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李特维诺夫没有遵守自己的诺言——晚些时候再去,他想最好还是推迟到明天再去看她。快十二点的时候,他走进这个过于熟悉的客厅,他发现只有两个年幼的公爵小姐——维克托琳卡和克列奥帕特琳卡——在家。他先向她们问好,然后问,伊琳娜·巴甫洛芙娜的病好点没有,可不可以见到她。

“伊琳诺奇卡跟妈妈出门了,”维克托琳卡回答;虽说她有点口齿不清,但是比妹妹胆子大一些。

“怎么……出门了?”李特维诺夫重复了一句,他的心灵深处似乎有什么轻轻地颤动起来,“难道……难道……难道她到这个时候还没有来教你们,不给你们上课?”

“伊琳诺奇卡以后再也不给我们上课了。”维克托琳卡回答。

“以后再也不上了。”克列奥帕特琳卡跟着她说了一句。

“你们的爸爸在家吗?”李特维诺夫问。

“爸爸不在家,”维克托琳卡接着又讲,“伊琳诺奇卡不舒服:她哭了整整一夜,哭呀……”

“哭?”

“是的,哭……叶戈罗芙娜对我说的,她的眼睛通红通红,全都肿啦……”

李特维诺夫在房间里来回踱了两次,浑身微微颤抖,仿佛受了寒,然后回到自己的寓所。他此刻的感觉正像是一个站在高塔顶上朝下眺望的人:他的五脏六腑都麻痹了,头昏脑涨。一种茫然若失的惶惑,一个接一个像耗子般跑过的想法,模模糊糊的恐慌和默默的期待,还有一种奇特的甚至幸灾乐祸的好奇心,一种哽噎在喉头不能流泪的苦痛,唇边嘴角勉强浮现出空虚的苦笑,还有那祈求,既无意义又无对象……啊,这一切是多么残酷,多么有损自尊的屈辱啊!“伊琳娜竟不愿意见我,”这句话在他心中不断萦回,“这是明摆着的;但是为了什么?在那个招灾惹祸的舞会上究竟能出什么事?怎么可能突然出现这么大的变化?这么突如其来……(人们经常看到,死亡总是来得很突然,但是无论如何不能习惯于死亡的突然性,总觉得它是不可理解的。)也没有让人给我捎个话,就是不想跟我明说……”

“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一个人的声音在他耳边紧张地说道。

李特维诺夫吓了一跳,看见自己的仆人站在面前,手里拿着一封信。他认出了伊琳娜的笔迹……他还没有拆开信封,就预感到不幸,于是低下了头,耸起肩膀,好像要抵挡打击似的。

他终于鼓起勇气,一下子撕开信封。一张小小的信笺上写着下面的字句:

原谅我吧,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我们之间的一切全完了:我将迁居彼得堡。我心里非常沉重,然而事已如此。看来,这是我的命中注定……啊,不,我并不想为自己分辩。

我的预感应验了。原谅我,忘了我:我配不上您。

伊琳娜

请大度宽容:不要来找我。

李特维诺夫读完这几行字,慢慢地倒在沙发上,仿佛有人当胸给了他一拳。他让那张纸条落下去,再拾了起来,又读了一遍,悄然说了一声“迁居彼得堡”,又让纸条落到地上就算了。他心里反倒宁静了,他甚至反过手去把头底下的枕头弄得舒服一些。“被打死的人不会再感到痛苦,”他想,“怎么来的也怎么去……一切都很自然:我早就料到了……(他是在欺骗自己:他从来没有料到会有这种事。)哭了?……她哭了?……她有什么好哭的?她压根儿就不爱我!不过,这是可以理解的,而且符合她的性格。她,她配不上我……瞧她说的(他苦笑一声)!她自己原先不知道,她蕴含着多大的魅力,嗯,可是一到舞会上就明白了它的影响,那她怎么还能停留在一个微不足道的大学生身边呢……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这当儿他回忆起她那些温存的话,她的微笑,还有那一双眼睛,那双令人难忘的、他再也不能看见的眼睛,当他俩四目相视时,它们是那样愉快而舒畅。他又记起那迅速而羞涩的热吻——于是他突然痛哭起来,抽抽噎噎地、疯狂地、充满恶意地哭着。他翻过身去脸朝下,哽咽着,使自己憋得喘不出气来,带着疯狂的快感,仿佛渴望要撕裂自己和所有周围的一切,他把滚烫的脸埋在沙发的枕头里,而且用牙咬它……

