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开始的一个傍晚,悠一吃过晚饭后就把自己锁进了书房.他往四周瞧着,这是学生气的简朴书房。一个人的思考。像看不见的雕像般纯洁地仁立着。家里,只有这间屋子可以不带妻子。只有在这里,不幸的青年才能呼吸自如。

墨水瓶、剪子、小刀、字典,这些东西在台灯下熠熠闪光,他喜欢这样的时刻。无生命之物是孤独的。沉浸在这些东西的包围中,让他朦胧地觉得:世上所谓家庭团圆平和,不就是这种形式的聚合吗?在还未成形的行为中,预先安排了相互孤独的理由,什么也不说地相互注视着。这种团圆发出听不见声音的透明微笑。这团圆,有连带保证的资格……

“资格”一词一出现,他的心立刻就被刺痛了。现在南家外表的祥和,对他像是一种非难。幸好没患肾萎缩而免去住院的母亲每天一副笑嘻嘻的脸、康子终日浮在脸上的雾霍般微笑、这份安么、……大家都唾着了。只有他一人醒着。他尝到了和唾熟的家人们一起生活的可怕。真想拍拍她们的肩膀把她们全叫醒。如果真这样做了…..·母亲、康子、阿瑶当然会醒过来的。于是,从那一刻起,他们便会恨悠一吧。单单一个人醒着,是多么背叛信义呀。值夜的人竞是因背叛信义来看家的。因放弃睡眠来保护睡眠的。阿——为了把真实继续放在睡着人们那一边的,这种人性的

警戒,悠一感到了值夜人的愤怒。他让这种人性的作用激怒了。

还没到考试的阶段,检查一下笔记本就可以了。经济学史、财经学、统计学等等笔记本上,排满了工整美观纤细的字迹。同学们为他笔记的准确性而倾倒。这种准确性是机械性的。机械的动作,在秋阳朗照的教室中,在数百枝笔“沙沙”作响的运动中,在悠一的笔下最为明显。这种没有感情的笔记简直跟速记相类似;那是因为他把思考这样的东西,只当做机械的克己手段来使用的缘故。

今天是婚后第一天去上学。学校是再好不过的避族所。回到了家,接到俊辅打来的电话。电话里传来老作家干枯而又明亮的大嗓门:

“呀,你好,好久不见。这一阵,一直不好意思给你打电话。明天能来我家吃晚饭吗?有些话想对你说,也想听听你近来的情况。一个人来哟。别对太太说上我这儿来。刚才是你太太接的电话,你就说,是大后天星期天,两人一起上我这儿玩的事,那时,你装出结婚后第一次来我完的样子就可以了。明天,呃——5点左右来。引你见面的人也会来的。”

一想起这个电话,悠一就觉得看着的笔记本上,像是有一只大飞蛾,讨厌地飞来飞去,不肯离去。他关上了笔记本。“又是女人。”他小声嘀咕了一句,怎么一想起女人就觉得只得慌。

悠一像孩子一样害怕黑夜。今晚至少是从义务观念中释放的好夜晚吧。今晚,一个人可以悠然自得地躺下6今晚,是到昨天为止翻来复去尽义务的奖励。他渴求这一晚的安歇;在纯洁而凌乱的被单上睁开眼吧。只有这才是最高的奖励。可是有讽刺意味

但是,不允许这样安歇的欲情窥视着今夜的他。欲情像岸边的水,舔着他灰暗内部的边缘退去,刚退去又悄悄地凑过来。

他有过种种怪祥的没有欲情的行为,他有过种种与冰一样的感官戏耍的经历。悠一的初夜是欲情的拼命模仿。这种出色的模仿佛骗过了没有经验买主的眼睛。模仿成功了。

俊辅细致地教过悠一避孕的方法,可悠一害怕那方法会妨害他心中构筑的幻想,就放弃了。理性要求他不能让妻子怀上孩子;但是,和服前的行为失败导致的屈辱恐怖比起来,他觉得,远得很的事怎么都行,顾不了那么多了。第二夜,从一种迷信出发,他认为初夜的成功正是因为没用那办法的缘故,他害怕用了那种方法万一产生的挫折,于是,第二夜又重复了与初夜同样的盲目行为。第二夜可以说是成功模仿的忠实翻版。

