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李特维诺夫在伊琳娜家里遇到的客人真不少。屋角的一张牌桌旁坐着三位上次去野餐的将军:肥胖的、爱激动的以及谦逊的,他们正在玩牌,无论是发牌、拿被吃的牌,还是打梅花,出方块时那副不可一世的派头,没有一句人类的语言能够描绘出来……完全是一副国家要人的派头。aux bourgeois跟他们不同,打牌的时候总要说点小故事,讲些俏皮话,将军老爷们却只在最必要的时候才讲上几个字。胖将军只有在两次分牌之间才精力充足而清晰地说:“Ce satané as de pique!”在众多的女客中,李特维诺夫认出几个参加野餐的贵妇,不过也还有些是他未曾见过的。其中有一个老得像马上就要散架似的,可她仍扭动着裸露的、可怕的、暗灰的双肩,而且,还用扇子半遮着嘴,那两只全然是死气沉沉的眼睛懒洋洋地乜斜着拉特米诺夫,他对她很殷勤:上流社会非常尊重她,因为她是叶卡杰琳娜女皇王朝最后的一个女官。窗旁,打扮成牧女的是Ⅲ.伯爵夫人,“黄蜂女王”,她的周围簇拥着一群年轻人,其中有一个著名的富翁,美男子费尼可夫,他那傲慢的举止、非常平坦的头颅,以及脸上那副酷似布哈拉汗国的可汗或是罗马的哈利奥加帕尔的冷酷的、兽性的表情,使他非常突出。另一位贵妇,也是一位伯爵夫人,由于她简短的名字“丽莎”而著名,她正跟长着一头金色长发、脸色苍白的“招魂师”在交谈。一旁立着的绅士,也是脸色苍白,长发,意味深长地微笑着:这位绅士也相信招魂术,但他还搞预言,他根据《启示录》和犹太传经预言各种奇事,可是没有一次应验——但他并不在意,还继续不断做出预言。那位惹得波图金大发雷霆的天才正坐在钢琴后面,一只手漫不经心地弹奏着和声,d'une main distraite,心不在焉地打量着周围。伊琳娜坐在长沙发上,两旁是珂珂公爵和X.夫人,她曾是有名的美人,全俄罗斯的才女,可是很早以前就变得干瘪瘦小,身上一股植物油和走了味的毒药的味道。伊琳娜见到李特维诺夫立刻涨红了脸,站了起来,等他走过来,便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她身上是一袭黑色纱衣,缀着隐约可见的金饰,她的双肩透出暗白色,也是苍白的脸上刹那间布满红晕,闪耀着胜利的美,但也不仅仅是美:一种隐蔽的、近乎嘲弄的喜悦,在她半张半闭的双眼里闪现,在她唇边和鼻翼旁微颤……

拉特米洛夫走近李特维诺夫,跟他客套几句,完全不带平时的玩笑态度,然后将他介绍给三两位贵妇:形容枯槁的老妇、黄蜂女王、伯爵夫人丽莎……她们相当欣赏他。李特维诺夫虽然并不属于她们这个小圈子……但他长得不错,甚至很好看;他那年轻动人的面貌引起了她们的注意。不过,他并不会牢牢吸引住这种对他的注意,因为他不善于交际,而且觉得有些不安,何况此刻胖将军正死盯着他瞧呢。这呆滞沉重的目光仿佛在说:“哎哟!文人!自由思想者!终于爬到我们这儿来了,请递过小手来吧。”伊琳娜替李特维诺夫解了围,她非常巧妙地把李特维诺夫安排在屋角,靠门,在她稍后一点的地方。她每次跟他说话都要朝他回过头来,于是他每次都能欣赏她那美丽的头颈的曲线,吸着她那美发散发出的幽香。一种深深而平静的感激之情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脸。他不能不承认这微笑、这眼神表示出来的正是感激之情,而他自己心头也激起这同样的感情,他觉得又惭愧,又甜蜜,又恐惧……同时,她似乎一直想说:“嗯,怎么样?他们怎样?”尤其当在场的什么人说了什么鄙俗的话,做出什么鄙俗的事的时候(而在晚会上这种情况发生了不止一次),李特维诺夫更能清楚地听到这个无声的问题。有一次,她简直忍不住了,高声笑了起来。

伯爵夫人丽莎,是个极其迷信的妇人,爱好一切不平常的东西,她正在跟那个金发招魂师大谈特谈什么尤玛,自己会转动的小桌,自己会奏曲子的手风琴等诸如此类的东西,最后她还问他,有没有什么动物能接受催眠术。

“至少有一种动物是可以的,”珂珂公爵从远处应声回答,“您总认识米里万诺夫斯基吧?他们当着我的面把他催眠催睡着了,他还打呼噜呢。真的!”

