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屋里的某个地方,好似受到什么强大的压力,又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墙上的挂钟声嘶力竭地响了起来。在不自然的、长久的嘎哑声之后,接着又响起了尖细的、难听的、有点出乎意料的急促的打点声——好像有人陡地往前一跳似的。敲了两下。我醒了,虽然我根本没睡,只是似睡非睡地躺了一会儿。

这房间窄小、低矮、拥挤,还塞进一只硕大无朋的大衣柜,到处堆满了纸箱、女人的衣服和各种穿戴用的杂物——屋里几乎黑黢黢的。屋子尽头有一张桌子,桌上点着一枝蜡烛头,已经快要完全熄灭了,只是间或微微闪出一点亮光。再过几分钟肯定会出现一片黑暗。

我不久就清醒了过来:是一下子清醒的,没费力气,我立刻想起了一切,好像这记忆一直守着我,随时准备重新扑到我身上来似的。而且即使在昏睡中,我记忆里也似乎经常残存着某个怎么也忘不了的点,我的沉重的梦魇就围绕着这个点在旋转。但是说也奇怪:我这天发生的一切,现在我醒来后却觉得,这已经是早就过去的事了,似乎我早已经把这一切给忘了。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我头上盘旋,拍打着我,使我激动,使我不安。心头的烦恼和怒火又开始充塞我的胸膛,在寻找宣泄。突然在我身旁,我看到了两只睁得大大的眼睛,在好奇又执拗地观察着我。这目光冷漠、阴郁,好像完全陌生的一样;它使我感到难受。

一种阴郁的思想蓦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随即传遍全身,产生一种非常难受的感觉,这感觉就像一个人走进潮湿、发霉的地下室产生的感觉一样。好像怪不自然似的,为什么偏偏是现在这两只眼睛想起来要打量我呢。我又想起,在这两小时中,我没有跟这人说过一句话,而且根本不认为有跟她说话的必要;不知为什么我方才甚至还很喜欢这样。现在我才突然清楚地意识到,这种没有爱情,粗暴而又无耻地直接从本来应当是真正的爱情达到高潮时才做的事开始的淫乱是多么荒唐,像蜘蛛一样多么令人恶心!我俩久久地互相对视着,但是她在我的逼视下并没有垂下眼睛,也没有改变自己的目光,这倒把我看得不知为什么终于感到毛骨悚然了。

“你叫什么?”我急促地问,想快点结束。

“丽莎。”她几乎像耳语似的回答道,但又似乎冷冰冰的,接着就移开了眼睛。

我沉默了片刻。

“今天天气……下雪……很糟糕!”我几乎自言自语地说道,烦恼地把一只手枕在脑后,看着天花板。

她不回答。这一切都很不像话。

“你是本地人?”过了一分钟,我问道,几乎很生气,把头微微转向她。

“不是。”

“哪来的?”

“里加。”她不乐意地答道。

“德意志人?”

“俄罗斯人。”

“早在这儿了?”

“在哪儿?”

“妓院。”

“两星期。”她的说话声越来越急促。蜡烛全灭了;我已经看不清她的脸了。

“有父亲和母亲吗?”

“嗯……没有……有。”

“他们在哪?”

“那儿……里加。”

“他们是干什么的?”

“没什么……”

“什么叫没什么?干什么,干哪一行的?”

“做小生意。”

“你一直跟他们住一块儿?”

“是的。”

“你多大了?”

“二十。”

“你干吗要离开他们呢?”

“没什么……”

这没什么的意思是说:别烦我了,讨厌。我们都沉默不语。

天知道我为什么没有离开。我自己也感到越来越恶心,越来越烦躁。过去一整天的各种形象,好像自动地,不经过我的意志,杂乱无章地掠过我的脑海。我突然想起早上在大街上我心事重重地紧赶着去上班时看到的情景。

“今天往外抬棺材的时候差点没掉到地上。”我忽然说出了声音,我根本没有想开口说话,而是这样,几乎无意识地脱口而出。

“棺材?”