一想到以始终冰冷的心逃脱冒险的日日夜夜,悠一就战栗起来。热海旅馆中,让同样的恐饰摄住的新郎新娘,那不可思议的初夜。康子去浴室时,他一个人心神不定地跑到阳台上。半夜里,旅馆中的狗在叫。眼睛底下,灯火通明的车站那边,有个舞厅,那儿的音乐声听得清清楚楚。眯起眼睛仔细瞧,窗户上黑黑的人影,随乐声而动,乐止则止。每次停止,悠一就感到自己心跳加快。他把俊辅的话像念经一样背诵着:

“请把对方想像成芦柴棒,想像成坐垫,想像成肉铺里挂着的牛肉块。”

悠一粗暴地解下领带,把它当成鞭子,猛烈抽打起阳台上的栏杆来。怎么说他也需要饱含力量的行为啊。

终于,灯熄了,他开始依靠自己驰骋的想像力。模仿是最独创的行为。让模仿携带的过程中,悠一觉得自己什么榜样也没有。本能背负着苦涩的独创意识让他陶醉了。“干这种事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有我一个人。我什么都得自己想着去做出来。每一刻每一刻我都屏心静气等待着我独创的命令。看吧!我的意志竟然战胜本能的冰凉景色。这荒凉的风景中,女人的欢悦,像卷起小尘埃的风一样刮起来。”……不管怎么说,悠一的床上应该再有一个美丽的雄性。他的镜子必须介于他和女人之间。不借助于此,成功是没有希望的。

他眼睛一闭,抱住了女人。这时,悠一在心里描绘出自己的肉体。

幽暗的房间里,两个人渐渐成了四个人。实在的悠一与变成少年的康子在交媾,想像成能爱女性的虚构的悠一与实在的康子在交媾,两者有必要同时进行。从这两重错觉里,不时进发出梦幻般的欢快。忽然又移到了说不清楚的倦怠中。悠一跟前好几次述蒙地出现:放学后,母校那空无一人的操场上的空白。他向陶醉进军了。借着一瞬的自杀,行为结束了。可是从第二天起,自杀成了他的习惯。

不自然的疲劳和呕吐,剥夺了他们第二天的旅程。他们下到那个向海面极度倾斜的小镇。悠一感到他在人前继续扮演着幸福的角色。

两人来到岸边的石壁上,那儿有出五元钱看三分钟的望远镜。

海多么晴朗。右方海角的顶端,锦浦公园的小亭子,在上午明亮的阳光里看得格外清晰。两个人影,经过亭子,融入了一片光芒中。又来了一对,走近亭子。两个人影合成了一个。把望眼镜转左方,铺着弯弯曲曲石板小路的山坡上,有几对正在攀登向上。

给石扳路打上印章似的那一对对人影,可以清晰地望见。悠一看看自己脚下也有相同的影子,稍稍宽心了点。

“大家都和我们一样吧。”

康子说。离开望远镜,她靠在防波墙上,让海风吹拂她那有些晕眩的额头。这时,悠一没做声,他嫉妒妻子的确信。

……悠一从不愉快的回忆中抽回身看着窗外。高地房屋的窗下,电车道与棚户街区的那边,远远可以望见工厂区烟囱林立的地平线。晴朗的日子,大概是烟雾的关系,地平线看上去像是抬高了一二寸。入夜,不知是工厂夜班的灯,还是仅有的霓虹灯反射的关系,那一带天空与地平线相接的部分,像是抹上了一层薄薄的胭脂。