“您真恶毒,mon prince。我说的是真正的动物,je parle desbêtes……”

“Mais moi aussi,madame,je parle d'une bête……”

“真正的动物也行的,”招魂师插话道,“譬如说虾吧:它们非常敏感,很容易使它们直挺挺地昏厥过去。”

伯爵夫人大为惊讶。

“什么?虾!真的吗?哦,这可太有趣了!我可真想见识见识!路仁先生。”她掉过脸去,对一个年轻人说,这人有一副新雕的木偶那样僵板的脸孔,还有一个僵硬的领子(他因为尼阿加拉河和努比亚尼罗河的水珠曾经溅湿过他这副冷面孔和这个硬领子而闻名,虽说他对自己的游历一点也记不起来了,他爱的也只不过是俄国的俏皮话……),“路仁先生,劳驾您替我们弄一只虾来。”

路仁先生龇着牙笑了一笑。

“是要活的,还是要快点?”他问。

伯爵夫人不懂他的意思。

“mais oui,虾,”她又重复一遍,“une écrevisse。”

“怎么,要什么?虾?虾?”Ⅲ.伯爵夫人厉声地插进来说。维尔第先生没有来使她很生气:她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伊琳娜不邀请这位最可爱的法国人。这个老古董早就糊涂了,再加上耳聋,只能摇摇头。

“Oui,oui,vous allez voir。路仁先生,劳驾……”

这位青年旅行家鞠躬告退,但立刻就回来了。他身后跟着一个笑得咧开了嘴的侍者,手里端的盘子里盛着一只黑色的大虾。

“Voici,madame,”路仁扬声说道,“现在可以动手术了。哈,哈!哈!”(俄国人说了俏皮话,总是自己先笑的。)

“嘻、嘻、嘻!”珂珂公爵是个爱国者,而且是一切国粹的保护人,因此也就宽容地笑了起来。

(请读者们不要惊讶,也不必生气:当你坐在亚历山德拉戏院的池座里,为周围的气氛所感染,谁能保证自己不会对一些更糟糕的俏皮话鼓掌呢!)

“Merci,merci,”伯爵夫人喃喃地说,“Allons,allons,Monsieur Fox,montrez nons a.”

侍者把盘子放在一张小圆桌上。客人们微微地挪动了一下,有几个伸长了头颈,唯有围着牌桌的几位将军仍然不动声色,保持着原来庄重的姿势。招魂师搔乱了自己的长发,皱皱眉头,走近小桌,双手开始在空中比划起来:大虾昂然竖起,向后倒退,高举两只大钳。招魂师又重复了一次,而且加快了动作,可大虾依旧昂然不动。

“Mais que doit-elle donc faire?”伯爵夫人问。

“Elle doa rester immobile et se dresser sur sa quiou.”福克斯先生美国口音很重地回答说,在盘子上痉挛地抖动着十指。可是催眠术不起作用,虾仍然在爬动。招魂师宣称他精神不济,悻悻地离开了小桌。伯爵夫人开始安慰他,说即便是尤玛先生有时也会遇到类似的失败……珂珂公爵证实了她的话。《启示录》和犹太传经的专家偷偷地走近小桌,用手指朝虾迅速而有力地一指,他也想来试试自己的运气,但是没有成功:这只虾一点昏厥的迹象都没有。于是把侍者叫了进来,命他把虾拿走。他仍旧是笑得咧开了大嘴照办,听得见,他在门外忍不住笑出声来……后来在厨房里über diese Russen大加嘲笑。当人们对虾施用法术的时候,天才音乐家继续弹着忧郁的曲调,可是他不知道会有什么效果,于是弹起了自己那曲永远不变的华尔兹,当然啰,他受到了很多恭维话。X.伯爵,我们这位无与伦比的天才音乐家(见第一章),为好胜心所驱使,也来“说”了一段他自己创作的小曲,其实是原封不动地剽窃了奥芬巴赫。小曲里有一个俏皮的叠句:“Quel oeuf?quel boeuf?”几乎使全体贵妇的脑袋一个个都左右摇晃;有一位甚至轻轻地哼了起来,然后不由自主众口一致说:“Charmant!charmant!”伊琳娜和李特维诺夫交换了眼色,于是那隐秘的嘲弄的表情又掠过她的唇边……几秒钟后,当珂珂公爵,这位贵族利益的代表与维护者,忽然想起要对这位招魂师谈谈自己的观点,她脸上的这种表情就更强烈,甚至带有几分幸灾乐祸的味道了。珂珂公爵当然很快就说出他的关于私有财产制在俄国已经动摇了之类的名言,然后当然又攻击民主派。招魂师身上的美利坚热血起了作用:他开始辩论起来。公爵照例是马上就扯开嗓子大叫大嚷,根本不去列举自己的论据,只是一个劲儿地再三重复:“C'est absurde!cela n'a pas le sens commun!”百万富翁费尼可夫不分青红皂白,张嘴就是骂人的粗话。犹太传经学者尖着嗓门抱怨,Ⅲ.伯爵夫人也颤颤抖抖地说了起来……总而言之,此地掀起了一阵奇怪的喧嚣,跟古巴廖夫那儿几乎一样,只不过没有啤酒和烟草的浓雾,每个人的衣着比较好而已。拉特米洛夫设法让他们平静下来(将军们已经表示不满,可以听见包里斯的叫声:“Encore cette satanée politique!”),但是他没有成功。这当口有一位洞悉一切而说话温和的显贵挺身出来,试图le résumé de la question en peu de mots,也失败了。的确,他说得慢吞吞的,又一再重复,显然,他对争执的不同意见既没有听明白,又不理解,因而毫无疑问他自己也不清楚la question究竟在哪里,所以不可能有别的结果。何况伊琳娜还在暗自故意挑拨争论双方,教唆他们互相攻击呢,她时时瞧瞧李特维诺夫,对他微微点头示意……可他像着了魔似的坐着,什么也听不进去,一心等待着这一双明媚的眼睛又在他面前闪耀,等待着这张苍白、温柔、含着恶意而又极端美丽的面庞在他面前浮现……这番论争最终以贵妇们的抗议而告终……拉特米洛夫请天才音乐家再表演一下他的小曲,而天才又开始弹奏自己的华尔兹……

