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攀上绳梯,他尽量不弄出声来。他仰起头来时格林德尔船长正好往下看。船长恐惧的双眼像巨大的玻璃珠一样突出来。他挣扎着想开口,却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哈尔爬上甲板站在他的面前,他连忙离开船栏朝后退。
浓雾挡住了船长的视线,他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他也不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东西。这玩意儿从头到脚都糊满红色,着上去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它使格林德尔想起“绅士”,但这不可能是他。“绅士”已经淹死了,他还在葬礼上为他念了悼词。眼前的这个在雾中若隐若现的幻影准是他的鬼魂,它回来报仇来了。船长忽然感到后悔,他侮辱过“绅士”,还威胁说要给他一顿鞭子。
哈尔爬上船舷,透过血面具,他的双眼在冒火。他看着船长,把船长吓得魂飞魄散。格林德尔一边朝后退一边嘟哝:“不,不?”“不,不!不要。”
其他水手正好爬上甲板来观看这场滑稽戏。哈尔张开双臂,好像马上就要从他站立的船舷上飞下来扑向他的敌人。船长还在朝后退。厨子正好晾了一锅热粥在那儿,船长在锅边上绊了一跤,把那锅糊里糊涂的东西溅得到处都是。
他赶紧爬起来,退到通他房间的扶梯口。
跟哈尔拉开距离以后,他觉得稍微安全一点了,于是,怒冲冲地吼叫起来。
“你,不管你是谁,给我从栏杆上下来。你不下来,我就开枪把你打下来。”说着,他伸手到后面去摸左轮枪。
没等他摸到枪,哈尔就抓住一根从主帆桁顶吊下来的帆耳紧索荡下来。
浓雾遮没了绳索。船长只见一团模模糊糊的东西像撒旦的小鬼似地从半空直朝他飞去。
他恐怖地嗥叫一声,拔腿顺着扶梯往下逃,匆忙中踏错一脚,连滚带爬地轱辘到梯底,爬进屋,锁上门。
他抖抖索索地躺在床上,心惊胆战地盯着房门。一个能在空中飘荡的幽灵当然也能穿过一扇上了锁的门。它也许会穿过舷窗,哎呀,有扇舷窗还开着。他爬起来要去把它关上,正在这时,他听到一种古怪的声音。
甲板上传来阵阵大笑。他的手下人全都在狂喜地尖叫。什么事这么好笑?
他侧着耳朵想听到片言只语。有人在喊:“亨特,好小伙子!”“你把他吓得半死。”“该给那横行霸道的恶棍一顿教训。”“为哈尔三欢呼!”
船长不再颤抖。他揩掉额角上的汗珠,盛怒使他浑身冰凉。
这么说,他们是在耻笑他。他刚才看见的那玩意儿不是鬼魂,那确确实实是亨特本人。那怎么可能呢?他已经把亨特作为死亡人员记录在航海日志上,已经把他埋葬了。此刻,航海日志就摊开在桌面上,有关这件事的记载
就在眼前:
水手哈尔·亨特因自己的疏忽和愚蠢而丧命。今天,在举行了一切必要的殡丧仪式后,被投入大海,尽管他并无资格获此殊荣。
瞧,他已经死了,安葬了,消失了。但是,他却还活着。此刻,他正在甲板上。该定一条规则来禁止这一类事情。一个已经被作为死人记录在航海日志上的人是没有权利再回来的。这是违反纪律的,应该受到惩罚。
船长曾满意地在航海日志上记下了这件事。
现在,他不得不懊丧地把它划掉。这样一来,这一页看上去就很难看了,这全都怪哈尔,为此,他必须受到惩罚。船长怒火中烧,受伤的自尊心煎熬着他。他们竟敢耻笑他,呃?好,他要看看谁笑到最后。
他拔出左轮枪,检查了枪膛,肯定里头已装满了子弹。在这艘船上,他是唯一带枪的人。想到这一点,他马上神气起来,觉得自己十分了不起。他从来也没想过,只有懦夫才会用枪去对付手无寸铁的人们。
仗着这支枪,他才有可能迫使般上的人对他唯命是从。他得拿哈尔杀鸡儆猴,好让船上的人都记住这可怕的教训。这家伙一定要挨一顿皮鞭,要把他打得体无完肤。杀人鲸号惩罚水手通常打40鞭——这回要抽他80鞭。等哈尔挨完这顿鞭子,船长在航海日志上记下这件事时,心里该有多么舒坦!
干嘛不现在就把这事儿写下来?这样一来,他就非把这事儿干了不可,什么也拦不住他了。他必须这样干,因为已经在航海日志上记下来了呀。于是,他写道:今日,水手亨特因犯公开藐视已确认之权威的罪过,受鞭笞80下。
好啦,白纸黑字,已经写上了,这一回呀,他可再不会把它划掉了。这一定要执行,而且,马上就执行。
船长咬牙切齿地下定了决心。他打开房门,握着枪,踏上了升降梯。走到梯顶,他把门推开一道窄缝往外张望。
水手们正把哈尔·亨特扛在肩膀上绕着甲板游行。他们大笑、欢呼,高喊着:“亨特万岁!”