“是的,在干草市场:是从地窖里抬出来的。”

“地窖?”

“不是从地窖,而是从地下那一层……嗯,你知道吗……在那儿下面……从很差劲的房子里……周围全是烂泥……鸡蛋壳、垃圾……一股臭味……恶心。”

沉默。

“今天下葬太糟糕了!”我又开口道,只是为了不沉默。

“怎么太糟糕了?”

“下雪,湿漉漉的……”(我打了个哈欠。)

“反正一样。”沉默片刻后她忽然说。

“不,讨厌……(我又打了个哈欠)。掘墓人,因为雪把他们打湿了,大概在骂街。墓坑里想必有水。”

“墓坑里怎么会有水呢?”她带着几分好奇地问,但是说话却比从前显得更粗鲁,更生硬了。我突然升起一股无名火。

“怎么啦,坑底下,水约莫六俄寸深,在沃尔科沃挖的墓没一处是干的。”

“为什么?”

“怎么为什么?这地方有水。这儿到处是沼泽。干脆就放到水里。是我亲眼看见的……见过好多次。”

(我一次也没有见过,而且也从来没有到过沃尔科沃,我只是常听别人这么说。)

“难道你认为死不死都一样?”

“我干吗要死呢?”她好像自卫似的回答道。

“你总有一天要死的,就像不久前死的那女人一样。她……也是个姑娘……害痨病死的。”

“倘若这妞死在医院里就好啦……”(她知道这事,我想——所以说“妞”,而不说“姑娘”。)

“她欠了鸨母的钱。”我反驳道,因为争论,火气越来越大了,“尽管得了痨病,可是几乎一直到最后,她都在为她接客。马车夫跟大兵们聊天到处都在说这事。大概是她过去的老相好。他们说说笑笑。还准备在酒馆里追悼她。”(这里有许多话是我添油加醋胡诌的。)

沉默。深深的沉默。她甚至都没有动弹一下。

“难道死在医院里就好吗?”

“还不都一样?……我干吗要死呢?”她又生气地加了一句。

“现在不死,那以后呢?”

“以后死就以后死呗……”

“可别这样!现在你还年轻、漂亮、娇艳——大家把你当宝贝。可是这样的日子再过一年,你就不会这样了,就会年老色衰了。”

“再过一年?”

“不管怎么说,再过一年你就没有现在值钱了。”我幸灾乐祸地继续道。“你就会离开这里到更低级的地方去,到另一家妓院。再过一年——又到第三家,越来越低级,而再过七八年,你就会沦落到干草市场的地下室。这还是好的。倒霉的是,除此以外,你还得了什么病,嗯,比如胸部有病……或者你感冒了,或者随便什么病。干这样的营生,有病就很难好。一旦缠上病,就轻易好不了。那时候你就只有死了。”

“死就死。”她恶狠狠地回答道,迅速扭动了一下身子。

“要知道,这太可惜了。”

“谁?”

“可惜了这一生。”

沉默。

“你有过未婚夫吗?啊?”

“您问这干吗?”

“我不是向您刨根问底。我有什么。你干吗生气呢?你当然也可能有自己的愉快的事。这关我什么事?没什么,可怜。”

“谁?”

“可怜你呀。”

“不用您可怜……”她勉强听得见地悄声道,又扭动了一下身子。

这又使我立刻升起一股无名火。怎么!我对她这么体贴,她竟……

“你在想什么?你走的是正路吗?啊?”

“我什么也不想。”

“不想更糟糕,趁还来得及,清醒清醒吧。趁还来得及。你还年轻,长得又漂亮;还可以恋爱,还可以嫁人,还能成为一个幸福的人……”

“也不是所有出了嫁的人全都幸福呀。”她用原先那种开连珠炮似的粗鲁的声音生硬地说道。

“当然,不是所有的人,不过比呆在这里总好得多。好得没法比。而有了爱情,即使不幸福,也能过。即使不幸,生活也是美好的,活在世上,甚至不管怎么活,也是好的。而这里,除了……丑恶。呸!”

