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破仑总是相信他的希望会实现,认为他用四个月就可以完全让西班牙臣服,就像他后来得到正统王位合法继承权一样,然后他再重新杀向俄罗斯。因此,他从萨克森、波兰和普鲁士抽调了八万老兵。他本人也到西班牙御驾亲征。他对马德里城派来的代表团说:“世上没有任何障碍,可以使我的意志推迟实行。波旁家族不可能再在欧洲统治下去了。任何统治集团,只要受英国影响,就不可能在大陆存在。”

这个权威决断作出三十二年了。一八○九年二月二十一日攻克萨拉戈萨,预示世界将得到解脱。

法国士兵再怎么勇敢也是枉然:座座森林拿起了武装,丛丛灌木都成了敌人。施加报复并不能阻止居民的敌对行为,因为在这个国家报复是家常便饭。贝伦战事、吉罗纳和罗德里戈城保卫战显示了一个民族的复兴。为拿破仑镇守海岛的西班牙将军拉罗马纳把他的几个团从巴尔蒂克凹地带回西班牙,就好像古时法兰克人逃出黑海,在莱茵河口胜利登岸一样。作为战胜过欧洲各国精锐部队的雄师,我们却让僧侣流血。那种亵渎宗教的疯狂,来自伏尔泰的荒唐和恐怖时期不信神的癫狂。然而却是这些修道院的自卫队使我们老兵的胜利到此打住。这些老兵没有料到会遇到这些不怕死的人。他们像一条条火龙,骑在萨拉戈萨那些高楼大厦着火的梁柱上,伴随着曼陀林的琴声,包列罗舞的歌声、超度死人的安魂曲乐声,在火焰中给他们的喇叭口火枪装填弹药:萨贡托城废墟①在为他们鼓掌喝彩。

①古罗马城市,在西班牙境内,被汉尼拔于公元前二一九年摧毁。

然而摩尔人的宫殿改建成基督教大教堂的秘密还是被人参透了。教堂遭到洗劫,失去了委拉斯开兹和缪利约的杰作;从罗德里戈到布尔戈,部分国王、圣贤的遗骨被抢走了。人家有那么大的光荣,也就不怕激起熙德②的遗骸起来反抗,正如人们不怕惹恼孔代亲王的阴魂一样。

②十一世纪西班牙的军事家、民族英雄。

当我从迦太基的残余废墟中走出来,穿过法国人入侵之前的赫斯佩里亚时,我发现西班牙仍然受其古代风俗的保护。艾斯柯里亚宫在一处地方,一处建筑里向我显示了卡斯蒂利亚的严酷:腓力浦二世修建的修士宿舍,形状就像折磨人的火刑架,并且,为了纪念我们的一次灾难,艾斯柯里亚宫建在黑乎乎的小山间的凝固土上。它里面修有一些王家陵墓,有的已经埋了人,有的尚待埋人;有一座图书馆,蜘蛛在里面结网;有拉菲尔的一些杰作,收在空荡荡的圣器室里生霉;它有一千一百四十眼窗户,都朝着天地间无言的空间打开,其中四分之三已经破损:宫廷和僧侣从前就在这里把尘世和对尘世的厌恶集合在一起。

在外表像被赶到荒漠去的宗教裁判所的可怕建筑物旁边,是一个种着一行行染料木的林园和一个村庄。那些被烟熏黑的炉灶表明这里从前有人住过。荒原上的凡尔赛宫只是在国王间或驾临时才有人住。我看见有红斑鸫——欧石南丛生地的云雀栖停在千疮百孔的屋顶上。这些神圣的森严的建筑,带着不可抵御的自信、高不可攀的外观,和默默无言的感受,比什么都显得雄伟庄严。一股不可抵挡的力量把我的目光牵往神圣的门梃上石头的隐修士,他们头脑里装着宗教。

再见了,修道院。我在内华达山的山谷和穆尔西亚海滩朝它投去一瞥!在那里,有一口很快就会敲不了的钟,在它敲出的丧钟声里,在下沉的拱廊下,在空无隐修士的寺院之间,有—些默默无声的坟墓,有一些阴魂离去的死人;在那里,在空落落的寝室,在布鲁诺留下静默、弗朗索瓦留下便鞋,多米尼科留下火把,查理留下王冠,依纳爵留下宝剑,朗塞①留下苦衣的荒芜庭院,在一个信仰失落的祭坛,人们习惯于蔑视时间和生命:要是人们还渴望激情,你们的僻静提供了能满足他们做梦的虚荣的东西。

①布鲁诺(Bruno,一五四八—一六○○),十六世纪哲学家、数学家、天文学家。多米尼克(Dominique,一四三八—一四六一),意大利早期文艺复兴画家。依纳爵(Ignace,二世纪初)安提阿主教、神学家。朗塞(Rance,一六二四—一七OO),法国天主教士,隐修院长。

透过这些阴森的建筑物,我们看见有一个黑衣人的影子闪过。这是建造这些房子的腓力浦二世的亡灵。

教皇庇护七世,天主教国家会议在法国召开

波拿巴进入了被星相家称为“横走星”①的轨道:同样的政策把他扔到了附庸的西班牙,却搅得已经顺从的意大利动荡不安。他与教士们争吵得到什么好处?教皇,主教,神甫,哪个不大说他的政权的好话?就连教理入门书也对他歌功颂德,鼓吹服从。信奉天主教的弱国小国已经减少了一半,难道它们还成了他的障碍?对于它们,他波拿巴还不是想怎么支配就可以怎么支配?就连罗马,它那些名画、珍宝,不也被洗劫一空?剩下没拿走的,就是那些古建筑的废墟。

①意为灾星。

莫非拿破仑惧怕教廷的精神和宗教权力?但是,他迫害教廷,不是反而增大了这种权力么?圣彼得的继任者像圣彼得一样顺从。对他来说,与主子同心协力,难道不是比被迫抵抗迫害者要有利一些吗?是谁在推着波拿巴走?是他天才的恶劣部分,是他无法停手的本性:他是个永不下桌的赌客,不是把帝国押在一张牌上,而是押在某种突发的奇想上。

在这些烦扰深处,可能有某种贪婪的统治欲,某些横插进头脑,于时代并不适用的历史回忆。任何权力(甚至时间的权力和信仰的权力),只要没有附着在他皇帝身上,他就认为是僭越,是篡权。俄罗斯和英国使他更加渴望取得优势,前者是因为它的君主专制政体,后者是因为它的精神霸权。他回想起法国把宗教统治的源头堵在国内的时候,几任教皇在阿维尼翁居住的日子:从他国家元首的薪俸里给教皇开工钱这个想法让他兴奋。他没有想到,迫害庇护七世,毫无益处地做这样一件忘恩负义的事情,会使他在信奉天主教的民众中丧失宗教复兴者的声誉。他给自己的贪欲赢得了曾给他加冕的衰老教士的最后一件衣衫,以及成为一个行将就木老人的看守的荣幸。但是,拿破仑最终必须成立一个台伯河省,好像他只有拿下永恒之城才算作出了全面的征服:罗马永远是全世界掠夺的大宝物。

庇护七世为拿破仑祝了圣,正准备返回罗马之际,有人向他透露,说有可能把他留在巴黎。教皇回答说:“这一切我都预料到了。在离开意大利之前,我签署了合法的让位诏书,放在巴勒摩的皮亚泰利红衣主教手里,那是法国人够不到的地方。你们要是把我扣下,那么在你们手里的就不是教皇,而是一个叫巴尔纳贝?齐亚拉蒙蒂的僧侣。”

寻衅者挑起争吵的头一个借口,就是教皇允许英国人(教皇与英国人关系和睦)像别的外国人一样来罗马。接下来热罗姆?波拿巴在美利坚合众国娶了帕特逊小姐为妻,拿破仑不同意这门婚事:这样临产的热罗姆?波拿巴夫人不能在法国下船,只好在英国上了岸。波拿巴想让罗马拆散这对姻缘,却遭到庇护七世拒绝,因为教皇找不到任何表明两人结合无效的理由,虽然双方一个是天主教徒,一个是新教徒。谁来卫护正义、自由、宗教,还有教皇或者皇帝的权利?皇帝经常叫道:“我在本世纪发现了一个比我更有势力的神甫。他统治着精神,而我只统治物质。神甫们把灵魂留给自己,却把尸体扔给我。”教皇和皇帝这两人一个是站在新的废墟上,另一个则是坐在旧的废墟上。抛开两人交往中拿破仑的不义,剩下的就是伟大那非同寻常的基底。

一封从西班牙的贝内文托,从毁灭的剧场发出的信,把喜剧搅和进了悲剧;人们都以为是在观看莎土比亚的一出戏:世界主宰命令外交大臣给罗马写一封信,向教皇声明,他,拿破仑,不接受圣蜡节教皇的礼物蜡烛,西班牙国王约瑟夫也持同样态度,那不勒斯与荷兰两国国王约阿希姆和路易亦将予以拒绝。

法国执政官命令庇护七世,“教皇的地位与权力并不能使这些东西具有价值(何况是一个老囚徒的地位与权力!);教皇和本堂神甫也可能被打人地狱;一枝由本堂神甫祝福的蜡烛,可能和教皇祝福的蜡烛一样神圣。”这是一种由俱乐部哲学发出的卑鄙侮辱。

接下来,波拿巴从马德里赶到维也纳,又扮演起他那灭绝者的角色,于一八○九年五月十七日发出一道法令,召集法兰西帝国里信奉天主教的国家开会,宣布罗马为帝国自由城市,任命一个议会去接管权力。

被剥夺权力的教皇仍住在罗马居依里纳山,仍然支配几个忠于他的国家政权,仍然指挥一些瑞土卫兵;这太让人无法忍受了:必须找一个由头,来采取最暴烈的行动;这个由头,有人在一个可笑的偶然事件里找到了。不过这个事件证明了人们对教皇纯朴的爱戴:有几个人在台伯河钓鱼,钓到一条鲟鱼,想把它献给他们新的戴着锁链的圣彼得。法国的暗探闻知此事,立即叫起来:“有人要谋反!”于是教皇政府剩下来的人员被遣散了。圣安琪城堡的炮声宣告教皇的世俗统治垮台。教皇的旗帜降下来了,让位于三色旗。在世界各地,这种三色旗都意味着光荣和毁灭。罗马还看到许多别的风暴经过和消失:它们只刮走了它苍老头顶上覆盖的灰尘。

教皇抗议——教皇被劫离罗马

教廷国务秘书康萨尔维已经引退,他的继任人之一帕卡红衣主教赶到圣父身边。两人一齐喊着耶稣在十字架上说的最后一句话:“成了!”红衣主教的侄儿蒂贝尔?帕卡带来一份印刷的拿破仑法令。红衣主教接过法令,走到窗边准备阅读。百叶窗关着,只透进微弱的光亮。他看着几步外的不幸的教皇,听着帝国胜利的炮声,好不容易才读了下去。两个老头儿在一座罗马宫殿的黑暗之中,孤身与一个打败了全世界的强大势力作斗争。他们使出了他们那个年纪的全部精力:人既然准备一死,就变得不可战胜了。

教皇首先签署了一份严重抗议书,然后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开除教籍的谕旨,在签字之前,问了一声帕卡红衣主教:“您准备干什么?”红衣主教回答:“请您抬头望天,然后下令:您嘴里说出来的就是上苍的意思。”教皇抬起头,在谕旨上签了名,大声吩咐道:“发下去。”

