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塔莱朗先生

在德?罗维戈先生的小册子出版之后,德?塔莱朗先生向路易十八呈交了一份辩解性的备忘录。我没有读过这份备忘录;它本来应该澄清一切事实,但结果什么也没有澄清。一八二○年,我担任驻柏林全权大使期间,我在大使馆的档案中,发现拉福雷公民就当甘公爵先生的事写给塔莱朗公民的一封信。这封措辞强硬的信,由于作者不害怕葬送自己的前程和得不到公众舆论的报偿,更加表现了写信人的凛然正气,因为他的行动是不为人知的。他在这件事情中表现了高贵的献身精神;正是由于此人默默无闻,结果他做的好事被埋没。

德?塔莱朗先生接受教训,沉默不语了。至少,我在那批关于王子之死的档案中,没有看见他的任何东西。然而,外交部长于风月二日曾经告诉巴登大公国的部长,“首席执政官认为不得不命令若干分队到奥芬堡和埃藤海姆去,逮捕一件骇人听闻的阴谋的煽动者;由于阴谋的性质恶劣,所有明显参与阴谋的人不再受到保护。”

古尔戈将军、蒙托隆将军和瓦尔德医生的一段话将波拿巴推上舞台。这段话说:“我的部长对我强调说,必须抓住当甘公爵,虽然他住在一个中立国的土地上。但是,我还在犹豫,而德?贝内旺王子两次给我送来逮捕令,让我签字。只是在确认这样做的紧迫性之后,我才决心签字。”

根据《圣赫勒拿岛回忆录》,下面这句话是波拿巴讲的:“当甘公爵在法庭上表现了极大的勇气。他到达斯特拉斯堡时,给我写过一封信;这封信交给塔莱朗了,他将这封信一直保留到执行死刑。”

我不大相信有这样一封信。拿破仑也许将当甘公爵要会见他的请求,或者王子在审判记录上签字之前亲手写的表达这种要求的几行字说成信。尽管如此,由于信没有找到,不必绝对肯定这封信不存在。德?罗维戈公爵说:“我知道在复辟王朝初期,即一八一四年,德?塔莱朗先生的一位秘书在博物馆的档案中不断查找。我是从那位接到命令让此人进馆的人那里知道这件事的。在战争档案馆,有人也查找有关当甘公爵这个案子的文件,那里现在只剩下判决书。”

上面讲的情况是符合事实的:全部外交档案,尤其德?塔莱朗先生同皇帝和首席执政官的通信,都从博物馆档案室转移到圣弗洛朗坦大街的房子里;一部分档案被销毁了,剩下的塞进炉子里,但炉子没有点火:对于王子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部长认为这样做已经够谨慎了。没有销毁的信找到了;有人认为,这些文件应该还在。我手里有一封德?塔莱朗先生的信,而且亲自看过。信是一八○四年三月八日写的,与逮捕当甘公爵的事有关,但那个命令尚未执行。部长请求首席执政官采取严厉措施对付他的敌人。由于人们不允许我保留这封信,我只记住其中两段:“如果说法律迫使人严惩,政治要求毫无例外的惩处……我将向首席执政官提议,他可以命令德?科兰古完成此事,他会谨慎和忠实地执行命令。”

德?塔莱朗有关王子的这份报告有一天会全文发表吗?我不知道;据我所知,这个文件两年前还在。

内阁会议就逮捕当甘公爵问题进行了讨论。康巴塞雷斯在他未发表的《回忆录》中说他反对逮捕,这我是相信的;但是,在回忆他的讲话之后,他没有说别人的反应如何。

而且,《圣赫勒拿岛回忆录》否认有人乞求波拿巴怜悯。至于传说约瑟芬①抓住她丈夫的衣服,跪下来替当甘公爵求情,并且被怒不可遏的丈夫推开,那完全是凭空臆造。我们有些人,今天正是采用这种编故事的手法撰写正式的历史。三月十九日晚,约瑟芬不知道当甘公爵将受到审判,她只知道他被捕了。她答应德?雷米扎夫人关注王子的命运。十九日晚,当德?雷米扎夫人同约瑟芬来到马尔梅松时,人们发现未来的皇后常常从车窗探头,看她的随从当中的一位将军,而不是仅仅牵挂着樊尚的囚徒的安危问题。一个风骚女人可能挽救王子的生命的想法成了泡影。直到三月二十一日,波拿巴才对他妻子说:“当甘公爵被枪决了。”

①约瑟芬(Josephine):拿破仑的妻子。

我读过的德?雷米扎夫人的《回忆录》中,关于宫廷内部情况的记述是非常奇特的。作者在百日王朝期间,将她的回忆录烧了,以后又提笔重写;色彩变淡了,但波拿巴在其中暴露无遗,而且受到公正的评价。

拿破仑身边的人说,他们在王子被处决之后才得知此事。从德?罗维戈所讲的关于雷阿尔到樊尚的故事,这种讲法在某种程度上得到证实,如果那个故事是真实的话。由于革命党人的阴谋,王子死了,波拿巴马上承认既成事实,以免激怒那些他认为势力强大的人物:这种巧妙的解释是无法接受的。

各人的责任

归纳以上事实,我现在得出如下看法:

波拿巴想置当甘公爵于死地;谁也不曾提出,王子的死是他登上皇帝宝座的条件。这种假想的条件是政治家们故弄玄虚,他们声称任何事情背后都有原因。然而,某些被牵连的人物,看见首席执政官同波旁家族从此永远分道扬镳,很可能会感到高兴。樊尚的审判是由波拿巴的暴躁性格造成的,是他的部长的报告所煽动的愤慨情绪的爆发。

德?科兰古先生的罪过只是执行了逮捕令。

缪拉应该感到内疚的地方只是转达了命令,没有勇气告退。审判期间,他不在樊尚。

德?罗维戈公爵负责处决,可能他接到秘密命令:于兰将军暗示了这一点。如果不是根据一道强制性的命令行事,谁敢自作主张,立即将当甘王子处死呢?

至于神甫和贵族德?塔莱朗先生,他千方百计煽动波拿巴的不安情绪,酝酿和准备了谋杀:他害怕正统王朝复辟。根据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所讲的话和欧坦公爵的信,也许可以证明德?塔莱朗对于王子的死应该承担重大责任。有人徒然地反驳说,部长无足轻重、他的性格和他所受的教育应该使他远离暴力,腐化应该使他丧失魄力,但是他坚决主张执政官发出实施逮捕的命令。关于三月十五日逮捕王子,德?塔莱朗先生不是不知情的;他每天同波拿巴联系和商讨问题。在逮捕和处决之间的时间里,挑起事端的德?塔莱朗先生后悔过吗?为了不幸的王子,他向首席执政官求过情吗?认为他极力支持执行判决是很自然的事情。

军事法庭对当甘公爵进行了审判,但带着痛苦和后悔的心情。

通过认真、公正和严格的分析,这就是各人应该承担的责任。我的命运同此事关系太密切,所以我力图弄清含糊的地方,并且澄清事实。如果波拿巴没有杀死当甘公爵,他可能会让我越来越靠近他(而且他有这种倾向),那么我可能怎么做呢?我的文学生涯会结束;我会全身投入政治生涯,我可能会变得有钱有势;西班牙战争已经证实我在这方面的能力。法兰西从我同皇帝的联盟中可能会得益;而我在其中会受到损失。也许我能做到在这位伟人的头脑中维持某些自由和节制的观念;但是,我的生命由于同那些人们称之为幸福的生命排在一起,兴许会被剥夺那造成其个性和荣誉的东西:穷困、战斗和独立。

一八三八年十一月

于尚蒂伊

波拿巴:他的诡辩和悔恨

终于,主要的被告在其他人之后站起来了。他是沾满鲜血的忏悔者的行列的殿后者。让我们设想一位审判官传一个名为波拿巴的人应审,就像上尉推事传名为昂吉安的人应审一样。设想后者的审判记录是按照前者的审判记录起草的,我们可以读读,作一个比较:

问:姓名、年龄和出生地?

答:姓名是波拿巴?拿破仑。

问:自从你走出法国之后,住在何处?

答:比利牛斯山、马德里、柏林、维也纳、莫斯科、圣赫勒拿岛。

问:你在军中的职务?

答:上帝军团的前卫司令。

被告没有回答其他东西。

这场悲剧的各个演员互相指责;惟有波拿巴不推诿责任。在诅咒的重压下,他保持尊严;他站着,但并不低头;他像一名斯多葛主义者一样大声说:“痛苦呀,我从来不承认这是一件坏事!”但是,他出于骄傲不向生者承认的东西,却被迫向死者坦白。这位普罗米修斯,虽然秃鹰在啄着他的胸口,这位窃天火者,他自以为高于一切,但他被迫回答他过早处死的当甘公爵的问题:那具他造成的骷髅、战利品,以上天的严峻审问他,令他慑服。

仆役、军队、前厅和帐篷在圣赫勒拿岛有他们的代表。一位以其对他选择的主人的忠诚而备受尊敬的人①来到他身边服侍他。头脑简单的人重复神话,使它变成响当当的真理。波拿巴是命运之神;同她一样,他以外表欺骗那些被迷惑的人;但是,在他的虚伪深处,人们听见严酷的真理在大声呐喊:“我在这里!”而世界感到它的分量。

①指德?拉卡齐(Las-Cases)伯爵:由于没有任何东西和任何人强迫他尾随拿破仑到圣赫勒拿岛,夏多布里昂在下面称他为“自愿流亡者”。德?拉卡齐后来将这段经历写成回忆录。

那本关于赫勒拿岛的最可信的作品,阐述拿破仑发明的为杀人犯辩护的理论。自愿流亡者将杀人犯的胡说八道当作《福音书》中的话,按照他的意图解释拿破仑的一生,就像他所记录的那样。他教导他的新信徒们说,德?拉卡齐伯爵在不知不觉中受益匪浅;神奇的囚犯在孤寂的小径上散步,用谎言将他的轻信的崇拜者吸引在身后,如同海格立斯用金链将人们悬挂在他的嘴上。