李特维诺夫一直坐到深夜,比别的客人走得都迟。整个晚上的谈话内容涉及面很广,任何一个稍有兴趣的话题都被小心翼翼地避开。将军们结束了那场隆重的牌戏,又隆重地加入谈话:这班国家要人的影响立刻表现出来。他们谈到巴黎“半上流社会”的名流,似乎大家很熟悉她们的名字和才艺,还谈到萨尔杜最新的剧本、阿波的小说、巴提演的《茶花女》。有人建议玩玩“秘书”的游戏——au secrétaire,但是也没有什么效果。答案都平淡无奇,还有不少文法错误。胖将军说,有一天他遇到一个问题:“Qu'est-ce que 1'amour?”他回答“Une colique remontée au coeur”,说罢自己立刻干巴巴地大笑起来。干瘪老太婆挥扇打他的手,这个猛烈的动作使她额头落下一块白粉。干瘪老太婆谈到斯拉夫的王公们,谈到在多瑙河流域传教的必要性,但是得不到任何反应,只发出一声恨恨的声音,不再吭声了。实际上谈得最多的是关于尤玛,连“黄蜂女王”都讲,有一次觉得有几只手摸她,她看到了手,并且把自己的指环戴在一只手的指头上。伊琳娜确实获得了胜利:李特维诺夫尽管努力去注意他周围的交谈,但依旧不能从这全部毫无联系又无生气的清谈中撷取一句真诚的话、一丝有道理的思想、一件新的事实。在他们的惊叹与欢呼之中听不出是真动感情,在他们的否定之中也感觉不到激情,只是为了惧怕可能的损失,才偶尔从虚假的爱国义愤、伪装的轻蔑、淡漠的假面具下,用哭泣似的声音诉苦,还咬牙切齿地说出几个没世难忘的名字……在这群废料与糟粕里,哪儿有一滴活水!占据这些脑袋和这些心灵的是何等陈旧、何等无用的胡言乱语,何等恶劣的卑微琐事。同时,这一切,不仅是今天一个晚上,不仅仅是在社交界,而且也在家中,充塞着他们全部的时间与岁月,占据着他们生存的全部广度与深度!无论如何,这是多么的愚昧啊!他们根本不能理解:人的生命依靠什么,又怎样使它美好起来!
伊琳娜跟李特维诺夫告别时,又紧握住他的手,意味深长地低声说:“嗯,怎么样?您满意吗?看够了吗?好不好?”他一言不答,只是对她平静而深深地鞠躬。

屋里只剩下伊琳娜和丈夫,她正想走到自己的卧室去……他唤住了她。

“Je vous ai beaucoup admirée ce soir madaмe,”他喃喃地说,抽起一支香烟,斜倚在壁炉上,“vous vous êtes parfaitement moquée de nous tous.”

“Pas plus cette fois-ci que les autres.”她冷冷地回答。

“请问如何理解?”拉特米洛夫问。

“随便。”

“呣。C'est clair。”拉特米洛夫用小手指甲像猫一般小心谨慎地弹去烟灰,“哦,顺便说说!您这位新相识——他是怎么称呼的?……李特维诺夫先生——想必是有过人的才智。”

听他提到李特维诺夫的名字,伊琳娜迅速地转过身来。

“您到底想说什么?”