唉!李特维诺夫前一天看见的那位坐在车里的先生,正是奥西宁公爵夫人的堂兄,富豪,宫廷高级侍从列辛巴赫伯爵。伯爵是个很有毅力,而且善于逢迎的人,他刚一发现伊琳娜引起了某些显要人物的注意,刹那间马上考虑到“mit etwas Accuratesse”,从这件事里能得到好处,于是立刻订出了自己的计划。他决定采取拿破仑式的迅速行动。“我要把这个出众的姑娘接到自己家里去。”他这样盘算,“弄到彼得堡,让她做我自己的,见它的鬼,就算是部分产业的继承人也行。好在我又没有子女,她总算是我的外甥女嘛,我的伯爵夫人一个人也很寂寞……客厅里有一张俊俏面孔,总要令人愉快些……对呀,对呀,就这么办,es ist eine Idee,es ist eine Idee。”应当把她的父亲迷糊住,骗骗他们,让他们大吃一惊。“既然他们穷得连饭也吃不上,”伯爵已经坐在马车里向狗广场驶去,一面仍旧按自己的思路往下想,“大概不会固执。再说他们又不是重感情的人。还可以送给他们一笔钱。可是她呢?她也会同意的。蜜总是甜的……她昨天已经尝到了甜头……就算我是在异想天开,让他们利用去吧……这些愚蠢的家伙。我要对他们讲:如此这般,你们决定吧。否则我就另找一个;找个孤儿——更方便些。行或不行,二十四小时之内答复,und damit Punctum。”

伯爵就带着这一番话来到公爵面前,前一天晚上在舞会上,他已经对公爵说好要来拜访他。有关这次访问的后果,似乎不值得多加传播。伯爵并没有失算:公爵和公爵夫人确实不仅没有固执,还拿到一笔钱,伊琳娜也确实同意了,而且没有超过指定的期限。然而要她跟李特维诺夫断绝关系可并不容易,她爱他,派人送给他一封短柬以后,差点病倒,一直不停地哭泣,人又瘦又黄……但是尽管如此,一个月以后,公爵夫人就把她送到彼得堡,安顿在伯爵夫人家,托伯爵夫人照顾她。这位妇人心地非常善良,但是她的智慧跟小鸡差不多,外表也像小鸡。

李特维诺夫当时就离开了大学,回到乡下父亲家里。日复一日,他的创伤逐渐愈合。起初,他一点也没有得到伊琳娜的消息,而且他也避免谈到彼得堡以及彼得堡社交界的事。后来渐渐地传来了关于她的流言,不算坏,但相当奇特,对她议论颇多。奥西宁公爵小姐的名字上笼罩着光辉,有着特殊的印记,甚至在外省的上流圈子里也越来越常常被人提起。人们谈到她的名字时仿佛某个时候提起沃罗丁斯卡娅伯爵夫人一样,怀着好奇、尊敬和妒忌。后来,又传来她嫁人的消息。不过李特维诺夫并没有对这最后的新闻予以注意:他已经是达吉雅娜的未婚夫了。

