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有时,世上诸事常会使人大出意料。对淀夫人派出使者的想法,治长大感滑稽可笑,可是,随着争吵,他的想法完全改变。他亦觉得,此去再打探打探家康的心思,无疑有着重要的意义。不明千姬为何自裁,乃是促使他这么想的主要原因,但由此亦可见,他是何等没有主见。

就这样,大坂向骏府派去使者的事立刻定了下来,人选也确定了。

只是,仅派淀夫人的使者,还不足以让人放心,应派一个强硬的人作为秀赖的使者前去,若人家回复不妥,即可当场堂堂正正大加指摘,甚至撕毁去冬的和约。当然,这些只是后藤又兵卫基次、长曾我部盛亲的强硬言辞,真田幸村和木村重成倒未多言,二人心知,如今的秀赖已非从前的秀赖了。

千姬自杀未遂的事件被严密封锁,就连秀赖也不知晓。

在派遣使者的问题上,淀夫人的想法与治长有着巨大的差别。淀夫人认为,如果自己主动前去请求,家康必然不会拒绝。治长却不以为然,他认为此去,会给淀夫人带来祸患。

最后,青木一重被选作秀赖的使者。

“京坂一带频频传出关东大军涌来的谣言。请问大御所,究竟如何才能安抚民心?”治长再三叮嘱青木一重,要如此求问家康,看看家康如何回答,以知他的心思。

淀夫人的使者并未听到浪人的议沦,因此,她们也和淀夫人一样,带着天真的期待,享受阳春之旅。前一次出使,老女人们受到家康的优待,此次又有淀夫人的亲妹妹、议和功臣常高院同行,故她们坚信,家康更会善待。

青木一重携金线织花锦缎十匹、镀金鹰架十副为礼,于三月初五坐船从大坂出发。三月初六,淀夫人的使者也乘轿舆从陆路出发。前面为常高院,接下来分别为二位局、大藏局、正荣尼,无不满面春风。看到这队列,大坂人都甚是纳闷:“连女人们都如此悠闲远行,看来是不会打仗了。”

青木一重于三月十二,常高院一行则于十四抵达骏府。与老例同,他们先是入了鞠子的德愿寺,然后着人去禀告家康。家康不想分别接见他们,决定于三月十五将他们一并迎进骏府城。上一次,家康刻意把片桐且元和老女人们分开,可似未起到丝毫作用。家康只把女人当成不担责任的访客,慰劳厚待;把且元则当作掌管城池的家老,可这种做法反而让大坂生起误解,酿成纠纷。

常高院等人到达的第二日,就得到接见,心情自是大好。但早几日抵达,又不得不等到十五日的青木一重,却坐立不安,甚至怀疑来访的目的已由所司代泄露给了骏府,骏府这边正在商议对策。

这种猜忌并非全无凭据。此际,京都、骏府、江户之间密使往返穿梭,颇为热闹。事实上,紧跟着青木一重,所司代板仓胜重也的确刚向家康送来密报。

不为别的,在大坂召集浪人之时,胜重与伏见城代松平定胜暗中派往浪人内部的武田旧臣小幡景宪送回消息:“大坂城已经失控。”

作为甲州流的兵家,小幡景宪似比近日战意丧失的真田幸村还受厚待,被隆重地请进了城内。

景宪的消息最终到了家康手中,几与青木一重到达德愿寺在同一时刻,消息中罗列了更多令家康生忧的东西,择要如下:

一、大坂把大量重建大佛殿的余材运回大坂城;

二、大坂正急着用这些木材,筑建外城的城墙和栅栏;

三、大坂到近畿一带收购、囤积粮食;

四、大坂召集浪人的规模超过了去年,暂时离城的浪人陆续返回城内……

根据这些得出“战事不可避免”之结论的,不是别人,正是大坂城内军师小幡景宪。如此一来,家康再也不敢掉以轻心。就算无这些,将军秀忠决意要舍弃千姬,已让家康痛苦不堪。因此,十五日接见大坂使者时,家康只想着一事:迅速移封秀赖。