梅加希把谕旨抄成公告,张贴在圣彼得、圣玛利亚—玛热尔和圣让?德?拉特朗三座大教堂门口。公告被人揭走了。罗马守备司令米奥利把它呈送给皇帝过目。

要是有什么东西能够使开除教籍的谕旨恢复昔日的威力,那就是庇护七世的美德:在那些年长的人看来,这个晴天霹雳具有最大的威慑力。可是谕旨仍然保留了软弱的特点:拿破仑虽然也是抢劫教会的人,却没有被明确地点名。当时是恐怖时期。胆小怕事的人见这种名义上的开除教籍并没点自己的名,也就心安理得了。其实应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行斗争,应该使惊雷具有雷霆万钧之力,既然人家并没有打定主意自卫。应该停止礼拜,关上寺院教堂的大门,禁止外人进人,应该传令所有神甫,停止主持一切圣事。不管作这种高度的冒险是否合乎时宜,尝试尝试总是有利的:换上格列高利七世①,肯定会试一试的。如果说他一方面没有足够的信心,坚决把破坏教会的人革出教门,另一方面他更担心波拿巴会变成英王亨利八世那样的人,自立教会,与罗马脱钩。其实若是采取了全面彻底开除教籍的措施,拿破仑皇帝会处于无法摆脱的困境:暴力可以关闭教堂,却不可能再将它们打开;不可能强迫民众祈祷,也不可能逼迫教士献祭。可惜这个可以对付拿破仑的办法,却没有得到彻底的使用。

①格列高利七世(GregoireⅦ,一○二○—一○八五),从一○七三年到一○八五年任罗马教皇,以反对日耳曼皇帝亨利四世著称于世。

一个七十一岁的教士,手下没有一兵一卒,自然顶不住帝国的压力。米拉急速调拨七百拿波里人增援米奥利这个在曼图亚主持维吉尔节的人。罗马宪兵司令拉代将军奉命劫持教皇与红衣主教帕卡。他们采取了武装措施,秘密下达命令,正好是在圣巴特勒米圣名瞻礼日②夜里采取行动。当居依里纳山的钟声敲响凌晨一点的时候,悄悄集结的部队将大胆地上山进入两位衰老教士的居所。

②基督十二圣徒之一,圣名瞻礼日在八月二十四日。

到了定好的时刻,拉代将军从大门进了居依里纳山宫殿的院子里;先已潜入宫殿的西里上校给他打开了里面的门。将军上楼去教皇的套房:来到守瞻礼的大厅,他见到了瑞士卫队,他们一共有四十个壮丁,因为接到了不要动手的命令,便没有作任何抵抗:教皇只希望天主在面前保佑他。

外面有条街通往善良门。宫殿朝街这边的窗户都被人用斧子砍破了。教皇赶忙起床,穿着紧袖法衣,披着披肩,与红衣主教帕卡、德斯普依,还有几个高级神职人员和秘书处的职员一起待在平常接见人的大厅。他坐在一张桌子前,两边各坐一个红衣主教。拉代走了进来。双方人员都没有说话。拉代一脸苍白,有些不知所措,最后终于开口了。他对庇护七世宣布,教皇陛下应该放弃罗马的世俗统治权,如果拒绝服从,他将奉命带教皇陛下去见米奥利将军。

教皇回答说,如果忠于职守的誓言迫使拉代服从波拿巴的命令,那么他,庇护七世,更有理由恪守任职时所发的誓言。教会的产业并不属于他,他只是一名管理者,因此他无法出让或者放弃。

教皇问是否只把他一人带走。将军回答:“陛下可以带大臣一起走。”于是帕卡跑到隔壁房间穿上红衣主教的袍子。

当年圣诞之夜,格列高利七世在圣玛利亚—玛热尔教堂主持祭礼时,被人奉钦契乌斯长官之命,从祭坛拖下来,打伤头部,抢走身上的装饰品,并被带进一座塔堡。民众听到消息,纷纷拿起武器,钦契乌斯吓坏了,跪在被他囚禁的教皇脚下求情。格列高利抚平民愤,又被送回圣玛利亚—玛热尔教堂,结束祭礼。

一三○三年九月八日,法国国王美男子腓力浦的顾问诺加莱和柯洛纳①深夜闯进阿纳尼宫,撞开教皇卜尼法斯八世的房门。卜尼法斯八世披着教皇的圣袍,头戴教皇的冠冕,手持钥匙和十字架,在等他们到来。柯洛纳猛殴他的脸部:卜尼法斯因狂怒和痛苦而死。

①罗马世家,历史上出过多位教皇和高官。该家族成员与博尼法斯八世是私敌。

庇护七世为人谦恭而威严,并不显出同样的勇气,也没表现同样的高傲。因为榜样就在近前。他受的磨难与庇护六世相似。两个同样称号的教皇,一个前任,一个继任,都成了我们革命的牺牲品:两个教皇都被人从痛苦之路拖到法国。他们一个八十二岁,就死在瓦朗斯,一个年过七旬,在枫丹白露饱受牢狱之苦。庇护七世好像是庇护六世的阴魂,又重新走上了那一条路。

当帕卡穿上红衣主教的袍子走回来时,发现尊严的主子已经被警察与宪兵强带着,踏着地上被撞破的门叶碎片,走下楼梯。庇护六世是在一八○○年二月二十日被人从梵蒂冈劫持的,当时离天亮还有三个钟头。他扔下那个充满杰作的社会,在圣彼得广场喷泉的呜咽声中,经昂热利克门出了罗马。那个社会似乎在为他哭泣。庇护七世是七月十六日天亮时分被人从居依里纳山的宫殿绑架走的,经过的是善良门,在城墙外绕了一圈,一直走到人民门。我曾独自一人在善良门一带散过步。当年西哥特国王阿拉里克①入侵罗马,就是从这座门进的城。沿着庇护七世走过的环城路,在博盖塞别墅那边,我只看到画家拉菲尔的隐居所,在班西奥山那边,只看到法国画家克洛德?洛林和普桑的隐居屋。这是罗马的光明和妇女的美丽留下的美好纪念,教皇权力保护的艺术天才留下的纪念,它们可以伴随并安慰一位被囚禁被洗劫的君主。

①阿拉里克(Abaric,约三七○—四一○),西哥特人领袖。

庇护七世从罗马动身时,口袋里只有二十二苏小钱,就像每段行程只领五个苏的士兵:可他是收复梵蒂冈的人呀。在拉代将军执行任务的时候,波拿巴两手抓了一大把王国:可是他留下了什么呢?拉代把这次行动的经过叙述出来,并且印成了书;他请人把这次行动绘了一幅画,留给家人:在人的思想里,正义与荣誉的观念被搅得一塌糊涂。

在居依里纳山宫殿院子里,教皇碰到了迫害他的那些拿波里人。他为他们,也为那座城市祝福。教皇的祝福无所不包,不论是在不幸中还是在得意时都可作,这就使这些教会君主生活中的事件有了一种特殊的性质。本来他们与其他君主也不相似。

驿站的马匹在人民门外等着。教皇上了马车。他坐的这一边的百叶窗帘关得紧紧的,车门也关上锁死,拉代把锁匙放进衣兜里。宪兵司令要把教皇一直送到佛罗伦萨修道院。

在蒙特罗西,有些妇女站在房门口哭泣。将军请教皇陛下放下窗帘,隐蔽起来。天气酷热。傍晚时分,庇护七世要喝水。中士卡蒂尼就在路边水沟里灌了一瓶给他。庇护七世痛痛快快地喝了。在拉迪柯法尼山,教皇在一家简陋的旅店住宿。他一身衣服都给汗湿透了,却没有一件换的。帕卡帮女仆收拾好教皇睡的床铺。次日,教皇碰到一些农民,对他们说:“勇敢点,祈祷吧!”一行人穿过锡耶纳,进了佛罗伦萨。马车有一只轮子断了。民众见到教皇,十分激动,都大声喊着:“圣父!圣父!”他们把教皇从倾倒的马车里拉出来,有些人伏在地上向他朝拜,有些人则摸着他的衣袍,就像当年耶路撒冷的民众触摸基督的衣袍一样。

最后,教皇又重新上路去修道院。十年前庇护六世曾在那个僻静的地方住过。教皇正在犹豫之间,两个粗汉就把他抬下了马车。他发出痛苦的呻吟。修道院坐落在瓦隆布罗萨风景区,隔着一大片松树林与卡马尔杜耳相连。过了卡马尔杜耳,翻过层峦叠嶂,就到了亚平宁山脉的主峰。在那儿可以见到两边的大海。突然发来的一道命令迫使庇护七世重新动身去亚历山大城。他只来得及向修道院长要了一本日课经。帕卡跟教皇分开了。

从修道院到亚历山大城,一路上人群从四面八方涌来。有人向教皇扔鲜花,有人给他送水,有人送上一些水果。一些乡下人打算解救他,问他说:“告诉我们,您愿意吗?”一个虔诚的窃贼悄悄偷了他一枚别针,那是给劫持者开启天国之门的圣物。

在离热那亚八九里远的地方,有一乘轿子把教皇抬到海边。一条斜桅小帆船把他送到圣皮埃尔?德?阿莱纳对岸的城市,取道通往亚历山大城和蒙多维的大路,到了第一个法国村庄,受到村民们虔敬真情的接待。教皇说:“对这些友爱的表示,天主能允许我们无动于衷吗?”

在萨尔戈萨当了俘虏的西班牙人被囚禁在格勒诺布尔:一如驻扎在印度某些山区被人遗忘的欧洲军队,他们每夜唱歌,让外国的天空下响起祖国的歌曲声。突然教皇来了。他似乎听见了这些基督徒的声音。战俘们飞也似地跑过来迎接这位新的受迫害的人。他们跪下来。庇护七世几乎把整个身子都探出车门外。他朝这些战士伸出颤抖的瘦骨嶙峋的双手。他们曾经用剑捍卫西班牙的自由,正如他曾经用信仰捍卫意大利的自由一样。两剑在英雄的头上交锋。

从格勒诺布尔庇护七世到了瓦朗斯。庇护六世就是在那里去世的。在那里,当人家让他与老百姓见面时,庇护六世大喊:“戴荆冠的耶稣像!”在那里,庇护六世的阴魂与庇护七世分了手。死人遇到了自己的坟墓,便进去了。至此才停止双重的显灵,而在此之前,人们觉得两个教皇如影随形一样,在一起行走。庇护六世断气时手指上的戒指,如今由庇护七世戴着:这就是他接受前任的不幸与天命的征兆。

在离柯马纳城二十里的地方,圣徒克里索斯托姆①住在圣徒巴齐利斯克②生前的住处。夜里,巴齐利斯克这位殉道者出现了,对克里索斯托姆说:“勇敢点,让兄弟!明天我们就在一起了。”让回答道:“万事万物都赞美天主!”说完他就躺在地上,死了。

①克里索斯托姆(Chrysostome),公元四世纪时教会的医生。

②巴齐利斯克(Basilisque),生平不详。

波拿巴是从瓦朗斯开始发迹的,之后才有扑向罗马的行动。在瓦朗斯,人们不容庇护七世有时间瞻仰庇护六世的遗骨,就把他立即推到了阿维尼翁:这是为了让他重回小罗马。他在那儿可以在另一世系教皇宫殿的地下室里看到冰窖,并且听到古代桂冠诗人①的声音,它召唤圣彼得的继任者前往卡皮托利山。

①指意大利诗人彼特拉克。他于一三四一年在卡皮托利山荣戴桂冠。

由偶然性引导,他回到了海边的阿尔卑斯山地区。在瓦尔桥,他要步行过去。他遇到按职业划分的民众,教士们穿着僧侣的衣袍,一万人跪在地上,一片沉默。西班牙国王的女儿艾特吕莉王妃带着两个孩儿也跪在桥头迎候圣父。在尼斯城,街道上撒满鲜花。负责把教皇带往萨沃纳的指挥官选了一条人迹稀少的林中道路,连夜动身。可是让他大吃一惊的是,他落进了一片静静的灯的海洋。每棵树上都挂了一盏灯。海边峭壁公路上也一路挂满了灯火。海里的船只隔着老远就看见尊敬、感动和同情为一个被劫持的教士遭难而点燃的指路灯。拿破仑从莫斯科回来受到这种对待吗?教皇受的对待,难道不是他施行的善事和老百姓感恩的明证吗?

