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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堂高虎和片桐且元被任命为先锋,高虎的军队迅速进入河内,在国府至小山一带驻防。消息传到已入大坂城的真田幸村耳中之时,已为庆长十九年十月二十五傍晚时分。

正如公卿大名络绎不绝前往德川家康所在的二条城拜谒一样,来自全国各地的浪人亦源源不断涌入大坂城。此中,既有欲真正报答丰臣恩义者,也有不问是非、只为解决生计疾苦者。如此庞杂之人,伴随着数量的不断膨胀,竟也不可思议地鼓起斗志来。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血染沙场!”既有这般血性的年老武士,又有打尽了算盘的年轻人。“若与关东一伙,必为后世耻笑。即使把脑袋砍下,顶多得到百八十石。可一旦丰臣氏得了天下,至少会是三千石。若立得战功,不定还会成为大名呢。”真田幸村故意把亲信放到人群中去,散播此类流言。

“完全一群乌合之众!”当荒川熊藏不知听到什么,不屑一顾时,真田幸村先是严厉斥责,继而道:“点石成兵,乃兵法极致。但究竟是何样之言令你如此小视?”

“有人竟散布言论,说眼见着失败,不如对己方大将突施冷箭,死在这种地方大为不值。丰臣氏前途丧失殆尽,五十石、一百石何乐而不为?为了生计与性命,实不必为此等大将卖命。”继而,荒川熊藏又用他那熊掌一般的手拍着脑门,道,“哎呀,怎的让这些一无是处的年轻后生混了进来?”

年轻人真是直率!幸村不笑不惊,其实,这种率直亦为太平所生。生于太平,承平日久,世人自会口无遮拦将心声道出。但太平怎会如此容易持续下去?只怕不久之后,这种率直就会变成疏忽,变成一把刺向自己的利刃。荒川熊藏若非幸村亲信,而是大野兄弟的监视之人,恐怕当场就被斩首了。日下的年轻之人,怎知年老武士经历的战阵为何物。

十月初十,真田幸村依计进入大坂城,本想首先拜会大野治长,提出主动出城迎敌之议。可如今,他却放弃了这种想法,因他手中无一队人马受过野战历练,偌多人连战阵进退都一无所知,必须从律令教起。

战事乃是拿众人的性命和命运豪赌的残酷游戏。正因如此,充分磨炼人的韧性,乃是将帅练兵之首。故,幸村的算计,是首先令以七手组为核心的主力,驻守宇治到濑田一带,其间,偷袭伏见城与二条城,旋撤回阵地,固守城池。

幸村并非真要在濑田展开决战,亦非非让他们拿下伏见城不可,他只是想让队伍在城外演习一番,让他们充分意识到此战与各自的命运息息相关,再返回城内,进行固守。

但大野治长却极力反对。野战乃是关东军的拿手好戏。若前锋撤下,势必会留下“战败”印象,大大影响士气。故最好从一开始就依托易守难攻的大坂城蓄养士众的“不败信念”。治长如此主张有他的缘故,他并不信任浪人,不敢把他们放出城去,因一旦激战起来,谁能保证他们不卷走军饷一走了之?

看到心神不安、犹豫不决的大野治长,幸村觉得必须重新审视此人。治长许是想汇集大军,以此为筹码与关东谈判。一旦如此,问题就截然不同了。于是,幸村不再比量出城迎战与龟缩固守何为重要,而是在城濠附近构筑护垒,令出城的一千多人和预留在此处的五千士众均着红衣,在情况危急时,随时都可以杀出布阵。

此赤衣队乃是模仿关原合战时威震天下的“井伊赤备军”而设。从旗帜到装饰用的小旌、甲、胄,皆染赤色,马印为唐人笠的样子,威武醒目,让人不禁回想起秀吉的千成瓢箪马印。此多为示威之意。

就这样,幸村终放弃了自己的主张,构筑护垒。刚刚完成布防,家康大军已到。此时,幸村又想起一个令人担忧的人。非别人,正是淀夫人的妹妹、京极孀妇常高院。

常高院不只出入于姐姐淀夫人处,还时常进出大野治长阵中,或多与织田有乐斋密谈。其实,就她的身份而言,此并无甚稀奇,但可疑的是,她却同时频频出入秀赖夫人千姬处,近来甚至频频拜谒负责守护内庭的奥原信十郎。这不禁令幸村大为生疑。