家康一脸难以捉摸的表情,凝神端坐在那里,直到青木一重读完礼单。

他表情深邃,又有些呆然若失,很难判断是忧心还是不快。但,在听完礼单后,家康竟低声要求看几眼送来的礼。

瞧完镀金鹰架,家康望着女人们,像对孩子说话一般道:“真想带着这鹰架,再到田中一带去狩猎。”

一听此言,青木一重顿觉心中一软:大御所真已彻底老了。他发现,家康公头发几已全无,眉毛稀疏得似有似无,看上去仿佛一个圆滚滚的肥胖孩童,裹着白绫子棉袄,软绵绵坐在那里。

“天气也快暖和起来了……”

青木一重刚一开口,家康就把手搭在耳后,前言不搭后语地问道:“路上的花开得很好吧?”

“正是。”

“右府和少夫人也都好吧?”

“是。心绪甚佳。”

家康使劲点点头,把目光转向老女人们,“夫人也还好吧?”

青木一重想,家康公这个样子,恐怕无法出征了。平时总是两眼放光的本多正纯,今日却没出现在家康身旁,只有迎接老女人们的茶阿局,以及一些谋士和使女。家康真的给人隐居之感。其实,比起青木一重,常高院等人的这种感觉更为强烈。

“得睹尊颜,我等甚慰。”说完这句老掉牙的话之后,常高院似觉有些虚情假义,遂慌忙与大藏局对视一眼。

“哦,大家来得好,身子好比什么都好。夫人有无特别的口信啊?”

“有。夫人说,去冬格外寒冷,让我先问候,再说口信。”

“哦,她有何口信?”

此时的常高院本应紧张才是,可她竟莫名地感到一阵悻然,失望掠过心头:实权已经彻底转落江户,家康公还靠得上吗?

“实际上……大人也知,由于去岁的兵乱,掇津、河内农田荒芜,几乎毫无岁入。因此,城内连将士们都养不起了。所以,夫人吩咐我来求求大御所,看看能否施以援手……”

尽管此时家康仍把手搭在耳后,做出一副倾听的样子,可听完之后,脸上竟无任何变化。常高院一见,不得不抬高声音,重复一遍。

对家康来说,这请求实是令人不快的小聪明。在使者到来之前,板仓胜重早已送来了消息,其中就有一条,说大坂方面频频在近畿一带收购军粮。若真如此,来人求骏府施些粮食,只能说是太过浅露的权谋。

常高院抬高声音,一字一句重复道:“由于兵乱,摄津、河内田地荒芜……”

听到她重复,家康刷地把目光转移到青木一重身上。等常高院说完,他朝青木一重道:“这是右府的请求,还是夫人的意思?”

一重狼狈不堪。对于此事,他实毫无准备,“这……右府并未特地……”

“哦?哦?”家康面无表情,点了两下头,他扫了一眼女人们,道,“我近日想去名古屋一趟。”

“大人说什么?”

“我近日要去名古屋一趟。”

“名古屋?”

“对。我想趁还能动弹,给义直娶媳妇。我要去参加他的大礼。”说着,家康义对侍奉在旁的茶阿局道,“那媳妇叫什么名字来着?我竟一时想不起来了。她是……”

“是浅野幸长之女,名唤春姬。”

“对对,是阿春!哈哈,春天来了。春天一来天气就变暖了,我本来是这么记的,最后竟弄不清是阿花还是阿梅了。新娘子有多大?”

“听说年方十三。”

“义直已十六了。对对,是差三岁……”说完,家康又谈起曾担任义直家老的平岩亲吉临终时的糊涂话。亲吉说,义直头脑不灵光,若是娶媳妇,要娶个老实的……

大藏局比常高院更是着急,她始终惦记淀夫人的命令。

“启禀大人。”

“哦,何事?”

“常高院刚才向大人提出援助之请,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哦,我还未答复吗?”