我厌恶地转过身去;我已经不是在冷冰冰地说教了。我感同身受,而且越说越激动。我已经渴望把自己独居一隅,反复思考过的那些珍藏心底的想法全说出来。我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陡地燃烧起来,“出现了”某种目的。

“你别看我在这里鬼混,我对你不足为训。我也许比你更坏。话又说回来,我是喝醉了酒才到这儿来的。”我急于为自己辩白。“再说男人根本不能同女人比。这是不同的两回事;我虽然作践自己,糟蹋自己,可是我毕竟不是任何人的奴隶;来了,走了,也就没有我这个人了。掸去身上的土,又换了个人。可是拿你来说,你从一开始就是奴隶。是的,奴隶!你把一切,把整个意志都贡献了出来。以后你想挣脱这枷锁就办不到了:它会越来越紧地把你禁锢住。这该死的枷锁就是这样。我知道它。至于别的,我就不说了。可能你也听不懂,不过,请你告诉我:你大概欠鸨母的钱吧?嗯,你瞧!”我又加了一句,虽然她并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默默地竖起耳朵听着:“瞧,这就是枷锁!你永远无法赎身。他们一定会这么做的。你无异把灵魂交给了魔鬼……

“就拿我说吧……你怎么知道呢,也许我也同样不幸,故意往火坑里跳,也是因为心里苦闷。要知道,喝酒是为了借酒浇愁:嗯,我到这里来——也是为了消愁解闷。你倒说说看,这有什么好:咱们俩……方才……凑到一块,可是在整个这段时间里,咱俩彼此一句话也没有说过,而你直到后来才像个野姑娘似的开始打量我;我对你也一样。难道这叫爱吗?难道人与人应当这样亲近吗?这简直不成体统,就这么回事!”

“对!”她生硬地、急匆匆地附和我的话道。我甚至对她急匆匆地说这“对”字感到奇怪。这说明,也许,她方才打量我的时候,她的脑海里也闪过同样的想法?这表明,她也已经会想某些问题了?……“他妈的,这倒有意思,这可是‘英雄所见略同’呀。”我想——差点没有踌躇满志地搓起手来。“难道我就对付不了这么一颗年轻的心……”

我最感兴趣的还是逢场作戏。

她把自己的头转过来离我更近了,我在黑暗中觉得,她似乎用一只手支着脑袋。也许在打量我。我看不清她的眼睛,感到多可惜啊。我听到她深深的呼吸声。

“你干吗要到这里来呢?”我开口道,已经带着某种威严。

“没什么……”

“在老家该多好啊!温暖,自由自在;总归是自己的家嘛。”

“要是还不如这里呢?”

“必须与她的思想合拍,”我脑子里倏忽一闪,“一味多愁善感是起不了大作用的。”

然而,这不过倏忽一闪而已。我敢发誓,她也的确使我很感兴趣。况且当时我的心情也有点缠绵悱恻。再说弄虚作假与当真动情也很容易和睦相处。

“谁说的!”我急忙回答,“什么都可能发生。我倒相信,肯定有人欺负了你,对不起你,而不是你对不起他们。要知道,我对你的身世一无所知,但是像你这样一个姑娘肯定不会是自己乐意到这里来的……”

“我算什么姑娘呀?”她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道,但是我听清了。

“他妈的,我在巴结她。真叫人恶心。说不定,也好……”她沉默不语。

“我说丽莎——我想说说我自己!要是我从小有个家,我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我常常想这问题。要知道,不管在这家里多么不好——毕竟是自己的爹娘,而不是敌人,不是外人。即使一年里只有一次向你表现出爱。你毕竟知道你在自己家里。瞧,我是没有家自己长大的;大概正因为如此,我才变成这样……无情。”

我又等来了沉默。

“也许她根本就没听懂。”我想,“再说也太可笑了——说教。”