现在,读者肯定会理解,当李特维诺夫惊呼一声“难道是她!”时,他心中回想起的是什么事情了,那么让我们再回到巴敦,重新接上被我们中断的这个故事的线索。

10

李特维诺夫很晚才睡着,而且只睡了一小会儿:太阳刚刚升起他就起床了。从他窗口可以望见幽暗的群山之巅,在清晰的天空里逐渐变成滋润的深红色。“树林里空气一定非常清新!”他心里想,于是赶快穿上衣服,漫不经心地瞟了花束一眼,一夜过来它更加怒放了;他拿起手杖,朝“古堡”后面著名的“峭壁”走去。清晨有力而安详地抚爱着他。他精神饱满地呼吸着,精神饱满地走动着。他的每条血管里都充满了青春的健康,仿佛是大地自动地把他两只轻快的脚弹上去。他每走一步都感觉到越来越自在,越来越欢快:他走在满缀露珠的树荫下,遍地大粒沙子的小道上,沿着枝头满是春天翠绿的嫩叶的云杉林。他不时自言自语着:“多美啊!”突然听见两个熟悉的声音:他朝前望去,看见渥罗希洛夫和庞巴耶夫迎面走来。他感到非常厌恶,于是像学生躲开老师一样闪到一旁,钻进树丛……“上帝啊!”他祈求着,“把这些同胞引开吧!”在一瞬间,只要让他们别看见他,他似乎无论花多少钱都在所不惜……他们也真的没有发现他:上帝把他们引开了。渥罗希洛夫正在用自己那种士官生的得意扬扬的声调,对庞巴耶夫解说哥特式建筑“各阶段”的区别,而庞巴耶夫仅仅是赞同地唯唯答应。看得出来,渥罗希洛夫早就在用自己的“各阶段”折磨着他,而这位好心肠的热心人有点听厌了。李特维诺夫咬着嘴唇,伸长脖颈,久久地倾听着远去了的脚步声;那忽而是喉音,忽而是鼻音的抑扬婉转的教导式的谈话一直说个没完;终于一切都沉寂了。李特维诺夫叹了一口气,离开自己埋伏的地方,再往前走去。

他在山上逛了约莫三个小时。时而离开小道,从这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上,偶尔在溜滑的青苔上走上一段路,有时坐在橡树或是山毛榉下的断岩残壁上,在长满野蕨的小溪的潺潺流水声里,在树叶的令人安心的沙沙声中,在孤独的鸟的嘹亮歌声里,畅想联翩。一阵轻微然而愉快的睡意向他偷偷袭来,仿佛从身后将他拥抱,他真的要蒙眬睡去……但突然微笑着,睁开眼睛一瞧:森林和林中空气金光灿然,青翠欲滴,怡然涌进他的眼帘——他又微笑着,又合上了眼睛。他想进些早餐,便朝“古堡”走去,那里只需几文钱就能买到一杯很好的牛奶咖啡。城堡前面的平台上有许多白漆的小桌,他在其中的一张桌前还未坐定,就听见一阵马匹的沉重的响鼻声,出现了三辆轻便马车,从车上走下一群贵妇和男伴……李特维诺夫顿时认出他们是俄国人,尽管他们都说法语……也正因为他们说着法语。贵妇们的衣着打扮讲究豪华,男士们穿着崭新的礼服,然而紧箍在身上,还带卡腰,这在我们时代已不很常见。裤子是灰色带花点的,头上是绝顶光滑的城里人戴的礼帽,短小的黑领结紧紧拴在每一位男士的脖子上。他们每个人的举止之中都流露出某种军人风度,事实上他们也真的是军人。李特维诺夫恰巧遇到一群青年将官来野餐,这些都是上层人物,有相当的权势。他们的显贵处处流露出来:在他们那种矜持的放肆,好看而威严的微笑,紧张而又漫不经心的眼神,那娇气地耸动着的肩膀,摇摇晃晃的身躯和微弯的双膝。这种权势显要还表现在嗓音上,对下属致谢时那种既客气又厌烦的腔调。这帮军人一个个都收拾得干干净净,脸上刮得溜光,浑身散发出一种真正贵族和近卫军的香味,一种优质雪茄和超级巴楚莉香水的混合味。他们的手也都是贵族的手,又大又白,还有象牙似的结实的指甲。所有人的胡髭都光亮,牙齿闪闪发光,面颊上细嫩的皮肤透着粉红色,下巴微带青色。虽然有的年轻将军喜欢戏谑,另外一些沉默寡言,但是每个人身上都表现出彬彬有礼的特征。似乎每一个人都深深意识到自己的身份,自己将来在政府中的重要作用,因而一举一动显得既严峻而又潇洒,同时还带着那种在国外旅行时不由得会产生的微带调皮的神情,仿佛在说:“我碰到鬼了。”这群人吵吵嚷嚷,派头十足地分别就座,然后呼唤那些忙着张罗起来的侍役。李特维诺夫急忙喝完牛奶,付了钱,把帽子低低拉到额上,正想从这群前来野餐的将军们身旁溜过……

