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庆长十九年七月二十六到八月初一,片桐且元待在大坂城内,如坐针毡。一到八月初一,他就速速出城,直奔京都而去。骏府那边依然无半点音信。因此,他以为家康已接受了他的建议,答应暂且把移封之事拖到太阁十七年忌之后。

开光的日子定于八月初三,只差两天了。京都的情形一定都由所司代一一禀告骏府,既然家康公未另向且元作任何吩咐,就说明已接受了他的建议。因此,此时乘坐茶屋船赶赴京都的片桐且元,自是松了一口气。

对于七手组以及大野治长兄弟等人,且元不动声色进行牵制,使其拒绝浪人入城。他苦劝:“一旦他们有恶念,十七年忌必不能顺利举行。万万要收敛。”并且,如同他在家康面前公开宣称的那样,他还不忘在后面添上一句:太阁的巨额遗金已经见底了。劝告究竟会产生多大的影响,他现在根本无暇顾及,总之,只想稍稍喘一口气。他心里如此想着,进了京。

船一到伏见,且元就惊呆了。此前他领板仓胜重和本阿弥光悦观看新梵钟,乃是七月二十五。虽然那时东山一带人已很多,他万未料到,从伏见到京都一带,现在几已是人山人海。通往东山的大道两侧全都搭满了看台,到处撑着幔帐,铺满耀眼的绯纱和毛毡。

到了东山,更是人满为患,衣着华丽的女子尤多。

“喂喂,开光仪式还没开始呢,怎的人就这般多了?”且元向路人询问。

“照这种安排,初三还不挤死人,女人家自然就看不到了。因此,从今日起大家就都出来参拜了。”

且元这才明白,人们已预料到仪式当日定会拥挤不堪,遂提前来参观,怪不得女子这般多。

在杂乱的人群中,不断有吹吹打打的僧侣队列通过,全都是为列席三日后的典礼而汇集京都的各地僧侣。

人们把充满酒气的纸莲花抛酒在行进的队伍中,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在人群中拥挤,有好几次,片桐且元眼角都热了。这些人也知战争不会打起来,才充满喜悦之情。此时的他还不知,他的梦早已被击碎。

当夜,且元令人在方广寺大佛殿前燃起热闹的篝火,以烘托气氛。

片桐且元从所司代板仓胜重处得到“延期”之令,为第二日,即八月初二。

八月初二,气氛比前一日热闹了数倍。从清晨起,身着盛装的女子就络绎不绝,装束的华美,让人想到了极乐净土。太阁在世时的醍醐赏花会就曾让人们瞠目结舌,但那时身着华美衣裳的,都是太阁妻妾及众大名女眷。可是在十七年后的今日,豪华的色彩已变成了从市井流淌出的光艳。太平是何等美妙啊!

且元望着眼前的热闹情景,遥想太阁旧事,不觉间出了山门。

参拜道路前,方圆十数町内,乃是数不清的货摊和店铺,从远近各地的商家到玩杂耍的艺人,全都在扯着嗓子招揽客人。眼前百姓的喜悦正是自己辛劳的成果,且元大感宽慰。

说来,大佛殿与丰臣氏的缘分真是不浅。秀吉公最初决定筑建方广寺,是为天正十四年五月,那时的大佛还是木像。之后,大佛于庆长元年闰七月的大地动中损坏,只剩下佛殿。秀吉公决定重建大佛,可未等完成心愿就归天了。为了为秀吉公祈祷冥福,秀赖母子决定再建大佛,时为太阁故去后的第四年,即庆长七年。那一次,大佛本尊不再是木像,决定铸为镀金的铜佛,在铸造过程中,集中了众人智慧,可铸成的大佛却因铸造师不慎引发大火,又被熔毁,就连在以前的地动中存留下来的佛殿也被烧毁。从庆长十五年六月起,再次重建大佛殿,到十七年,终于完成,大佛殿和大佛都建了起来;之后,又整修了附属的伽蓝,配备了大梵钟,终于完成了佛殿的威容。可是,为此耗费的资财之巨,甚至抵得上筑建大坂城的费用。

此乃丰臣父子两代的执著。既然佛殿已经雄伟地屹立起来,秀赖和淀夫人必都沉浸于无限感慨。

且元沿着店铺林立的大道边走边看,走了两三町,忽地被随他来京的次子为元叫住:“父亲大人,所司代十万火急派人来。”

且元一惊,回过头,“必是商量明日典礼的事。来者是谁?”