就在教皇长途奔波期间,瓦格拉姆战役打赢了,拿破仑与玛丽—路易丝的婚事定下来了。召到巴黎的十三位红衣主教遭到放逐,由法国组建的罗马议会再次宣布教廷与帝国和好。

教皇被囚禁在萨沃纳,身心疲惫,又被拿破仑派来的一帮家伙包围,便签发了由罗韦莱拉红衣主教为主起草的一份敕书,允许把教皇的批准书分送人家指定的不同主教。皇帝没有指望教皇会这样通融,便拒绝了敕书,因为不拒绝他就得恢复教皇的自由。有些红衣主教反对他的做法,他在一时盛怒之下,下令剥下他们的大红教袍,并把其中几个关进万森监狱。

尼斯的省长给庇护七世写信,说“禁止他与帝国的任何教堂来往,否则以违反命令论处;还说,他,庇护七世,不再是教会的喉舌,因为他鼓吹造反;还说他的灵魂充满了敌意,既然什么也不能使他变得明智,他就会看到皇帝陛下完全有力量废掉一个教皇。”

这样一封信的底稿,是不是马伦戈战役那位胜利者口授的呢?

一八一二年六月九日,在萨沃纳囚禁了三年之后,教皇终于被召到了法国。有人嘱咐他换了衣服。在去都灵的路上,他于半夜来到塞尼山的修道院招待所。到了那儿,他已经差不多要死了,便让人给他做临终敷圣油的圣事。人家只给了他停下来做这样一件事的时间,不许他在靠近老天的地方居留。教皇并不抱怨。他发扬光大了韦尔赛依城那位殉道女人宽厚的风范。在山脚下,在即将被斩首的时刻,那位殉道的女人看见刽子手的风衣搭扣掉了,便对他说:“你衣领上那只金搭扣刚刚掉了。拾起来吧,你挣来这点东西不容易,不要丢失了。”

当庇护七世在法国的大地上穿行的时候,人家不许他下马车,就连饭也是把车停在驿站车库里,就在车上吃。六月二十日早上,教皇到了枫丹白露。三天之后,波拿巴渡过涅曼河,开始他的赎罪行动。传达官拒绝接待被囚的教皇,因为他没有接到任何命令。等到巴黎发来命令,教皇才进了这座宫殿。他把天国的正义也带了进去:后来,就在庇护七世虚弱无力的手搁过的那张桌子上,拿破仑签署了退位诏书。

如果入侵西班牙这个极不正义的行动在政治上激起人们反对拿破仑,那么占领罗马这个忘恩负义的行动则在精神上使他成了众矢之的。他没有得到半点好处,就像闹着玩似的,一下子把民众与教会,人与天主都失掉了。他的人生之途两边都是自己挖的悬崖绝壁,他就在中间一条狭路上行走,去欧洲腹地寻找他的毁灭,就像走在死神借助祸害的力量,在一片混乱之中架起的奈何桥上①。

①典出英国诗人弥尔顿的《失乐园》。

庇护七世与本《回忆录》并非无关。我政治生涯中头一回在君主身边担负使命,就是从他那儿开始的。那个使命始于执政府时期,也突然中止于执政府时期。他在梵蒂冈接见我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那是在他的书房里,《基督教真谛》摊开放在他的桌上。后来我也是在那间书房拜见了莱昂七世和庇护八世。我喜欢重提他遭受的苦难:一八○三年他在罗马给波丽娜?德?博蒙的痛苦作的祝福,现在,她通过我的纪念,给他的苦难偿付欠下的感激之情。

第五次同盟——攻占维也纳——埃斯林根战役——瓦格拉姆战役——奥地利皇宫里签订的和约——离婚——拿破仑娶玛丽—路易丝——罗马王的诞生

一八○九年四月九日,英国、奥地利和西班牙宣布成立第五次同盟。这个同盟暗中得到了其他国家心怀不满的君主支持。奥地利人指责法国人违反条约,突然一下从布劳瑙渡过了因河。因为人家批评他们行动迟缓,他们就想学一学拿破仑。其实这种速度与他们并不相宜。波拿巴高高兴兴地离开西班牙,直奔巴伐利亚,不等法军赶到,就指挥巴伐利亚士兵开始行动。对他来说,每个士兵都是优秀的。他在阿本斯堡打败路易大公,在埃克米赫尔打败查理大公,把奥地利军队割成两截,并渡过了萨尔察赫河。

他进入维也纳。五月二十一和二十二两天发生了可怕的埃斯林根战事。据查理大公的报告称,奥军二百八十八门大炮第一天发射了五万一千发炮弹,第二天又从各处调来四百门大炮。法军元帅拉纳在此受了致命伤。波拿巴对他说了一句话以后,就把他忘了:人的忠心与打击他们的炮弹球冷得一样快。

(一八○九年七月六日开始的)瓦格拉姆战役集中了在德国进行的各次战役的特点。波拿巴施展出了全部天才。赛查?德?拉维尔上校奉命去向皇帝报告左翼遭受的挫折,发现他正在右翼指挥达武元帅的进攻。拿破仑立即回到左翼,挽回了马塞纳的失败。当时大家都觉得这一仗输了,独有他一人从敌人的行动中作出了相反的判断。他叫道:“这场战斗我们赢了!”他用自己的意志坚定了必胜的信心。他把优柔寡断的将士带到了火线,就像当年恺撒拽着那些惊得发呆的老兵的胡子,把他们拖上战场一样。九百门大炮发出了怒吼;原野和庄稼燃成了一片火海。一个个大村庄化成了灰烬。战斗持续了十二个小时。在唯一的冲锋中,罗里斯顿带着一百门大炮,迅速向敌人冲去。四天之后,人们在麦田中收埋了一些军土的尸体。他们都是受了伤,躺在被踏倒的麦穗上,被太阳暴晒之后才死去的。他们身下都是血,浑身都被血粘住了。死得早的尸体伤口已经长了蛆。

我年轻时,人们都喜欢读福拉尔、圭斯卡德、滕珀尔霍夫和劳埃德①的回忆录;常常琢磨“深”的阵形和“浅”的阵形。我常常在我那张下士桌上摆上一些小木块,来演练阵形。军事科学和所有其他科学一样,都被革命改变了。波拿巴发明了大规模的战争。共和国的征服给他提供了征募群众来进行大规模战争的思想。他不重视要塞,仅满足于把它们作些掩饰,他在被侵入的国家冒险,发动一场又一场战斗,直到大获全胜。他根本没想到撤退,只是勇往直前,就像罗马人修的那些大路,逢山过山,逢坎过坎,从不转弯抹角。他把所有的兵力集中在一个点,然后形成半圆,把切断联系各自为战的敌人一个个收拾。这种战法为他所特有,是与“法国的狂热”相一致的;但如果换上一些不那么勇猛灵活的士兵,它就不会成功。在他的战争生涯将近结束的时候,他也曾让炮兵去冲锋陷阵,让骑兵去夺取棱堡。这样做带来了什么结果呢?在把法国带入战争的同时,我们教会了欧洲走路:以后的问题只是增加实力;一个人总是顶一个人用的。于是人们一招就是六十万大军,而不是十万大军,一配就是五百门而不是一百门大炮。知识并没有增多,只是规模扩大了。这种战法,蒂雷纳和波拿巴一样清楚,但他不是绝对的主子,而且也没有支配四千万人口。莫罗仍然善于指挥的文明战争迟早会得到恢复。这种战争让民众休息,只让少数士兵来尽义务,必须恢复撤退的技术,恢复用要塞来保卫一个国家的办法,恢复持久的行动,它所费的只是时间,却省下了许多人。拿破仑进行的大规模战争超出了光荣的范围。眼睛不可能一览无余地看到这些屠场。不管怎样,这些屠场没有带来任何与它们造成的灾难相称的成果。欧洲长时间里对战斗感到厌恶,除非是发生了突如其来的战祸。拿破仑通过扩大战争而扼杀战争。我们的非洲战争①只是向我们士兵开放的实验学校。

①福拉尔(Folard,一六六九—一七五二),法国军人,军事理论家。圭斯卡德(Guischardf,约一○一五一一○八五),十一世纪诺曼人入侵意大利南部时的领导人。滕珀尔霍夫和劳埃德不详。

①指阿尔及利亚战争。

在瓦格拉姆战场,在死人堆中,拿破仑表现得沉着镇定。这本是他特有的气质,也是他强装出来的,因为他要显得高人一等。他冷冷地说,更确切地说,他冷冷地重复在这种场合的口头禅:“好一场消耗战!”

当有人请他照顾受伤的军官时,他回答说:“他们不在。”军人的德行虽然带出了某些美德,但它也削弱了许多其他美德。过于仁慈的士兵不可能完成任务,鲜血淋淋、泪雨滂沱的情景,苦难、痛苦的喊叫每一步都在拖住他,都在摧毁他身上造就恺撒的心性。不管怎么说,人们是不想当那号冷酷人的。

瓦格拉姆战役之后,在茨纳伊姆达成了停战协定。不管我们的战报如何说,奥地利军队还是井然有序地撤退的,没有扔下一门装配好的大炮。波拿巴占领索恩布吕恩之后,便致力于和平。外交大臣卡多尔公爵说:“十月十三日,我从维也纳来,与皇帝一起工作。商谈了一会以后,他对我说:‘我去检阅部队:您就留在这间书房里,起草这份照会,我检阅回来再看。’我和皇帝的贴身秘书德?麦纳瓦尔留在书房里。皇帝很快就回来了。他对我说:“列支敦士登亲王没告诉您,有人经常劝他派人刺杀我?”“告诉了,陛下。他告诉我他很厌恶那些主意,未予采纳。”“哦!有人刚才企图这么干,您跟我来吧。”我跟他一起走进客厅。那里有几个人,显得十分冲动,团团围住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男子。那小伙模样俊秀,十分温和,显得单纯老实。一群人中间也只有他一人保持了冷静。他就是刺客。拿破仑亲自审问他,不过态度很是温和。拉普将军担任翻译。那人的回答,我只记得几句,因为它们给我的印象较深。

“‘你为什么要刺杀我?’——‘因为只要你活在世上,德国就别想和平。’——‘你这么做是谁授意的?’——‘对祖国的爱。’——‘你没有跟别人商量过?’——‘这只是出自我自己的良心’——‘你不清楚这么做要冒什么危险?’——‘我清楚。但是为祖国而死我觉得光荣。’——‘你遵守一些宗教原则:你认为天主容许暗杀行为?’——‘我希望上帝因我动机善良,会原谅我。’——‘在你受的教育里,人家是这么教你的吗?’——‘跟我受一样教育的人,大部分都有这种感情,准备为拯救祖国献出生命。’——‘要是我放了你,你会干什么呢?’——‘会杀你。’

“这些回答的真率质朴,所显露的视死如归、坚定不移的决心,这种超出人类一切恐惧的狂热,给拿破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他显得比刚才更冷静了,我也就可以说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喝退了所有的人,只让我留在他身边。在骂了几句这种如此盲目又如此深思熟虑的狂热之后,他对我说:‘该和平了。’”卡多尔公爵这段叙述值得全文引述。

各个民族开始觉醒了:它们向波拿巴预示,它们是比各国国王更强大的对手。当时是一个普通百姓的决心拯救了奥地利。然而拿破仑的运数还没有让他晕头转向。一八○九年八月十四日,就在奥地利皇帝的宫殿里议定了和约。这一次恺撒的女儿成了胜利者的战果。只是约瑟芬是祝过圣加过冕的皇后,而玛丽—路易丝却不是:随着第一位妻子被遗弃,圣事的效力似乎也离胜利者而去。我本可以在巴黎圣母院看到我在兰斯大教堂看到的同样的仪式:除了拿破仑,同样的人物都到场了。