城内每日都进行着热烈的议事。人皆聚齐,长曾我部盛亲到来,仙石人道宗也、明石扫部助守重、毛利丰前守胜永等亦到。除此之外,连在大久保长安一案中被赶出领地的石川康长、康胜兄弟也到了。他们都把命运赌于此战。此中,明石扫部乃是狂热的洋教信徒,他甚至邀请与亦为信徒的石川兄弟同入大坂的保罗、托雷斯讲经,祈祷大坂获胜。

众人坚信,当他们据守城池之时,未曾谋面的菲利普皇上的大兵船必来救援。若大兵船赶来,德川部大半会分兵。不消说,此大半必乃伊达政宗和受其指使的松平忠辉。若此部临阵倒戈,上杉部还能想不起关原合战时的恩怨?然后,此战就变成一场神圣的信奉之争了。

在战意大炽之际,设若常高院说动了淀夫人,销蚀了总大将大野治长的斗志,再拉拢织田有乐斋与敌人私通……最担心的乃是在死守城池之时,敌人忽被自家人引进城内。若如此,一切都将化为乌有,固若金汤的大坂城顷刻间便会改姓德川。

必去见一见奥原信十郎。幸村早就听说,奥原信十郎劝说纪州熊野的乡居武士入城,与其说是为了报答秀吉公恩义,不如说是为了偿还秀长公的恩情。

奥原信十郎现奉命守护内庭,负责秀赖母子之间的联络。故常高院若怀有别样的心思,他必一清二楚。

二十六日,幸村拜见了秀赖,禀报了敌人军备及进展诸况之后,又造访了百间长廊外奥原信十郎的值事房。

“幸村有事求见奥原大人。”

“大人不在。”当值的士卒冷冷答道。

“他去何处了?”

“这……是千姬夫人……”话未说完,士卒支吾起来,“大人究竟去了何处,小的实在不知。”

“大人总不至去了城外吧?我就在此等上一等,借折杌一用。”

于是,幸村便坐在士卒为他拿来的折机上,眯着眼睛瞧着晚秋的天空。

天太蓝了!一切光彩仿佛都被吸进了那深蓝之中。幸村闭上眼睛,体味着美景。

两刻之后,奥原信十郎方迟迟回来,他手里还握着一束菊花。“哦?是真田大人!”他走上前来,向幸村举花施礼,“千姬夫人召见,顺便要了一束花回来。大人若是也喜欢,就分些去装饰营帐吧。”

“十分感谢。我就要一朵吧。”幸村把鼻子贴在要来的菊花上,若无其事问道,“少夫人还好?”

“好。少夫人不愧是将军之女,甚是镇定。”

“她召您前去,乃是……”

“听说大御所抵达二条城,少夫人想问问城内有无慌乱。”

“哦?”

“不只如此,少夫人还严厉吩咐从关东跟来的贴身侍女,若大御所真的到了,今后谁也不准外出,也严禁往江户发书函。”

“大御所一来,彼此就变成敌入了。嘿,少夫人倒分得清彼此!”

“不错,让人佩服啊。好一个大御所的孙女、浅井长政公的外孙女!”

“奥原大人,您时常见到常高院否?”

“是。常高院夫人有时也到敝处。”信十郎淡淡一笑,“目下,最为痛心的恐就是她了。这亦难怪,姊妹三人当中,两人互相敌对,无论何方取胜,结局都是不忍啊。”

幸村点头,迅速推进话题:“这般说,常高院定在为还有无和谈的余地而苦恼了?”

信十郎收敛起笑容,摇了摇头,“夫人似已死心了。”

“哦?她如此透露过?”