“头一次,”诚实的侍从说,“我听见拿破仑提到当甘的名字的时候,我由于尴尬而脸红。幸好,我是在一条狭窄的小路上,尾随在他身后,不然他一定会发现我的窘态。然而,当皇帝第一次讲述整个事件的时候(连同细节和附带情况),当他以严格、清晰和吸引人的逻辑分析各种动机时,我承认,事件似乎渐渐面目全非……皇帝常常谈这件事,这帮助我留意他身上一些非常突出的性格特征。利用这个机会,我在他身上多次清楚地看到,个体的人同公众的人在搏斗,他心中的自然感情同因为他的地位而产生的骄傲和尊严的感情在斗争。私下闲谈时,他对不幸的王子不是漠不关心的;但是,一旦涉及公众,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一天,他同我谈到风华正茂的王子,最后他这样说:“我以后得知,我亲爱的,他对我是有好感的;人们向我保证说,他每次谈起我都带着敬佩之情;这就是人世安排的公正!”他讲最后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话同他脸部的感情非常和谐,我们甚至可以认为,如果此时他同情的那个人的命运由他掌握的话,无论那人的动机或行动如何,都会得到原谅……皇帝惯于从两个截然不同的角度看待这件事:普通法或既定法的角度,天赋权利或暴力差异的角度。

皇帝私下对我们说,在内部,错误可能应该归咎于他身边的人过分热忱,一些人的个人看法,或一些人的阴谋诡计。他说,他曾经无意中被他人推动,可以说毫无准备,他仓促应付,导致以后的一连串后果。“肯定无疑的是,”他说,“如果有人及时向我报告王子的思想观点和性格特征,特别是如果我读到他写给我、但我并未收到的那封信,我肯定会原谅他,但上帝才知道我会出于什么动机:这是马后炮了。”我们很容易看出,这些话是皇帝的肺腑之言,而且仅仅是对我们讲的,因为如果有人认为他试图往别人身上推卸责任或降低身份为自己辩解的话,他会感到屈辱的。他在这方面非常害怕,或者说非常忌讳,所以他在同外人讲话,或在这个问题上口授向公众发表的文件时,他只说,如果他收到王子的信,考虑他因此可以得到的政治利益,他也许会赦免王子。在写他的估计会留给同代人或后人的遗嘱时,在这个关系他的名声的微妙问题上,他说,如果需要重新开始,他还会这样做的。

至于作者,这段话的语气非常诚恳;一直到德?拉卡齐伯爵声称波拿巴本来会欣然原谅一个没有罪的人那句话,赤诚之情跃然纸上。领袖的理论是微妙的,人们用它努力调和那些不能调和的东西。在区分普通法(或既定法)和天赋权利(或暴力差异)同时,拿破仑似乎求助于诡辩;事实上,他并未成功。他不能像他征服世界一样征服他的良心。当上等人和小人物犯错误之后,他们的天生弱点是想将这个错误说成天才的杰作,说成凡人无法理解的宏图大略。骄傲的人讲这种话,而蠢人相信。波拿巴可能把他怀着伟人的内疚所讲的那句格言视为统治者的标志:“我亲爱的,这就是人世安排的公正!”真正的哲学同情心!多么不偏不倚!它将罪恶算在命运账上,为来自我们自身的罪恶百般辩解!在喊过下面的话之后,人们以为现在可以原谅一切了:“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我的天性,这是人类的弱点。”一个杀害父亲的人反复说:“我生来是这个样子!”而人群张口结舌地呆在那里,而有人研究这个统治者的颅骨①,并且承认它“生来是这个样子”。你生来是这个样子同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承受这样的后果?如果所有“生来是这个样子的人”都要别人接受自己,世界就会大乱了。当人们犯错误的时候,他们将错误神圣化,将错误变成教条,将亵渎圣物变成宗教,而且人们因为放弃对自己的罪恶的崇拜而认为自己是叛逆。

①影射加尔(Gall)的骨相学。

从这个故事应该得出的结论——当甘公爵的死引发的敌对情绪

从拿破仑的一生,可以得出严重的教训。两次行动,两次都是错误的行动,导致他的衰落:当甘公爵之死,西班牙战争。虽然他做这两件事的时候声名显赫,但他仍然不免摔跟斗。他正是失败在他自认为强大、根基深厚、不可战胜的那个方面;当他忽视和轻蔑他的真正力量,即在维护秩序和公正方面的崇高品德的时候,他违反道德准则。当他只是向无政府主义和法兰西的敌人进攻的时候,他是战无不胜的;一旦他走上腐败之路,他就变得软弱无力。被达里拉剪下的头发不是别的东西,而是德行的丧失①。任何罪行本身孕育力量的丧失和灾难的萌芽。因此,为了幸福,让我们行善吧;为了精明能干,让我们公正吧。

①影射《圣经》中的一个典故。

为了证实这个道理,请你们注意如下事实:王子一死,分裂就开始了。由于形势恶化,分裂日益严重,注定了樊尚悲剧的组织者倒台。俄国内阁就当甘公爵被捕事件,提出强烈抗议,反对侵犯帝国的领土。波拿巴感到不快,在《箴言报》上发表一篇咄咄逼人的文章;那篇文章让人想起保罗一世的死。在圣彼得堡,为年轻的孔代举行了追悼仪式。衣冠冢上刻着:“纪念被科西嘉的猛兽吞噬的当甘公爵”。以后,两个强大的敌人②表面上和解了;但是政治给双方造成伤害,而这种由于谩骂被扩大的伤害留在他们心中。拿破仑认为,一直到他进入莫斯科睡觉那一天,他才算解恨;亚历山大要等到进入巴黎之日才会心满意足。

②指拿破仑和亚历山大。

柏林政府的仇恨也是基于同样的原因。我讲过德?拉福雷先生的崇高的信。他在信中,向德?塔莱朗先生指出杀害当甘公爵在波斯坦宫廷中造成的后果。当樊尚的消息传来时,斯塔尔夫人在普鲁士:“我住在柏林,”她说,“在斯布莱特码头附近;我住楼下。一天上午八时,人们将我叫醒,说路易?菲迪南王子①骑着马,在我窗下等候,请我出去同他说话。”“你知道吗?”他对我说,“当甘公爵在巴登领土上被绑架,而且二十四小时后被枪毙了。”“有这种事吗?简直发疯了!”我回答说,“你不认为这是法国的敌人散播的流言吗?的确,我承认,无论我怎样恨波拿巴,但还不至于相信他会犯下这样的滔天大罪。”“既然你怀疑我的话,”路易王子对我说,“我叫人将《箴言报》给你送来,报上有判决书。”他说完这句话就走了,而他脸部的表情显露出复仇或死亡的决心。一刻钟后,我看到三月二十一日(风月三十日)的《箴言报》,上面登载着在樊尚开庭的军事法庭,将名为路易?当甘的人判处死刑的判决书!一些法国人是这样称呼那些为他们祖国带来光荣的英雄的后代的!当人们公开放弃一切有关高贵出身的偏见时(君主制度的复辟必然要恢复他们),人们能够这样亵渎对朗斯和洛克鲁瓦战役的纪念吗?波拿巴也打过胜仗,但他不懂得尊重战争中的英雄。对于他,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他性格专横、骄傲,不愿意承认舆论中有任何神圣的东西。他只尊重现存力量。路易王子给我写了一封信,信是这样开头的:“名为路易?普鲁士的人让人请求斯塔尔夫人”等等。他感觉对他出身的王族、对他急于加入的英雄人物的侮辱。在这个罪恶行动之后,欧洲的国王们怎么能够同这样一个人打交道呢?也许有人说,这是需要。心灵的圣殿里永远不应该有这种想法,不然,世上还有什么道德可言呢?那只是随意的消遣,只适用于作为个体的人的悠闲。

①路易?菲迪南王子(Louis-Ferdinand):普鲁士王子,腓特列二世的侄儿。

当一八○六年普鲁士战役打响时,王子心中仍然保持这种他以后用生命偿付的愤恨。腓特列—吉尧姆①在他十月九日的申明中说:“德国人没有为死去的当甘公爵复仇;但是,对这个滔天大罪的记忆在他们心中永远不会磨灭。”

这些不大被人重视的个别的历史事实值得注意;因为那些人们难以在其他地方找到解释的敌对情绪的根本原因就在这里。同时,这些事实也披露了上帝支配一个人的命运的不同阶段,从错误到受到惩罚。

①腓特列—吉尧姆(Frederic-Guillaume,一七七○—一八四○):普鲁士国王(一七九七—一八四○)。

《信使报》的一篇文章——波拿巴生活的变化

无论如何,我的生活是幸福的,它未受到恐惧的干扰,未受到时尚的感染,也未受到榜样的诱惑!今天,我对我当年的所作所为感到满意,这保证我良心的平静。我比所有专制君主和拜倒在那位光荣的士兵脚下的民众更加心满意足,我怀着可以原谅的骄傲心情重读这一页;它是我保留的惟一财富,而且我完全是依靠自己得到它的。一八○七年,我的心还在为刚才讲的谋杀激动,写下如下的文字。我的文章使《信使报》遭到查封,并且使我的自由重新受到威胁。

①腓特列—吉尧姆(Frederic-Guillaume,一七七○—一八四○):普鲁士国王(一七九七—一八四○)。

“在卑鄙的沉默中,当人们只听见奴隶的枷锁和告密者的声音在回响,当所有人在暴君面前颤抖,而且当得宠和失宠变得同样危险的时候,历史学家肩负为人民复仇的责任出现了。内隆的兴旺是徒然的,塔西佗已经在帝国出生。他在格马尼库斯①的遗骸旁边成长,而公正的上帝已经将世界主人的殊荣赋予这名默默无闻的孩子。如果说历史学家的角色是美妙的,它也同样危险;但是,还存在一些祭坛,如荣誉的祭坛,它们虽然荒芜,但还要求奉献牺牲。上帝并不因为庙宇空无一人而被消灭。一切命运还有机会的地方,它不会被英雄气概所诱惑;高尚行为是其可预见的后果是苦难和死亡的行为。总之,在我们死去两千年之后,如果后代谈起我们的时候,我们的名字能够使高贵的心灵激动,那么挫折算得了什么呢?”