在这件事情上暗中出力最多的一个秘密角色,是我的朋友亚历山大?德?拉博德,他在流亡贵族的阵营里受过伤,因此获得了玛丽—泰蕾莎十字勋章。

三月十一日,纳沙泰尔亲王在维也纳代替波拿巴迎娶玛丽—路易丝女大公。玛丽—路易丝由米拉亲王夫人陪同,动身去法国。在路上她戴上了表示皇后地位的象征饰物。三月二十二日她到达斯特拉斯堡。二十八日到了贡比涅宫,波拿巴在此迎候。四月一日在圣克卢宫举行了非宗教婚礼。四月二日菲舍红衣主教在卢浮宫为两位新人做新婚祝福。波拿巴让这位后妻学会对他不忠,正如前面那位一样,因为他在举行宗教结婚之前就与玛丽—路易丝在床上厮混:皇权无视王家风俗和神圣法律。这绝不是好兆头。

似乎一切都功德圆满:波拿巴得到了他惟一缺少的东西:正如腓力浦—奥古斯塔①与卡洛温家族最后一位传人伊莎贝尔?德?艾诺联姻一样。他把最低劣的家族与出了许多伟大君王的家族混在一块了。过去与未来合在一起了。假若他想把自己固定在巅峰上,那么无论前面的世纪还是后面的世纪,他都是主宰。可是他虽有力量拦住世界前进的步伐,却没有力量使自己停下来。他要一直走下去,直到征服最后一顶王冠,一顶使所有其他王冠更有价值的王冠为止。那就是不幸之冠。

①法国十二世纪国王(一一八○—一二二三)。下文提到的他的婚姻为他带来了一大片国土。

一八一一年三月二十日,玛丽—路易丝女大公生下一个儿子。有人揣想这是拿破仑以前过于顺利的惩罚。一如极地的鸟类,这个孩子是在午夜的阳光下出生的②,后来只给世上留下一支忧伤的华尔兹曲。那是他在索恩布吕恩亲自创作的,并且在教堂的管风琴和巴黎街头,在他父亲的宫殿周围演奏过。

②意谓是在开始衰落之时出生的。

俄罗斯战争的计划和准备——拿破仑的困境

波拿巴见不到哪里还有敌人,不知道哪里还有帝国可以夺取,他就退而求其次,把荷兰王国夺过来送给了弟弟。不过对俄罗斯皇帝亚历山大,他心底始终怀着暗中的敌意,在处死当甘公爵那一段时间,这股敌意更是有增无减。一种力量的竞争使他兴奋;他知道俄罗斯能干出什么事情,也知道自己在弗里德兰和埃劳取得胜利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在蒂尔西特和爱尔福特的会晤,被迫实行的休战,波拿巴的性格不能忍受的和平,友好的声明、热情的握手、亲密的拥抱,荒唐的共同征服计划,这一切都只是使仇恨推迟发作而已。在大陆上还有一个拿破仑从未涉足的国家,还有一些拿破仑从未进入的都城,还有一个帝国屹然站立在法兰西帝国对面:两个巨人大概在互相打量。在拼命扩大法兰西的疆域时,波拿巴与俄国人遭遇上了,正如公元一世纪末二世纪初的古罗马皇帝图拉真,在渡过多瑙河时遇到了哥特人一样。

亚历山大生性好静,自从恢复宗教信仰以来心地虔诚,为人诚恳,这些都使他倾向于和平。要是人家不找上门跟他过不去,他也不会打破和平的。整个一八一一年双方都在作准备。俄罗斯邀请已被制服的奥地利和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普鲁士在它遭到进攻时出手援助。英国财带着钱包赶来了。西班牙的前车之鉴激起了各国人民的同情。在德国已经形成了勇士联络组织(爱国大学生的秘密组织),渐渐地它把全德国的青年人都裹挟进来了。

波拿巴则与人谈判,作一些许诺:他让普鲁士国王生出拥有俄罗斯的德语省份的希望,让萨克森国王和奥地利庆幸自己在波兰剩余的领土里得到了扩展;莱茵联盟的君主们渴望按他们的意愿来改变领土。没有一个国家,甚至法国,拿破仑不想让它们扩大,尽管法国的领土已经超出了欧洲范围。他明确地表示打算把西班牙并入法国。塞巴斯蒂亚尼将军问他:“那您兄弟呢?”拿破仑回答:“我兄弟有什么要紧!难道要把西班牙这样的王国去送给别人吗?”主子凭一句话,就支配了叫路易十四吃了那么多苦头,作出那么多牺牲的王国;只是他没有把它保留那么久。至于各国人民,从来没有人像波拿巴那样轻视他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他举着鞭子,赶着各国君主行猎,把各民族的碎肉扔给他们争抢。古代哥特人的历史学家若南德斯说:“阿提拉把一群臣服的王公带在身边。那些人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地等着万王之王示意,好去办理他们要办的事情。”

在率领两个盟国奥地利和普鲁士,以及由各国君主亲王组成的莱茵联盟进军俄罗斯之前,拿破仑想把挨着欧洲两端的两侧搞稳固一点。他谈好两个条约,一个是在南边与君士坦丁堡谈的,另一个是在北边与斯德哥尔摩谈的。只是这两个条约都没有被人遵守。

拿破仑担任执政时期,就与土耳其苏丹的宫廷有了来往:谢里姆和波拿巴曾交换过肖像,还保持了秘而不宣的通信联系。一八○七年四月三日,拿破仑从汉诺威的奥斯特罗德给他这位朋友写信说:“你得显出是名副其实的谢里姆和索利曼的传人。你需要什么,尽可告诉我。我有足够的能力,也相当关心你的成功,什么也不会拒绝你的。这么做既是出于友情,也是出于政治。”这真像圣西门所说的,两个苏丹面对面交谈,流露的殷殷之情亲切感人。

谢里姆垮台后,拿破仑又回到俄罗斯的方案,考虑和亚历山大来瓜分土耳其。接着,他的理智被新冒出的一些念头搞乱了,又决定入侵俄罗斯帝国。但只是到了一八一二年三月二十一日他才提出与马哈茂德结盟,突然要求派十万土耳其大军到多瑙河边集结。作为报偿,他把瓦拉齐和摩尔多瓦送给土耳其宫廷。可是俄国人抢先一步,他们的条约已经谈得差不多了;一八一二年五月二十八日,俄土条约签字。

在北方,波拿巴也被那儿发生的事件所欺骗。瑞典人本来可以入侵芬兰,正如土耳其本来可以威胁克里米亚,如果作出了这种配合,那么俄国人要应付两场战争,就无法集中兵力对付法国。今天的世界由于思想的交流和铁路的开通而在精神和物质方面变小了,如果情况不是这样,那么这还可以说是一场规模巨大的政治行动。可是斯德哥尔摩把自己局限于国内政治,与彼得堡达成了协议。

一八○七年,波美拉尼亚被法国人侵占,一八○八年,芬兰又被俄国人侵占,失去这两块国土之后,瑞典国王古斯塔夫四世被赶下了台。作为一个正直又有一点傻的国王,他的下台增加了人世间流亡国王的人数。而我呢,曾给他写了一封介绍信,引他去见圣地的神父们。他应该在耶稣—基督陵墓前得到安慰。古斯塔夫的叔父被扶上了侄儿原来坐的宝座。贝纳多特在指挥波美拉尼亚的法国驻军时,赢得了瑞典人的尊敬。瑞典人便把眼光投向他,选他来填补王储荷尔斯泰因—奥古斯登堡亲王留下的空缺。这位亲王是新当选的王储,可是不久前死了。拿破仑看到从前的战友当选这一职位,心里很不高兴。

波拿巴和贝纳多特之间的敌意增大了。贝纳多特是反对雾月十八日政变的人,接下来他又以激烈的谈话和对一些才智之士的巨大影响,来参与动乱。最后这场动乱把莫罗送上了特别法庭。波拿巴以自己的方式作出报复,力图贬低一个性格鲜明的人。在审判莫罗之后,他送给贝纳多特一所房子。房子坐落在昂儒街,是从被审判的那位将军手里剥夺来的。出于当时过于普遍的软弱,约瑟夫?波拿巴的小舅子不敢拒绝这份不大光彩的慷慨赠予。原属巴拉斯的大树林城堡则被赏给了贝尔蒂埃。命运女神把查理十二的权杖交到了亨利四世的一个同胞手里。查理—让不愿接受拿破仑的野心,认为与近邻亚历山大结盟,比起与远方的敌人拿破仑结盟更为可靠:他宣布自己保持中立,并且奉劝俄法两国休兵息战,打算充当双方的中间人。

谁知波拿巴却大发雷霆,咆哮道:“他这个贱种,竟来给我出主意!竟想对我发号施令!一个得尽我的好处的家伙!多么忘恩负义呵!老子就要迫使他顺着我这个主人的意思办!”波拿巴发了这番火之后,贝纳多特于一八一二年三月二十四日签订了圣彼得堡条约。

大家不要问波拿巴有什么权利骂贝纳多特是“贱种”,因为他忘了自己的出身并不更高贵,来历也是一样的:他们都是行伍出身,在大革命中发迹。这种侮辱人的话并不表明他有世袭的高贵地位,也不表明他有高尚的灵魂。贝纳多特并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他不欠波拿巴的情。

皇帝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家世悠久的君主,把天下的一切都归于自己名下,谈论的话题全是自己,以为说一声满意或不满意,对别人就是奖赏或是惩罚。甚至王冠之下过去的许多世纪,圣德尼那一长溜王陵,都不会为这种狂妄自大作出辩护。

命运把两位法国将军①从美国和北欧领到同一个战场,打一场反对一个人的战争。起初他们聚集在这个人麾下,后来却被他分开。无论士兵还是国王,当时谁都不认为,推翻压制自由的独裁者会是罪行。贝纳多特胜利了,莫罗却喋血沙场。英年早逝的人都是强壮的旅客。他们快速走过的路程,体弱一些的人要慢慢才能走完。

①指莫罗和贝尔纳多特。莫罗被审判之后去了美国,一八一二年被沙皇聘作顾问。

皇帝着手出征俄罗斯——反对意见——拿破仑的错误

波拿巴执意发动俄罗斯战争并非没有听到反对意见:在征求德?弗里乌尔公爵、德?塞古尔伯爵和德?维桑斯公爵等人的看法时,他们提出一大堆意见,反对这场战争。德?维桑斯公爵在《伟大军队的历史》中勇敢地叙述道:“‘在占领欧洲大陆,甚至同盟者家族的国家时,不应该指责这个同盟者违背了大陆体系。当法国军队遍布欧洲的时候,又怎么好去指责俄国人的军队呢?我们给德意志那些民族造成的创伤尚未结痂,难道又得把他们投入战争的火海吗?在一个没有任何自然边界限定的国家中间,法国人已经认不出来了。真正的法国将来被人抛弃时,谁又来保卫它呢?’——皇帝回答说:‘我的声望来保卫它。’”这句答话是梅黛①提供的,拿破仑把悲剧传到自己身上。

①梅黛是法国剧作家高乃依的同名悲剧中的女主人公,有一句台词“我”十分有名。此处作者说拿破仑的答词“我的声望”是从她那儿学来的。

他透露出把帝国全部人马都组成出征作战的大队的意图:他的记性把年代和事件记得一团糟。当时帝国还存在着一些不同党派,面对他们的反对意见,他回答说:“保王党人既希望我失败,却又更加担心我失败,我做的最有益也最难办的一件事,就是挡住了革命的洪流。否则,它是会把一切都淹没的。你们是担心战争会夺去我的生命?我被人刺杀是不可能的:难道我完成命运的意愿了么?我觉得自己被推向一个陌生的目的。当我达到目的后,一粒尘埃就足以把我打死。”这些话仍是搬了别人的:汪达尔人①在非洲,阿拉里克在意大利都表示只屈服于超自然的力量。

①占据并定居在北非的日耳曼民族的一个分支。

波拿巴与教皇荒谬而可耻的争吵更使他的处境岌岌可危。菲舍红衣主教就恳求他不要同时招来天上和地上的敌意。拿破仑牵着舅父的手,把他领到一扇窗户前(时当夜晚),问道:“您看见那颗星吗?”——“看不见,陛下。”——“仔细看吧。”——“陛下,还是没看见。”——“可是我哩,我看见它。”