“是……还未听到大人答复呢。”

“我糊涂,还以为已经回话了。近日我将赶赴名古屋,正是好机会啊。你们也先行一步赶到名古屋去,帮着指点婚礼。关东女人不大熟悉礼仪,诸位要是在场,我心里就有底了。”

老女人们不禁面面相觑。家康的话亦令青木一重全身僵硬——大御所究竟在想些什么?

常高院却探出身子答道:“大人只管放心,我们高兴去帮忙。”她笑着接受了。

“名古屋顺道,媳妇又是浅野家的姑娘,说不定还很熟呢,你说呢,大藏?”

“是。”大藏局急道,“此事请大人放心,淀夫人的请求,也望大人想些办法。”

家康这时才露出笑脸,“事情就这么定了。我在婚礼后去一趟京都,察看摄津、河内的情况,我怎会让人受饿?好,好,就在名古屋见吧。”

老女人们再次面面相觑。家康似绝无拒绝的意思。不仅毫无敌意,显出亲近的样子,让她们去帮办婚礼,还答应不会让人挨饿云云。

“这样该好了吧?”家康道,“好,茶阿,和客人谈话就到这里。好生招待她们,莫忘了备些时令土产。”

“是。请多多关照。”四个老女人感激地一齐跪拜下去。

青木一重也忙学着她们拜倒在地。就在这时,家康忽然说了一句:“右府的使者请稍待。”

目送着老女人们离去,青木一重望向家康,一瞬,后背上顿生一股寒气。家康已不再有方才那孩童般的眼神,他已成了目光锐利、欲腾空而起的雄鹰。

“一重。”

“大人。”

“女人的事了结了。那么,说说男子的事吧。”

“是。”

“不论何事,总喜驱使女人去做,这是大坂的一个坏毛病。此前大坂用过同样的手段,我特意分别接见。本来,我是想,若是让人说我欺负女人,就不体面了,可是总如此,却不好。所以,今日我才教给你当如何对待女人。你是男儿,又是右府使者,在这关键时刻,绝非只是简单地来问候。右府究竟有什么密令,还是重臣又有了什么决定?关东的风可是很猛啊,你先想好再说话。”说完,家康趴在扶几上,嘴巴紧闭。

青木一重慌忙端正坐姿——大御所真是个难缠的老头子,方才还是一副怏怏欲睡的样子,眨眼间就变成了一只猛禽。

“多谢赐教。”一重的斗志被鼓了起来,有些不服气道,“在下此次来,并非右府所派。”

“这么说,你是重臣的使者了?”

“正是。现在,京坂一带频频风传,关东大军就要打过去。”

“那又怎样?”

“这……因此大野修理大人吩咐在下,要亲自面见大人,报告民心动摇诸况,然后询问:如何才能消除这种不安?”

“难道治长无安抚民心的办法?”

“是。无论大坂如何辛苦,关东不遵守约定,只是起劲地填埋城濠,不断行无礼之事。长此以往,百姓自然难以安抚。大野大人便是让在下来询问大人,对此纷乱,大御所有何良方?”青木一重昂然地诘责起来。

其实,治长的原话并非如此激昂,只是让青木低调打探家康的心思,青木明显背离了治长的初衷。

家康忽然压低声音:“一重,说得好!”

“哦?”

“我全明白了。那么,我就——答复你。听着,修理大人似乎误以为,填埋城濠的事并非德川家康的意思,其实,那正是我的意思。你先把这好生记在心里。”

“哦?”

“我始终希望,让丰臣氏存续下去,千秋万代。但要实现愿望,大坂城本身就成了最大的障碍,因世人都以为它固若金汤。”

“……”

“人以财死,鸟为食亡,执著于衣裳的女人,会为衣裳背弃纲常。但丰臣氏若想永远存续下去,绝不能执著于大坂城。”

“……”

“此外,你方才说民心动摇,无法安抚。民心不安,绝非源于埋填城壕。对此心怀不满,吵吵闹闹的,另有其人,关东看到乱将再起,怎能坐视不理?骚乱之源,非在江户,而在大坂。你明白吗?”言罢,家康紧盯一重。

