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柳生宗矩赶到,德川家康已经被人抬入卧房,无力睁眼,无力发话。

“大人!大人……”茶阿局拿湿巾敷在家康额头,不停唤着。

“柳生,速速前往江户,禀报将军大人。”松平胜隆急道。宗矩看一眼家康那苍自的脸,急急离去。

有人猜是食物有毒,但与家康一起用饭的人皆无事,故家康此次昏厥当是疲劳所致。

柳生宗矩带着一个识路的武士,骑马连夜赶往骏府。他心中暗悔,为何未带医士随行!为了今春进京,他过于兴奋,竟忘此责。若是远行,定要良医随行。为何单单于这种时候发病?难道是天命?

如此一念,令已跟随家康左右多时的柳生宗矩内中大哀:家康公已无半丝私心,心中所念只是后事。他成功压制住了伊达政宗叛,闭口不提忠辉一言,一心为竹下代进京元服准备。为了这最后的愿望,他倾尽全力,为了顺利进京,才到此处磨炼筋骨,谁曾想……

宗矩在马上不断擦拭着泪水。他不时想起家康公那双清澈的眼睛,只觉心痛如割。大御所那孩童般清澈的双目,是否已看不到现世的肮脏了?

宗矩赶到骏府,叫起本多正纯,大声道:“大御所病重。”

正纯脸色骤变,急令侍童铁三郎道:“速去叫宗哲,医士片山宗哲。”然后急急开始换衣服。

“什么症候?”他换完衣服出来,已异常平静。

“晚上吃了炸加吉鱼,故有人说是中毒,实可能是过度劳累所致。”

“炸加吉鱼?”

“是。茶屋四郎次郎去拜访,亲自下厨,我们皆已试过。”

“炸加吉?第一次听说这么奇怪的东西。后来怎样了?”

“丑时如厕摔倒,呕吐不止。”

“若是中毒倒也无妨,想必应该带着些药物。只怕是中风。但愿我们赶去,大御所还能醒着。”说罢,正纯马上往江户派出使者,然后带着以片山宗哲为首的三名医士连夜赶往田中。

当本多正纯带着医士赶到,家康已经微微睁开了眼。

谁都认为大难将至。众人皆知,生老病死乃是世间铁律,但直面死亡,却还是均觉事起仓促。

片山宗哲为家康把了约近半个时辰的脉,方道:“不是中风。”然后到旁边房中,望着一动不动的正纯、胜隆和宗矩等人,道:“只是感到腹中有异物,加上现在高烧不止,暂时当让大人在此歇上一歇……”

“不!”正纯厉声道,“倘若在这种地方发生万一,该如何是好?必须赶快回骏府。你们几人好生商量一下,怎样才能把大御所平安抬回骏府。”

此时,神原大内记、酒井正行和松平家信等人也闻讯赶来。众人都只暗暗往家康卧房看一眼,不敢说话。即便问候,家康也只是徽微睁开眼,不知是否明白。

“不可。轻易搬动,只怕途中……”宗哲眨巴着眼,还没说完,正纯便再次打断他:“若在此静养,便能康复?”

“是。脉息还很正常,小人的想法,是让大人再静躺两三日,稍事观察。”

“你为何不早说?不用急着把大御所儿女请来吗?”

“这……”

“你到底是何意?平常就当熟知大御所的身子诸况。”

“话虽如此,大御所毕竟年迈……”

“应将大御所儿女皆请来一见吗?”

“这……”

正纯焦急地看了看胜隆,道:“该如何是好?不让大御所儿女们过来和他见一面,但有不测,便是我等疏忽。但,江户尚无吩咐之前,又不能因此引起轩然大波。”

胜隆思索片刻,道:“在下觉得,还是照医士所言做,先让大人静养两三日。两三日后江户自会传来明示,就当是大人偶染微恙,先莫将消息泄露出去。”

终于有了一个定论。众人不让侍女接近卧房,以家康公偶感风寒为由,先让他在此静养两三日,以观后效。若稍有好转,便马上返回骏府。如此,二十二日就在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中度过。