“是……”为元语塞起来,“似是前来通知延期……的人。”

“延期?”且元只觉得脑内嗡一声,顿时头脑发热,眼前发黑。他拼命拨开人群往外挤,连究竟是如何脱鞋登上新佛殿旁的客殿,他都浑然不知。

“哦,是中坊左近大人。”且元连打招呼的声音都尖锐起来。中坊左近秀政缘何作为所司代板仓胜重的使者而来,且元已来不及想了。中坊左近已晋升为奈良奉行,因此,他被派为使者,与丰臣氏的移封绝非无关。

中坊左近正了正坐姿,把白扇立在膝上,“先传达所司代的命令。由于此次所铸梵钟铭文中,明显含有诅咒德川的字句,况且有人控说梁上的铭牌‘栋札’写得不妥,大御所大人极为不悦。因此,明日的供养停止,延至他日。此为大御所大人的口谕。”

“口谕?”且元当即反问,“是口谕,不是命令?”

“不。”中坊左近岔开视线,摇了摇头,“是传达命令的口谕。”

“中坊大人!”且元咄咄逼人,向前膝行一步,“这分明是刁难!典礼万事已备,远道而来的名僧名士齐聚京都,单等明日的供养大典。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要延期?岂非浪费巨大的资财,又丢尽且元的面子?请无论如何准许明日的供养大典,日后大御所大人或者将军怪罪,且元甘愿切腹谢罪。况且,就是想停,现在也无法停了。请尊驾将且元的意思回复板仓大人。”这阵慷慨激昂的回复,简直相平日的且元判若两人。

“嗯。”中坊左近秀政思忖了一下,“这么说,市正大人欲一人承担责任,以让明日的供养照常举行?”

“正是!日后如有怪罪,且元切腹谢罪。”

秀政意外地点了点头,“那么,在下就把大人的意思禀报给所司代大人。片桐大人果真豁出性命了?”

“不劳挂念!”

“既然这样,大人先在此等一下。”中坊秀政轻轻站起来,避开喧闹的参拜大道,飞马去了。

秀政去后,片桐且元的脸色逐渐苍白起来,连嘴唇都没了血色。他因方才一时激愤和慌乱,根本就未弄明延期的深意。这绝非一件简单的事情。德川说钟铭里有诅咒己方的字句,而且,对栋札的写法也不满意。如此说来,修建宫寺时,栋札上除了写施主和监督工程的奉行名字,还需写上主事工匠的名字,因此,此次应该将秀赖、且元、工匠中井正次并列写于一处,可是,且元唯独未让人记上“中井正次”。中井正次定是对此事心怀不满,暗中向所司代告发了。

钟铭中诅咒的字句到底所指何处?不把工匠的名字写于栋札上,这座佛殿就不是“宫寺”就成了丰臣氏诅咒德川的私家戒坛了?德川是不是这样想的?可明日就要开始的大典,却在今日才禁止,真是故意刁难!他们定是早有预谋,为了出这道难题,故意沉默至今。

且元拍手唤过为元,令他把护卫青木民部少辅一重叫来。一重乃七手组之一。不消说钟铭,即使对栋札,他们二人也似毫无意见。

“这里面必有误会。板仓大人和市正大人交情不错,他定会从中斡旋一。”一重道。

且元阻止了他:“总之,先派人到南禅寺请清韩长老来,说有事好让他出面解释。我还根本不知钟铭里写了什么呢。”

“遵命!”为元应一声,前去安排。

未久,中坊左近秀政骑马返了回来,他连额头上的汗都来不及擦,一看到且元,就拼命摇头,“大人严令,明日断然不可举行大典!”

“断然不可?”