“是。实际上,鄙人也劝过。事已至此,除了一战,别无他法。织田有乐斋大人也如此劝说,她才死心了。”

幸村眼里放射出锐利的光芒。信十郎的回答虽颇为自然,但很明显,他对幸村的心思甚是清楚。

“奥原大人。”

“请讲。”

“听说大人乃是剑圣柳生石舟斋先生的高徒。大人认为此次战事要决出胜负,大约当在何时?”幸村想试探对方。

奥原信十郎竟意外地低头沉思起来,神情甚为认真,“这……至多在半年之后。”

回答虽未令幸村感到意外,但在目下,这般回答确需要勇气。周围别无旁人。脚下的小石子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让人很难想到已是下霜时节。幸村佯惊道:“哦?半年就可以决出胜负?众人可都说要拼两年呢。”

“两年?并非坚持不到,若愿坚持……”

“若愿?”

“若敌人攻来,我们不战不退,只提议和,和人周旋……”

“高见!不拔刀相向,而以口舌迎之。”幸村一面附和,一面暗叹:果非寻常人物!

二人之间毫无隔阂,若非心意相通,断不会如此。

“奥原大人,您曾与有乐斋说过此事?”

“谁也未说过。”丰政爽朗答道,“恐怕即使与他说了,他也不会明白。对牛弹琴与问道于盲了无二致。”

幸村淡然将话题岔开,内心却甚是狼狈:此人分明已看清此战结局,却故意入此危城,究竟是为何?“奥原大人……”

“真田大人。”

“对于此次战事的结局,鄙人的看法也与大人无二。若能坚持两年,援军必从意外之地赶来,但,此皆为洋教徒的天真希望,实情并非如此。人心顶多坚持半年,半年之后仍无胜意,人必陆续逃散。”

“是。”

“既如此,鄙人有一言欲问大人:若大坂落败,大人会如何?大人想必定有打算,如果方便,能否透露一二?”

奥原信十郎望着幸村,大吃一惊。此问让他措手不及,至少,以军师身份被迎进城内的幸村,可是全军的主心骨,不料今日竟会说出这等泄气之言。

信十郎抱着花束,朝屋内一扬,“能否请大人进屋一叙,用杯粗茶?”

“打扰了。”幸村从折杌上站起,心里震动:非常之地果有非常之人!

值事房由圆木支架外罩幔帐搭建丽成,里边铺着榻榻来,上铺一张棕色熊皮。刀架旁边有一个伊贺的古水壶,里边插花,壶旁为一个正熏着香的香炉。小书案上躺一本抄书,似是兵书。

“请先往这边来。”信十郎先将幸村引往坐垫,自己则坐于茶釜旁,煮起茶来。他与其说是为尽心款待幸村,奠如说乃是在稳定自己的心情。

幸村打量室内一周,冷然凝视着信十郎的一举一动。此人不同寻常,他会说出何等话来?

“大人前面说到的那些……”信十郎把茶碗放到幸村面前,恢复了先前的平静,道,“恩师柳生石舟斋乃在下姑丈。”

“哦?”

“将军幕府的柳生宗矩,为鄙人表弟。”

幸村不禁轻轻拍了拍膝盖。柳生宗矩与德川有着无法分割的关系,柳生为深通兵法之族,亦为深受天下大名瞩目的大器之族。

“就是宗矩,今春到寒舍造访,令鄙人进城……”

幸村不禁哑然,此乃何其大胆、旁若无人的告白!“这么说,大人乃是在柳生先生的吩咐下进城的?”

奥原丰政缓缓摇了摇头,“在下遵从的并非表弟命令,而是恩师的训诫。”

“哦?”

“恩师曾训诫门徒们道:人生不可自主者,唯生与死。”

“生与死?”

“是。唯有生死,乃是我等无论如何劳神都不能自己去主宰。”

“嗯。”

“既不能在想生的时候生,也无法在必死之时逆天命继续苟活。在生死上,人皆无自由,皆为上天的臣子。师父始终训诫我等,要牢记于心。”

“上天的臣子,有趣。”

“因此,人不可一身事二主。无论以谁人为主君,都是上天的家臣。若家臣忘记了本分,一身侍二主,便是对上天不忠。主君只要一个就够了,万不可侍奉二主,沦为奴隶。”

幸村不禁往前膝行了一步,剑圣的话刺痛了他的心,奥原丰政更让他吃惊。

“奥原大人,既然人之生死皆由天定,那么,在现世就不要主君了?”幸村性急地问道。

奥原丰政微微摇了摇头,“鄙人将此看作恩师的严厉自戒,不,应为柳生一旗的族训,乃是整个柳生门皆应秉承的奥秘基石,故鄙人已立下誓言,谨遵师训。”

“这么说,大人并非领俸禄而侍奉丰臣氏了?”