秋日多云的天空,时而明朗,时而阴沉。家康却是时睡时醒。第二日,一直守护于身旁的正纯听到家康说了一句:“知会江户了吗?”过了片刻,又以对着茶阿局的口吻说了一句:“往后的事就拜托你了。”这种郑重其事的口吻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然后仅可听到轻微的喘息。

“终于让我看到了生死啊。”这是二十三日正午,家康对正在为自己把脉的宗哲的感慨之言。当时他似甚为清醒。宗哲惊慌地应了一声,只听家康又道:“性命如生于地上诸物。”

“是。”

“朝着天空生长,如树如木,长高,长粗,几十人也合抱不住,直直地朝着天空生长。”

“是。”

“不会枯老……不会。地上的巨木大树,怎会干枯?但枯了,凡俗之眼不见。”

“是。小人看不见。”

“神佛对我这般说过:现在就让我看看生死之树。是,我在那大树的枝叶之间,见了很多人。”

“啊?”

“今川义元停在最下枝条,如鸱鸺一般竖了双耳。上为信长公,他有如苍鸻。对了对了,还有太阁,也在树上,直似瘦削的白鹤。他托着我的手,哗哗落泪。他说对不住,对不住……”

宗哲为难地看了看正纯。正纯觉得家康在说胡话,皱了皱眉头,移开视线。但茶阿局和胜隆却贴在他身旁,不住点头。他们相信,此实为家康的感慨。

“又右卫门在吗?”

听见这话,在檐下守卫的柳生宗矩急急进来。

“哦,又右卫门啊。我在那树上,也见到令尊石舟斋了。”

“是。”

“你父亲所在的树枝比信玄公还要高啊。他对我恭敬道:大御所的树枝还要往上,实乃正直之人。”家康说到这里,闭上了眼,又道,“这生死之树伸向太阳,乃是连接大地和太阳的桥梁。人不会死,只是隐藏起来,回到这大树之上……”

宗哲听到这里,低声对正纯道:“小人以为,可以准备回骏府了。”

从家康这番关于生死之树的言语中,宗哲感到了时日紧迫。实际上,最近一段时日以来,家康常被痰瘀堵,致呼吸不畅。然而,到了二十四日晨,家康却突然退了烧,主动提出要食随身携带的万病丹和起缘丹。

家康的突然恢复让宗哲无法明白,他担心药物药效太强。但家康不听众人劝说,坚持服用自配药物,然后坚定地对正纯道:“明日,二十五,回骏府。”

他竟然还清楚记着日子,这让始终守护在旁的几个人难以置信。之后,家康又说了一句离奇之言:“我只是从那生死树上借了一点时日回来,不可疏忽。”

片山宗哲听到这话,脸色苍自,“大人之思,果然乃我等所不及。”

从骏府赶来的金地院崇传坐在家康旁边,不停往本子上写着。他是想给板仓胜重修一封急函,详述家康病情。

正月二十五,家康回到骏府,见了从江户急急赶来的青山忠俊,随后又叫来藤堂高虎,“江户应如原先所想,平静无事吧?”他已经大有起色,甚至能问起这些事来。

当日,高虎和崇传联名给江户的土井利胜、酒井忠世和酒井忠利三位家老写了书函:“大御所病情已逐渐好转,二十五日从田中返回骏府,气色愈好。”

但此时家康已预感到自己天寿将尽。众人皆能看出,他从心底里感激上天给他延命之机,在静静品味天寿余霞。

继青山忠俊之后,秀忠又派安藤重信和土井利胜前来探望。二月初一,秀忠从江户出发,赶往骏府。他现在才动身,仍是对伊达不放心。

秀忠辰时动身,快马急进,于初二戌时赶到骏府,立即前来探望父亲。从江户到骏府要越过箱根山,约五百六十余里,平时需要五日,但秀忠却只用了十数个时辰。

义直也从名古屋赶了过来。秀忠便带着义直、赖宣和赖房三个兄弟同至家康病榻前。负责照料家康的茶阿局红着眼迎接了兄弟四人。自己的儿子忠辉已被排除在外,想到这里,她心头涌起万般悲伤……

“躺着见将军,实在失礼。”家康看到秀忠到来,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便问道,“江户还平静吧?”