“正是。大人说,片桐大人若在大御所与将军怪罪下来时切腹谢罪,这样做,片桐大人的道义是站住脚了,可板仓大人就无立足之处了。虽说本人不肖,但亦身负拱卫京都的重任,若身在京都,却让诅咒天下的不敬供养照常举行,岂不成了严重失职?到时,恐怕您切腹也无法了事。故,板仓大人就算是豁出性命,也要阻止明天的典札。以上为大人口信。”听秀政如此一说,且元茫然,仰天长叹:此乃为何?

“板仓大人是这般说的?”颤抖了半日,且元最终只说出一句。

“正是!”秀政探出身子,“所司代还严正道,片桐大人当明白此事。”

“我应明白?”

“是。片桐大人曾多次赶赴骏府,面见大御所,大人当比我等更清楚此中曲直。请大人赶紧早早发布禁令,并将这些意思转禀秀赖公。一旦有异常,板仓大人就会立刻出兵。大人要您好生看清形势啊。”

且元再也答不上话来,他明白家康的意思,那就是移封秀赖!其实,且元绝未忘记这些,他早就打算,在完成此次供养之后,就向秀赖认真地提出移封一事。

“片桐大人,”看到且元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中坊秀政同情道,“有一点鄙人不明,大人和大御所不是早就谈好了吗?”

“唉……也并非全未……”

“实际上,骏府最初说钟铭中含有不祥字句,是为七月二十五。”

“二十五?那板仓大人为何直到今日才……”

“是啊。最初来的乃是大御所的亲信安藤直次大人。第二日,板仓胜重大人的公子重昌来了。重昌是正使,他把五山的僧侣招来,调查清韩长老所书的钟铭是否真是诅咒,若真是诅咒,就即刻停止供养,这是密令。”

“这么说,五山长老已经被传去了?”

“不错。二十七日,东福寺的守教、南禅寺的宗最洪长、天龙寺的令彰、相国寺的瑞保、建仁寺大统庵的慈稽、胜林庵的圣证、妙心寺的海山等七位长老悉被召集,分别陈述,都认为铭文中有诅咒。”

“中坊大人!”

“怎的?”

“这、这是二十七日的事?”

“当然。”

“那、那为何直到今日才告诉片桐且元?”

“在下也不明。但是,板仓大人吩咐,关于此事,若有什么想法,先稍候,片桐大人定会亲自去说,遂拖到今日。”

“啊?”片桐且元强压着怒火。

板仓胜重恐怕一直认为,片桐且元会在供养准备妥当的时候,前去告知他“秀赖答应接受移封”。且元若有这个意思,德川就不会公开钟铭问题了,才等到今天。当然,这都是中坊秀政的猜测,他如何能知真相?

片桐且元脸色苍白,六神无主。如此一来,秀政也害怕起来:原来德川是为了故意让且元大吃一惊,才有意拖延到今日。若事先通知,让对方作好准备,事情便无味了;一直拖到最后,便可让对手措手不及。如此说来,待在这里久了,怕亦有危险。

“片桐大人,恕鄙人多嘴,大人能否立刻延期,并把这个意思通报大坂?”

“这么说,已经无法挽回?”

“看在你我的情分上,鄙人再告诉大人一事:京都的事情,所司代已安排好了。”

“哦?”

“事情早于二十七日就判明了,之后,当然有充裕的时日安排。”

“唉!”

“鄙人再说一遍:明日断然要停止供养!这是严令。”

“……”

“大人乃是右府大人家老,如此大事,自不能独断,故请即刻把这个意思通报右府,请右府大人定夺,才是正理。”

“是啊……”

“鄙人只能说这些了。恕鄙人无能。告辞。”

“且等一下!中坊大人,且等一下。”

但中坊秀政连头也不回就去了。他必也心存警惕:片桐且元如此失态,身边的武士还不定会做出什么来呢。

“父亲大人!难道就这样让人回去了?”为元匆匆忙忙赶来。

片桐且元茫然地仰头沉思,瘫软委地。他似还没有解开家康的难题,心中除了茫然,还是茫然:难道清韩长老真是在秀赖或淀夫人的授意下,诅咒德川家康?

“父亲,如何是好?就让使者这么活着回去?”

