盘,她给他的印象是苍白与疲倦,不过她那双眼睛依然很亮,讲话时有点儿过分活跃。

引出西勒顿-杰克逊得意的典故的是女主人提出的话题(阿切尔猜想她并非无意)。博福特的破产,或者说博福特破产后的态度,依然是客厅伦理学家卓有成效的话题,在对其进行彻底调查与谴责之后,范德卢顿太太国不转睛地注视着梅-阿切尔。

“亲爱的,我听人说的这件事能是真的吗?据说有人曾看到你外婆明戈特的马车停在博福特太太的大门口。”引人注意的是,她不再用教名称呼那位犯了众怒的夫人了。

梅的脸上泛起了红晕,阿切尔太太急忙插言说:“假如是真的,我相信明戈特太太也不知其事。”

“啊,你认为——?”范德卢顿太太打住话头,叹了口气,瞥了丈夫一眼。

“恐怕是,”范德卢顿先生说,“奥兰斯卡夫人的善心,可能促使她唐突地去看望了博福特太太。”

“或者说是她对特殊人物的兴趣,”阿切尔太太语气冷淡地说,同时傻乎乎地用眼睛紧盯着儿子。

“我很遗憾这种事与奥兰斯卡夫人联系在一起,”范德卢顿太太说。阿切尔太太咕哝道:“啊,亲爱的——而且是你在斯库特克利夫接待了她两次之后!”

杰克逊先生正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抓住机会,提出了他得意的典故。

“在杜伊勒利宫,”他重复道,发现大伙都把期待的目光转向了他,“对某些问题的规范是很不严格的;假若你问到莫尼①的钱是哪儿来的——或者谁为宫里的美人付债……”

①莫尼(1811-1865)法国贵族与政治家,曾任内务大臣。

“亲爱的西勒顿,”阿切尔太太说,“我希望你不是在建议我们也接受这种规范吧?”

“我决不会建议的,”杰克逊先生冷静地回答道。“不过奥兰斯卡夫人在国外所受的教养可能使她不太讲究——”

“唉,”两位年长的夫人叹了口气。

“尽管如此,也不该将她祖母的马车停在一个赖债的家伙门口呀!”范德卢顿先生反对说。阿切尔猜测他可能是想起了他送到23街那座小房子里的那几篮子康乃馨,并因此而愤愤然。

“那是当然,我一直说她看问题跟别人两样,”阿切尔太太总结说。

一片红润涌上梅的额头,她看着桌子对面的丈夫,贸然地说:“我敢肯定,埃伦原本是出于好心。”

“轻率的人经常是出于好心的,”阿切尔太太说,仿佛这也很难为其开脱。范德卢顿太太低声说:“她若是能找个人商量一下——”

“咳,她从来不会找人商量的!”阿切尔太太应声说。

这时候,范德卢顿先生瞥了妻子一眼,后者朝阿切尔太太略一欠身,接着三位女士便拖着熠熠闪光的裙裾,一溜烟儿似的从门口出去了。绅士们则安心地抽起雪茄。范德卢顿先生供应的是晚上听歌剧吸的短雪茄,不过品味极佳,以致客人们动身时都为主人的恪守时间而感到惋惜。

第一幕结束后,阿切尔摆脱开同伴,朝俱乐部包厢的后面走去。从那儿,越过姓奇弗斯、明戈特、拉什沃斯的许多人的肩膀,他注视着两年前与埃伦-奥兰斯卡第一次见面那天晚上他看到的场景。他有意无意地盼望她会再出现在老明戈特太太的包厢里,但包厢里空无一人。他坐着一动不动,两眼紧盯着那个包厢,直到尼尔森夫人纯正的女高音突然迸发出“-啊嘛——哝——啊嘛……”

阿切尔转向舞台,上面硕大的玫瑰花与三色董的熟悉布景中,同一位无辜的高大金发女郎正屈服于同一位矮小的棕发引诱者。

他的目光扫视了一个U字形,落到梅就坐的地方。她夹在两位老夫人中间,跟两年前那个晚上很相似。当时,她坐在洛弗尔-明戈特与她那位刚到的“外国”表姐中间。那天晚上她穿的是一身白衣服,阿切尔刚才没注意她穿的什么,这会儿才看出她穿的是那身带老式花边的蓝白缎子婚礼服。

按钮约的老风俗,新娘在婚后头一两年内穿这身贵重的衣服。据他所知,他母亲一直把自己那身婚服包在绵纸里保存着,指望有朝一日让詹尼穿。可是可怜的詹尼眼看已到了穿珠灰色府绸的年纪,且已不适合做伴娘了。