“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一个女性的声音说,“您不认识我啦?”

他不由得停下脚步。这个声音……这个声音在以往经常使他心跳……他转过身来,看见了伊琳娜。

她坐在桌旁,两手交叉地扶着一张挪开的椅子背,侧着头,和蔼地微微笑着,几乎是欢愉地注视着他。

李特维诺夫立刻认出了她,虽然从他十年前最后一次见到她以来,她已经改变了,虽然她已经从少女变成了妇人。她那纤细的身躯发育了,丰满了,原先略嫌狭窄的双肩的线条,现在令人想起意大利古代宫殿天花板上画的女神。但是那双眼睛依然如故,李特维诺夫觉得它们仍像当年在莫斯科那座不大的房子里那样凝视着他。

“伊琳娜·巴甫洛芙娜……”他犹豫地说。

“您认出我来了?我多么高兴!我多么……(她停顿了一下,微微红了脸,挺直了身子。)这可真是非常愉快的会见,”她改用法语继续说下去,“请允许我把我的丈夫介绍给您。Valérien,Monsieur Litvinov,un ami d'enfance;瓦列里昂·符拉基米洛维奇·拉特米洛夫,我的丈夫。”

这些青年将军中的一个,可以说是其中最优雅的一个,从椅子上微微站起,过分客气地向李特维诺夫一鞠躬。此刻,他的伙伴们,有的稍稍皱眉,有的不仅皱起眉头,而且在眨眼之间只顾自己出神凝思,仿佛摆出一副预先抗议任何不相干的普通老百姓来接近他们的神气,其他那些前来野餐的贵妇们,认为应当微微眯起眼睛,冷冷一笑,甚至在脸上做出一种困惑不解的表情。

“您……您来巴敦很久了吗?”拉特米洛夫将军问道,他用一种非俄国式的动作整理一下衣服,而且显然不知道该和妻子童年时代的朋友谈些什么。

“才来不久。”李特维诺夫回答。

“打算长住吗?”彬彬有礼的将军又问。

“我还没有考虑好。”

“噢!这非常之好……非常。”

将军沉默了。李特维诺夫也不说话。两人都把帽子拿在手里,身子微微前倾,咧着嘴笑,彼此注视着对方的眉毛。

“Deux gendarmes un beau dimanche.”一位非常近视的、脸色黄黄的将军唱了起来。音,当然不准,不过,我们至今也没有碰上过一个发音很准的俄国贵族。这位将军脸上经常带着一种愤愤不平的表情,仿佛他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的外貌似的。在自己的全体伙伴中,只有他的面色不像玫瑰花。

“您怎么不坐呢,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伊琳娜终于开口说。

李特维诺夫听从了,坐了下来。

“I say,Valérien,give me some fire.”另一位将军说,他也蛮年轻,不过已经发胖。两只目光呆板的眼睛仿佛一直盯着半空中,他不时用雪白的手指慢慢梳理着浓密而又柔软光亮的连鬓胡。拉特米洛夫递给他一个银火柴匣。

“Avez vous des papiros?”一位贵妇问,她有点大舌头。

“De vrais papelitos,comtesse.”