可今晚的“红”与以往不一样。天空与地乎线接壤的部分显露出一片殷红。月亮还没有升起,稀疏的星光下,那片段红十分显眼。不仅如此,这远方的“红”飘动起来。带着杏黄色不安的浑浊,看上去像被风扬起的旗帜。

悠一一下子明白了:那里失火了。

火的周围腾起白色的姻。

美青年的眼睛让欲情浸润了。他的肉无精打采地嘎吱嘎吱响起来。不知什么道理,他感到自己坐不住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必须跑出去,必须扑灭。他出了大门,学生服上罩了件深藏青的轻型大衣,收了收腰带。他对康子说了声,“忽然想起要去买一本急需的参考书”就走了。

他下了坡。低矮的棚户里漏出灯光,他站在电车线路旁等电车。什么目标也没有,“去市中心吧,”他想。不一会儿,亮得耀眼的电车从街拐角处摇摇晃晃地出现了。座位上都坐满了,没有座的十二三个乘客,靠窗拉着吊下来的皮拉手,不怎么拥挤。悠一靠着车窗,发烧的脸颊迎着夜风。地干线远处的火光,从这里看不见。那真是失火吗?要不,是最凶恶、不祥事件的火把吧?

悠一隔壁窗户旁没有人。下一站,上来了两个男人靠着那车窗。他们只能看到憋一的背。悠一假装没事地回头看了那两人一眼。

一个人穿着用旧西装改的灰色茄克衫,看上去近40岁,像个商人。耳朵背后有块小小的伤疤。只有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油光贼亮的。稀稀拉拉的胡须,像杂草一样覆盖在那张土黄色的脸:上。另一个穿着咖啡色西装,小个儿,像个上班族。那张脸让人想起老鼠。可这人白得出奇,近乎所谓苍白。脸上架着副褐色的假龟壳眼镜,更衬托出他脸之苍白。看不出这位的年龄。两人低声诡秘地说着话。那声音里,有一股说不清楚的亲密感,像是津津有味地品尝着什么秘密似的。他们的对话不客气地灌到悠一的耳朵里。

“随后去哪儿?’穿西装的问。

“这两天缺男人嘛。想男孩子啦。这个时候去溜达溜达。”商人似的男子说。

“今天去H公园吗?”

“让人听见了不好。说个‘啪——克’听听。”

“呃,对不起了,能找到好小伙?”

“偶然也有。时间嘛,现在正好。去晚了,净是老外。”

‘好久没去了哟。我也想去看看呀,可今天不行。”

“你我的话,不会道做买卖的白眼。再年轻貌美的话,会让人觉得是来搅和买卖的。”

车轮的咯吱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悠一心里勃然升起一股好奇心。可第一次看到这群同类的丑陋,让他的自尊心大受伤害。他长期培养起来的人间烦恼,让他们的丑陋给惊呆了。“相比之下,”悠一想“桧先生的脸上有年轮般的皱纹。至少是男性的丑陋呀。”

电车到了换乘的车站。茄克男子和同伴告别走到门口。悠一也跟着他下了车。说是好奇心,实在是对自己的一种义务感让他这么干的。

那边十字路口,已经到了较繁华的街角了。他尽可能和茄克衫分开一点距离等着电车。身后一家水果店,明晃晃的电订下,堆满秋天丰富的水果。有葡萄,搽了层灰昭粉末的紫色,与旁边"富有柿”被阳般的光泽相映成趣;有梨。有早上市的青桔子,有苹果。可水果的堆积仿佛像尸体般冷冰冰的。

茄克衫朝这边望了一眼。目光相遇,悠一赶快垂下限帘避开。

那边执拗的、苍蝇股的视线一直不离开悠一。“大概和这家伙上床是命中注定的吧。我没有选择余地吧。”他战战兢兢地想着。这战栗中有一股发馊的甜味儿。

电车来了,悠一起快乘上去。刚才听他们讲话时,大概脸被他们看去了,没被他们当成同类吧。可是,茄克衫男人眼里,燃烧看欲火。在拥挤的电车里.那家伙踮起脚寻找着悠一的侧脸。完整的侧脸,年轻的,具有狼一样的精悍的侧脸,理想的测脸…。·。