“如果我是父亲,我有自己的女儿的话,我也许会爱女儿胜过爱儿子的,真的。”我又旁敲侧击地说,好像不是为了逗她喜欢似的。不瞒诸位,我的脸红了。

“这是为什么呢?”她问。

可见她在听。

“不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丽莎。你瞧,我认识一个做父亲的,为人很严厉,老板着脸,可是却常常跪在女儿面前,亲吻她的手和脚,看都看不够,真的。她去晚会跳舞,他就站在一旁,一站就是五小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爱她简直爱得发狂了:我明白这道理。半夜,她累了——睡着了,而他一觉醒来就跑去亲吻睡着的女儿,为她祈祷,为她祝福。自己则穿着油渍麻花的外衣,对所有的人都很小气,可对她却倾其所有,什么都买,送贵重的礼物,如果她喜欢这礼物,他就高兴得不得了。父亲总是比母亲更爱女儿。一个姑娘生活在家里,该多开心啊!如果是我,可能都不愿把自己的女儿嫁出去。”

“那又是怎么回事呢?”她问,微微一笑。

“我会吃醋的,真的。嗯,她怎么能亲吻另一个人呢?爱旁人更胜于爱自己的父亲吗?想到这事都让人难受。当然,这全是废话;当然,到头来任何人都会明白这道理的。但要是我,在把她嫁出去之前,很可能十分苦恼,就操心一件事:挑遍所有前来求亲的人,什么人都看不上。到头来还是把她嫁给了她自己喜欢的人。要知道,女儿自己喜欢的那人,在父亲看来,总是最差的。就是这么回事。就因为这道理,家里才发生许多不幸。”

“有些人巴不得把女儿卖出去呢,而不肯把她体体面面地嫁出去。”她蓦地说。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丽莎,这是那些该诅咒的家庭,在这些人家里既没有上帝,也没有爱,”我热烈地接口道,“而没有爱的地方也就没有理性。没错,这样的家庭是有的,我不是说它们。你大概在自己家里没有看到幸福,所以才这么说。你真是一个不幸的姑娘。唉……这一切多半因为一个穷字。”

“难道有钱人家里的情形就会好些吗?一些正人君子即使穷也生活得很好嘛。”