“Deux gendarmes un beau dimanche.”那位近视将军又拖长音调哼着,他简直是咬着牙在哼。

这时,伊琳娜对李特维诺夫说:“请您一定来看我们,我们住在Htel de l'Europe。每天四至六点,我都在家。我们好久没见面了。”

李特维诺夫瞟了伊琳娜一眼,她并没有垂下眼帘。

“是的,伊琳娜·巴甫洛芙娜,很久了。还是在莫斯科。”

“是莫斯科,莫斯科,”她从容不迫地连连重复着,“来吧,咱们谈谈,回忆回忆往事。您瞧,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您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真的吗?您可变多了,伊琳娜·巴甫洛芙娜。”

“我老啦!”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Irène?”一位黄头发上戴着黄帽子的夫人疑问地说道,她正和坐在身旁的男伴低声悄语,嘿嘿嘻笑,“Irène?”

“我老啦,”伊琳娜接着说,没有理会那位夫人,“但是我没有变。没有,没有,我一点也没有变。”

“Deux gendarmes un beau dimanche!”的歌声又响起来了。爱激动的将军只记得这首名曲的第一句。

“还会觉得刺痛的,大人,”蓄着连腮胡的胖将军大声说,把“O”音发得很重,显然在暗示某一件传遍整个“上流社会”的趣事;他的笑声短促而呆板,眼睛又凝视着空中。所有其他的伙伴们也都笑了起来。

“What a sad dog you are,Boris!”拉特米洛夫轻声说。他按英国腔调来念“包里斯”这个名字。

“Irène?”戴黄帽子的夫人第三次问道。伊琳娜迅速地向她转过身去。

“Eh bien,quol que me voulez-vous?”

“Je vous dirai plus tard.”夫人装腔作势地答道。尽管她的外貌很不动人,却总是矫揉造作,撒娇撒痴;有人刻薄地说她“minaudait dans le vide”——“她在空旷无人的地方也要撒娇”。

伊琳娜皱皱眉头,不耐烦地耸耸肩膀。

“Mais que fait done Monsieur Verdier?Pourquoi ne vient-il pas?”一位夫人带着构成大俄罗斯发音中特有的拖长的重音尖声喊叫起来,这种重音在法国人听起来简直不能忍受。

“哎哟,Byú,哎哟,Byú,Mcb维尔第,Mcb维尔第。”另一位夫人是个地道的阿尔扎马斯人,她哼哼唧唧地说。

“Tranquillisez-vous,mesdames,”拉特米洛夫插了进来,“monsieur Verdier m'a promis de venir se mettre à vos pieds.”

“嘻,嘻,嘻!”夫人们玩弄着扇子笑着。

仆役端来了几杯啤酒。

Baierisch-Bier?留连腮胡的将军问道,有意粗声粗气地,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Guten Morgen.”

“什么?巴维尔伯爵还在那儿吗?”一位青年将军冷漠而无精打采地问另外一位。

“还在那儿,”另外一个也同样冷漠地回答,“据说,要来代替他的位置,Mais c'est provisoire,Serge。”

“嘿!”前一个傲慢地说。

“哦,是的。”第二个也很傲慢。

“我真不明白,”刚才唱歌的那位将军说,“我真不明白,巴维尔为什么找出各种的理由来为自己分辩……唔,他还欺负那个商人,il lui a fait rendre gorge……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可能有自己的想法吧。”

“他害怕……报刊上揭露。”什么人咕噜了一句。

爱激动的将军发火啦。

“哼,这可是最糟糕的事!报刊!揭露!若是我能做主,我就只准你们这些刊物上登载肉价、粮价,还有卖皮货和卖靴子的广告。”

“还有拍卖贵族产业的广告。”拉特米洛夫插话说。

“是的!在目前这种状况下……不过,在巴敦,au Vieux Chateau,讲这些有什么用!”