波拿巴对德?科兰古先生说:“您,您也成了俄国人。”

德?塞古尔肯定地说:“人们常常看到他(指拿破仑)半倒在沙发上,陷入沉思,然后他抽搐似地一弹,突然大叫几声,回过神来。他好像听到有人叫他,大声问道:“谁叫我?”同时站起身,不安地走着。“刀疤脸”德?吉斯公爵将要遇害的时候②登上了布卢瓦城堡被称作“布列塔尼钓鱼台”的阳台:只见在秋日的天空下,空旷无人的原野一直伸展到远方。有人看见德?吉斯公爵怒气冲冲,大步走着。波拿巴犹豫不决,其实于他倒是有益的。他说:“我周围的一切都不稳定,不能打这样一场遥远的战争。得把它推迟三年。”他主动向沙皇宣布,他既不直接,也不间接地支持恢复波兰王国:旧法国和新法国都抛弃了这个忠实而不幸的国家。

②德?吉斯公爵(Gulx,ducde,一五五○—一五八八),法国公爵,宗教战争期间天主教派和神圣联盟公认的首领,为法王亨利三世下令所暗杀。

在波拿巴所犯的政治错误之中,抛弃波兰是最严重的一个。犯下这个错误之后,他声称之所以没有明确表示要支持恢复波兰,是因为他担心惹岳父生气。波拿巴竟是个为家庭的理由所支配的人!这个借口是那样无力,拿来使用只会使他诅咒与玛丽—路易丝的婚姻。俄国皇帝对这场婚姻的感觉不是这样的。他叫道:“我这下被赶到森林深处了。”波拿巴对老百姓的自由素来反感,他只是被它蒙住了双眼。

法国军队第一次入侵的时候,波尼亚托夫斯基亲王曾组建了波兰军队,一些政治团体也形成了。法国相继派了两任大使驻留华沙,一位是红衣主教马利纳,另一位是毕庸先生。作为北方的法国人,波兰人和我们一样勇敢和活泼,而且说的是我们的语言,把我们当作兄弟一样热爱。他们忠心耿耿,为了我们而牺牲自己,那种义气中透露出对俄罗斯的憎恨。法国从前断送过他们,现在也该法国来让他们复活。对这个拯救了基督教国家的民族,难道我们就不该做点什么?我在维罗纳对亚历山大说:“陛下要是不让波兰复国,就会被迫把它毁灭。”断言这个王国地理位置不好,注定要遭受异族压迫,其实是过于看重山川的屏障作用了。有二十个民族国境周围并五天险可依,有的只是自己的勇敢,不也保持了独立?意大利有阿尔卑斯山作屏障,可是只要谁想翻过阿尔卑斯山,谁就可以把意大利置于自己的奴役之下。也许有理由承认另一种天数,即好战的民族,平原的居民命中注定要东征西讨:欧洲那些侵略者都是从平原奔来的。

法国人远不去帮助波兰,却要把它的士兵纳入法国的军队;它这么贫穷,却还要负责供给一支八万人马的法国军队。华沙大公国已经被许给了萨克森国王。如果恢复波兰王国,那么从波罗的海到黑海的斯拉夫民族就可以恢复独立。那些波兰人即使处在被拿破仑抛弃的状态,但只要使用他们,他们就会要求打头阵的;他们会以不靠我们,独自攻进莫斯科为自豪:可这是多么不合时宜的提议呀!全副武装的诗人波拿巴出现了,他要登上克里姆林宫,在那里唱歌,点戏。

不管今天有人发表了什么称颂波拿巴这个伟大的民主主义者的作品,他对立宪政府的仇恨都是无法遏制的。即使在他进入俄罗斯那些可怕的荒漠之后,这股仇恨也没有离他而去。参议员韦比基一直来到维尔拿,给波拿巴带来华沙议会的决议。他带着渎圣者的夸张说:“该由您来给本世纪口授历史。天主的力量存在于您身上。您会赞成的努力该由您来支持。”他韦比基来觐见拿破仑大帝,求他说出这句话:“让波兰存在吧。”只要拿破仑说了,波兰王国就会存在下去。而“波兰人民将会忠实地执行这位统帅的命令。在这位统帅面前,已逝的所有世纪只是一个瞬间,而空间只是一个小点。”

拿破仑回答:

“绅士们,波兰联邦的代表们,你们刚才对我说的话,我饶有兴致地听见了。波兰人,我将和你们一样思想和行动;我将和你们一样在华沙议会投票。文明人的第一项义务,就是热爱祖国。

“处于我的地位,我有许多利益要取,有许多义务要尽。我要是在第一次,第二次甚至第三次瓜分波兰时当政,我会武装我的人民来保卫波兰。

“我爱你们国家!十六年里,你们的士兵跟随我征战南北,在意大利和西班牙战场奋勇拼搏。你们所做的事情,我都拍手叫好。你们想作的努力,我都予以批准:凡是需要我做的我都会做,以支持你们的决议。

“我第一次进波兰时就跟你们说过同样的话。我应该在此补充一句,我曾向奥地利皇帝作出保证,让他的领土保持完整。任何影响他平安拥有剩下的几个波兰省份的行动或者运动,我都不能赞同。

“你们国家素来忠诚,因此,你们是如此值得我尊重和保护,你们有那么多的理由得到我的尊重与保护,以后的形势需要我做出什么我都尽力去做,以酬报你们这种忠诚。”

只因为要恢复民族的主权,波兰就这样遭受了一番折磨,然后被抛弃了。人家卑鄙地侮辱了它热烈的感情。当它被钉在自由的十字架上,喊着“我渴啊”的时候,人家递给它的却是充满酸醋的海绵。

波兰诗人密茨凯维奇大声地宣布:“当自由坐上世界主宰的宝座之后,会对世界各国进行审判。它会对法国说:‘我召唤过你,你不听我的:去受你的奴役吧。’”

拉默内神甫说:“如此巨大的牺牲,如此艰苦的奋斗,难道不会带来任何结果吗?神圣的牺牲者在祖国的田野里撒下的,难道是永远受奴役的种子?在那些森林里你们听见了什么?是风忧伤的低语。在那些平原之上你们看见什么掠过?是寻找栖息之地的飞鸟。”

德累斯顿会议——波拿巴检阅部队,抵达涅曼河畔

一八一二年五月九日,拿破仑动身去部队,来到德累斯顿。正是在这里,他把莱茵联盟分散的力量集中在一起,并且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把他制造的这架机器投人运行。

在失落他乡,仍然怀念意大利的阳光的杰作①中间,拿破仑皇帝、玛丽—路易丝皇后、奥地利皇帝和皇后,以及大大小小的君主汇集一堂。这些君主希望以他们各自的宫廷来组成第一宫廷的附属圈子:他们争夺附庸的地位:这一个想当给布里埃内军校毕业的少尉斟酒的人,那一个想当给他提篮子的人。查理曼的历史则被博学多识的德国首相们借用。人的地位越是高贵,越是表现得奴颜婢膝。

①拿破仑从意大利掠夺的油画大多集中在德累斯顿博物馆。

“一个蒙莫朗西②家的贵妇,”波拿巴在拉斯卡斯记录的《圣赫勒拿岛回忆录》中说,“会抢着过来给皇后系鞋带。”

②昔日法国最古老、最高贵的家族之一。

波拿巴戴着帽子,第一个迈步,领头走过德累斯顿宫,去出席已经备好的盛宴。弗兰茨二世帽子戴得低低的,陪着女儿玛丽—路易丝皇后紧随其后。其余的君王则恭恭敬敬,一声不吭,三三两两地跟在后面。奥地利皇后没有跟在后面。她自称不舒服,只能坐轿子出来,免得把手臂伸给她讨厌的拿破仑。世上剩下来的高尚情感,都躲进了妇女心中。

惟一的国王,普鲁士国王,起初被排斥在外。“这位君主希望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呢?”波拿巴不耐烦地叫道,“他那些信不是够叫我厌烦的了吗?何必还要亲自出席,来惹我不快呢?我又用不着他干什么。”这番无情无义的话本是想防止发生不幸的事,谁知第二天就发生了不幸。

在共和主义者波拿巴看来,腓特列—吉尧姆的滔天大罪,就是抛弃了国王们的事业。波拿巴常说,柏林宫廷与督政府的谈判,揭示出这位君主实行一种羞怯的、谋求个人利益的、说不上高尚的政治,它为了扩大一点领土,而牺牲了自己的尊严和君主们的共同事业。当他在一张地图上看到新普鲁士的版图时,忍不住叫道:“我竟给那家伙留了这么大的地盘,这是真的吗?”同盟国派出三个专员,把波拿巴接到弗雷瑞斯。惟有普鲁士的专员受到波拿巴粗鲁对待,而且波拿巴根本不想理睬他。有人探究皇帝憎恶吉尧姆的隐秘原因,认为是出于这种那种特殊情况。我认为,当甘公爵之死是他憎恶吉尧姆的原因,这种说法最贴近事实真相。

波拿巴在德累斯顿等着各路大军传来捷报。在同一座城里,当年马尔伯勒①去晋见瑞典国王查理十二时,在一张地图上发现标出了一条通往莫斯科的路线。他猜测君主可能会走这条路,以免卷入西方的战事。波拿巴虽然不能公开承认自己的侵略计划,却也无法将它隐瞒。他先对外交官们发出三次抱怨:沙皇一八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发出敕令,禁止进口若干商品,以此破坏了大陆体系;亚历山大对在奥尔登堡公爵领地举行会议提出的抗议;俄罗斯的军备。如果有人还不习惯滥用词语的恶习,见到人家把一个独立国家的海关规定和违反该国并未接受的体系的行为当作战争的合法理由,准会大吃一惊。至于奥尔登堡公爵领地的会议和俄罗斯的军备,你们刚才已经见到了德?维桑斯公爵斗胆向拿破仑指出这种指责是多么不近人情,正义是如此神圣,对于成功似乎是那样不可缺少,以致那些践踏正义的人也要声称是按它的原则行事。这期间罗里斯顿将军被派往圣彼得堡,德,纳尔博伯爵被派往亚历山大的总司令部,去传达主子那些和平友善的鬼话。普拉德神甫被紧急派往波兰议会。他从那里回来时给主子起了个绰号叫“朱庇特—斯卡班”①。德?纳尔博伯爵报告说,亚历山大既不沮丧,也不狂妄,宁肯打一场战争,也不屈求可耻的和平。沙皇总是对拿破仑表示出一种幼稚的热情;然而他说俄罗斯人的事业是正确的,他那野心勃勃的朋友错了。这个真理在俄国的各份公告中得到表述,它被打上了民族特性的印记:波拿巴成了“基督的敌人”。

①马尔伯勒(Marlboroagh,一六五○—一七二二),英国将领。

①朱庇特为罗马神话中的主神;斯卡班是戏剧中爱使诡计的下人。

拿破仑于一八一二年五月二十二日离开德累斯顿去波兹南和托恩,在那儿目睹其他同盟者洗劫波兰。他又去了维斯图拉,在但泽、柯尼格堡和贡比能作了停留。

一路上,他检阅了不同的部队。对老兵他谈起金字塔,马伦戈、奥斯特利茨、耶拿、弗里德兰,对年轻士兵他询问他们有什么需要,装备了什么武器,每月拿多少军饷,统领他们的官长怎么样:在这种时刻他装作善良。

入侵俄罗斯——维尔拿:波兰参议员维比基;俄罗斯议员巴拉谢夫——斯摩棱斯克——米拉——普拉托夫之子

当波拿巴渡过涅曼河时,有八千五百五十万人承认他或他家族的统治,信奉基督教的人中有一半服从他的统治;他的号令在横跨十八个纬度三十个经度的空间得到执行。如此巨大的征战真是空前绝后。