青木一重无法平静,他一度苍白的脸颊,变得热辣辣的。世人皆言家康公城府若海,如今看来,果然不假。青木一旦生出这样的心绪,家康所言便乃强词夺理。青木甚至以为,在江户看来,丰臣氏已无再居固若金汤的大坂城的资格,他把家康的话当成了无法接受的侮辱,以为家康所云,女人为衣裳而背弃纲常之说,乃是对淀夫人的讥讽。大坂城乃是淀夫人衣裳之说,世间多有非议。自从去冬讲和以来,秀赖就变得畏缩保守,淀夫人却事事插手。

“这么说,大御所老早就欲填平所有城濠?人们一旦骚乱,就当刀兵以向?这便是大人的初衷?”

家康吃了一惊,同时深感愤怒与失望。“一重,你真是无畏之人啊!”

“是。在下从踏出大坂,就已把生死置之度外。”

“此非生死的问题。若想安抚民心,手段并非没有……”

“在下看,便是彻底荡平大坂城!”

家康怒起:“荡平城池并非不是手段!唉!城濠没了,城墙没了,如此一来,战事也就没了,所以啊,百姓也就不必慌乱了。”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亦只能苦笑,“但,若把丰臣氏和城池一起荡平,却非家康本意。我的意思,乃是宁可踏平城池,也不可令丰臣氏败亡。你想过这些吗?”

“未想过!”一重断然答道。他想,事到如今,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易妥协——一我也有自尊,既然把性命都豁出去了,还有何可惧?

两厢之意,已是愈去愈远。

一重愤怒地瞪大眼睛,“大人的话,在下会原封不动转与修理大人。岂止总城濠,大人怕从一开始就想连城铲平!”

当一重平静下来时,发现家康已然恢复了那怅然若失的老人面容,也不再听他言语。片刻,家康怃然对一旁的侍女道:“传永井直胜来,招待大坂使者,然后打发他回去。”

此时的一重,竟生起大获全胜的感觉,便昂首挺胸去了。

家康把青木一重打发出去,甚至连回赠一柄短刀都觉得可惜——如此大坂!如此不识时务!战事已难避免。沉重之感压在心头,他连话都懒得说了。

青木一重刚退下去不久,板仓胜重再次送来急报,说京都的流言已铺天盖地。真是雪上加霜!此前还只是说关东的大军可能卷土重来,此次却完全颠倒过来,说大坂军队马上就要攻入京都,大开杀戒。胜重极力辟谣,以定人心。可流言越传越凶,惊恐万状的百姓纷纷逃遁到了鞍马和爱宕诸山,为防万一,把财物寄存于御所或公卿府邸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家康觉得,胜重的消息必有几分夸张。但亦可看出,板仓胜重与将军秀忠想法一致,他们总想说动家康同意出兵。

可到了第二日,胜重之子板仓重昌竟神色慌张飞马赶来。

此时,大坂的老女人们已经心满意足向名古屋而去,青木一重也已离开了德愿寺。

“大人,一旦决断迟缓,后果将不堪设想。”板仓重昌一见到家康就急道,“进攻大坂的决断暂且不说,守卫京都一事,却是一刻也不能拖延,请速速安排。家父建议,寻常将领怕弹压不住,希望请本多忠政大人率领强兵,即刻进京护卫。”家康厉声斥责道:“慌个甚!关于战争形势,我比谁都清楚。必要的话,本多、酒井、藤堂与井伊,我自会毫不犹豫派将出去。可事情总要有依据,幕府怎可兴无名之师?你说,为何必须派本多去?”

重昌脸红了,“请大人见谅。因有知情者报,说大坂不仅要袭击二条城和伏见城,烧毁京都市街,还欲包围皇宫,挟天子以令诸侯……”

“要把皇室卷入战事?”家康惊讶得几不能呼吸,他想起了刚才还在此处昂然声称把性命都豁出去的青木一重。难道真已到这种地步?

家康叹息连连,久久无语。

又过了一日,土井利胜也神色大变从江户赶来。

两三日后,家康决定再度兴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