“Mais pas du tout!pas du tout!”戴黄帽子的夫人嘟嘟哝哝地说,“J'adore les questions politiques.”

“Madame a raison,”另一位将军插进来了,他的脸长得非常可爱,像是少女的脸,“为什么我们要回避这种问题……即使在巴敦?”他说这几句话时恭敬地瞟了李特维诺夫一眼,谦逊地微微一笑,“一个正派人在任何场合都不应该放弃自己的信念。不对吗?”

“当然啰,”爱激动的将军回答,同样也看了看李特维诺夫,仿佛在间接地责备他,“不过,我看不出有这种必要……”

“不对,不对,”谦逊的将军还是照旧温和地打断了他的话,“您瞧,我们的朋友瓦列里昂·符拉基米洛维奇刚才提到了拍卖贵族产业的事。怎么?难道这不是事实?”

“可是现在根本不可能拍卖了,谁也不需要!”爱激动的将军叫了起来。

“也许……也许是吧。所以才应该宣告这个事实嘛……这种到处皆是的可悲的事实。我们破产了——非常之好;我们受了屈辱——这也是无可置辩的;不过,我们,大地主们,我们毕竟代表一个原则……un principe。支持这个原则——是我们的责任。Pardon,madame,您的手帕好像掉了。若是连最聪明的人,姑且这么说吧,也会突然一时糊涂的话,我们就应当——恭恭敬敬地(将军伸出一个指头)用公民的手指指出,前方是个万丈深渊,我们应该提出警告;我们应该恭敬而坚决地说:‘退回去,倒退回去……’这才是我们应该说的话。”

“可是,也不能完全倒退回去。”拉特米洛夫沉思地说。

谦逊的将军只是咧开嘴笑笑。

“完完全全。完完全全倒退回去,mon très cher。越往回退越好。”

将军又客客气气地瞟了李特维诺夫一眼。李特维诺夫简直忍耐不住了。

“那么我们是否应该退到七贵族政府的时代去呢,大人阁下?”

“哦,这也不错呀!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表示自己的看法。应当改造……是的……改造过去做的一切。”

“包括二月十九日?”

“包括二月十九日——尽可能如此。On est patriote ou on ne l'est pas。他们还会对我说,那自由呢?你们认为,对老百姓来说这个自由是甜蜜的吗?请你们问问他……”

“你们可以试试嘛,”李特维诺夫接着他的话说,“不妨去试试剥夺他的这个自由……”

“Comment nommez-vous ce monsieur?”将军悄声问拉特米洛夫。

“你们在那儿谈论些什么呀?”胖将军突然说起话来,在这个小圈子里,他显然是充当宠儿的角色,“一直在谈论报刊?末流作家?请允许我对你们讲一件我和这类作者之间的趣事——真妙!有人对我说,un folliculaire在报上写了一篇文章诽谤您。哼,我当然马上就把他制服了。把那个宝贝找了来……我说:‘你这是怎么回事,我的朋友,folliculaire,你怎么造谣诽谤?难道是爱国主义把你制住了?’他说:‘是制住了。’‘好吧,那么,’我说,‘folliculaire,你爱钱吗?’‘我爱。’他说。于是此时我就,我亲爱的先生们,我就让他闻一闻我的手杖的镶头。‘我的天使,这个你爱吗?’‘不,’他说,‘我可不爱这个。’‘你呀,’我说,‘你好好地闻闻它吧,我的手是干净的。’‘我不爱。’他就说了这么一句。而我说:‘我的心肝,我可非常喜爱这个,不过不给自己享用。你明白这个譬喻了吗,我的宝贝?’‘明白了。’他说。‘那么你要放小心点,今后做个听话的乖孩子,现在给你一个卢布,日日夜夜为我祝福。滚吧。’于是这个folliculaire就走了。”