六月二十二日,拿破仑在他设于维尔柯维斯基的司令部宣布开战:“士兵们,第二次波兰战争开始了;第一次战争是在蒂尔西特结束的;俄罗斯被不幸的命运拖进了战争;它的气数将尽。”

莫斯科通过它年已一百一十岁的大主教之口,回答了这个仍然稚嫩的声音:“莫斯科城将像孝顺儿子拥抱母亲那样接待它的救世主亚历山大,并且高唱凯歌!上帝保佑来到这里的人!”波拿巴乞灵于命运,亚历山大则向上帝求助。

一八一二年六月二十三日,波拿巴星夜察看了涅曼河的地形,命令立即架三座桥。次日黎明,几个工兵乘船过河,在彼岸没有碰到一个人。有一个哥萨克军官,一支巡逻队的指挥官,跑过来问他们是什么人。“法国人。”——“为什么来俄罗斯?”——“向你们开战。”哥萨克立即跑进树林不见了。三个士兵朝森林开火,可是无人回击:万籁俱寂。

波拿巴一整天绵软无力地躺着,却又怎么也睡不着。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弃他而去。我们的各路大军正趁着夜色,穿过皮尔维斯基森林向前挺进,正如匈奴人由一只母鹿引导,穿过帕律斯梅奥蒂德沼泽地。他们还未见到涅曼河。为了察看地形,必须赶到河边。

白天,我们的军队既没有遇到俄罗斯军队,也没有见到前来迎接解放者的立陶宛民众,一路上见到的,不是贫瘠不毛的沙地,就是荒寂无人的森林。“离河边三百步远,一座最高的山丘上,扎着皇帝的帐篷。周围的山岗沟坡上布满了兵马。”(塞古尔)

听令于拿破仑的兵力总计为六十八万○三百步兵,十七万六千八百五十匹战马。当年在争夺王位继承权的战争中,路易十四也有六十万大军,并且全是法国人。由波拿巴直接指挥的常备步兵分成十个军团,由两万意大利人、八万莱茵联盟的士兵,三万波兰人、三万奥地利人、两万普鲁士人、两万七千法国人组成。

大军渡过了涅曼河。波拿巴本人跨过了那座命中注定不幸的桥,踏上了俄罗斯的土地。他勒马停步,观看士兵们列队从他眼前通过,然后他避开众人的注意,信马由缰跑进一座森林,似乎被召去参加在欧石南丛生地举行的神灵会议。他从树林里走回来,侧耳谛听,整个大军都在侧耳谛听。他们认为听到了远处隆隆的炮声。大家为此十分兴奋。其实这只是一场雷雨。战斗推迟了。波拿巴住进一座荒废的修道院:在这里可以得到双重的宁静。

有人叙述说,拿破仑的马倒下了,人们听到有声音嗫嚅道:“这是个凶兆;一个罗马人会退缩。”这是个古老的故事。罗马大家族西庇阿家的成员,私生子吉尧姆、爱德华三世以及动身去革命法庭的马勒泽尔布①都曾是这个故事暗指的人物。

①私生子吉尧姆(GuillawmeleBetard,一○二七—一○八七),诺曼底公爵,后任英国国王,爱德华三世(EdouardⅢ,一三一二—一三二七),英国国王;马勒泽尔布(Maieskerbes,一七二一—一七九四),曾任法国王室秘书,后辞职,在大革命中为路易十六辩护,被处死。

部队过河用了三天时间,然后排好队伍,继续前进。拿破仑匆匆赶路。时间一个劲地向他喊着:“前进!前进!”就像波舒哀在《复活节布道稿》中所写的那样。

在维尔拿,波拿巴接见了华沙议会的参议员维比基。一个俄国议员巴拉谢夫也受到接见。他声称人们仍然可以议和,亚历山大根本不是侵略者,法国军队没作任何宣战的表示就侵入了俄国。拿破仑回答说,亚历山大只是个摆样子的将军;他手下只有三员大将:一个是库图佐夫,他波拿巴对这个人一点也不担心,因为他是个俄国人,一个是本尼格森,六年前就已经太老,现在则更糊涂了;再一个是巴克莱,一个退休的将军。德?维桑斯公爵认为波拿巴在谈话中轻侮了自己,便气恼地打断他的话说:“我是个优秀的法国人,我已经表明过这一点。我还要重复一句老话,这场战争是不策略的、危险的,会断送军队、法国和皇帝本人。我用这番话来表明我是个优秀的法国人。”

波拿巴对俄国特使说:“您以为我担心你们那些波兰的激进民主派?”这句话是德?斯塔尔夫人在《流亡十年》中转述的,她与上层人士经常来往,信息很灵:她肯定波拿巴手下一位大臣曾给亚历山大一世手下的大臣罗曼佐夫写过一封信,建议从欧洲的文件证书中勾销波兰和波兰人的名字。这一点充分证明了拿破仑对那些恳求他开恩的老实人是多么厌恶。

波拿巴在巴拉谢夫面前打听莫斯科的教堂数量。听了回答后他叫道:“怎么,这年月人们都不再当基督徒了,还有那么多教堂?”——“对不起,陛下,”俄国使节说,“俄国人和西班牙人还是基督徒。”

巴拉谢夫带着一些不可接受的建议被打发走了。和平的最后一线光明熄灭了。战报说:“俄罗斯帝国远看是那样可怕,可现在我们闯进来了!这其实是一片荒漠。亚历山大募集兵丁,比拿破仑打到莫斯科要的时间还多。”

波拿巴到了维泰普斯克以后,有一阵子想停下不走了。回到司令部,看到巴克莱还在往后撤,他把佩剑往地图上一扔,叫道:“我就在这里停下来!我一八一二年的仗打完了。剩下来的是一八一三年的仗。”他手下的所有将军都劝他停下来,倘若他坚持了这个决心,那就好了。可是他希望收到和平的新建议,没有收到,他就觉得烦躁。他距莫斯科只有二十天的路程了。“莫斯科,神圣的城市!”他反复说。他的目光发亮,神情变得十分粗暴。他下达了出发的命令。有人提意见,他不予理睬。达吕在被他问及的时候,回答说:他想不出打这样一场战争是为了什么目的,有什么必要。皇帝回答说:“人家难道把我当成了一个丧心病狂的人?人家以为我是喜欢打仗?”他难道没有听人说过,“西班牙战争和俄罗斯战争是侵蚀法国的两块病毒”?可是和平是两方面的事,他连亚历山大的一封信也没有收到。

然而,这两块“病毒”又是从哪里来的呢?这些前后矛盾之处却没有被人发现,甚至在需要时还成了拿破仑真诚老实的证明。

波拿巴要是认识了自己的错误,悬崖勒马,就以为自己失去尊严了。他的士兵抱怨只是在战斗时刻才见到他,而他亲临战场督阵,却是让他们去死,而不是去生。对这些抱怨他充耳不闻。俄罗斯与土耳其缔结和约的消息让他震惊,却没让他停步。他加速奔向斯摩棱斯克。俄罗斯人宣称:“他(指拿破仑)来了,嘴上高唱正直无欺,心里却装满了背信弃义。他用他那些奴隶军团来给我们套上锁链。让我们心中装着十字架,手持利剑,拔掉这头狮子的牙齿。这个暴君既然把人间搅得天翻地覆,我们就把他打翻在地。”

在斯摩棱斯克高地,拿破仑遇到了俄军的十二万人马。“我逮着他了!”他叫道。十七日,天刚破晓,骑兵将军贝利亚尔追击一队哥萨克,把他们赶进了第聂伯河,战幕又合上了。有人看见敌军在通往莫斯科的大路上行进。他们在撤退。波拿巴的梦想仍然没法实现。米拉追击敌人过于卖力,可是都扑了空,绝望之余想一死了之。斯摩棱斯克的大本营尚未撤退。我们的一座炮台被那里发射的炮火摧毁了。米拉守在那里不愿离开。“你们都撤!”他吼道,“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对这座大本营发起了猛烈的攻击。我们的军队集结在像梯形剧场一样逐级升高的高地上,静观着下面的战斗:当士兵们看到进攻者冲过炮火硝烟和枪林弹雨时,忍不住拍起手来,就好像看到底比斯城废墟时所产生的反应一样。

夜里,一场大火吸引了人们的目光,达武手下一名土官翻过城墙,来到烟火笼罩的城堡。远处一些声音传到他的耳朵。他提着手枪,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摸过去。让他大吃一惊的是,他落进了友军一支巡逻队手里。原来俄国人放弃了城池,波尼亚托夫斯基的波兰军队占领了它。

米拉以其非同一般的习性,以其与哥萨克骑兵相似的勇敢性格,激起了哥萨克的好感。有一天他对哥萨克骑兵队发起了疯狂的冲击,他对他们大发脾气,控制住了他们,并且指挥起他们来。那些哥萨克听不懂他的话,却还是猜出了他的意思,竟然掉转马头,乖乖地服从了敌方将军的命令。

当一八一四年我们在巴黎见到哥萨克首领普拉托夫时,我们尚不知道他作为父亲的悲痛之情。一八一二年,他曾有一个儿子,长得像俄里翁①一样俊美。这儿子年龄十七,正是风华正茂,充满希望的年纪,骑一匹雪白的乌克兰骏马,带着这个年纪的勇气上阵杀敌,不幸被一个波兰骑兵枪杀了。他的遗体被安放在一张熊皮上,哥萨克骑兵都走上来恭恭敬敬地吻他的手。他们为亡灵作了祈祷,把他葬在一个长满枞树的土丘。然后,他们一个接一个,牵着战马,倒执枪矛,绕着坟墓行走。这一幕,仿佛是哥特历史学家若南德斯描写的葬礼,又像塔西佗忆述的古罗马皇帝的禁军大队在他们的将军日耳曼尼库斯的遗骸前倒插枪矛的情景。“北国的春天把团团雪絮送到他头发上。风把它们吹落。”(斯堪底纳神话集《索曼德埃达》)

①希腊神话中的英俊猎人。

俄国人的撤退——博里斯泰纳河——波拿巴的顽念——库图佐夫接替巴克莱指挥俄军——莫斯科河或者博罗季诺战役——战报——战场景象

波拿巴从斯摩棱斯克写信给法国,说他已是俄国盐场的主人,他的财政部可以指望增加八千万财富。

俄国人朝北极撤逃。农奴主们带着家小、农奴和牲口逃难,他们那原木造的城堡里空无一人。法军渡过了第聂伯河。这条河古名叫博里斯泰纳河,十世纪的俄国君主弗拉基米尔曾宣布这条河是圣水。它曾给文明的民族一次次送去蛮族的入侵,现在它自身遭到了文明民族的入侵。它的野蛮被一个希腊名字所掩饰,甚至不再使人联想到斯拉夫人的第一次迁徙。它仍旧默默无闻地流着,流过两岸的森林;它浮载的船舶中运送的不是奥丁①的孩童,而是圣彼得堡和华沙妇女使用的披巾和香水。对世界来说,它的历史只开始于亚历山大祭奉上天的山区之东。

①斯堪的纳维亚神话中的主神。

从斯摩棱斯克,可以挥师直下圣彼得堡,也可以引军挺进莫斯科。在那里,战胜者大概受到警告,不要再深入内陆。有一阵子他也这样想过。拿破仑的私人秘书凡先生说:“皇帝心灰意冷,打算在斯摩棱斯克驻扎下来。”在野战医院,医疗物品开始匮乏。古尔戈将军讲述说,拉里布瓦西埃将军实在无法,只好解下大炮上的麻丝来给伤员包扎伤口。可是波拿巴已经鬼迷心窍,乐于在欧洲两头看到在火热的平原和冰冷的高地照亮他军队的两种曙光。

