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四六年四月十四日脱稿于巴黎

一八四六年七月二十八日修改

像云雾、像船只、像阴影……

约伯

由于我无法预料我何时寿终正寝,由于在我这样的年纪余下的日子纯属恩赐之物或者毋宁说遭罪,所以我要作一些说明。

到今年九月四日,我就满七十八岁:现在是离开这个舍我而去、而且我并不留恋的世界的时候了。

以这篇前言开始的《回忆录》,按照我的生涯的自然划分而划分。

令我时时感到窘迫的可悲的需要,迫使我卖掉我的《回忆录》。无人知道,我因为被迫抵押我的坟墓承受了多少痛苦。但是,我这最后的牺牲应该归咎于我立下的誓言和我的行为的始终如一。出于一种也许是怯生生的眷念之情,我视这部《回忆录》为我的密友,我不愿意同它分开。我的意图是将它留给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她可以按她的意愿将它发表或毁掉,今天我这个愿望比任何时候更加强烈。

啊!如果我在离开人世之前,能够找到一个相当富裕、相当有信心的人,将“公司”①的股份赎回,而且不必在我的丧钟刚刚敲响时就将作品付印,那该是多么好呀!有几位股东是我的朋友;好几位是千方百计帮助我的热心人;但是,股份最终也许会卖掉,转让给我不认识的第三者,而他们的家庭利益必定是优先考虑的事情;对于这些人,自然,我的长寿至少是一个损失,如果不是一件令人讨厌的事情的话。总之,要是我还能够支配这部《回忆录》的话,我兴许会将手稿保留而不发表,或者将它的发表时间推迟五十年。

①一八三六年八月二十一日成立了“《墓外回忆录》主权公司”,购买夏多布里昂这部计划完成的作品,并立即付给作者十五万六千法郎,还答应每年另外再付给作者一万二千法郎。

这部《回忆录》是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写成的。因此,我不得不加进一些楔子,描绘我所处的地点,以及故事衔接时支配我的感情。这样,我的不断变化的生活方式相互交错:在我显赫的时候,我会谈到我穷愁潦倒时的困窘;在我的苦难岁月里,我会重温我的幸福时光。我的青春岁月渗透到我的暮年之中,我成熟之年的庄重使我的轻浮岁月变得阴郁,我的太阳的光辉,从日出到日落,互相辉映,互相混杂,使我的叙述显得有点混乱,或者说,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统一。我的摇篮中有我的坟墓,我的坟墓中有我的摇篮;我的痛苦变成快乐,我的快乐变成痛苦,而且在读完这部《回忆录》之后,我弄不清它究竟是一位棕发人还是一位白发人的故事。

我不知道,人们对这种我无法补救的混杂,会感到满意还是不满意。它是我的变化无常的命运的果实:作为写字台,暴风雨常常只给我留下我在海上遇难时的礁石。

人们催促我在有生之年就发表这部《回忆录》的某些章节,但我宁愿躺在我的棺材里说话;那样,我的叙述会伴随那些具有某种神圣色彩的声音,因为它们是从棺材底发出的。如果说我在这个世界经受了太多的痛苦,在另一个世界应该变成一个幸福的亡灵,从香榭里舍透露出来的光线将在我最后的图画上撒布光辉,保护它们:生命于我是不适合的;死亡于我也许更加相宜。

这部《回忆录》是我的偏爱之物:圣博纳旺蒂尔得到上天允许,死后继续写他的回忆录;我不敢奢望得到这样的恩惠,但是我希望变成鬼魂之后能够复活,至少能够改改清样。此外,当永恒用它的双手塞住我的耳朵的时候,在灰尘弥漫的聋子家庭里,我将听不见任何人讲话。

如果说在这本书里面,有哪一部分比其他部分更加令我怀念的话,那就是关于我的青少年时代的那部分,即我一生中最不为人所知的角落。在那里,我唤醒了一个只有我才知道的世界;在这个已经逝去的社会中漫游时,我只碰见往事和沉默;在我认识的人当中,今天还有多少人活着呢?

一八二八年八月二十五日,圣马洛城的居民就重修海塘一事,通过他们的市长给我写信。我赶忙回信;同时,作为对我的善意的交换,我恳求在格朗贝岛①上让给我几尺土地,作为我的葬身之所。此事由于工兵部队的反对,遇到一些困难。我于一八三一年十月二十七日终于收到市长奥维于斯先生的信。他对我说:“你希望得到的海边的休憩之地,将由圣马洛居民怀着晚辈的敬爱之心准备妥当。可是,在此事的操劳之中,夹杂着忧伤的情绪。啊!但愿这个墓地长期空置着!然而,在人世所有东西都要逝去之后,名誉和光荣会长存。”我怀着感激的心情引用奥维于斯先生的这些美好的话:只有“光荣”这个词是多余的。

①格朗贝(Grand-bé):圣马洛城下海边的小岛,退潮时有路与陆地相连。

这样,我会在我如此喜爱的大海边长眠。如果我死在法国以外的地方,我希望我的遗体在第一次下葬之后五十年才运回我的祖国。但愿我的遗骸不要受到剖尸检查的亵渎;希望人们不要劳神,到我冰凉的脑袋和我停止跳动的心脏里寻找我的生命的奥秘。死亡丝毫不能揭示生命的秘密。乘坐驿车奔跑的尸体令我厌恶;轻盈的白骨运送起来方便得多:比诸让它们载负我的烦恼到处奔波,它们在这最后的旅行中不会那么劳顿。

一八一一年十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