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多了解到西洋的这种轮回思想,是一些极其孤独的思想家从古代断断续缕梳传下来的,他觉得公元前2世纪统治西北印度的弥兰陀王接见那迦西那长老时提出的种种问题,似乎对佛教的轮回转世说抱有深深的怀疑与好奇心,而把希腊自古以来的毕达格拉斯派哲学抛之脑后,也是势所必然的。

日译本《大藏经》中《弥兰陀王问经》的第一卷,是以描写都城开头的。

“如是所闻:希腊人殖民建国之地,都城奢羯罗是通商贸易的中心。山清水秀,有花园、森林、池塘和湖泊,山川林野形成(天然的)极乐净土。该地居民充满虔诚,因敌人已尽被扫荡,毫无不安和压迫之感。皇城周围,鹿砦堡垒、宏门高拱、白壁深壕,防备森严。街道宽阔,十字街、市场等设计甚是巧妙。商厦装饰绚丽,名贵商品汇集。数百座慈惠院庄严肃穆,数千幢高楼大厦如西马拉雅山巅,高耸云霄。街上,青松般的男子,花朵似的女子,婆罗门、刹帝利、毗舍、首陀等上中下各阶层的人们成群结队,熙熙攘攘。

“市民欢迎各教派学者教师,所以奢羯罗府犹如各宗长老硕学之渊薮。销售贝纳勒斯纺织品及其他种种绸缎布匹的商号鳞次栉比。花市芬芳馥郁。许多如意宝珠之类的宝石商店以及金银铜石商店,犹如令人眼花缭乱的宝山。商店五谷满仓,商品库存丰富。果品应有尽有。生活方便优裕。总而言之,这奢羯罗府的富庶可与北俱卢洲匹敌,其繁华可与天上界拮抗。”

自恃甚高,辩才无敌的弥兰陀王,认为印度现在不过是智慧的谷壳。他初次会见具有真知灼见的高僧那迦西那就是在这繁华似锦的都市。

弥兰陀王向那迦西那提出下面的疑问。

“高僧啊,当我呼唤那迦西那时,这那迦西那是什么人呢?”

长老反问道:“你认为那迦西那是什么人呢?”

“高僧啊,我认为那迦西那是存在于身体内部,化为风(呼吸)而进出的生命(灵魂)。”

本多读到这里,不由想起毕达格拉斯的宇宙呼吸说。就是说,希腊语的灵魂本来的意思是气息。如果人的灵魂是气息,可以说人是靠空气生存的。整个宇宙也是如此,由气息和空气来维持。这就是伊奥尼亚的自然哲学所主张的。

高僧又反问,吹法螺的人,吹笛子的人和吹角笛的人的气息,一旦吐出就不再返回,可他们不死,这是为什么呢?国王回答不出来。于是,那迦西那说了一句话,暗示希腊哲学与佛教的根本区别。

“并不是灵魂存在于呼吸之中,进出的气息只是身体的潜在能力(蕴)。”

……本多此刻预感到下一页的回答。

“国王问道:‘高僧,无论什么人,死后都复生吗?’

“‘有的复生,有的不复生。’

“‘那是些什么人呢?’

“‘有罪孽者复生,无罪孽者不复生。’

“‘高僧您复生吗?’

“‘如果我死时,心中贪恋生而死,则复生,否则不复生。’

“‘善哉,高僧。’”

此后,弥兰陀王萌发了旺盛的探究欲,执拗地就轮回转世问题,接连发问。关于佛教“无我”的论证及“既然无我,为何有轮回?”等关于轮回主体的追究,以希腊式对话的螺旋状穷理的方式向那迦西那质疑。如果轮回是由于善因善果、恶因恶果的业的报应,那么必须有对行为负责的永恒的主体。但是,既然高僧所属部派佛教的阿毗达磨教学断然否定《奥义书》时代承认的“我”,还不知道后世精妙的唯识论体系的高僧仅回答:“没有作为实体的轮回的主体。”

但是,那迦西那以一盏灯来比喻轮回转世。傍晚的火焰、深夜的火焰、黎明前的火焰,都不是完全相同的火焰,但又不是别的火焰,而是依存于同一盏灯,彻夜燃烧着。本多觉得这一比喻,具有无法形容的美。作为缘生的个人的存在,并非实体的存在,仅仅是像这火焰似的“事像的连续”。

那迦西那还这样教导:“所谓时间,即轮回的生存本身。”这与相隔久远的后世的意大利哲学家的解释非常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