①格马尼库斯(Germanicus,公元前一五—公元一九):指格马尼库斯?凯撒,罗马皇帝提比略的义子,战功卓著的名将。

在波拿巴的行为中,当甘公爵的死引入另一个原则,使他正直的才智解体:他被迫采用一些格言,当作挡箭牌;但他并不掌握这些格言的全部力量,因为他不断以他的光荣和他的天才曲解它们。他变得疑神疑鬼;他让人恐惧;人们对他和他的命运失去信心;他被迫接触——如果不是寻求的话——一些他本来永远不应该见的人,而这些人,因为他的举动,认为自己成了和他一样的人:他被他们的污秽玷污了。他不敢在任何事情上责怪他们,因为他已经失去进行谴责的道义自由。他伟大的品质依旧;但他善良的本性变了,不再是他的伟大品质的支撑。由于原始污点的变质,他的本性败坏了。上帝要求他的天使们打乱这个世界的和谐,改变它的规律,使它向天极倾斜:“天使们出力,”弥尔顿说,“斜斜地推移着世界的中心……太阳收到离开赤道的命令……狂风撕碎森林,在大海上掀起巨浪。”

他们千辛万苦,

推歪了这个中心球:有人说太阳

被吩咐以同样远距离的幅度离开。

……北风,东北风,

狂吼怒号的西北风和偏北西北风,

吹裂树林又掀翻海洋。①

①引自弥尔顿的长诗《失乐园》第十卷。

尚蒂伊的废弃

波拿巴的遗体将同当甘公爵的遗体一样被挖掘出来吗?如果我当时能够作主,后者的遗骸可能还会无声无息地躺在樊尚城堡的壕沟里。这位“被开除教籍的人”,也许同雷蒙?德?图卢兹②一样,躺在一个没有盖子的棺材里;没有人敢用木板遮住他的目光;他是荒谬的判决和上帝的震怒的见证。当甘公爵被抛弃的骸骨和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荒凉的坟墓遥遥相对:没有什么比位于世界两端的这两副遗骨更令人回首往事了。

②雷蒙?德?图卢兹(RaymonddeToulouse,一一五六—一二二二):雷蒙四世,图卢兹伯爵,因为支持阿尔比教派被开除教籍,死后不得入土。

无论如何,当甘公爵没有留在异国土地上,像那位被国王们放逐的人;后者让前者回到他的祖国③,虽然采用的方式的确有点粗暴;但是,会永远如此吗?法兰西(革命之风簸扬的那么多尘土已经证明这一点)对遗骨并不忠诚。老孔代在他的遗嘱中说,“他不敢肯定他将死在哪个国度”。啊,波舒哀!当你面对大孔代的棺材发表悼词的时候,如果你能够预见未来,会给你雄辩的作品增添多少风采!

③指拿破仑下令将他从国外绑架回国。

当甘公爵出生在这里,在尚蒂伊:“路易—安托万—亨利?德?波旁,一七七二年八月二日出生于尚蒂伊”,判决书是这样写的。他童年时代在这片草地上玩耍,踪迹已经抹去了。而弗里堡,讷德林根,朗斯,塞尼费的凯旋者,“过去战无不胜,现在却虚弱”,此刻在何处呢?还有他的后代,约翰内斯堡和贝尔斯特海的孔代①,还有他的儿子,他的孙子,他们现在在何处?那座城堡,那些花园,那些“日夜不停流淌”的喷泉,现在怎么样了?残缺的雕像,补上爪子和下颚的石狮,断垣残壁上用武器组成的装饰,模糊不清的百合花盾形纹章,被铲平的小塔楼的地基,空空如也的马厩上方的几匹大理石骏马(它们听不见洛克鲁瓦的战马嘶鸣),驯马场附近一座未建成的大门:这就是一个英雄家族的遗物;用一条绳索绑着的遗嘱改变了遗产的主人②。

①约翰内斯堡和贝尔斯特海的孔代:指老孔代,当甘公爵的祖父,一七七二年他在约翰内斯堡(Johannisberg,法国马延省)的战斗中建立了功勋。一七八九年,他组成孔代军团,在普鲁士的贝尔斯特海(Berstheim)打了胜仗。

②影射当甘公爵的父亲,他于一八三○年八月的一天自缢身亡,留下遗嘱,将尚蒂伊城堡让给德?奥马尔公爵。

森林多次遭到滥伐。过去,不同时代的几代人曾经在这片从前喧嚣、如今寂静的狩猎地上奔跑。他们在这些橡树下停留时,有多大年纪?心中怀着什么样的感情?心中有什么幻想?啊,我于事无补的《回忆录》呀,我此刻不能对你说:

愿孔代在尚蒂伊有时读你这本书:

愿当甘因此激动!

卑微的人呀,在这些名人旁边,我们算得了什么呢?我们将消逝,永无归期。“诗人的康乃馨”呀,你将再生;你们现在静静地插在我的桌子上,在纸张旁边;这迟到的小花是我在欧石南当中采摘的;但是,我们,我们不能在这令我心旷神怡的芳香中再生。

我经历的一八○四年——我搬到米罗梅尼尔街——韦纳伊——亚历克西?德?托克维尔——梅斯尼尔——梅齐——梅雷维尔

从此,我离开官场,但多亏巴兹奥希夫人的保护,我躲过波拿巴的震怒。我离开我在博纳街的临时住所,搬到米罗梅尼尔街。我租的小公馆后来被德?拉利—托朗达尔先生和德南夫人,“他最心爱的人”——就像迪亚娜?德?普瓦提埃时代人们所讲的那样,占据。我的小花园同一间货栈毗邻,而我的窗子附近有一棵大柳树,但德?拉利—托朗达尔先生为了空气干爽,用他粗大的手亲自把树砍倒;他认为自己的手透明少肉,这是一个幻觉,同别的幻觉一样。街石铺到我门口;再过去,一条小路蜿蜒而上,穿过一片人们称为“兔子岗”的荒地。兔子岗上分布着几座孤立的房屋,右边通往蒂沃利公园,我跟我哥哥就是从那里启程去流亡的。我经常到这荒废的公园里散步;革命是从那里开始的,正当奥尔良公爵和他的宾客狂欢的时候。这个幽静的地点被大理石的裸体雕像和人造的废墟装点着;这是轻浮和放荡的政治的象征,它将用娼妓和垃圾覆盖法国。

我无所事事;至多,我在公园里同杉树聊聊天,或者在一条被青苔遮掩的人造小溪旁边,同三只乌鸦谈论当甘公爵。我失去我的阿尔卑斯公使馆和罗马的友谊,就像我过去突然同我伦敦的朋友们分开一样,我不知道如何利用我的想象力和我的感情。我让它们傍晚追随太阳,但夕阳的光辉不能将它们带到海上去。我回来,试图在我的柳树的呜咽中人眠。

然而,我的辞职扩大了我名声:在法国,表现一点勇气总是一件好事。德?博蒙夫人的旧社交圈子把我介绍给新城堡。

德?托克维尔先生,我哥哥的姐夫和我的两个侄儿的保护人,住在德?塞诺奘夫人的城堡里:那时,到处是断头台的遗产。我在那里看见我的两个侄儿同托克维尔的三个儿子一起成长。在托克维尔的儿子当中,有一个名叫亚历克西,他后来是《论美洲民主》一书的作者。他在韦纳伊比我在贡堡更加被溺爱。这是不是我见到的最后一个在襁褓中不被人看好的名人呢?亚历克西?托克维尔走遍文明的美洲,而我跑遍它的森林。

韦纳伊改换了主人,变成圣法尔若夫人的财产。这位夫人是因为她父亲和将她收为养女的革命而出名的①。

①她父亲是一位旧制度的法官,投票赞成将路易十六处死,结果他自己被一名警卫杀害;国民公会以革命的名义收养他的女儿。

在芒特附近的梅斯尼尔,住着罗桑波夫人。我的侄儿路易?德?夏多布里昂后来在那里同罗桑波夫人的侄女奥尔格朗德小姐结婚。可是现在,城堡的水塘边和山毛榉下再也看不到她的倩影了:她已经去世。当我从韦纳伊到梅斯尼尔去的时候,我在途中碰见梅齐。梅齐夫人是体现母亲的美德和痛苦的传奇故事。至少,如果她那个从窗口跌落、摔碎脑袋的孩子,像我们猎取的年轻鹧鸪一样腾空升起,从城堡上空飞走,躲到塞纳河中的美丽岛上去,那该是多么美妙呀!Coturnixpersitpulaspascens①。

①拉丁文:鹧鸪在牧场上觅食。

在塞纳河的另一边,离马雷不远的地方,德?万蒂米尔夫人将我引荐到梅雷维尔。梅雷维尔是由微笑的缪斯创造的一片绿洲;高卢诗人称这种缪斯为“博学的仙女”。在那里,衣着优雅的几代人,都听过朗读《布兰卡》和《韦雷达》的故事;这些人像花朵般世代相继,至今还在听我的岁月的叹息。

我住在米罗梅尼尔街,对闲逸渐渐感到厌倦了,头脑中渐渐出现远方的幽灵。《基督教真谛》启发我,使我萌生检验这部作品的念头,将基督教人物同神话人物混杂在一起。一个我很久之后称为西莫多塞的影子,在我头脑中若隐若现,但还没有任何确定的轮廓。西莫多塞一露面,我就同她呆在一起,杜门谢客,就像从前我同我想象的女孩所做的那样;但是,在她走出梦境之前,在她通过象牙之门从忘河岸边走来之前,她不断改变模样。如果说我因为爱而创造她们,我也因为爱毁掉她们,而我随后呈献的惟一和心爱的女子是无数变幻的结晶。