悠一把穿着深藏青大衣的宽阔的背朝着他,抬头看着画有红叶,写着“秋天行乐去N温泉”的广告。广告都是千篇一律的。温泉、旅馆、简易住宅、请来休息、没有包房、最好的设备、最低的收费……。一则广告上,画画背影是墙,一个裸体女人和烟缸上悠然腾起烟雾的香烟广告上写着:“请将这份秋夜之思,留在本旅馆。”

这些广告让悠一痛苦。他迫不得已地体会到:这个社会说到底是按异性爱的原理,少数服从多数”那无聊而又永远的原理活动着的。

不一会儿,电车开到市中心,已经过了下班时间,电车在灯火通明的大楼问穿行。行人很少,行人树幽暗。从车窗里能看到公园里黑黑的、恢复安静的树丛。公园前有一个车站。悠一抢先下去。幸亏有很多人下车。刚才那男人落在了最后。憋一混在其他客人中一起穿过马路,进了公园对面街角上的一家小书店。他拿过一本杂志假装读着,一边朝公园方向张望。那男的在门朝大街的公园厕所前荡来荡去,看得出还在找悠一。

那男的不久便钻进厕所,悠一见了便走出书店,穿过无数小汽车的车流,快步过了马路。厕所前让树荫遮得很阴暗。可那一带似乎有一种蹑手蹑脚的拥挤,一种隐秘的热闹,仿拂正在举行一个看不见的会晤。譬如一般的宴会,窗门紧闭,可带抽泣声的音乐啦,锅碗瓢盆的摩擦声音啦,拔酒瓶塞的声音等隐约传到外回来,让人知道这里有宴会。可这儿却是漂着污臭气的厕所呀。悠一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

他钻到厕所潮湿阴暗的灯光下。深明此道的朋友,把它叫做“事务所”——这种事务所,有名的在东京有四五个,事务员之问的默契堪称一绝:他们用眼色来代替文件,用小动作来代替打字机,用暗号交换来代替打电话,现在,这个幽暗沉默事务所的日常一切,展现在悠一的眼前。不是说他看见了什么。那里,就这一时刻来说人稍稍多了点,十个左右的男人,暗暗地交换着眼色。

他们一齐瞧着悠一的脸。这一刹那,有多少眼睛闪着光,多少眼睛生出了嫉妒。美青年像要被那些眼睛看得四分五裂了。他恐惧地打起抖来。他招架不住了。可是男人们的举动有一种秩序。

他们让互相牵制的力拉着,行动刑被控制在一定的速度里。他们像在水里慢樱挣脱水草羁绊似的游动着。

悠一从厕所边门逃到公园里茂密的八角金盘树下。这时他看到眼前的散步道上,到处是星星点点闪动着香烟头上的光。

白天、黄昏时,这条公园深处的小路上.成双成对,恋人们手挽着胳膊悠然自得地散步。几小时后,同一条小路上,也许恋人们做梦都不会知道,它已被挪着它用。所谓的公园容姿一改。白天被遮盖住的阴面显现了,就像莎士比亚戏剧最后一幕,人的结实场所,到夜半让给妖魔结实那样‘白天无邪的办公室恋人们坐下说话时的“眺望台”,一到夜里被唤做“桧舞台”;远足的小学生们不会迟到的小石阶,不合他们的脚,他们跳跳蹦蹦地向上攀,一到晚上,它就被改名为“男士的花街”,公园深处长长的林荫道,则换上了“一瞥大道”的新名字。这些都是夜之名称。没有什么

特别取缔的法令,警察也就置之不理,他们也很消楚这些夜的名称。伦敦、巴黎也有些特殊公园,充做这种用途,当然有其实际便利的意义,可这象征“多数决定原理”的公共场所也让少数人的利益有所补偿,这是一种具有讽刺意义的大恩大德的现象。H公园自大正时期一时辟为练兵场的时候起,一直以这个种族的聚集场所而出名。