船长那张胡子拉碴的脸上露出狰狞的笑,他用左轮枪瞄准那个死里逃生的人的头顶。
他扣动了板机。子弹呼啸着飞过水手们的头顶,砰的一声打中了主桅杆。
人们停止了欢呼,哈尔被摔在甲板上。一些人往水手舱里躲,另一些人躲到桅杆后面。
看见开枪产生了效果,船长得意洋洋、大摇大摆地走上了甲板。他是这艘船的不折不扣的主宰,这种感觉使他忘乎所以。
“布鲁谢尔!”他吆喝道,“上前一步走!”
那位前职业拳击手走上前去,卑躬屈膝,活像饭馆里的小跑堂。“我可什么也没干,阁下。”他盯着船长的枪说。
“把那家伙的手脚张开给我捆起来!”
“什么家伙?”
“绅士。”
人群中响起愤怒的窃窃私语。布鲁谢尔犹豫不决地站着。二副在想方设法拖延时间。
“容我禀告,阁下,”他说,“被鲸鱼吃进肚里的那个人——他的遗体还在小船上。我们是不是先给他举行葬礼?”
“他的葬礼已经举行过了。叫‘帆佬’用块帆把他包起来缝上,扔进海里。”
外号叫“帆佬”的那个人退下去执行这一令人不愉快的任务。他叫做“帆佬”是因为他的工作是管理船上的帆。
船长坚决不肯转移目标,“布鲁谢尔,听到我的命令了吗?”
二副试图再次阻挠。
“阁下,亨特这家伙给我们带回来一条大鲸鱼呢。足足100多桶油哇,阁下。他单枪匹马把这么大一条鲸鱼弄回来了。“
船长勃然大怒。他又打了两枪。水手们赶紧卧倒在甲板上,躲开那嗖嗖飞过的子弹。
“什么!”他大叫,“我难道该咨询我的手下人,让他们指教我吗?如果我再次开枪,那可就不是打着玩儿的了。你,”他用枪点着布鲁谢尔,“你要是不执行我的命令,就要成为我的枪靶。把‘绅士’给我捆起来!”
布鲁谢尔还在犹豫,如果不是哈尔挺身而出。船长可能已经把那些威胁话变成了事实。
“你最好还是按照他指示干。”哈尔说着把脸贴着主桅杆,双臀向前伸出抱着桅杆,双腿叉开支撑着身体。布鲁谢尔把他的双手捆在一起,这样,挨打的人就被牢牢地固定在桅杆上了。船长从一个杂物柜里抽出那根猫九尾鞭,塞在布鲁谢尔手中。
“80鞭!”他命令道。
水手当中再次响起愤懑的咆哮。科学家斯科特挤出人群面对格林德尔船长说:
“般长,我可不可以跟你说句话——私下里说?”
“不能等这事儿完了再说吗?”
“我恐怕不能等,”斯科特说着,抓着船长的胳膊把他带到船后一个避开众人的地方。
“船长,我是这条船的乘客,不是你手下的船员,所以,你应该允许我跟你开诚布公地谈话。我愿诚恳地劝你不要鞭打这个人。鞭笞属于过去那个时代——是当今的海事法所禁止的。”
“还是让我来告诉你吧,”船长怒冲冲地说,“这条船属于过去那个时代,我也一样。在船上,法律一直是由我制定的,我想保留这种立法权。如果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话,那你是在白费口舌。”
“我还没说完,”斯科特说,他竭力使自己的嗓音显得理智和彬彬有礼。
“亨特可能是太傲慢无礼——但我觉得,你还是可以原谅他。因为他为你干了一件十分了不起的大事。”
“为我干了一件十分了不起的大事?什么事?”
“他把这条大鲸鱼带回来了。他实在是立了一大功呀。你心里清楚,这条鲸鱼几乎值3000英镑,这钱大部分是你的,剩下的由水手们平分。他们很高兴,而哈尔自然也就很受他们的爱戴。你却要让他吃鞭子,这,我想他们是不会容忍的。”
船长那张埋在乌黑的胡子茬下的脸气得通红。“你这是在威胁要造反吗?
知道吗,单单为这,我就可以把你铐起来。你是乘客,但你得记住,我才是这条船的主人,我不但管船员,也管乘客。我劝你还是让你嘴巴里的那根舌头放规矩点儿。“
“我是在尽可能客气地跟你说话,”斯科恃说。他还能说些什么来打动这个顽固的蛮不讲理的家伙呢?也许,可以试试激将法?“我知道,你是主人。我还知道,你刚强有力,即使不拿枪,也敌得过船上任何一个人。”
“光是敌得过?”船长厉声说,“我比他们厉害多了。就是一比一的角斗,般上没有一个人不被我打翻在地的。”
“亨特也一样吗?”
船长开始上当了。
“什么,你说亨特?我赤手空拳也能把他撕成两半。”
“啊,你说得多好啊!”斯科特惊叹道,假装对船长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才像条汉子呢。不用枪,像你这样的好汉是不需要用枪的。你可以把枪留在房里。这样做,你根本不会害怕。要害怕,那就不是你了。”
“害怕?”船长嘲弄地说,“我要让你瞧瞧,我多么害怕那小子。”
他拔出左轮,走下舷梯,回他的房间去。返回甲板时,他没带枪。他大摇大摆地走上甲板,踱到主桅杆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