我在米罗梅尼尔街只住了一年,因为房子被人卖掉了。我同德?库瓦斯兰夫人商量,她将她位于路易十五广场的公馆的顶楼租给我。

德?库瓦斯兰夫人

德?库瓦斯兰夫人是一个很有气派的女人。她年近八旬,骄傲和专横的眼睛流露出诙谐和讥讽的神情。德?库瓦斯兰夫人对文学一窍不通,而且以此为荣。她在不知不觉之中度过了伏尔泰世纪;如果说她对那个世纪有什么看法的话,她会说,那是一个能说会道的平民的世纪。这并非说她影射她的出身;她太高贵,不会有这种可笑的举动。她很懂得同“小人物”打交道,而不降低自己的身份。但是,她毕竟是“法国第一侯爵”的后代。虽然她的祖先当中,有一○九六年死在巴勒斯坦的德鲁贡?德?内斯尔,路易九世的王室总管德?拉乌尔?德内斯尔骑士,圣路易最后一次出征时的法国摄政王让二世?德内斯尔,但德?库瓦斯兰夫人承认,这都是荒唐的命运使然,她不应该承担责任。她生来是宫廷人物,而其他一些人更加适于市井生活,就像良种牝马和拉出租马车的瘦马之间的差别一样。她对这种偶然性是无能为力的,只能忍受上天用来惩罚她的痛苦。

德?库瓦斯兰夫人曾经同路易十五有过瓜葛吗?她从未向我承认这一点,但她声称她曾经以最严厉的方式对待她的王室情人。“我看见他跪在我脚下,”她对我说,“他有一双迷人的眼睛,满嘴甜言蜜语。他有一天提出送一套瓷梳妆台给我,像德?蓬巴杜夫人有的那种。我叫道:‘啊,陛下!那是为了把我藏在底下啊!”’。

我在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在伦敦德?坎宁安侯爵夫人①家中看见这套梳妆用具;她是从乔治四世那里收到这份礼物的,她把东西指给我看,露出逗人的天真表情。

①乔治四世宠幸的女人。

德?库瓦斯兰夫人住在她的公馆里,房间上面是一列柱子——就像家具仓库那种柱子。两幅韦尔内的海洋风景画挂在一张略带绿色的旧壁毯上面,那是“可爱的”路易送给贵夫人的礼物。德?库瓦斯兰夫人躺在挂着床帏的大床上,床帏也是绿色的。她头上随意戴一顶睡帽,露出她灰色的头发,在床上一直呆到午后二时。像投石党运动时代的美人一样,老式钻石耳环垂在她充满烟草味的睡袍的肩带上。在她周围的被褥上,散放着写有地址的信封,她利用这些纸头,在上面记下各种各样的想法:她不买纸张,纸都是邮差给她送来的。一条叫莉莉的小狗不时从毯子底下钻出来,朝我吠五六分钟,然后又叫着钻进她女主人的巢穴。路易十五的年轻情妇们曾经这样打发着日子。

德?夏托鲁夫人和她的两个妹妹是德?库瓦斯兰夫人的堂姐妹。德?库瓦斯兰夫人没有德?马伊夫人那样的好脾气。据说德?马伊夫人,虔诚的基督教徒,一次在圣罗什教堂里,碰到一个用粗话侮辱她的男人,而她只是说:“我的朋友,既然你认识我,请你为我祈祷上帝吧。”

德?库瓦斯兰夫人同许多聪明人一样吝啬,把她的钱藏在壁橱里。她被她皮肤上的埃居①寄生虫吞噬着,她手下的人帮她减轻痛苦。当我看见她埋在数字堆里呕心沥血的时候,她令我想起吝啬鬼赫莫克拉特斯;后者在口授遗嘱的时候,为自己确定了继承人。但她偶尔也请人吃晚饭。可是她大骂咖啡,说其实大家并不喜欢那玩意儿,喝咖啡不过是为了延长用餐时间。

①埃居:法国古代货币名。

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同德?库瓦斯兰夫人和德?内斯勒侯爵夫人结伴到维吉去。侯爵夫人先行,叫人准备好美味的晚餐。德?库瓦斯兰夫人随后到达,但她只要了半镑樱桃。离开客栈时,她要付数目很大的账单,结果闹得不可开交。她只愿意付樱桃;而客栈老板说,不管你吃不吃,按照惯例,住客栈都要付晚餐。

德?库瓦斯兰夫人随她自己的意愿理解问题。她既轻信,也不轻信。由于她自己没有信仰,所以喜欢嘲弄别人的信仰,但迷信又使她感到恐惧。她碰见过德?克吕登纳夫人;这位神秘莫测的法国贵夫人在看见财产清单的时候,才会头脑清醒;俄国信女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俄国信女。克吕登纳夫人满腔热忱地问德?库瓦斯兰夫人:“夫人,是哪位神甫听你忏悔呀?”“夫人,”德?库瓦斯兰夫人回答说,“我不了解我的忏悔神甫;我只知道我的神甫在他的告解座里面。”以后,两位夫人不再见面。

德?库瓦斯兰夫人吹牛说,是她将一种新玩艺引进宫廷,那就是飘动式发髻,尽管非常虔诚的莱克金斯卡先生反对这个危险的革新。她断言说,有身份的人过去从来不给医生付酬金。她极力反对女人有一大堆内衣,“这好像是新贵的派头,”她说,“我们这些宫廷命妇只有两件衬衣厂穿破了才换;我们穿绸长袍,不像现在那些小姐,打扮得像轻佻的女工。”

住在王府街的絮阿尔夫人养了一只公鸡,鸡鸣声穿墙越户,德?库瓦斯兰夫人不胜其扰。她写信给絮阿尔夫人说:“夫人,叫人把你那只鸡宰了吧。”絮阿尔夫人将信退回来,加上一张便笺:“夫人,我荣幸地答复你,我不会叫人把我那只鸡宰掉。”通信就此结束。德?库瓦斯兰夫人对夏多布里昂夫人说:“啊!我的心肝,这是什么年头呀!她还是潘库克的女儿,法兰西学院院士的妻子,你知道吗?”

埃南先生,外交部的前办事员,是一个令人厌烦的人物,他正在胡编大部头小说。一天,他向德?库瓦斯兰夫人念一段描写:一位被抛弃的女情人泪流满面,悲哀地钓鲑鱼。德?库瓦斯兰夫人不喜欢鲑鱼,听了颇不耐烦,于是打断作者,用使她变得十分可笑的严肃口气说:“埃南先生,你不能叫这位太太钓别的鱼吗?”

德?库瓦斯兰夫人讲的故事是无法记述的,因为那些故事毫无内容,一切都表现在她的手势、声调中。她自己从来不笑。有一段《雅克米诺先生和夫人的对话》,那真是绝了。在夫妻两人的对话中,雅克米诺夫人反驳道:“可是,雅克米诺先生!”她念这个名字的声调非常古怪,你忍不住会哈哈大笑。德?库瓦斯兰夫人不得不停下来,一本正经地嗅鼻烟。

她在报纸上读到有几位国王去世的消息。她取下眼镜,一边擤鼻涕一边说:“戴皇冠的动物当中,发生了流行病。”

在她准备撒手归西的时刻,有人在她床边说,只是在人们自暴自弃的时候,才会倒下;如果聚精会神,眼镜盯着敌人,就不会死。她听完这句话回答说:“我相信这种说法。但是我担心会分心。”话毕,她就断气了。

次日,我到她家里去。我在那儿碰见德?阿沃雷先生和夫人,她妹妹和妹夫。他们坐在壁炉前面,围着一张小桌子,正在清点从护壁板里面取出来的一袋金路易。可怜的死者躺在床上,床帏半开着:她听不见那本来应该唤醒她的清点金币的声音了。

在死者写在印刷物的空白和信封上的感想中,有一些是非常优美的。在路易十六之后的波拿巴时代,德?库瓦斯兰夫人让我看到残存的路易十五宫廷的风尚,就像德?乌德托夫人让我在十九世纪看到哲学社会留下的痕迹。

维希、奥弗涅和勃朗峰之行

一八○五年夏天,我到维希同德?夏多布里昂夫人汇合;像我刚才所说的,是德?库瓦斯兰夫人带她到那里去的。那里,我没有看见塞维涅夫人所说的,一六七七年在她前后人浴的朱萨克、太尔姆、弗拉马朗①。他们已经沉睡了一百二十多年了。我将我姐姐德?科德夫人留在巴黎;她从一八○四年夏天起就住在那里。在维希住了很短一段时间之后,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建议我去旅行,让我们在一段时间内远离政治的烦扰。

①塞维涅夫人在她的一封信中说,这些先生在她之前或之后人浴。

人们将我那时写的两篇关于奥弗涅和勃朗峰的小游记收进我的作品。三十四年之后,一些同我素不相识的人在克莱蒙像迎接一个老朋友似的欢迎我。长期维护人类共同享受的那些原则的人,在所有家庭里都有朋友、兄弟和姐妹,因为如果说人是忘恩负义的,人类是知恩图报的。对于那些从未见过你、由于你名声好而同你相识的人,你永远是一个模样;你永远保持你在他们心目中的年龄;他们的眷念之情并不因为你在面前而受到干扰,在他们眼中,你永远是年轻和美丽的,就像他们在你的作品中所喜欢的感情。

在布列塔尼,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常常听别人讲起奥弗涅,我想象那是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那儿可以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要在圣母的保佑下,历经千辛万苦才能到达那里。我每次看见那些背着小杉木箱去闯荡世界的奥弗涅年轻人,心里就有一种激动的好奇心。他们从山崖上走下的时候,木箱里只装着希望;要是他们能够将希望带回来,那该是多么幸福呀!