阿切尔忽然想到,自从他们从欧洲回来后,梅一直很少穿她的新娘缎服。现在意外地见她穿在身上,他不由得将她的外貌与两年前他怀着幸福的憧憬观察的那位姑娘做了一番比较。

虽然梅那女神般的体态早就预示她的轮廓会像现在这样略嫌粗大,但她昂首挺身的运动员风采及一脸小姑娘似的坦城却依然如故。若不是阿切尔近来注意到的那一丝倦怠,她简直跟订婚那大晚上侍弄那束铃兰的那位姑娘一模一样。这一事实似乎格外引起他的同情,她的单纯就像小孩子信赖的拥抱那样感人至深。接着,他记起了隐伏于她的漠然与沉静中的激昂慷慨,回想起当他力劝她在博福特家舞会上宣布他们的订婚消息时她那理解的目光;他仿佛又听到了她在教区花园里说过的那番话:“我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建筑在对另一个人的不——不公平上。”他抑制不住地产生了一种渴望:想对她说出真相,以便仰仗她的宽宏大量,请求得到他一度拒绝过的自由。

纽兰-阿切尔是个善于自我克制的沉稳青年,遵循一个狭小社会阶层的行为准则几乎已经成了他的第二天性。对于任何哗众取宠的行为,对于任何范德卢顿先生与俱乐部包厢里的人们指责为粗鲁的行为,他都深恶痛绝。但忽然间,他忘记了俱乐部包厢,忘记了范德卢顿先生,以及长期将他包围在习惯庇护中的一切。他穿过剧场后面半圆形的过道,打开范德卢顿太太包厢的门,仿佛那原是一道通往未知世界的门一样。

“-阿麻!”得意洋洋的玛格丽特正用颤音尖声唱着。阿切尔一进去,包厢里的人全都惊讶地抬起头来看他:他已经违背了他那个圈子的一条规则——在独唱表演期间是不准进入包厢的。

他悄悄从范德卢顿先生与西勒顿先生中间走过去,探身俯于妻子上方。

“我头痛得厉害。别对任何人讲,跟我回家好吗?”他悄声说。

梅理解地看了他一眼,只见她悄声告诉了她母亲,后者同情地点了点头,接着她又嗫嚅着向范德卢顿太太表示了歉意,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这时正值玛格丽特落进浮士德的怀抱。当阿切尔帮她穿外衣时,他注意到两位老夫人相互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他们乘车离开,梅怯生生地把手放在他的手上。“你不舒服,我心里很难过。怕是他们在事务所又让你劳累过度了吧。”

“不——不是那么回事。我把窗打开行吗?”他不知所措地说,一面落下他那边的窗玻璃。他坐在那儿,眼睛盯着窗外的街道,觉得妻子在身边就像在默默地对他监视、审讯一样,便用眼睛紧紧盯着一座座路过的房子。到了家门口,她在马车的阶蹬上被裙子绊了一下,倒在他身上。

“你没受伤吧?”他问道,并用胳膊扶稳她。

“没有;可是我可怜的衣服——瞧我把它撕坏了!”她大声说,弯身提起被泥土弄脏的那一面,跟着他跨上台阶进了门厅。仆人们没想到他们这么早回来,上面平台上只有一盏微弱的煤气灯。

阿切尔上楼捻亮了灯,并用火柴点着图书室壁炉台两侧的煤气灯嘴。窗帘都拉上了,屋子里暖融融的温馨气氛深深触动了他,使他觉得好像在执行一项难于启齿的任务时遇上了熟人一样。

他注意到妻子脸色十分苍白,问她是否需要他弄点儿白兰地来。

“噢,不用,”她说着一阵脸红,脱下了外套。“你赶紧上床不好吗?”她又说。这时他打开桌上一个银匣子,取出一支香烟。

阿切尔丢下烟,走到他平时坐的炉火旁边。

“不用,我的头痛得没那么厉害。”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我有件事想说一说,一件重要的事——我必须立即告诉你。”

她已坐在扶手椅里,听他一说,抬起头来。“是吗,亲爱的?”她应声道,声音那么温柔,她对他的开场白见怪不怪的态度倒使他感到奇怪了。

“梅——”他开口道。他站在离她的椅于几英尺之外,对面看着她,仿佛他们之间这点距离是不可逾越的深渊似的。他的话音在这种舒适安静的气氛中听起来有点怪异,他又重复地说:“有件事情我必须告诉你……关于我自己……”