将军冷冷一笑。

“他一直保持沉默……显然是怕有损他的名誉。”

伊琳娜也冷冷一笑,但这一笑与丈夫的完全不同。

“正像俗话所说:讲话不如沉默……”

“Attrapé!”拉特米洛夫装出一副温顺的样子说道,“不开玩笑啦,他长得挺漂亮。这样一种……专心一致的神情……而且仪表堂堂……是的。”将军整整领带,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胡髭,“他,我猜想,跟您另一位朋友波图金先生一样,是共和主义者吧,那一位也是一个寡言罕语的聪明人。”

伊琳娜的双眉在一对睁大了的明亮的眼睛上慢慢地皱了起来,嘴唇紧闭,微微撇着。

“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瓦列里昂·符拉基米洛维奇?”她仿佛同情似的说,“不过您这是在放空炮……我们不是在俄国,没人听您的话。”

拉特米洛夫微微一震。

“这可不光是我一个人的看法,伊琳娜·巴甫洛芙娜,”他突然用一种喉音说起话来,“别人也发现这位先生像是烧炭党党员。”

“真的吗?这些别人是谁呢?”

“呣,包里斯吧,譬如说……”

“什么?连他这种人也有必要表示自己的看法吗?”

伊琳娜好像被冷气所逼似的把肩膀抖动了一下,她用指尖轻轻地抚摸着双肩。

“这种……呣,这种……就是这种人。请允许我告诉您,伊琳娜·巴甫洛芙娜,您好像发怒了。可是您自己知道,是谁在发怒……”

“我发怒了?什么原因?”

“不知道,也许我的话使您不高兴,因为我提到……”

拉特米洛夫踌躇了。

“提到什么?”伊琳娜疑问地重复了一遍,“嗳,请别来讽刺,快点说。我疲倦了,想睡觉。”她从桌上拿起蜡烛,“提到什么……”

“提到了这位李特维诺夫先生嘛。因为现在已经毫无疑问,您非常关心他……”

伊琳娜举起那只拿烛台的手,直到火焰齐她丈夫的脸——然后注意地几乎是怀着好奇看了看他的眼睛,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您这是怎么啦?”拉特米洛夫问,皱起了眉头。

伊琳娜还是笑个不停。

“这算什么?”他又问,跺了跺脚。

他觉得自己受了侮辱,受了伤害,而同时,这个如此随便而大胆地站在他面前的女子的美貌又使他不由自主地倾倒……她在折磨他。他一切都看见了,看到她全部的魅力,甚至连紧握着沉重的暗色青铜烛台的纤纤指尖,那秀气的指甲上的玫瑰色的闪光——连这一点闪光也没能逃过他的眼睛……同时被侮辱的感情更深地渗透了他的心。但伊琳娜还在笑个不停。

“怎么了?您?您妒忌了吗?”她终于说话了,而且掉过身去背对着丈夫,离开了房间。“他妒忌了!”——门外传来她的声音,接着又响起了她的哈哈大笑。

拉特米洛夫阴郁地目送着自己的妻子——即便此刻,他也不能不发现她那体态和举止的迷人的端庄——于是他把香烟在大理石壁炉上狠狠地压碎,然后扔得老远。他的面颊突然发白,下巴一阵痉挛,眼睛呆板而又凶残地扫射着地板,仿佛在寻找什么……一切优雅的表情统统从他脸上消失。当年他鞭笞白俄罗斯的农民时,脸上一定也是这副神情。

而李特维诺夫已经回到自己房间,坐在桌前,双手捧头,久久动也不动。后来他终于站了起来,打开抽屉,拿出文件包,从里面口袋里掏出一张达吉雅娜的照片。她的脸似乎变得又丑又老,照片上总是这样——她正忧愁地望着他。李特维诺夫的未婚妻是俄罗斯血统,淡褐色的头发,有些胖,脸上的线条比较粗,但是一双聪明的、浅褐色的眼睛里含有一种非常善良温顺的神情,在她那柔和白净的额头上,似乎经常闪耀着阳光。李特维诺夫久久地盯着照片看着,然后轻轻地把它推开,又用双手抱住头。“一切都完了!”他终于轻声说道,“伊琳娜!伊琳娜!”

他唯有现在,唯有这一瞬间,才明白自己是无可挽回地、疯狂地爱上了她,从古堡再度重逢的那一天起便爱上了她,而且从未停止爱她。可是,倘或有人在几小时前对他这么说,他会感到惊讶,会不相信,而且会发笑的!

“可是达妮雅,达妮雅,我的天!达妮雅!达妮雅!”他痛心地反复叫着;但是伊琳娜的倩影——穿着一件丧服似的黑色纱衣,大理石一般洁白的脸上散发着胜利的光辉——又顿时出现在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