唉!德?博蒙夫人在台伯河边安眠之后不到两年,我在一八○五年来到她的故乡;我离金山不过几里路;她去罗马之前,在那里休养过一段时间。去年(一八三八年)夏天,我重新回到同一个奥弗涅。在一八○五年和一八三八年之间,我可以摆进我周围社会发生的变化。

我们离开克莱蒙。在赴里昂途中,我们经过蒂埃尔斯和罗阿纳。那时这条路走的人不多,有些地段是沿着里农河修建的。《阿斯特雷》的作者并不是一个大才子,但他创造了一些有生命的人物和地点。当虚构的故事同它出版的时代符合的时候,有多么强大的创造力呀!在那些与牧羊人、贵夫人、骑士混杂的精灵和水神的再现当中,有某种出乎意料的神奇。这些缤纷的世界很和谐,人们乐于接受这些同小说的谎言交错在一起的寓言和神话。卢梭讲过他如何被于尔菲①欺骗。

①于尔菲(Urfe,一五六八—一六二五):法国作家。他的田园小说《阿斯特雷》在十七世纪家喻户晓。

在里昂,我们又找到巴朗赫先生,他同我们一道去游览日内瓦和勃朗峰。他陪人到处闲逛。在日内瓦城门口,我没有受到克洛维斯的未婚妻克洛蒂尔德的欢迎:她父亲巴朗特先生提升为莱蒙州州长。我到科佩去看望斯塔尔夫人。我见她独自呆在城堡深处,内院满目凄凉。我同她谈起她的财富和她的孤独,说那是实现独立和自由的宝贵手段:我的话伤害了她。斯塔尔夫人是喜欢社交生活的;她认为自己是最不幸的女人,流亡异乡,而我对那种生活是求之不得的。在我眼中,这种在自己土地上生活的不幸,连同生活的舒适,意味什么呢?同千万父母死在断头,台上、没有面包、没有姓名、没有钱财、分散在欧洲各处的苦难相比,在一套面对阿尔卑斯山的豪华别墅里,享有光荣、闲逸、和平的不幸意味什么呢?被一种众人无法理解的痛苦所折磨是一件令人烦恼的事情。而且,这种痛苦因此只会更加强烈:在将它同别人的痛苦相比的时候,它不会减弱;人们无法判断别人的痛苦;令此人痛苦的东西是另一个人的欢乐。不同的心灵隐藏着不同的秘密,其他心灵是无法理解的。我们不要非议别人的痛苦吧;痛苦同祖国一样,是因人而异的。

次日,斯塔尔夫人到日内瓦拜访德?夏多布里昂夫人,随后我们出发去夏蒙尼。我关于山区风景的观点引起议论,说我追求标新立异;其实,并不是这么回事。人们将看到,在我谈到圣戈塔尔①的时候,我仍然持这种观点。我的《勃朗峰游记》中的一段,将我生活中的过去的事件和未来的事件联系在一起,而那些未来事件今天也过去了。

①圣戈塔尔(Saint-Gothard):瑞士的阿尔卑斯高原。

“仅在一种情况下,山确实让人忘记人世的骚动:那就是当人们远离红尘、潜心宗教的时候。一位献身人类的隐修者,一位默默思索上帝的伟大的圣人,在空无一人的岩石上可以找到宁静和欢乐;这时,并非那个地方的安宁渗入这些孤独者的灵魂,相反,是他们的灵魂将它的安详传播给闪电雷击的地区……有些山,我会怀着极度的喜悦去游览:那是希腊和朱戴②的山。我希望走遍我的新研究工作迫使我关心的地区;在描写过新世界的无名的群山和河谷之后,我很乐意到塔波尔和戴热特去寻找其他的颜色和其他的和谐。”后面这句话,是我次年(一八○六年)要进行的旅行的预告。

②朱戴(Judee):古代希腊—罗马时代巴勒斯坦南部的一个省。

回日内瓦途中,我们在科佩未能重新看见斯塔尔夫人,而客栈都住满了。要不是德?福尔班先生③出乎意料地来帮忙,叫人在前厅为我们准备了一顿粗劣的晚餐,我们就会空着肚子离开卢梭的故乡了。德?福尔班那时生活在极度的幸福之中;他的眼神透露他内心的快乐,有点飘然若仙的味道。他满怀才情和喜悦,好像从天而降似的从山上下来,身穿画师的紧身外衣,拇指掐着调色板,笔筒里插满画笔。这位先生虽然非常幸福,但仍然打算有一天模仿我;那时,我打算完成叙利亚之行后去加尔各答,为的是让爱情通过一条不寻常的道路归来,既然在老路上找不到它们的踪迹。他的眼睛流露出恩主般的怜悯;我当时是穷困的,卑微的,对自己信心不足,而且我手心里没有公主的芳心①。在罗马,我有幸偿还德?福尔班先生的湖畔晚餐;那时我成了大使。那个年头,一个白天在街上分手的穷鬼晚上可能变成国王。

③德?福尔班先生(deForbin):当时的著名画家。

①德?福尔班是意大利公主波利娜?博盖塞的情人之一。

这位由于革命变成画家的高贵绅士,是那一代艺术家的前驱;他们潜心于素描、荒诞画、漫画。有的蓄着可怕的小胡子,好像要去征服世界似的;他们的刷子是戟,他们的刮刀是军刀;另一些留着大胡子,长长的或蓬松的头发;他们像火山一般抽雪茄。正如我们的老雷尼耶所说的,这些“彩虹的表兄”满脑子洪水、大海、河流、森林、瀑布、暴风雨、屠杀、苦刑和断头台。他们想的是人的头骨,花式剑,曼托林,高顶盔和土耳其长袍。他们夸夸其谈,敢想敢说,蔑视礼仪,豁达大度(他们甚至为独裁者画像),他们意在组成一个位于猴子和森林之神之间的特殊种类。他们坚持要人明白,画室的奥秘有它的危险,模特儿是靠不住的。但是,为了弥补这些缺陷,有什么代价他们不愿意付出呢?用激动的生活,痛苦和敏锐的天性,完全的献身,对他人苦难的毫无算计的关怀,细致的、崇高的、理想化的感受方式,以骄傲的方式接受、并用高贵的方式忍受的穷困;最后,有时以不朽的才能,即勤劳、激情、天分和孤独的果实!

我们晚上离开日内瓦回里昂,结果被阻隔在闸门炮台脚下,因为城门尚未打开。在这个麦克佩斯②的巫婆的出没之地,我头脑中出现一些奇怪的事情。我逝去的岁月像一群幽灵复活了,他们将我团团围住;我热烈的季节带着它们的火焰和悲哀回到我身边。我的生命被德?博蒙夫人的死所挖掘,变得空空如也:从深渊底升起的漂浮的形体,天堂的仙女或梦幻,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到女精灵的时代。我离开我居住的地点,幻想其他疆域。某种神秘的影响将我推向东方,而且我的新工作计划和来自我乳母的心愿的宗教之声,将我朝那里拖去。由于我所有的官能都壮大了,由于我没有滥用生命,它充满我的智慧的活力,而在我的本性中占上风的艺术,更增添了诗人的灵感。我具有代巴伊德①的父辈称为心灵的“升腾”的东西。同我还不知道姓名、我仅仅通过爱情和荣耀的气氛瞥见的弗蕾达和西莫多塞对我的冲击相比,拉斐尔(请原谅这样比喻可能亵渎神明)在他仅仅勾勒的变容图前面,可能不会更加被自己的杰作激动。

②麦克佩斯(Macebeth):苏格兰国王。他的生平故事构成莎士比亚《麦克佩斯》一剧的基本情节。

①代巴伊德:古埃及的南部地区。

这样,在摇篮时代就折磨我的与生俱来的天才,在抛弃我之后,有时重新归来;这样,我从前的痛苦又重新出现;我身上,什么也没有治愈;即使我的伤口立即愈合了,但它们像中世纪带耶稣像十字架的伤口,在耶稣受难日会突然绽开,流淌鲜血。在危机中,我除了放任我激动的思绪,没有其他减轻痛苦的办法,就像人们在血液涌向心脏或冲向头脑时,让医生切开自己的血管。可是,我在说什么呢?啁,宗教呀,你的伟力、你的约束、你的抚慰在哪里呀?从我赐给勒内以生命时开始,我不是长年累月在写这一切吗?我有无数理由认为我已经死了,可是我活着!这实在是极大的悲哀。孤独的诗人注定承受违背农神的意志的春天;对于尚未逾越共同法则的人,诗人的痛苦是无法理解的。对于他,岁月永远是年轻的:“此刻,年轻的山羊羔,”奥比昂②说,“守护着它们的生命的创造者;当后者一旦跌进猎人的网,它们从远处给它衔来开花的嫩草,并且用嘴给它衔来在附近小溪中汲取的清水。”

②奥比昂:古代希腊诗人,生活于公元二世纪。

回里昂

回到里昂,我看到儒贝尔先生的几封信:他在信中告诉我,他九月前不可能到维尔纳韦来。我回信说:“你离开巴黎的时间太久,去的地方太远,令我感到不便;你知道,我妻子不会同意在你之前到维尔纳韦去的:她是一个固执的人,自从她同我一道生活以来,我要统帅两个不易管理的脑袋。我们将留在里昂。这里的饭食出奇的好,我没有勇气离去。博纳维神甫在这里,他是从罗马回来的;他身体棒极了,心情愉快,他忙于布道,忘记了自己的不幸;他拥抱你,很快就会给你写信。总之,除我之外,大家都很快乐;只有你发牢骚。请你告诉封塔纳,我到萨热先生家用晚餐了。”

萨热先生是议事司铎们的保护人;他住在圣弗瓦的山坡上,那是葡萄酒的著名产地。大致从卢梭在索恩河畔过夜的地方往上走,就可以到他家。卢梭是这样描写的:

记得我曾经在一条沿着索恩河蜿蜒的小路上度过了一个美妙的夜晚。河的对岸是修成梯田的园子。那天白天十分炎热,夜色是迷人的:露水湿润着干枯的野草;落日在空中留下红色的烟霞,将河水映成玫瑰色;园中树上栖息着百灵鸟,它们婉转啼鸣,隔枝唱和。我如痴如醉地漫步着,用我的感官和心灵享受这一切,只因为没有人同我一起分享而感到惋惜。我沉湎于甜美的遐想,直到深夜还在继续漫步,而没有疲倦的感觉。但我终于困乏了……树枝是我床顶的华盖:一只百灵鸟刚好栖息在我头上,它的歌声伴随我进入梦乡。我的睡眠是甜蜜的,我的苏醒更是如此。天色大亮了:我睁开眼睛,看见河流、翠绿的树木、令人赞叹的景色。①

①引自卢梭的《忏悔录》。

手持卢梭的美妙的路线图,我们到达萨热先生家。这位有古人遗风的瘦削的单身汉从前结过婚;他头戴绿鸭舌帽,身穿灰羽纱服,一条本色布蓝裤子,蓝袜子,水獭皮鞋。他曾经长期生活在巴黎,同德维埃纳小姐有交情。她向他写了一些很风趣的信,骂他,还向他提了一些很好的建议:他对她的意见置若罔闻,因为他并不认真看待这个世界,他好像墨西哥人,相信这个世界有过四个太阳,到第四个(即今天照耀我们的这个)的时候,人变成猕猴。他对圣波坦和圣伊雷内的殉教,对按照里昂市长芒德罗的命令屠杀排列成行的新教徒,都毫不在乎。面对布洛托的枪杀现场,他给我讲述枪杀的细节;而他在葡萄树中穿行,在故事当中夹杂几行卢瓦兹?拉贝②的诗句。他在宪章—真理时期③,在里昂最近蒙受的苦难当中,可能没有吃什么苦头。

②卢瓦兹?拉贝(LoyseLabbe,一五二六—一五六六):里昂女诗人。

③这句话讽刺路易?菲利普的宪章。一八三一年至一八三四年,里昂对异教徒和起义者进行了血腥镇压。

某些日子,人们在圣弗瓦端出特别烹制的小牛头。牛头经过五天腌制,里面填满美味食品,再用马雷尔葡萄酒烹制。漂亮的村姑端菜送酒;她们用有三个酒瓶大的坛子给你斟满极好的当地葡萄酒。在萨热的宴会上,我和穿黑道袍的教士都醉倒了:山坡上一片漆黑。

我们的主人很快就吃光他的积蓄。在他临死前的最后日子里,一贫如洗的他被两三个他养肥的老情妇收容。“这种女人活着,”圣西普里安说,“仿佛她们还能够被人宠爱,quoessicvivisutpossisadamari。”

访大查尔特勒修道院

也是同巴朗谢先生一道,我们依依不舍地告别美妙的卡布,启程去参观查尔特勒修道院。我们租了一辆四轮敞篷马车;车轮滚动时发出吱吱的响声。到达沃莱贝之后,我们住进上城的一间客栈。次日,天刚蒙蒙亮,我们就在向导带领下,骑马启程了。在查尔特勒修道院脚下的圣洛朗村,我们越过山谷人口的大门,沿着两侧是岩石的山路,朝隐修院进发。在谈到贡堡时,我跟你们讲过我在此时此地的感受。修道院的房屋有许多裂缝,看守者好像守护废墟的农夫。一位办事修士住在那里,为的是照顾一位孤单的残疾人,残疾人刚刚死去:宗教要求人们对朋友忠诚和顺从。我们看见不久前填满的墓穴。在同一时刻,拿破仑将去奥斯特利茨挖掘一个巨型墓坑。人们把修道院的围墙指给我们看,每间寝室都有花圃和工场;工场里面有木工工作台和镟工车床。凿子还在那里,人不见了。长廊里挂着修道院历届院长的画像。威尼斯公爵的宫殿里挂着历届总督的画像:不同地点有不同的纪念物!再往上,稍远处,人们将我们带到勒絮厄尔描绘过的不朽的隐修士①的小教堂。

①指圣布律诺。

我们在宽敞的厨房吃完晚餐,然后像印度王子一样坐轿子下山;路上,我们碰见夏普塔尔先生。他从前是药剂师,随后当参议员,以后成为尚德鲁的领主;他是甜菜制糖的发明人,还是西西里岛的印度玫瑰园的继承人;是奥奥塔黑提的阳光使这些玫瑰娇艳迷人。穿过树林下山时,我想起古代的修士;在几个世纪里,他们用长袍兜泥土栽种杉树;这些树在岩石上长大了。啊,你们无声无息地穿过人世,走过时连头也不回,你们是多么幸福呀!

我们还未到达山谷人口的大门,雷雨就爆发了。山洪倾泻,咆哮的浊水到处奔流。德?夏多布里昂夫人由于恐惧反而变得勇敢。她脚踏卵石,在暴雨和闪电中狂奔。为了更清楚地听见雷鸣,她把伞扔掉;向导对她喊道:“求上帝保护你吧!以上帝、耶稣和圣灵的名义!”我们在警钟声中到达沃莱普;雨还未停。我们看见远处有一座村庄起火,而月亮在烟霭之上露出了它的上半个面孔,好像沉默修会的创始人圣布律诺的苍白和光秃秃的脑袋。巴朗谢先生虽然被淋得像一只落汤鸡,仍然以他惯常的平静口气说:“我是如鱼得水。”今年(一八三八年),我重新访问达沃莱普;暴风雨不再了。然而,那次参观的两个证人都健在: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和巴朗谢先生。我之所以提到这一点,是因为在这部《回忆录》提到的人当中,太多的人已经走了。

我们回到里昂之后,和同伴分手,然后动身去维尔纳韦。我向你们介绍过这座小城,叙述过我同儒贝尔先生在荣纳河边散步的情景,和我心中的怀念之情。那地方,生活着三位老小姐,皮亚特三姐妹。除了社会地位不同之外,她们令我想起我外婆的三位女友。维尔纳韦的老处女渐次死了,我看见她们住过、现在空无一人的房子外的台阶上长满青草,于是想起她们。她们在世时,她们之间谈什么呢,这些乡村小姐?她们谈她们父亲在塞斯集市上给她们买的狗和手笼。这件事同该城宗教评议会一样使我着迷;圣贝尔纳在城里将我的同乡阿伯拉尔①判刑。带手笼的处女可能是爱洛伊丝一样的人物;她们也许爱恋过。一天,她们的信件将被世人发现,令人欣羡不已。谁知道呢?她们的信也许是写给她们的“老爷”的,还有她们的父亲,还有她们的兄弟,还有她们的丈夫:“dominosuo,imopatri,etc.”她们因为被称作女朋友、情妇或交际花而感到荣幸,“Concubinaevelscorti”①。“当他用爱情引诱他的学生爱洛伊丝的时候,”一位严肃的学者说,“我觉得对于学识渊博的阿伯拉尔,这是一个令人赞美的疯狂举动。”

①阿伯拉尔(Abailard)是布列塔尼人。

①上面的话都引自爱洛伊丝的信。爱洛伊丝(约一○九八—一一六四)是法兰克女隐修院院长、神学家和哲学家阿伯拉尔之妻。他们年轻时相恋,生一子,然后秘密结婚。

德?科德夫人之死

在维尔纳韦,一个新的悲痛降临到我头上。为了向你们讲这件事,我要倒回去,讲讲我去瑞士旅行之前数月发生的事情。一八○四秋天,德?科德夫人到巴黎时,我还住在米洛梅尼尔街。德?博蒙夫人的死最终使我姐姐精神错乱了;她几乎不相信她死了,她怀疑这里面有什么奥秘,把上天也算在那些以她的痛苦取乐的敌人之中。她一无所有:我为她在科马尔丹街挑选了一套住宅,向她隐瞒了房租的真正价格和我为她的饮食同一个饭店老板达成的安排。像一根即将熄灭的蜡烛,她的天资放射着耀眼的光芒;而她自己也被光芒照亮。她写点东西,但随后又扔进火里;或者她到书籍中抄一些同她的心绪吻合的思想。她在科马尔丹街住的时间不长;后来她搬到圣米歇尔女修院:德?纳瓦尔夫人是修院院长。吕西儿住在一个对着花园的房间里;我注意到她怀着一种我无法形容的阴郁的向往,望着那些在院内菜地周围散步的修女。我们猜想她羡慕圣女,甚至更进一步,她向往天使。我在这部《回忆录》里收进德?科德夫人在上升到永恒的天国之前写的几封信,作为她的遗物,使这本书变得圣洁。

一月十七日

我把我的幸福寄托在你和德?博蒙夫人身上;想到你,我就摆脱烦闷和忧愁:我惟一的牵挂是爱你。前晚,我对你的性格和你的生存方式进行了长时间的思索。由于我们总是住在邻近的地方,我想,了解我需要时间,我头脑里有多少各种各样的想法呀!我的腼腆和我外表的软弱同我内心的力量多么不同呀!瞧,我尽讲我自己。我的声名显赫的弟弟呀,对你不断给予我的照料和友情,请接受我最亲切的感谢。这是你早上收到的我的最后一封信。我徒然地将我的想法告诉你,它们仍然完整无缺地留在我心里。

无日期

我的朋友,你真的觉得我不会受到谢诺多莱先生的无礼对待吗?我决定不再邀请他来访了;我允许他星期二最后来一次。我不想使他难堪。我永远合上了我的命运之书,而且我用理智之印将它封上了。无论是生活中的小事或大事,我都不会查看这本书了。我放弃我的一切疯狂念头;我不愿意理会、也不愿意为别人的疯狂念头悲哀、伤感。我将潜心思索我在这个世界上经历的一切事件。我对自己的担忧是多么令人怜悯呀!除了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上帝不能再令我悲伤。我感谢他将你当作珍贵的、善良的、亲切的礼物送给我,也感谢他让我保持清白无瑕的生命:这就是我的全部财富。我可以将云中的月亮当作我的生命的标志,连同如下的箴言:“经常被遮掩,从不失去光泽”。再见了,我的朋友。从昨天上午起,你可能对我使用的语言感到吃惊。看到你之后,我的心朝上帝升腾而去,而且我将我整个的心放在十字架底下,那是它惟一和真正的归宿。