将军笑了起来,其余的人也跟着他笑了起来——全体,除了伊琳娜,她不仅毫无笑容,而且还不高兴地瞧了瞧讲故事的人。

谦逊的将军轻轻地拍了拍包里斯的肩膀。

“这些通通是你编造的,我亲爱的朋友……你用手杖吓唬人……可是你连手杖也没有。C'est pour faire rire ces dames。不过耍耍嘴皮子罢了。但是问题不在这儿。我刚才讲过,应当完完全全倒退回去。请理解我的意思。我并不是所谓的进步的敌人。但是所有这些大学和中学,还有平民小学之类,这帮大学生、牧师的儿子、平民知识分子、所有这帮小人物们,tout ce fond du sac,la petite pro priété,pire que le prolétariat。”(将军用一种娇弱的,几乎是有气无力的声音在讲)voilà ce qui m'effraie……这就是必须止步的地方……必须加以阻止。(他又亲切地瞟了李特维诺夫一眼)是的,先生,必须,必须止步。请不要忘记,我们之中任何人都没有提出什么要求,什么也没请求。例如说,自治,难道说有人要求这个吗?你们难道要求过它吗?或者是你?是你?或者是你们,女士们?没有它,你们也不仅管着自己,而且还管着我们全体。(调皮的冷笑使将军那张俊美的脸发出光彩)我亲爱的朋友们,为什么要像兔子一样一个劲儿地往前跑呢?民主使你们高兴,它会奉迎你们,它会为你们的目的效劳……可这是一把两面有刃的利剑。最好还是照老办法,照过去那样,这样保险得多……绝对不允许平民百姓们自作聪明,应该信赖贵族阶级,唯有它是有力量的。真的,这样会好些。至于进步嘛……从我个人来说,我丝毫也不反对进步。不过,只是不要给我们律师、陪审员,还有管土地的什么官吏,而且,还有纪律——对纪律千万不要去触犯它,至于说到什么桥梁啦,堤岸啦,还有医院,你们完全可以去建造嘛,还有街道,为什么不可以用瓦斯灯去照明呢?

“彼得堡四面八方都着火了,你们去要进步吧!”爱激动的将军低声埋怨着。

“我瞧你呀,还挺厉害,”胖将军说,懒洋洋地摇晃着身子,“最好让你去当检察长,照我看来avec Orphée aux enfers le progrès a dit son dernier mot。”

“Vous dites toujours des bêtises.”来自阿尔扎玛斯的夫人嘻嘻笑着说。

将军摆出一副非常神气的样子。

“Je ne suis jamais plus sérieux,madame,que quand je dis des bêtises.”

“这句话,维尔第先生已经说过好几次了。”伊琳娜轻声说。

“De la poigne et des formes!”胖将军叫了起来,“de la poigne surtout,翻译成俄语,可以这样说:客客气气,但是要打他耳光!”

“可是你啊,淘气的孩子,淘气得不可救药!”谦逊的将军接过话茬儿来说,“Mesdames,请别听他的。他连一只蚊子也打不死。他只满足于摧残心灵。”

“噢,并不是这样,包里斯,”拉特米洛夫说,跟妻子交换一个眼色,“淘气归淘气,这可是夸大其词。进步——这是社会生活中的一种现象,它是不该忘记的,这是一种征兆。必须加以注意。”

“是呀,”胖将军反对说,皱皱鼻子,“事情明摆着,你是想当国家要人!”

“根本不是什么国家要人……跟国家要人有什么关系!总不能不承认真理嘛。”

Boris又把手指头塞进鬓角胡,两眼呆呆地望着空中。

“社会生活,这很重要,因为在人民的发展中,这样说吧,在祖国的命运里……”

“Valérien,”Boris威严地打断他的话,“il y a des dames ici。我简直没料到你会这样。你大概是想进委员会吧?”