“是,甚是平静,只愿父亲能早日康复。”

家康不语,单是将视线转向与秀忠并排而坐的三个儿子,小声道:“你们都要记着,休要违背将军命令。”

三人齐声答道:“是!”

“将军,长兄如父,日后代我好生照顾他们。”

“孩儿明白。”

“还有大炊。”家康看着跪在秀忠身后的土井利胜,道,“这三个孩子日后诸事,你已告诉将军了?”

“是。已详细禀报将军。”利胜和秀忠对视一眼,道。

他们三人便是后世的“御三家”。如果秀忠无可继承将军之位的子嗣,便要从义直、赖宣家中选取嗣子。赖房一支则代代作为将军之副任辅佐之职。家康曾将此事认真地对土井利胜说过。

家康九个儿子,存世只秀忠、忠辉、义直、赖宣和赖房五人。

家康到如今也未提起忠辉。茶阿局坐在末席,低头不语,强忍悲伤。

但,谁人会顾得上她的悲伤?家康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发出低低的呻吟。秀忠遂催促着三个兄弟离去。

虽说家康有所恢复,但是谁也不敢期待他能完全康复。天寿将终,这只怕是暂时的好转。

“我会暂时留在骏府处理政务。你们注意和江户联络,不可疏忽。”秀忠这般吩咐过土井利胜和本多正纯之后,从二月初二起便住在骏府城。

家康的病情时好时坏,时而痰液瘀堵,时而脉搏紊乱,骏府城笼罩着紧张之气。

进入二月之后,京都也陆续派来探病的使者,有上皇的妃子近卫氏、女院、亲王、公卿,还有各神礼寺院派来的人。

初九,皇宫为家康的康复祈愿,在内侍所演奏神乐,令土御门泰重劝信徒布施。不仅如此,十一日,圣上亲自下令,各神社寺院祈祷,并于二十一日特意将三宝院义演招到清凉殿,命他修“普贤延命法”。

家康病重之后,众人才发现,对于天下,他乃是不可或缺之柱石。

诸大名陆陆续续来到骏府。众人瞩目的伊达政宗也于初十从仙台起身,过江户而不停,一路来到骏府。当他到达骏府,已是二月二十三。

家康的病情在秀忠抵骏府第三日略有好转,甚至偶尔能从病榻上坐起。伊达政宗抵江户的前一天,即二十二晨,他却突然再次昏倒,卧床不起。

当接到政宗要来探病,并业已抵达骏府的消息,秀忠顿觉一股杀气。

“大御所病重,万万不可把他带至病室。”

“野心勃勃之徒,怎能对他笑脸相迎?”

青山忠俊对政宗的怨恨尤甚,其次为本多正纯。正因为众人清楚,家康欲压制政宗叛心,伊达之请才令人大为棘手。但伊达政宗十分固执,声称若不能见到家康公,亦当即刻见将军。

“惊闻大御所染病,在下日夜兼程从仙台赶来,只怕见不到大御所最后一面而后悔终生。伊达政宗之心,大御所必知,他定会盛情相迎。在下只想去问候一声:大御所,政宗来了。”

土井利胜最终决定为伊达政宗通报。但此人毕竟为当代少有的枭雄,利胜让藤堂高虎和柳生宗矩守护在家康一旁,并打算令政宗摘下身上长短刀,才放其人房。但在入房之前,政宗已主动摘下佩刀,递给松平胜隆,方进去。

土井利胜通报时,家康似已明白,又似正糊涂。

将军亲信都欲将政宗带进,让他看一眼,施一礼就罢。这样,他便能知家康绝非装病,众人也绝无掩盖大御所归天消息之意。他若胆敢有半丝失礼,就把他带到将军面前,给他颜色瞧瞧。

然而政宗进来时,家康竟已坐起身来。纯白的褥子叠了起来,家康靠在上面,裹着一块紫巾,望着政宗,清晰道:“哦,有失远迎啊!”他眼中发红,但目光清澈平稳,“我原本想去迎你。你来了就好,就好……”