罗兰在他狭窄的骑土圈子里,紧紧地追随着昂热利克①,初民中的征服者追随的是一个至高无上的女主宰②。这位时间的妻子,天的女儿,众神的母亲,这位头戴塔冠的女神,凡是没有拥抱过她的人就别想休息。波拿巴为他自己的生存所支配,把一切都简化成了他自身;拿破仑控制了拿破仑;他的身上只装着他自己。迄至那时为止他只到过一些著名的地方。如今他走上了一条无名的道路。沿着这条道路彼得大帝刚刚建起一些未来城市的雏形,毕竟那个帝国才建立不到百年呀。要是有先例的教训,波拿巴也许会打听查理十二的事情。那位瑞典国王曾穿过斯摩棱斯克,试图打到莫斯科。在科洛德利纳发生了一场伤亡惨重的战斗。人们匆匆掩埋好法国人的尸体,让拿破仑判断不出他受了多大的损失。在多罗戈布依,法军遇到一位俄罗斯老人,只见他一部耀眼的白须一直飘到胸前。他年纪太大,不能随家人一同逃难,只好独自一人留守家园。他曾目睹彼得大帝统治末年所创造的奇迹。他在默默无言的愤怒之中,目睹了法军对他家乡的蹂躏。

①阿里约斯特《疯狂的罗兰》中的两个骑士。

②指库柏勒,希腊神话中的大地女神,众神之母。

法军不断与俄军发生遭遇战,有时遇到了俄军,对方一枪不放便匆匆逃走,一路上就这样打打追追,法军被领到了莫斯科河流域的原野上。每到一个宿营地,皇帝都要坐在枞树枝上,用脚盘弄俄国的圆炮弹,一边和将军们商讨战局,倾听他们的意见。

巴克莱先是在利沃尼做牧师,后来当上了将军。这个撤退的战法就是他想出来的,只是时值秋天,使法国人有时间追上他的部队。一场宫廷阴谋把他赶下了台。取代他的是在奥斯特利茨吃了败仗的老库图佐夫。但那次失败是因为人家没有听从他的意见。照他的主张,先要按兵不动,直到查理亲王率军赶到再投入战斗。俄国人把库图佐夫看成他们本民族的将军,看成是苏沃洛夫元帅的学生,看成一八一一年打败土耳其首相的胜利者,看成与土耳其宫廷媾和的功臣,当时俄罗斯是那样需要这份和约。库图佐夫上任后,派了一名军官去见达武的先头部队,向他们提出一些空泛的建议。他的真实使命似乎是观察、留神法军的动向。达武元帅建议拿破仑包抄敌人。皇帝回答道:“这会叫我失去太多时间。”达武坚持己见,保证在早上六时以前完成部署。拿破仑猛一下打断他的话说:“唉!您总是主张包抄包抄。”

有人发现俄军营地里有大的骚动。各路大军都拿起了武器。库图佐夫在一些神甫和修道院院长簇拥下,跟在宗教的旗幡和从斯摩棱斯克废墟抢救出来的一幅圣像后面,来到士兵中间,给他们谈论天国和祖国。他称拿破仑为迫害全世界的暴君。

在这一片战歌声中,在这一片夹杂着痛苦叫喊的胜利合唱声中,有人在法军营地里也听到了一个基督教的嗓音,它与别人的声音截然不同,这是唯一在神庙圣殿的穹顶下响起的圣歌声。这个平静然而又激动,最后一个响起的声音,是指挥近卫骑兵队的元帅手下一名副官发出来的。这位副官参加了俄罗斯战役的所有战斗,谈起拿破仑来就和别的最仰慕拿破仑的人一样,可是他看出了拿破仑的短处。他纠正了一些不确切的说法,宣称法军所犯的错误都是指挥官骄傲,对天主不敬所致。博杜中校说:“在俄军营地,在决战前夕,士兵们隆重地举行瞻礼活动。因为对许多勇士来说,决战之日就是生命的最后一日……敌军的虔诚,和我方许多军官说说笑笑的情景,我都看在眼里,不由得想起了我们最伟大的国王查理曼每次开始危险的征讨,也都要举行宗教仪式……唉!大概在那些迷途的基督徒中,有许多人用他们的诚意作了祈祷,因为俄军那次在莫斯科河畔被打败了。只是几个月以后,我们的彻底失败——俄国人丝毫不能以此自豪,因为这显然是上苍的安排——就证实了他们的祈祷极为顺利地传到了天主的耳朵里。”

但是沙皇在哪儿?他刚刚对逃亡国外的德?斯塔尔夫人谦虚地说,他为自己不是个大将军感到遗憾。这时皇帝侍从德?勃塞先生出现在我们的营地。他不慌不忙地从圣克卢的树林中出来,顺着我们大军可怕的足迹,在莫斯科河大杀戮前夕来到法军司令部。他带来了罗马王的肖像。玛丽—路易丝派他来把儿子的画像送给皇帝看。波拿巴见到儿子画像时的情感,凡和德?塞古尔先生作了描述。按照古尔戈将军的说法,波拿巴端详画像之后叫了起来:“快拿回去。他太早见到战场了。”

风暴前夕极为平静。

德?博迪先生说:“到我这把年纪,冷静地想这件事的时候,我才觉得人们准备这种残酷傻事的那种智慧,实在含有对人类理性的侮辱:因为我年轻时觉得那种智慧很美。”

六日向晚时分,波拿巴口授了这份公告;大多数士兵只是在胜利之后才得知公告内容:

“士兵们,你们渴望的战斗就要打响了。接下来胜利就靠你们去夺取了。我们必须得到胜利。只有胜利我们才能满载而归,光荣回国。像在奥斯特利茨、在弗里德兰、在维泰普斯克和斯摩棱斯克一样战斗吧。让千秋万代以后的人去列举你们今天的表现;让人家这样评价你们:他曾参加莫斯科城下的激战哩。”

波拿巴在惶惶不安之中度过了一夜。他一会儿认为敌人撤退了,一会儿又担心他的士兵缺乏弹药,军官身体疲乏。他知道周围人都在议论:“我们长途跋涉八千里,得到的只是沼泽地的水、饥馑和扎在尸骨堆上的营地,这是何苦来着呢?仗一年比一年打得大,新的征服逼迫我们去寻找新的敌人。过不了多久欧洲也不能让他满足了,他需要得到亚洲。”波拿巴的确没有对注入伏尔加河的水流无动于衷。他生来就是要征服巴比伦的,他已经通过另一条道路作过尝试。他在雅法,亚洲的西大门被拦住了,在莫斯科这个亚洲的北大门又被挡住了。世界的这个部分是人类起源的地方,是太阳升起的地方。他最后死在沐浴这一部分土地的海洋之中。

拿破仑半夜三更派人叫来一名副官。副官发现他两手托着头。他问副官:“战争是什么?是野蛮人的一种职业。它的全部诀窍就在于在特定的一点上,要比别人强大。”他抱怨命运多变。他派人去侦察敌军的动静。侦察员向他报告,敌营的灯火仍是那么多,仍是那么亮,他才放下心来。早上五点,内伊派人要求他下令发起攻击。波拿巴走出门来,大声说:“去打开莫斯科城门吧。”曙光初现。拿破仑指着开始变红的东方,叫道:“那就是奥斯特利茨的太阳!”

一八一二年九月十二日

于莫贾依斯克

十八封大军战报节录

……六日凌晨两点,皇帝亲临前线,观察敌军的前哨据点。这一天大家都在侦察地形。敌军的阵地非常狭小。

这个阵地显得很不错,易守难攻,便于调动兵力,容易迫使敌军撤退。不过那样一来,决战又要推迟。

……七日早上六点,将军索尔比耶伯爵率领近卫军预备队炮兵设置好右炮台,开始发炮……

六点半,孔邦将军负伤。七点,德?艾克穆尔亲王战马阵亡……

七点,元帅艾尔岑根公爵恢复行动,在富歇将军先天布置对付敌军中央阵地的六十门大炮保护下,向敌军中心发起攻击。双方一千门大炮喷射出死亡的火焰。

八点,敌军阵地被攻占,那些棱堡角堡亦被夺取,我们的炮兵把敌军的小丘高地都炸翻了……

敌人还剩下右翼的棱堡;将军莫朗伯爵率军攻击,把它们夺了过来。可是到了上午九点,他受到各方攻击,没有守住。敌军小有得手,士气大振,遂把预备队和最后几支部队全部调上前线,企图搏一搏运气。俄罗斯皇家近卫军亦在其中。他们攻击我军中心阵地。而我军右翼正是围绕中心迂回运动。有一阵我们担心敌军会夺去焚毁的村子。好在弗里昂师及时赶到。八十门法军大炮先是阻遏,然后歼灭了敌军的各路纵队。敌军冒着炮火,挤在一起近两个小时,不敢前进,又不愿后退,只是丢掉了胜利的希望。那不勒斯王见他们犹豫不决,便为他们解决了难题。他命骑兵四队发起攻击,冲入我们密集的炮火在俄军步兵堆和重骑兵连中轰开的口子,俄军四散而逃……

下午两点,敌人失去了任何希望:战斗结束了,大炮却仍在轰击。但敌军发炮是为了掩护撤退,保存兵力,而不是为了夺取胜利。

我们损失的兵力总数估计有一万人,敌人估计有四五万之多。这样的战场真是前所未见。六具尸体之中,只有一具是法国人的,其余五具是俄国人。俄军被俘或伤亡的将军有四十人之多:巴格拉蒂翁将军负了伤。

我方损失了师长蒙布伦伯爵,这位将军是被一发炮弹炸死的,还损失了将军科兰古伯爵,他是被派去接替蒙布伦将军的,继任一小时后同样死于炮火。

旅长孔佩尔、普洛左纳、玛里翁、于亚尔等将军阵亡;有七八位将军负伤,但大多是轻伤。德?艾克穆尔亲王安然无事。法军大获全胜,表现出他们的强大优势。

莫斯科河战斗发生在莫贾依斯克后方二十里,距莫斯科二百三十里的地方。以上就是这场战斗的概述。

皇帝根本没有露面。近卫军,不论步兵还是骑兵,都没有派出一人参战,也没有一人阵亡。胜利从来不曾变化不定。如果敌人被赶出阵地后,不想将它们夺回来,我们的损失会比他们大得多。可是敌方指挥官执意夺回失去的阵地,把他的部队从早上八点到下午两点置于我们的炮火打击之下。俄军损失惨重的原因就在这里。

这份冷漠的充满保留的战报远未说出莫斯科河战斗的实情,尤其是大棱堡的恐怖屠杀:八万人马失去了战斗力,其中有三万是法国人。旺代人首领的弟弟奥古斯特?德?拉?洛舍亚克兰脸上挨了一马刀,当了俄国人的俘虏:他提起了别的战斗,想到了另一面战旗。波拿巴视察几乎全部战死的六十一团时,问上校说:“上校,还有一个营呢?你把它弄到哪儿去了?”——“报告陛下,在棱堡里。”俄国人一直坚守阵地,而且还在坚守,他们已经打赢了这一仗:他们将在博罗季诺高地树立一根胜利的柱子,纪念战死的亡灵。

德?塞古尔先生的叙述将给波拿巴的战报补上它所漏掉的东西。他说:“皇上跑遍了战场。从来没有一个战场有如此可怖。一切都可怖:老天晦暗阴沉,冷雨沁凉,寒风猛烈,村庄烧成了灰烬,平原上一片狼藉,到处是废墟和残砖断瓦,天边稍现出北方树木那阴暗忧伤的绿色,到处都有士兵在尸体间游荡,寻找财物,甚至伸手在死去战友的口袋中搜索。伤员受伤都很严重。因为俄军的子弹比我们的粗。营帐里静静的,再也没有人唱歌,再也没有人讲故事,一片死气沉沉的静默。

“在鹰旗周围,我们看见剩下来的军官士兵,以及护旗所需的几个士兵。他们的衣服在激战中撕破了,被火药熏黑了,沾上了斑斑血迹。然而,他们虽然衣衫褴褛,虽然贫寒,虽然吃了败仗,却显出高傲的神情,见到皇上,甚至发出几声胜利的叫喊。这是少有的,激动的叫喊,因为在这支擅于分析和调动热情的军队里,各人都根据整体的处境作自己的判断……

“皇上只能根据死人的数目来估计胜利的大小。地上躺了那么多法国士兵的尸体,他们都在角堡上,以致看上去角堡好像是属于他们,而不是属于仍站着的人似的。在那儿战死的胜利者似乎比活着的胜利者更多。

“为了跟随拿破仑,必须在死尸中间行走。一匹马踩中了死尸堆中的一个伤员,让他发出了生命的或者痛苦的最后一声信号。皇上和他的胜利一样,直至此刻一直默不做声,因为看到这么多牺牲者使他心情沉重,这时他忍不住爆发了,发出了愤怒的呵斥,并且让人悉心照料那个不幸的伤员。这样他的心才轻松了一点。接下来,他遣散跟随他的军官,让他们去救助那些尚未断气的人。四处传来那些人的叫喊。

“我们尤其在溪涧深处发现了一些尚未断气的人。我方那些人大多是跳下去的。还有好些人是爬下去的,以便更安全地躲开敌人的炮火和暴雨的袭击。有些人在呻吟之中念着自己的家乡或者母亲的名字:他们是年纪较小的伤员。那些年岁大的木无表情地,或者带着嘲弄的神气等待死亡降临,甚至不屑于发出哀求或抱怨。另一些人则请求马上结果他们的性命。可是人们虽然很快赶到这些不幸者身边,却爱莫能助。”

这就是德?塞古尔先生的叙述。对于不是为了保卫祖国,而是为了满足一个征服者虚荣心而夺取的胜利,这是一份诅咒!