她沉静地坐着,一动不动,眼睛都没眨一下。她的脸色仍然非常苍白,但表情却出奇地平静,那平静仿佛来源于内心一种神秘的力量。

阿切尔压住了涌到嘴边的那种自责的套语,他决心直截了当地把事情说开,不做徒劳的自责或辩解。

“奥兰斯卡夫人——”他说道,但妻子一听这个名字便举起一只手,好像让他住口似的。这样一来,煤气灯光便照射在她那枚结婚戒指的金面上。

“咳,今晚我们干吗要谈论埃伦呢?”她略显厌烦地绷着脸问道。

“因为我早就该讲了。”

她脸色依然很平静。“真有必要吗,亲爱的?我知道有时我对她不够公正——也许我们都不公正。无疑你比我更理解她:你一直对她很好。不过,既然都已经过去了,还有什么关系呢?”

阿切尔惶惑地看着她。束缚着自己的那种虚幻感觉难道已传染给他妻子了吗?

“都过去了——你这话什么意思?”他含糊不清地结巴着说。

梅仍然用坦率的目光看着他。“怎么——因为她很快就回欧洲了;因为外婆赞成她、理解她,而且已经安排好让她不依赖她丈夫而独立——”

她突然住了口,阿切尔用一只抖动的手抓住壁炉架的一角,借以支撑住自己,并徒然地想对混乱的思绪进行同样的控制。

“我以为,”他听见妻子那平静的声音继续说,“你今天傍晚留在办公室是进行事务性准备呢。我想,事情是今天上午决定的。”在他茫然的注视下,她低垂下眼睛,脸上又掠过一片难以捉摸的红晕。

他觉得自己的目光一定是令人无法忍受,于是转过身去,将双肘支在壁炉台上,捂住了脸。有什么东西在他耳朵里唿咚唿咚地乱响,他说不清是他血管里血的悸动,还是壁炉上钟表的咔嗒声。

梅坐在那儿一动未动,也没有讲话,那种表缓缓地走了5分钟。炉格里有一块煤向前滚落下来,他听见她起身把它推了回去。阿切尔终于转过身来面对着她。

“这不可能,”他大声说。

“不可能——?”

“你怎么知道——刚才你对我讲的事?”

“昨天我见到埃伦了——我告诉了你我在外婆家见到了她。”

“她不是那时告诉你的吧?”

“不是;今天下午我收到她一封信——你想看看吗?”

他一时张口结舌。她出了房间,旋即又转了回来。

“我还以为你知道了呢,”她坦然地说。

她把一张纸放在桌上,阿切尔伸手拿了起来。那封信只有几行字:

“亲爱的梅,我终于让祖母明白了,我对她的看望只能是一次看望而已。她一向都是这么善良、这么宽宏大量。她现在看清了,假如我回欧洲去,那么我必须自己生活,或者跟可怜的梅多拉姑妈一起,姑妈要跟我一起去。我要赶回华盛顿去打点行装,下星期我们乘船走。我不在的时候你一定要善待祖母——就像你一直对我那样好。埃伦。

“假如我的朋友有谁想劝我改变主意,请告诉他们那是完全没有用的。”

阿切尔把信读了两三遍,然后把它扔下,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把自己吓了一跳,使他想起那天半夜里的情形。当时他对着梅那封宣布婚礼提前的电报高兴得前俯后仰,那种令人不解的样子把詹尼吓了一跳。

“她干吗要写这些话?”他极力止住笑,问道。

梅坚定、坦率地回答了他的问题。“我想是因为我们昨天谈论过的一些事情。”

“什么事。清?”

“我告诉她,恐怕我过去对她不够公平——不能总是理解她在这儿的处境有多艰难:她一个人呆在这么多陌生的亲戚中间,他们都觉得有批评的权力,但却不总是了解事情的原委。”她停了停又说:“我知道你一直是她可以永远信赖的朋友;我想让她明白,我和你一样——我们的感情是完全一致的。”

她稍作停顿,似乎等他说话似的,然后又缓缓地说:“她理解我想告诉她这些事的心情,我认为她对一切都很明白。”

她走到阿切尔跟前,拿起他一只冰冷的手迅速按在自己的面颊上。

“我的头也痛起来了;晚安,亲爱的。”她说罢朝门的方向转过身去,拖着那件破损、泥污的婚礼服从屋里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