“混账!不可鲁莽!杀了使者又能怎的?”且元厉声呵斥着为元。可是,之后该怎么办,他心中仍旧一片混乱,毫无主意。思来想去,须先禀报秀赖和淀夫人。

如同中坊秀政所料,当且元清醒地想到此当务之急时,与为元一样激愤的护卫早已把他围了起来。三千人的丰臣护卫,由七手组的青木一重和野野村雅春、真野赖包等人率领。此三人都脸色铁青。

“大人答应供养延期了?”当众人面无血色逼过来时,且元已生赴死之心。但如同所司代所言,他死亦无济于事,疯狂之人会因他的血越发失去理智,而后,所司代的手下便会以骚乱为由,出兵弹压。那样,莫说是举行供养,就连东山一带都会变为人间修罗。

“休要急!据且元思量,这既不像大御所的意思,也不似所司代的意思。”且元终意识到,若他不向众人说明,恐有大乱,“此非汇集骏府的读书人无聊的臆测,乃是阿谀逢迎的误解。”当然,他未必这样想,但若不这般说,事态就无法平息。“他们说钟铭中含有诅咒大御所的不敬之言,因此,一旦各位在此骚乱起来,就会让人对此信以为真。故,各位绝不可慌乱。”说着说着,他逐渐恢复了冷静,“各位都知,清韩长老乃是当今天下第一的学人。铭文既是长老所书,长老定会为我们澄清误解。一旦骚动起来,长老亦会陷于不利,故,务必冷静!”

“这么说,市正大人打算就此暂停供养大典?”

“除此之外,实无他法!总之,由于大御所震怒,所司代已经下令延期,若有不服,必刀兵相向。各位,像这等极易引发战事的大事,怎能由我等擅自做主?各位想想,是不是这个理?总之,诸位先把延期的命令传达各方,剩下的事情,且元会急奔大坂,禀报少君,请少君定夺。你们听着,在少君作出决定之前,绝不可轻举妄动!”

看到自己的劝说逐渐平息了众人的激愤,片桐且元稍稍心安。对,就当这么办。殊不知,由于这样一想,他已离“家康的难题”愈去愈远,只是他丝毫未察……

“三日供养延期。”

纵然看到此公告,参拜之人也弄不明此是为何,有人以为是大法师有恙,有人猜测是大施主丰臣右大臣出了什么乱子。尽管立刻就有浪人预感到是来自关东的阻力,并且散布言论,但几无一人会想到理由竟起于钟铭。而且,当不久后,事情在民间传扬开来时,诅咒之说法竟使得百姓心悦诚服,真是不可思仪。

“国家安康……诅咒大御所?”

听别人如此一点拨,百姓豁然开朗。铭文确实把“家康”二字拦腰拆开,对勉强能解文字的百姓,作为最浅显易懂的延期理由,这种说法获得了广泛接受。如此见来,百姓既是聪明的贤民,又是最易受骗的愚民。

“真是可恶!无论如何也不能为诅咒他人,重建大慈大悲的大佛啊。如此居心,圣佛怎能答应?”

当然也有反对的声音:“遭报应啊。诅咒一下亦是理所当然。原本就是太阁大人的天下,关东却横抢过去,逾期不还。”

“嘿,这十七年忌不知会怎样呢。”

“所司代似也无要出兵的样子。最终,那个梵钟恐要被扔弃了。”

“是啊。如想打仗,双方早就打起来了。争来争去,只要把那句文字磨掉,不就没事了?”

“唉,最好是不战啊。”

在诸说纷纭之中,片桐且元急匆匆让人备船赶回大坂。

在他的劝说下,尽管众人的情绪暂时平伏下来,但是三千护卫,主张袭击所司代官邸的人却占了一大半,群情依然甚是激切。且元明白,能够勉强安抚住他们的,只有秀赖的命令。此时,所司代周围已聚集了超过五千人马,无不剑拔弩张。且元把安抚众人之事慎重托付给了青木一重和真野赖包。

究竟当如何向秀赖母子说明?一路上,且元始终为此苦恼不已。明日原本要开光了,说不定秀赖和淀夫人都已高高兴兴从大坂出发,准备参加明日的供养呢。在各处张贴延期告示,或是口头传达命令之前,且元先把野野村雅春打发到了大坂,只望雅春能冷静说明事态。这从天而降的祸事,几已压塌了且元的腰。他连以前跟家康会面时的情形都无暇回顾,单是收拾眼前的局面,就已筋疲力尽。