这时,悠一站在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一瞥大道”的一端。他沿着大道反向走去。同类或立树丛,或像水族馆的鱼那样,慢慢地拖着步子。

这渴望的、选择的、追求的、欣闻的、叹息的、梦想的、彷徨的;让习惯的麻药害成的越来越强欲念的、因相关美学职业病而化做丑态的肉欲的一群,相互靠着阴暗路灯的柱子上,交换着充满哀伤的凝视视线,茫然若失。夜色中,睁开几多于涸的服,互相凝视着流动。小径拐角处,互相摩挲的腕,互相抚摩的肩,隔着肩顾盼的眼,掠过树梢的婆娑夜风,缓缓地来来去去,又在老地方擦肩而过时,尖锐地投出审视的眼光……树缝里透着月光、灯光,斑驳陆离的草丛里到处虫鸣唧唧。虫鸣声和黑暗中这边那边的点点烟头光,加深了这种欲念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公园内外,不

时飞驰而过的汽车前灯,将树影大大地摇晃着。那强光将伫立在树丛里以前看不到的男人影子,一刹那夸张地暴露出来。“这都是我的同类。”悠一边定边想,“阶级、职业、年龄、美丑各不相同,但由于一个欲念,所谓由阴部结合而成的伙伴。这是怎么样一种纽带啊!这些男人们呐,现在没有一起上床的必要。生下来我们便一起上床了。互相憎恨、互相嫉妒、互相轻蔑,而且还互相温暖;真正一点点地互相爱慕。去那边的那个男人,他的步子怎么样?全身大摆娇态,两肩交互缩进来,甩着大屁股,摇晃着脑袋,令人想起蛇行的步子。那是比父子、兄弟、妻子还要贴近的我的

同类!”——绝望是安歇的一种。美青年的忧郁稍稍减轻了。因为在他众多的同类中,他没有发现一个比自己更具美貌的人了。“话说回来,刚才那茄克衫男人怎样了呢7在厕所里,那时我匆匆逃走,没看清他还在不在。那边树丛里站着的不是他吗?”

他感到迷信的恐怖,和那男的见过了,就得和他上床的迷信恐怖又苏醒了。为了壮壮胆,他点上一支烟。一个青年凑过来,烟上没点火,恐怕是故意掐掉火,又重新抽出一支的吧。

“对不起,借个火。”

他是个二十四五岁穿笔挺双排纽西装的青年。形状娇好的礼帽,饶有趣味的领带……。悠一不做声地递过烟去。青年凑过来五官端正的长脸。悠一仔细看了看那张脸,不由倒抽一口冷气。育年那双青筋暴露的手和眼角深深的皱纹.足以说明他是个远远超过40岁的人。眉毛是用眉笔仔细描过的,油彩像一层薄薄的假面,盖住了那衰老的皮肤。过于修长的睫毛,看来也不是生来就有的。

老青年拾起圆圆眼,想和悠一说话。可悠一一转身走了。为了不让对方寒心,他尽可能放慢脚步,不让人看出他要溜;这时,像是一直跟来的男人们一起转过身来。四五个人都不止。他们分散开来,装着没事似的拖着步子。悠一清楚看到,其中一人就是那茄克衫。他禁不住加快了步子。可那些无言的赞美者们,或前或后地窥视着这美青年的侧脸。

他来到石阶,这一带他很生疏,当然也不知道夜之名称,悠一想,登上石阶也许可以找到逃路吧。月光如水,洒在石台阶的上端。他正要往上去,忽然看到个吹着口哨的人影。洁白、苗条,穿着羊毛衫的少年。悠一一看他的脸,竟是那餐馆的待应生。

“啊——哥哥。”

那人禁不住向悠一种出手。不规则排列的石头让少年有些站不稳。悠一一把支撑住他那柔软而结实的陨体。这戏剧性的重逢让他感动不已。

“还记得吗?”少年说。

“记得的。”悠一回答。他吞咽下了结婚典礼那天所见到痛苦景象的记忆。两人互相经手。少年小指上戴着戒指,悠一的手算中感到了戒指上的尖子。他迅速回亿起学生时代,往他裸露肩头搭上的浴巾,那锐利线绒的感触。两人手拉若手跑出公园。悠一的心里波涛嘲潦。他拖着把手抱在胸前的少年,在情人们偷偷散步的闲静人行道上跑起来。

“干么要跑步?”