“正是。天既不会塑出人上人,也不会生出人下人,万人皆兄弟,皆是通过生死与苍天联于一起的上天之子。只有明白此理,才得到了恩师的真传。”

真田幸村再次拍拍膝盖,啜了一口茶,“鄙人第一次聆听柳生的奥秘啊,实乃三生有幸。”他放下茶碗,道:“这么说,大人本不欲侍奉丰臣氏,乃心有所期,才进城的?”

“正是。”丰政使劲点点头,微笑道,“此场战事在鄙人看来,并非丰臣与德川的战事。”

“哦?”

“此为洋教徒和对太平心存不满的浪人发起的战事,无论愿意与否,被无端推上风口浪尖的,却是可悲的太阁遗族。这些啊,鄙人表弟柳生宗矩看得十分清楚。”真田幸村只觉胸口被狠狠刺了一刀。正如丰政所言,幸村自己怕亦是故意把太阁遗族卷入旋涡之人。

“但,我并非接受了表弟吩咐,才决定进城。表弟乃是将军幕宾,与德川亲近,丰政只想多些历练而已。”

“鄙人倒真想听一听。至多在半年之内,必会决出命运的大坂城,为何竟能引得大人前来?”

“一言以蔽之,”丰政微笑了,“乃是为了把与战事无关诸人救出。真田大人想必也知,右府不消说,淀夫人怎会喜好战事?还有那位高贵的千姬夫人、那些不谙世事的公子小姐,他们怎会盼望打仗?把毫无战意的人从中解救出去,此为一介为苍天做家臣的习兵法者当尽之贵。先师的声音始终回响于耳畔,不才方才带人入得城来。”

真田幸村凝视着奥原丰政,哑然。

在这样一个尘世,真田幸村第一次看到一个如此慈悲的兵家,其境界之高,俗人焉能知之?

丰政似也看清了幸村的为人,字字句句都无一丝虚伪,都充满了一个自任为“天之臣子”之人的谦逊与诚恳。

说来,此战确非秀赖母子与家康之战。那么,究竟是谁与谁在争斗?奥原信十郎丰政一语道破:此为洋教徒的不安和浪人的不平,共同向太平发起的挑战。可果真只是这些吗?那战事岂非永无休止?因为,若想把一切不安和不平从人世驱除,无异于痴人说梦。但如此简洁的断言,依然让幸村羡慕不已。心中若怀有这样的断言,其人便有了清晰的行动基准。

“奥原大人想救出那三人?”

信十郎丰政再次笑了,不语。

“这么说,不才当在这座既无右府母子,亦无千姬夫人的无主之城……一战了。”幸村自嘲道,五分戏言,五分试探,“不过,在一座无主之城一战,实在有些离奇。若我将奥原大人赶出城去……大人将会如何?”

“届时……”丰政轻轻地敲打着自己的脖根,“天之臣子,就只好将性命交还于苍天了。”

“大人似充满信心啊。”

“嘿。”丰政轻笑,“再来一杯,虽然无甚味道,但千姬夫人送的菊花如此艳丽,大人权且就花饮茶吧。哎呀,一直生活在大和深山的护花使者,身边一旦没有了花,可真是寂寞啊。”

丰政这么一说,幸村才注意到壶中胡枝子花混着菊花,那白色和黄色显得无比沉静,与水壶的质地浑然一体。

幸村忽地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城外关东诸军的包围愈缩愈紧,不久之后,此地便要成为刀枪林立的战场,可面前却有一个不可思议的“护花使者”正悠然地饮茶闲话,坚信可把三个主子救出。

“是啊,既是护花使者,自是不可糟蹋鲜花了。幸村所学虽为杀人兵法,又怎敢向护花使者武刀相向?”真田幸村吐出一句迷惘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