一踏上大坂城的码头,且元就感受到城内出奇的安静,甚至让人心生恐惧。这绝非因为他来自喧闹的京都,一定已有重臣听到这措手不及的延期之令。

且元想得不差。在本城秀赖的客室,以大野兄弟为首,织田常真与有乐斋均已前来,木村重成、渡边内藏助、速水甲斐守、茨木弹正、直森与市兵卫、米田喜八郎等人也都在座。虽然看不见别的女人影子,但在正面上座,淀夫人正和秀赖并排坐在一起。众人高声争论。

一看到且元的身影,众人齐齐闭了口。一瞬,室内冷如冰库。

“市正,这、这究竟是怎回事?”淀夫人最先发问,使劲探出身子,“我们刚才还在争吵呢,都说是我妨碍了大家,错失战机。关东一开始就用毒计。我遭到了将军夫人暗算,轻易中计,被敌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否则,在所司代抛出难题之前,我们早就该掩杀上去,痛痛快快打一仗。市正,你说呢?我们到底还是被关东暗算了啊!”淀夫人长泪直流。

“先……请先冷静一下。”且元险些流下泪来,一时间竟喘不上气,“且元也想起一些事来,请夫人先冷静,且听听经过。”嘴上如此说着,他却根本未意识到,此话让他陷入了困境。他此时该做的,首先应是冷静地报告,然后再问秀赖该如何处理。作为一个辅臣,即使在此后再陈述意见也绝不为迟。可且元实太疼爱秀赖了,觉得此时已一片茫然,正是这种可怜的同情心,使他自置险地。秀赖自然更不知所措。他尽管身长六尺有余,坐在正面亦是相貌堂堂正正,此时却似个眼看要哭闹起来的孩子。

“绝无……夫人受骗之事……绝对没有。无论大御所还是将军,都希望德川和丰臣同舟共济,他们别无二心。此次的事必是误会。”

且元刚说完,淀夫人便道:“我看也是。怎样,诸位,市正也这般说。”

满座陷入沉寂。但他们未必就被且元的话说动了,只是在想:且元在场,即使同淀夫人争论,怕也无济于事。

“哼!”织田有乐斋先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才开口,“大坂城内起了大骚动,市正。若说国家安康是拆解了家康公名讳,是在诅咒他……那日后谁还敢轻易使用文字?”

“这个……”

“你且等一下。这未必就是谣言。在大坂城内,诅咒那老狐狸早死的人何止一二。只不过他们不是用文字来诅咒,而是在用心诅咒。”也不知他究竟在想什么,有乐边说边以锐利的目光扫了众人一圈,“这些诅咒的人,从一开始就看出关东会借供养为难。此前他们就下了决心誓死一战,想在供养当日,于现场起事,如此一来,大坂就取得了先机。可是,阻挠他们这般做的,就是片桐且元这位太过老实的忠臣,轻易入了关东的套,以为供养可平安无事举行,遂拼命压制大家,以致有乐之流玩世不恭者,都要为这位老好人撑腰。你说呢,大野修理?”

大野治长的脸顿时通红。治长之弟治房忍不下去,道:“请莫再说了,织田大人!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

结果,有乐气势汹汹,把话锋又指向了治房:“大野治房大人,你是未听明白我的意思,若不明白,就少插嘴。你说呢,内藏助?”他又把锋芒指向了渡边内藏助。

“说不定你也正后悔呢,要是杀掉片桐市正就好了。如是这样,此时就可把五万浪人放进城来,对方一有举动,就立刻起事,先攻下所司代官邸和伏见城,得势之后退守大坂,以图后计,守上两年三年当毫无问题。兵粮大可以让欠丰臣氏恩义的诸大名来出。就算他们不出兵,但出些兵粮,总不致拒绝,想必这点义理还在。刚议到此处,福岛等人就立时答应愿出三万石。对吧,内藏助?”