政宗往前踉跄了两步,扑倒在地。他两手伏地,浑身颤抖,大哭不止。

柳生宗矩从来没见过男儿如此恸哭,那声音有如横吹残笛,其音哀哀不绝。

“你是……你是我在这世上最想念的人。政宗啊,我见到你了……见到你了。我们生在同一世间,你是我最想念的人……我终又见到你了。”家康表情平静,屡屡点头,“唉,我们生在同一世间,但是我得先去一步了。”

“大人!”政宗大声喊道,“您怎可先去!不,哪怕是再过些时日也好……政宗日后该如何行事,还要请大人指点啊……”

不知家康是否听到了这些,不等政宗说完,他却道:“拜托你了!陆奥守。”又感慨颇深道,“在我这一生中,遇到了四个可惧的、亦是世所罕见之人。其一便是信玄公。信玄公教会我如何打仗。再便是总见公织田信长……这是一个令天地震怖的名字。我从他身上学到睥睨天地的大器。”

此时政宗已经正襟危坐,他的心许也平静了下来,“总见公?”

家康道:“当然!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只要沉下心来,认真察看,便能发现,即便是一看之下甚是愚昧的下人,其身也闪耀佛祖的光辉,有着无限智慧。”

政宗泪流不止。“我的另一师父便是太阁。太阁教给我如何应变,不,应当是以何种心思去应对世间变化。太阁以自身生死告诉我这些。我真有难得的福分啊。”

政宗大声呜咽,但在哭泣的同时,他的一只独眼亦紧紧盯着家康。

“下一个,便是伊达政宗……如果你早生二十年,绝不会输给信玄公、总见公、太阁大人,不,即便是如今,你亦是不二雄杰。你乃神佛之子,将军就拜托你了……我死之后……”说到这里,家康的头突然歪到被子上。

茶阿局忙把药汤送到家康唇边,但他似已无张嘴的力气。

“我明白了!”政宗的声音大得惊人,把藤堂高虎和柳生宗矩吓得面面相觑,“伊达政宗若未遇到大御所,便是一辈子都在黑暗中徘徊的野兽,绝无法变成人。现在,政宗看到了光芒,看到了照耀整个大地的神佛之光,这光照进政宗心间,照进政宗灵台。”政宗言罢,以拳抵在膝上,独眼紧盯家康,颤着身子,复又大哭不止。

家康唯眼神还活络。他紧紧盯着政宗,浑身上下似生成万丈佛光,笼罩了对方。

听到藤堂高虎长出了一口气,柳生宗矩也不由得放下心来:伊达政宗铁肠终被感化矣!二人默默对视一眼,沉浸在感慨之中。即如政宗所言,他许是真的受到普照世间的阳光一照,慈悲方使他还原成人。

“莫要哭,陆奥守。”家康喘一口气,嚅动着嘴唇道,“有心之人,并无亡故。”

“嗯?”政宗惊讶收泪道,“并无亡故?”

家康复道:“对于有心之人,并无亡故。”

“并无亡故……大人是说,生死如一?”

家康缓缓点了点头,道:“这世上有一生死大树,我们都是树上的枝桠。”

“……”

“即便其中的一根小小枝桠枯了,却也不能因此说大树枯了。大树还会年年生长,年年开花,万世不休。”

政宗屏住了呼吸。

“你记着,我们皆不会亡故。”

“是……”

“即便我的躯体不在了,还会继续活在生亡大树上。我会看着大树开出何样的花,能长到多高。我要做之事和先前并无不同。如何让此生死大树枝繁叶茂,便是我的责任。仅仅如此,既无生,亦无死。”

政宗目光锐利地看了看周围,然后拍拍膝盖。这个动作究竟是何意,有人明白,有人不解。柳生宗矩似已明白:这莫不是一人在找到生命归属之时,不可言说的欢悦吗?

“大人!”政宗再次用他那低沉浑厚的声音道,“政宗日后也会活在这大树底下,日夜守护……”

伊达政宗刚说到这里,片山宗哲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袖子,道:“时辰久了,对大御所身体不宜。请……”

政宗顿时面露愠色,却未发作,他此时发现家康已安然睡去了,遂喃喃叹道:“唉!一生劳苦啊!”

“是。如今能言已是不易。不能再……”

“对不住!只因好久不见尊颜,大喜过望,一时疏忽了。”政宗转向众人,郑重施了一礼,“就此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