“可是现在,谢天谢地,它们统统关闭了。”爱激动的将军附和了一句,又唱了起来:“Deux gendarmes on beau diman-che……”

拉特米洛夫把麻纱手帕凑到鼻子上,非常优雅地不作声了;谦逊的将军再三重复说:“淘气的孩子,淘气的孩子!”而Boris转身对着那位在空旷无人的地方还要撒娇的贵妇,既不压低声音,也没有改变面部的表情,就再三地追问她,什么时候她才能“垂青于他炽热的爱情”,因为他爱她爱得要命,为此痛苦万分。

在这段谈话的过程中,李特维诺夫几乎每一瞬间都感到越来越难以忍受。他的自尊心,那正直的平民的自尊心简直激怒起来了。他,一个小官吏的儿子,跟这帮彼得堡的贵族军人有何共同之处?他所爱的正是他们憎恨的,而他所憎恨的恰恰是他们爱的,他十分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而且是亲身感受到了。他觉得他们说的笑话平淡无味,那副腔调使他难以忍受,而且一举一动都是虚伪的。即使在他们最温和的言辞中,他也能听出一种令人愤懑的轻蔑——然而在他们面前,在这帮人,这帮敌人面前,他却似乎怯懦起来……“呸!多么可恶!我使他们不自在,他们觉得我很可笑,”他心中不断想着,“为什么我还要留在这儿呢?走吧,马上就走!”伊琳娜在场也不能留住他:即便是她,也在他心中激起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他站了起来,开始告别。

“您要走啦?”伊琳娜轻轻地说,但是,稍稍沉吟之后便不再挽留,只不过要他答应一定去看望她。拉特米洛夫将军还是跟先前一样彬彬有礼地对他一鞠躬,握了握他的手,送他到平台边……但是,李特维诺夫在小路上刚转弯,身后就响起一阵哄堂大笑。其实这并不是笑他,而是笑那位姗姗来迟的Mcb维尔第,他突然出现在平台上,头上戴一顶窄檐的礼帽,穿着蓝短衫,骑着毛驴。然而血涌上了李特维诺夫的双颊,心里痛苦:他紧咬牙关的嘴里似乎满是苦味。“这伙卑鄙可耻的家伙!”他喃喃地说,没有想到他在这伙人中间逗留的短暂时刻,还不能提供理由使他下如此激烈的断语。伊琳娜,他过去的伊琳娜,就落进了这个世界!她在这个世界里周旋、生活、主宰一切,为了这个世界,她牺牲了自己的尊严,牺牲了心灵中美好的感情……很明显,事情就是如此;很明显,她不配享有更好的命运!他很庆幸,她并没想到要仔细询问他的打算!否则,他就不得不当着“他们”的面,当“他们”在场的时候,说出一切……“绝不!永远不!”李特维诺夫悄悄地说,深深地吸着清新的空气,简直是沿着去巴敦的路跑下去。他思念着自己的未婚妻,思念着自己可爱、善良、圣洁的达吉雅娜,他觉得她是那样的纯洁、高尚、真实!他怀着真挚的温情想起她的面容、她的话语、她的习惯……他多么焦急地期待着她到来!

疾步迅走平静了他的烦躁。回到寓所之后,他坐在桌前,拿起一本书,但突然书从手中滑落,他甚至颤抖了一下……他这是怎么啦?他什么事也没有,不过伊琳娜……伊琳娜……他忽然感觉到,他和她的重逢多么令人惊讶,多么奇怪,又是多么不寻常……这可能吗?他真的遇见了那个伊琳娜,而且跟她说了话……为什么那些人身上深深刻印着的那种交际界令人反感的痕迹,在她身上就没有呢?为什么他感觉到,她仿佛很寂寞,或是很忧郁,或是为自己的处境感到苦恼?她在他们的营垒中,然而她不是敌人。是什么使得她这么欣然地招呼他,并且约他去看望她?

李特维诺夫震动了。

“啊,达妮雅,达妮雅!”他无限神往地叫了一声,“你才是我唯一的天使,我的保护神,我只爱你一人,而且永生永世爱你。我不去看她。完全不要去管她!让她跟她那些将军们寻欢作乐去吧!”

李特维诺夫重新读起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