气喘吁吁的少年说。悠一差红了脸,站住了。

“没什么可怕的事呀。哥哥,你还没习惯罢了。”少年加了一句。

此后,两人在旅馆的一室,度过了消魂的三小时,对悠一来说,像是感到了热带瀑布似的。他挣脱了所有人工的羁绊,他灵魂赤裸裸地陶醉了三小时。肉体那赤裸裸的快乐究竞到了什么程度呀。灵魂脱去了沉重外衣变很赤裸裸的一瞬间,悠一性感的愉悦里,充满了肉体几乎无法容纳的透明澄碧的激烈感。

可如果能正确判定的话,那么该说是少年买了悠一,而非悠一买了少年。好比精明的卖者买了笨拙的买者一样。侍应生拿手的技巧,让悠一摆出了狂烈的姿势。透过窗帐,霓虹灯的反光,像失火般映照着。烈焰映照中,浮起了一对盾牌,那是悠一男性十足的好看胸脯。碰巧夜晚的凉气,刺檄了他过敏的皮肤,胸脯上好几处,出现了寻麻疹似的点点红斑。少年呻吟吟着,一颗一颗地亲吻着那些红斑。

——坐在床上穿衬裤的少年问:

“下次儿时能碰头?”

明天,悠一和俊辅说好了,于是他回答;

“后天可以。别到公园去。”

“那当然罗。我们已经没那必要了。我小时候憧憬的人,今晚第一次见到了。夏还没见过哥哥这样漂亮的人,简直和上帝一样。

嘿,求你了,别丢开我呀。”

少年用自己柔软的颈子蹭着悠一的肩头。悠一抚控着那脖颈,闭上了眼睛。这时他预感到自己不久就会甩掉这最初的对手,他竞快活起来。

“后天9点,店一打烊,立刻就去。这附近有专供这些人集中的咖啡馆。像个俱乐部,普通人,什么也不知道的人都进去喝咖啡。哥哥来不要紧。我来画个地图给你。”

他从长裤口袋里指出记事本,舔了舔铅笔,歪歪扭扭地画了张地图。悠一看到少年颈子上有一处小小的旋毛。

“好了.一看就知道的地方吧。啊,对了,我的名字嘛,叫我阿英吧。哥哥呢?”

“阿悠。”

“真是个好名字。”

这捧场让悠一有些讨厌。他吃惊的是:少年比自己镇定很多。

——街角处两人分了手。悠一正好赶上“红电车’回到了家。母亲和康于没问他的去处。在康子旁边躺下,悠一第一次感到安歇。他已经摆脱了什么。受一种奇怪的恶意欣喜的驱使,他招自己比做妓女,结束了愉快的休息天,从又回到生意上来了。

这戏谑的比喻里,有比他想像更深的意思。它说明:丈夫给与康子这腼腆无力妻子的不测,现在还只刚开了个头‘就今后的影响来看,现在只不过是些将要渗透的预感。

“和躺在那少年身边时我的肉体相比,”悠一想,“现在躺在康子旁边,我的肉体是多么卑贱呀。不像是康于委身子我,倒像是我委身于康子,而且是不花钱的。我是‘不要报酬的妓女’呀。”

这种自甘堕落的想法,和以前一样,非但没有让他苦恼,甚至可以说让他快活起来。疲劳过度,他轻快地落入睡眠。像个倦怠的妓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