由二万五千精兵强将组成的近卫军没有参加莫斯科河的战斗。波拿巴以种种借口把这支部队留下。而且一反惯例,他本人也没有亲临火线,未能亲眼观察部队运动。他坐在先一天夺下的一个角堡旁边,或者在附近走一走。当有人前来报告几个将军阵亡的消息时,他做了个无奈的手势。人们吃惊地注视着这种无动于衷的表现。内伊叫道:“他在军队后面干什么?在那里,他能得到的只是挫折,不是成功。既然他不再亲自上阵,就别再当将军吧。他到处都想显示自己是皇帝,那就回杜伊勒利宫,让我们替他当将军好了。”米拉承认在这激战的一天他认不出拿破仑的天才了。

一些毫无保留的崇拜者把拿破仑的麻木归因于太痛苦太复杂。他们肯定地说他当时被痛苦压倒了。他们断言拿破仑不时被迫下马,而且常常一动不动,把额头贴在大炮筒上。这种情况是可能的:一时的不适可能在这时使他活力衰退,意气消沉。但如果人们注意到他在萨克森战役,尤其在著名的法兰西战役中又恢复了这种活力,那么他在博罗季诺的无所事事就应该另找原因。怎么!你在战报中承认“容易调兵运动,迫使敌人撤出良好的阵地,不过那样一来,决战将要推迟”,你有足够的主意让我们那么多士兵去送死,就没有足够的体力命令你的近卫军至少去支援他们?这件事,除了人的本性,再没有别的解释:厄运来了,最初的打击使他失去活力。拿破仑的伟大并不在于经受逆境;只有在顺境他才能发挥全部才能:他命中不能对付厄运。

法军向前挺进——罗斯托普钦——波拿巴在得救山——莫斯科的景色——拿破仑进入克里姆林宫——莫斯科大火——波拿巴险胜彼得罗夫斯基——罗斯托普钦的告示——在莫斯科废墟上的逗留——波拿巴的操心事

在莫斯科河与莫斯科之间,米拉在莫贾依斯克前面还打了一仗,入城之后,发现有一万死人或者奄奄一息的人。士兵们把死人从窗户里扔出去,把房子腾给活人住。俄国人井然有序地朝莫斯科撤退。

九月十三日晚,库图佐夫召集了作战会议。所有将军都表示莫斯科并非祖国。布图林(《俄罗斯战争史》),即亚历山大派往昂古莱姆公爵西班牙司令部的那个军官和巴克莱在其《辩护书》中都说明了左右作战会议意见的原因。库图佐夫向那不勒斯王建议停火,而这时俄军士兵正要经过沙皇旧京。那不勒斯王接受了建议,因为法国人希望保留这座城市。米拉只是紧紧咬住敌军的后卫部队。我们的掷弹兵则步步紧逼撤退的俄军掷弹兵。拿破仑以为胜券在握,其实还离得很远:库图佐夫遮掩了罗斯托普钦。

罗斯托普钦是莫斯科的军政长官。报复可能从天而降:一只花费巨资制造的巨球将在法军上空飞翔,在千百个人中选准皇帝,在枪林弹雨中落到他头上。在试制过程中,气球的侧翼折断了。人们只好放弃这种幻想的炸弹,但是烟火仍留在罗斯托普钦手里。博罗季诺战败的消息传到了莫斯科。而这时帝国的其余部分,人们看了库图佐夫的战报,正在欢庆胜利哩。罗斯托普钦用韵文写了一些通告,他说:

“行动吧,我的俄国朋友们,前进吧!集结十万大军,高举圣母玛利亚的圣像,架起一百五十门大炮,把敌人消灭干净。”

他号召居民们只用草叉武装自己,因为一个法国人不比一棵草重。

大家知道罗斯托普钦完全否认他参与了放火焚烧莫斯科的行动;大家也知道亚历山大从未就这方面作过解释。罗斯托普钦是不是想逃避财产损失和贵族与商人的指责呢?亚历山大是不是担心被研究院称作“野蛮人”呢?这个世纪是如此可怜,拿破仑已经独占了它的伟大,以至于不论发生什么高尚的事,各人都说与自己无关,不愿承担责任。

放火焚烧莫斯科是一个果断的决定,它拯救了一个民族的独立,并且为好些别的民族的解放作出了贡献。吕芒斯①虽然被毁,却没有失去受人敬佩赞美的权利。莫斯科被焚烧又有什么关系?它从前难道不是七次被焚烧吗?拿破仑不是在他的第二十一号战报中断言这座京城被焚毁,把俄罗斯拖后了一百年吗?可是今天它不又是璀璨夺目,重新焕发出青春的光彩?德?斯塔尔夫人说:“莫斯科的灾难本身使帝国得到新生:这座宗教的城市就像殉道者一样牺牲,它流出的鲜血给跟在后面的教友们提供了新的力量。”(《流亡十年》)

①公元前一三三年被西庇阿?艾米利安摧毁的西班牙城市。

假若波拿巴从克里姆林宫顶上撒开他的专制政治,像棺罩一样盖住整个世界,那么各个民族会变成什么样子?人类的权利重于一切。对我来说,即使地球是一个会爆炸的球,只要能解放我的祖国,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点上火。然而,对于一个法国人来说,即使他头戴黑纱,眼含泪水,但只要为了人类自由的崇高利益,也会下决心作出一种将使那么多法国人遭殃的决定。

我们在巴黎见过罗斯托普钦伯爵,这是个有知识的睿智的人。在他的文字作品里,思想隐藏在某种诙谐下面。他属于开化的蛮族一类,讽刺、甚至反常的诗人一类,能够做出一些慷慨的举动,同时又瞧不起民众和君王:哥特式教堂允许在其宏伟壮丽之中插入怪诞的装饰。

在莫斯科开始了溃逃。通往喀山的大路上挤满了逃难的人。他们有的步行,有的坐车,有的孤身一人,有的带着仆人。有一阵子,有一个征兆使人精神振奋:一只秃鹫陷在拉住大教堂十字架的链环里了。罗马和莫斯科一样,曾见过这个预示拿破仑被囚的征兆。

随着长长的伤员队列走近城门,一切希望都破灭了。库图佐夫曾鼓励罗斯托普钦用剩下的九万一千兵马守城:你们刚才看到了,作战会议强迫他撤退。罗斯托普钦孤军奋战,独守危城。

夜幕降临:一些密使神秘地敲打各家各户的门,通知人们必须动身,尼尼微注定有毁灭之灾①。一些易燃物运进了公共建筑、市场、商店和私宅。消防筒都收走了。这时罗斯托普钦命人把监狱打开,从一群污秽不堪的人中间叫出一个俄国人和一个法国人。俄国人属于一个德国光明异端派别,被指控图谋卖国,翻译法军的通告。他父亲跑上来。军政长官给他几分钟,让他替儿子祝福。“我,会为一个叛徒祝福?!”俄国老头子叫道,就骂起儿子来。那名囚犯被交给民众打死了。

①影射《圣经》中希伯来先知约拿对尼尼微人所作的预言。

“至于你哩,”罗斯托普钦对那个法国人说,“你一定盼望你那些同胞到来。我放了你。去告诉你们的人,俄国只有一个叛徒,他已经受了惩罚。”

其他为非作歹的家伙被释放出来,以示宽大。不过他们接受了到时放火的指示。罗斯托普钦最后一个走出莫斯科,就像一个船长,在发生海难时最后一个离船一样。

拿破仑骑马来到先头部队。还有一个高地翻过去就是莫斯科了。这高地与莫斯科的距离,就像蒙马特尔与巴黎一样紧挨着。它叫得救山。因为俄国人见到圣城后,就在这儿祈祷,正像那些朝圣的人见到耶路撒冷时所作的一样。斯拉夫诗人们写道,有着金顶建筑的莫斯科,共计有二百九十五座教堂,一千五百座宫殿,以及漆成黄色、绿色和粉红色的精美小屋,阳光下全城一片金碧辉煌:只要加上柏树,和一个博斯普鲁斯海峡,就是君士坦丁堡了。克里姆林宫就是这一大片包着光铁皮或着油漆铁皮的建筑物中的一部分。莫斯科河从一片精致优雅的砖与大理石的别墅中间流过,两岸是一座座种植着枞树的花园。枞树是这一片天堂的棕榈树。即使威尼斯在鼎盛时期,在亚德里亚海边也不比这更辉煌。九月十四日下午两点,波拿巴顶着北极的艳阳,见到了他最新征服的城市。莫斯科就像一位欧洲公主,用亚洲的所有财富打扮自己,来到他的帝国边境,似乎要嫁给他拿破仑。

这时响起一片欢呼声:“啊!莫斯科!莫斯科!”是我们的士兵在欢呼。他们还拍着巴掌。在过去的光荣时代,他们不论倒霉还是得意,都高呼着:“国王万岁!”

勃杜中校说:“那真是美妙的时刻。那座巨大城市壮丽的全景忽然一下出现在我眼前。波兰师队伍里的那份激动啊,我一辈子都记得。尤其是那股情绪打上了宗教思想的印记,给我的印象就愈深。看到莫斯科,整团整团的官兵就一齐跪下来,感谢军队之神用胜利把他们引到最顽固的敌人的京城。”

欢呼停止,人们默默地下山,朝城里走。没有任何使团从城里走出来,用银盆装着钥匙,献给胜利者。巨大的城市里已经停止了生命的活动。莫斯科在外国人面前摇摇欲坠。三天后它就消失了。北方的切尔克斯女人①,美丽的未婚妻,躺在它临终的柴堆上。

①高加索北麓从前叫切尔克斯。

当这座城市还没有毁灭的时候,拿破仑朝它走去,叫着:“瞧,这就是那座名城!”他打量这座城市:莫斯科被人抛弃,活像《圣经?耶利米哀歌》中那座哭泣的城市②。欧仁纳和玻尼亚托夫斯基已经包围了城垣,有几个军官进了城,他们回来向拿破仑禀报说:“莫斯科空了!”——“空了?不可能!让人领几个贵族来见我。”可是贵族都走了,留下的只有一些穷人,而且都藏起来了。街道空荡荡的,窗户紧闭。炉灶里没有一丝炊烟冒出。不过,不久就从那里腾起了熊熊烈焰。整座城市鸦雀无声。波拿巴耸耸肩膀。

米拉一直深入到克里姆林宫,在那里受到那些囚犯狂呼乱叫的迎接。人家把他们从监狱里放出来,让他们来解救祖国。米拉没有办法,只好动用大炮来轰开宫门。

②指耶路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