“唉……是的。也许吧。还有一句话,丽莎:一个人只爱计算自己的不幸,而不会计算自己的幸福。你好好算一下,就会看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幸福。要是一家人家一切都顺顺当当,上帝赐福,丈夫好,爱你,疼你,不离开你,这有多好!这家人家多幸福!甚至有时候幸与不幸对半分,也挺好嘛;谁家没有不幸呢?说不定。出嫁后你自己就知道了。就拿你嫁给你心爱的人新婚燕尔的时候说吧:有时候是多么、多么幸福啊!而且随时随地都感到幸福。新婚燕尔的时候,甚至跟丈夫吵架也感到很甜蜜。有这样的人心里越是爱,就越爱跟丈夫吵架。真的,我就认识这样一个女人,她说:‘就这么回事,我非常爱你,正因为爱,我才折磨你,你要感觉得到呀。’你知道因为爱可以故意折磨一个人吗?这多半是女人。可她自己心里却在想:‘不过,以后我会非常非常爱他的,我会百般体贴他,因此现在折磨折磨他也不算罪过。’于是家里,大家看着你俩就高兴,既幸福又开心,既和和美美,又相敬如宾……也有些人爱吃醋。他出门有事,(我就认识这么一个女人,)她就受不了,半夜三更跳出来,跑出去偷看:他不会到那里去吧,不会去妓院吧,不会跟那个女人在一起吧?这就不好啦。她自己也知道不好,她的心在七上八下,受着煎熬,她爱他,一切都因为爱。争吵之后又言归于好,是多么幸福啊,或者自己向他认错,或者原谅他!小两口觉得非常幸福,突然觉得幸福极了——就像他们久别重逢,又结了一次婚,又开始重新恋爱。如果夫妻俩彼此相爱,那任何人,任何人也不应当知道夫妻间发生的事。不管他俩发生多大争吵——也不应当把亲生母亲叫来评理,也不应当互相说长道短。应当由他们自己来给自己评理。爱情是上天的秘密,不管夫妻俩发生什么事,旁人都无权过问。只有这样,爱情才会变得更神圣,更好。彼此要更多一些尊重,许多事情都是建立在彼此尊重的基础上的。既然彼此有过爱情,既然因相爱而结婚,那为什么要让爱情一去不复返呢!难道就不能维持爱情吗?很少有不能维持爱情的情况。嗯,只要能找到一个好丈夫,只要他是个善良的正人君子,那他们的爱情怎么会一去不复返呢?新婚的情爱会过去,不错,可是后来的爱情会更加美好。那时候就会两心相印,夫妻同心,共建美好家庭;彼此都没有秘密,随后就会生儿育女,这时,每时每刻,甚至最艰难的时刻都会觉得幸福;只要彼此相爱,勇敢地面对一切。这时候工作起来也是愉快的,为了孩子,有时候即使节衣缩食也是开心的。要知道,为了这,孩子们以后会爱你的;这意味着,你在为自己储蓄。孩子长大了——你会感到你是他们的榜样,你是他们的支柱;即使你死了,他们也将一辈子在自己身上拥有你的感情和思想,因为这是他们从你那里学到的,他们将会继承你的形象和样式。就是说,这是伟大的天职。这时候父母亲怎么会不更加亲密地相亲相爱呢?有人说,把孩子拉扯大太难了?这是谁说的?这是天大的幸福。你喜欢小孩吗,丽莎?我非常喜欢。你知道吗——这么一个粉妆玉琢的孩子,偎依在你的怀里吃奶,哪个丈夫看着他的妻子抱着他的孩子会对她不心动而神往呢!一个白里透红的小小孩,胖胖的小脸蛋,叉手叉脚地躺着,睡眼朦胧;小手小脚胖乎乎的,小指甲干干净净的,小小的,小得让你看着都觉得可笑,小眼睛忽闪忽闪的,好像他什么都懂。一边吃奶,一边还用小手抓你的乳房玩。爸爸走过来——他就松开奶头,整个身体向后仰,看着爸爸,笑起来——真是天知道有多可笑——接着又重新凑上去吃奶。要不就猛地咬一口母亲的奶头,如果乳牙长出来了的话,而他自己还斜过小眼睛去看妈妈:‘瞧,咬了一口!’当他们仨,丈夫、妻子、孩子在一起的时候,难道这里的一切不全是幸福吗?为了这样的时刻,许多事都可以原谅。不,丽莎,先要自己学会怎样生活,然后再责怪别人!”

“必须绘声绘色,必须这样绘声绘色,才能打动你!”我心想,虽然,真的,我是动情地说这番话的,可是我突然脸红了。“要是她突然哈哈大笑,我这脸往哪儿搁呢?”这想法使我陡地气愤若狂。我说到最后的确十分激动,而现在我的自尊心不知怎么又受到了伤害。沉默在继续。我恨不得把她一把推开。

“您有点……”她突然开口道,说了一半又停了下来。

但是我已经完全明白了:她的声音里颤动着的已经是另一样东西,已经不是先前那种生硬、粗鲁、不肯就范的腔调了,而是某种柔和的、羞人答答的神态,这种羞怯的神态使我自己不知怎么也突然自惭形秽,感到歉疚起来。

“什么?”我带着一种温柔的好奇心问道。

“您……”

“什么?”

“您有点……照本宣科似的。”她说,好像在她的声音里又突然听到某种嘲弄的口吻。

她这话刺痛了我。我没料到她会这样说。

我居然不明白,她这里故意用嘲弄做伪装,这是羞怯的、心地纯洁的人惯用的最后手法,因为有人粗鲁地、死乞白赖地硬要钻进他们的心灵,而他们由于自尊心作祟直到最后一刻都不肯就范,害怕在您面前流露出自己的感情。根据她欲说还休,直到最后才决定说出来的怯怯的神态,我本来就应当猜得出来嘛。可是我却没有猜到,我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

“你等着吧。”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