星期四

你好,我的朋友。今天上午,你的情绪是什么颜色的?我记得,当我为德?法尔西夫人①的健康担心时,只有一个人能够安慰我。此人曾经对我说:“你在她之前死是合乎情理的。有比这更公正的事吗?”有人说,死的念头可以使我们摆脱对前途的烦恼。我的朋友,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今天上午,我急于让你摆脱我,因为我觉得自己尽讲一些美好的事物。再见,我可怜的弟弟。保持快乐的心境吧。

①德?法尔西夫人(MadamedeFarcy):他们的姐姐朱莉。

无日期

德?法尔西夫人在世时,由于我一直在她身边,所以从来不曾感觉有必要同别人交流思想。我享有这样的财富,但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可是,自从我们失去这位朋友,而环境将我同你分开以来,我体会到无法在同他人的交谈中解除苦闷和更新思想的痛苦;我感觉,我目前的情绪对我是不利的,如果我无法摆脱的话;这肯定来自我的构造不佳。然而,从昨天开始,我对我的勇气是相当满意的。我对我的忧愁、对我内心的空虚毫不在意。我厌倦了。继续善待我吧:这几天是有人情味的。再见,我的朋友。希望不久就能见面。

无日期

你放心吧,我的朋友。我的健康眼看在恢复。我常常问自己,我为什么花那么多功夫来支撑它。我好像一个疯子,想在荒漠当中建造一座堡垒。再见了,我可怜的弟弟。

无日期

“因为今天傍晚我觉得头痛得厉害,所以只随便抄几句费奈隆的话寄给你,以履行我的承诺:

——当人们将自己封闭起来的时候,会感到周围非常狭小。相反,当人们走出这个监狱,进入上帝的辽阔天地时,会感到非常宽敞。

——我们很快就会找到我们失去的东西。我们每天都迈着大步走近目标。再加把劲,就不再有什么需要哭泣的东西了。将要死去的是我们,我们爱的东西继续存在,而且不会死去。

——你的力量是虚假的,就像病人的高烧。几天以来,人们看见你为了表现勇气和欢乐,有一种痉挛性的冲动,其实是临终挣扎……

这就是今晚我的脑袋和我的秃笔允许我写给你的全部东西。如果你愿意,我明天继续,也许会更多一些。晚安,我的朋友。我仍要对你说,我崇拜费奈隆,我觉得他的感情是如此深刻,而他的德行是如此崇高。再见,我的朋友。

我醒来时,向你倾诉无数温情,给予你无数祝福。我今天上午身体不错,我担心费奈隆那些话是否选得恰当——如果你有时间读的话。我害怕我的心受他的影响太深。

无日期

你会想到,从昨天起,我为了修改你的作品忙得不亦乐乎吗?布洛萨克兄弟偷偷将你的一首八音节诗给我看。我觉得你这首诗未能充分表达你的思想,我尝试作些改动,作为消遣。有比这更加大胆妄为的事情吗?请原谅;大人物,你要记得我是你姐姐,多少有权滥用的你的财富。

于圣米歇尔女修院

我不会再对你说:别来看我了。因为我在巴黎的日子只剩几天了,我感觉你的来访对于我是至关重要的。四点钟才来吧,在此之前我要外出。我的朋友,我对那些我感觉存在或不存在的东西有无数互相矛盾的想法,这些东西好像反射到镜子里面的物体,尽管历历在目,但人们不能肯定它们的真实。我不想再理会这一切了;从此刻起,我放任自己。我没有办法像你那样到处走动,但我有勇气不将我所在地的任何东西放在心上,而将自己完全和最后地固定在正义和真理的创造者身上。我害怕的只是走过的时候,无意中触犯某人,而不是因为人们对我有兴趣;我还没有疯到愿意干这种事的地步。

无日期

我的朋友,你的声音从未令我这样高兴,当我昨天在楼梯上听见的时候。那时,我的思想试图超过我的勇气。因为感到你在我身边,我突然变得轻松了;你一出现,我内心就恢复了平静。有时,我十分厌恶喝下这杯苦酒。这小小的心怎么能够容纳这么多存在,这么多伤悲?我对自己是很不满意的,很不满意。我的事情和我的念头拖着我;我几乎不再关心上帝了,我只是每天对他讲一百次:“主呀,快点满足我的愿望吧,因为我的心已经无法坚持了。”

无日期

我的弟弟,你不要对我的信和我这个人感到厌倦。想想吧,你很快就会摆脱我的纠缠了。我的生命放射着最后的光芒,这是一盏在长夜黑暗中燃尽的灯,曙光升起的时候就会熄灭。我的弟弟,请想想我们年幼时的日子吧。你记得吗?我们常常坐在同一个膝盖上,被抱在同一个怀抱里,你用你的眼泪伴随我的眼泪;从小开始,你就呵护我,保护我脆弱的生命;我们一起嬉戏,我们一道学习。我姑且不谈我们的少年时代,我们的幼稚的想法,我们朝夕相处的欢乐和我们相互的需要。我之所以旧事重提,我承认,我的弟弟,是为了让我在你心中占有更多的位置。当你第二次离开法国的时候,你将你妻子交给我,你要我答应永远不同她分开。我信守诺言,自愿让人给自己套上枷锁,走进那专门关闭死囚的监狱。在那个地方,我心中只担心你的命运;我对你的命运作种种猜测。当我重新获得自由之后,在各种痛苦的重压之下,惟有同你再聚的想法支撑着我。当我今天永远失去在你身边度过余生的希望时,请容忍我的悲哀吧。我将听从我的命运,而且仅仅因为我还在同它抗争,我才感到心碎般的痛苦。但是,当将来我向我的命运屈服的时候……而且这是什么样的命运呀!我的朋友,我的保护人和我的财富到哪里去啦?谁再关心我的命运呢?这个被所有人抛弃、形单影只的命运!我的上帝呀!对于纤弱的我,这些苦难还不够吗?还要加上对未来的恐惧!对不起,我最亲爱的朋友,我会顺从的;面对我的命运,我会俯首听命。可是,在我留在这座城市的为数不多的日子里,允许我在你身上寻求我最后的安慰吧。让我相信你是高兴看见我的。你要相信,在爱你的人当中,没有哪一个比我对你的无能为力的友情更加诚恳,更加温柔。记得那些愉快的事情吧,它们会延长我在你身边的生命。昨天,当你叫我到你家去的时候,我觉得你的表情是不安和严肃的,可是你的话很亲切。怎么,我的弟弟,难道我也应该远离你,我令你厌烦吗?你知道,不是我提议去看你的,我答应过不会随意去的;但是,如果你改变了主意,你为什么不对我直说呢?我没有勇气拒绝你的彬彬有礼。从前,你将我同芸芸众生分开,对我更加公正一些。既然你今天等着我,我十一时去看你。我们寻找一个将来对你最适合的办法。我给你写信,因为我肯定自己没有勇气当面对你讲这封信的内容。

这封如此令人伤心和如此美好的信是我收到的最后一封。我赶到圣米歇尔女修院。我姐姐同德?纳瓦尔夫人在花园里散步;当人们告诉她我上楼等她的时候,她回来了。她显然努力重复她的想法,不时咬紧嘴唇。我求她别再胡思乱想,不要再给我写那些如此不公正、让我心碎的东西,别再想我会对她感到厌倦。听见我重复这些宽慰她的话,她平静了一点。她对我说,她觉得修院的生活对她不利,如果能够在植物园一带找一套独立的房子住,她可能会觉得好一些,而且这样她可以散散步,看医生也方便。我鼓励她按她自己的意愿办,而且还说,我会把老圣日耳曼①派到她那里去,帮助她的女仆维吉妮。她对这个建议很满意,因为这使她想起德?博蒙夫人;她叫我放心,说她会处理有关新住宅的事。她问我夏天的打算,我告诉她我要到维希找我妻子,然后到维尔纳韦同儒贝尔先生见面,从那里再去巴黎。我建议她同我们一起去。她回答说,她希望独自度过这个夏天,而且她要打发维吉妮回富热尔。我同她告别;她显得比较平静。

①老圣日耳曼:德?博蒙夫人的老仆人。

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启程到维希,而我准备去同她汇合。离开巴黎之前,我去看望吕西儿。她很亲热;她同我谈她写的一些小作品,在本《回忆录》的第三章我们见过其中一些非常优美的片断。我鼓励这位大诗人;她拥抱我,让我答应尽快回来,祝我一路平安。她送我到楼梯平台上,靠着栏杆,平静地看我下楼。在楼梯底下,我停步,抬起头,对仍然注视我的不幸的姐姐说:“再见,亲爱的姐姐!再见!多保重。给我写信,寄到维尔纳韦。我会给你写信的。希望到冬天你会同意和我们一起生活。”

傍晚,我见到年迈的圣日耳曼。我向他交代一些事,给他一些钱,要他对她所需要的一切物品,偷偷把价钱少算一些。我要求他向我报告一切,而且在需要我的时候,通知我回来。三个月过去了。我到达维尔纳韦的时候,看到有关德?科德夫人健康状况的两封相当令人安心的信。但是,圣日耳曼忘记把新住址和我姐姐的新打算告诉我。我动笔给我姐姐写一封长信,而这时德?夏多布里昂夫人突然得了重病。我收到圣日耳曼下一封信的时候,我守候在妻子床边。我打开信,一行令人震惊的字告诉我,吕西儿突然去世了。

我一生当中料理过许多丧事,我姐姐却死无葬身之地,我和我姐姐命该如此。她死的时候,我不在巴黎;我在那里没有任何亲戚;我由于妻子生命垂危,无法脱身去安葬她神圣的遗体;我从远处发出的命令未能及时到达,未能将她遗体以正常的方式埋葬。吕西儿是无人认识的,没有任何朋友,身边只有德?博蒙夫人的老仆人,仿佛他负有将这两个命运连接起来的责任。只有他跟在孤独的棺材后面,而且在德?夏多布里昂夫人的病情好转、允许我带她回巴黎之前,他自己也死了。

我姐姐被埋葬在穷人当中,在哪个公墓里呢?她被怎样的死者的静止不动的潮水吞没呢?从圣米歇尔女修院出来之后,她是在哪座房子里去世的?即使我通过查找,在市政府的档案或堂区教堂的登记表中找到我姐姐的姓名,这又于事何补呢?我找得到那座公墓的看守人吗?我会找到挖掘那个没有姓名、没有标记的墓坑的掘墓人吗?那些最后接触这堆纯洁的黏土的粗糙的手,它们还记得死者吗?冥世的书会给我指出这被抹煞的坟墓吗?它不会弄错吗?既然这是上天的愿望,让吕西儿从此销声匿迹吧!我觉得,墓地的缺失是同我其他朋友的坟墓的差别。在我之前来到和离开这个世界的姐姐为我祈祷救世主;她在包括她的遗骨在内的穷人的遗骨当中向他祈祷:在耶稣基督所喜爱的人当中,也安息着不知下落的吕西儿的母亲,也是我的母亲。上帝一定会认出我姐姐;而对人世不甚留恋的她在那里不应该留下痕迹。她离开了我,这位天才的圣女。我没有一天不哀悼她。吕西儿喜欢闭门索居;我为她在我心中留下一块僻静的角落:当我停止生命的时候,她才会从中走出来。

这就是我的真实生活中惟一真实的事件!在我失去我姐姐的时候,万千士兵在战场上倒下、王位的崩塌和世界面目的变化同我有什么关系呢?

吕西儿的死触及我的灵魂的根本。随着消失的,是我在家人环绕中度过的童年、是我一生的最初的痕迹。我们的生命好像空中被一些拱扶垛支撑的脆弱的建筑物:拱扶垛不会同时倒塌,而是逐渐与建筑物脱离;它们还支撑着某个走廊,但它们已经放弃了建筑物的圣殿或摇篮。由于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对专横任性的吕西儿的伤害还记忆犹新,她认为吕西儿的长眠对于这个女基督教徒是一种解脱。让我们温良些吧,如果我们希望别人怀念的话。杰出的天才和高贵的品质只会被天使悼念。可是,我不能分享德?夏多布里昂夫人的宽慰。

一八三九年

于巴黎

一八四六年十二月修改

我经历的一八○五年和一八○六年——我回到巴黎——东方之行

当我从勃艮第大路回巴黎时,远远望见瓦尔—德格拉斯修院的拱顶和俯瞰植物园的圣热纳维埃夫教堂的圆盖,心情黯然:我又失去了一个生活的伴侣!我们重新回到库瓦斯兰公馆。虽然德?封塔纳先生、儒贝尔先生、德?克洛泽尔先生、莫莱先生傍晚到我家中聚会,我心中不断涌现的往事和思念仍然折磨着我,到了令人不堪的地步。我独自被撒手而去的亲人们撇在他们身后,好像一名雇佣期满的外国水手,既没有家园,也没有祖国;我在岸上跺着脚;我急于投身新的海洋,穿越它,沐浴清凉的海风。我是品达的弟子,索里门的表亲,急切地希望到雅典的废墟中安慰我的孤独,?将我的眼泪同马德莱娜的眼泪混在一起。

我回布列塔尼探访家人;从那里返回巴黎后,我于一八○六年七月十三日启程去里雅斯特①。德?夏多布里昂夫人陪我一直到威尼斯,巴朗谢先生再到那里同她汇合。

①里雅斯特(Trieste):意大利港口城市。

除了旅行前后收到或寄出的几封信,旅途情况我都逐日逐时记在《游记》中,我在此不赘述。于连,我的仆人和同伴,也写了他自己的《游记》,好像一条探险船上的乘客各自记下自己的感受一样。我手头有他的日记手稿,可以用来印证我的记述:我是库克,他是克拉克①。

①库克和克拉克都是英国航海家,在一七七六年开始的航行中,库克是船长,克拉克是大副。

为了突出由于社会地位和文化差异而感受不同的事实,我将我的记述同于连的记述放在一起。我让他先讲,因为他记述了从莫东②乘船到士麦那③的旅行,我没有这一段经历。

②莫东(Modon):土耳其城市。

③士麦那(Smyrne):即伊兹密尔,爱琴海上的土耳其海港。

于连的记述

我们于八月一日登船;但是,由于风向不适于出港,我们在那里一直呆到次日天亮。引港员通知我们可以出港了。由于我从未乘船出海,将海上的危险想象得太严重,可是接下来的两天里并未碰见任何危险的事情。到第三天,刮起了大风;闪电,雷鸣,还有可怕的暴风雨向我们袭来,大海上恶浪滔天。船上有八名水手、一位船长、一名军官、一位领水员和一名厨师,还有五名乘客,其中包括先生和我:一共十七人。这时,我们都动手帮水手收帆,尽管下着雨;为了工作方便,我们都脱掉外衣,但大家很快就淋湿了。我全心全意投入工作,忘记了危险;其实,想象中的危险比实际危险更加可怕。两天时间里,风雨不断,这使我在航行的头几天受到锻炼;我并无任何不适的感觉。先生担心我会在海上病倒;当海上恢复平静的时候,他对我说:我对你的身体放心了;既然你顶住了这两天的风雨,在其他恶劣天气下你都不会有事的。在我们前往士麦那途中余下的时间里,并不是这么回事。十日是星期天,先生叫船在一座名为莫东的土耳其城市旁边停泊,他从那里登岸去希腊。和我们同行的乘客当中,有两位到士麦那去的米兰人,他们做白铁和铸锡生意。两人当中的一位名叫约瑟夫,讲一口相当好的土耳其话;先生提议雇他当仆人和翻译,陪伴先生去旅行;他在他的《游记》中提到过这件事。他同我们分手时对我们说,此次旅行只用几天时间,他将在一个我们四五天后要经过的岛上重新登船;如果他先到的话,他会在那里等候我们。先生认为那位米兰人适合陪伴他作这次小小的旅行(斯巴达和雅典),于是将我留在船上照管行李,随船一直到士麦那。他交给我一封写给法国领事的介绍信,以备他不能同我们汇合时使用;这正是后来发生的事情。第四天,我们到达指定地点。船长登陆,先生不在那里。我们在那里过夜,一直等他直到次日上午七时。船长又上岸,通知说他不得不趁顺风开船了,因为他要赶路。而且,他看见一名海盗试图接近我们的船只,当务之急是赶快进行防御。他命令给四门炮装填了炮弹,将步枪、手枪和刀剑搬到甲板上;可是,由于风向对我们有利,海盗丢下我们走了。我们于十八号星期一晚七时到达士麦那港。

横穿希腊之后,我经过戴阿和希俄斯①,在士麦那找到于连。今天,在我的记忆当中,希腊是我闭上眼睛就看见的灿烂的光环之一。在这片神秘的磷光之上,显现一些精美和令人赞叹的建筑物遗址,这一切由于披上我无法形容的缪斯的光彩变得更加辉煌。我什么时候能够重新看到伊米托斯山②的百里香,欧罗塔斯河③畔的夹竹桃呢?我在外国土地上碰见的最令我欣羡的人之一,是皮雷的土耳其海关官员。他独自一人生活在那里,管辖着三个空无一人的海港,凝视着略带蓝色的岛屿,闪光的岬角,金色的大海。那里,我只听见地米斯托克利①的坟墓中海浪呼啸,和遥远往事的喃喃低语:在斯巴达残骸的沉寂中,光荣地缄默不语。

①希俄斯(Chio):爱琴海上的希腊岛屿。

②伊米托斯山(Hymete):希腊雅典南面的石灰岩山。

③欧罗塔斯河(Eurotas):希腊河流,古希腊城市斯巴达建立在河岸上。

①地米斯托克利(Themistocle,约公元前五二四—前四六○):雅典海上强权的缔造者。

在荷马的摇篮,我丢下我可怜的翻译约瑟夫,让他留在他的白铁铺里,而我自己朝君士坦丁堡迸发。由于我对诗的痴情,我从帕加马经过,打算先去特洛伊;上路不久,我就从马上摔了下来。并不是我的坐骑失足,而是我在马上睡着了。我在我的《游记》中记述了这件事;于连也讲到这件事;他关于道路和马匹的评语我认为是符合事实的。

于连的记述

先生在马上睡着了,跌落在地,而且落地时没有醒过来。他的马一停步,跟在后面的我的马也停下来。我立即跳下地了解原因,因为他和我之间有一段距离,我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我看见先生躺在他的坐骑旁边地上,十分惊讶。他叫我放心,说他没有受伤。他的马没有试图离开,那是很危险的,因为我们旁边就是深渊。

出索玛,经过帕加马之后,我同我的向导发生了争吵,就像人们在《游记》中读到的。下面是于连的记述:

将我们的旅行箱放在马背上之后,我们很早就离开村庄。我看见先生对向导发脾气,感到非常吃惊。我问他是怎么回事。先生回答说,他跟向导在士麦那谈妥,他要把我们带到特洛耶平原。可是,路走了一半,他却变卦了,说平原上到处是强盗。先生完全不相信,谁的话也不听。看见他大气越来越大,我跟向导打招呼,叫他到翻译和那位土耳其士兵这边来,请他解释别人对他是怎样说的,先生想参观的平原究竟有什么危险。向导对翻译说,有人对他说,要大批人一起走才不会受到攻击。土耳其士兵对我讲了同样的话。随后,我找到先生,向他重复了他们三人讲的话,而且补充说,我们离前方的小村庄有一天路程,那里有个类似领事的人物,他可以把真相告诉我们。听了这番话,先生平静下来了。我们继续往前走,一直到上面所讲的小村庄那里。我们一到达,他就去找领事。后者对先生说,如果他坚持同这几个人到特洛耶平原去,那确实非常危险。这样,先生不得不放弃他的计划,我们继续前往君士坦丁堡。

我到达君士坦丁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