渡边内藏助若无其事耸耸肩膀,“正是。”

“我,”有乐毫不在乎道,“已经老朽,早不知如何打仗了,故不欲对此次战事多嘴。但是市正,你不在时,群情激愤,大有一触即发之势。若不明今日情势,以后断无法进行交涉。老夫虽为你泼了些冷水,但只是想告诉你真相。”说完,他便沉默了。

不愧是有乐!片桐且元为他的勇气而感动,也充分感受到了他对丰臣氏的好意。但织田有乐当着众人发表了这番高论,却未必出于对且元的好意。有乐是为所有人的愚蠢而愤怒。对不自量力、轻妄主战之人,及对附和赞同之辈,他都怀有愤怒;连关东对秀赖和淀夫人究竟有何求都搞不清的且元,更让有乐焦急,甚至轻蔑。对有乐斋来说,这个世间太无聊,总有一群令人愤怒的愚劣之人在吵吵闹闹。

一瞬问,满座陷入沉寂。

“在下有事要禀告大人。”过了片刻,坐于末席的一人向秀赖道。秀赖一愣,从扶几上直起身子,众人的视线也不约而同聚到了末席。说话者乃是木村重成。

“先前的报告说,片桐大人由于担心事态混乱,才在暂时决定供养延期之后过来。大人应先问一下,事情究竟是否如此。”重成凛然的声音撞击着每个人的心。

“哦,对。”秀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把视线转向且元。

“且元,京中就未引起骚乱吗?决定延期一事,你究竟有何算计?不用拘束,只管说来。”

“且元惶恐之至。”且元几欲泪下。他知,秀赖和淀夫人既无大野心,对关东也不存诸多疑虑。对于他们来说,这晴天霹雳未免太残酷。

“善后事宜,我已委托真野丰后守,故暂时还不会有乱事之忧。”

“哦,很好。那么,日后你如何打算?”

“这个,恕在下斗胆……”在数十双眼睛的注视下,且元恭敬地伏下身,“请再次将市正遣往骏府。”话一出口,就连他自己都为之一惊。此前他从未这般想过——即使自己不离开大坂城,主战之人就已沸腾,如在此时离去,他们将会如何?他们必会认为,且元乃是出逃。

织田有乐大声笑了起来,“哈哈!市正啊,市正要前去申辩……仅此而已,是吗?”

“织田大人,少君正在问话呢,请你自重些。”淀夫人大声阻止了有乐,回头道,“少君,且听听市正的想法,直到明白为止。”

秀赖使劲点头,“你去骏府之后,欲对大御所说些什么?听说大御所甚是震怒,现在大家担心的就是这个。”

“震怒的说法,完全来自所司代的口信。但少君想,一个震怒如此的人,怎会说出延期之类不冷不热的话来?大御所若真正震怒,供养恐早就被断然禁止了。这暂停的说法,必是……”

“有理。”

“所谓延期,言外之意,便是若有申辩,不妨听上一听。于今看来,骏府并未把全部的路都堵死,市正乃是这般想的。”

“那么,你欲怎说?”

“由于事情起于清韩长老,故在下欲把长老一起带去,让他清楚说明字句的出典,以除误会。”说着,且元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负疚感,只觉一个声音在心中频频向他呼号:眼下,不可离开此城。

“若问题只是出在钟铭上,许还有回旋余地。”秀赖似已隐约觉得,问题不仅仅在于钟铭,这话也提醒了且元。其实,问题真不在钟铭,而在移封。倏忽之间,此念从且元心头滑过。目下气氛只令为人忠厚老实的且元责任感大增,却阻塞了他的思路。

“无须赘言,直到供养的前一日才提出这等事,自然给我们带来了极大的困扰。但,听说近日大御所身体欠安,若听到一些不吉之语,难免震怒。但仔细想来,大御所向来疼爱少君,而且事关已故太阁大人十七周年忌,故,该询问的还是要询问,争取十八日举行祭典。或许出于这样的想法,大御所才有延期的命令。”

“这么说,是疑心生了暗鬼了?那么,你便辛苦走一趟吧。”

“是。其他人去,在下不甚放心。若是顺利,许还能赶得上十八日。目下,还得在下亲自去一趟。”

“那最好。”淀夫人叹了一口气,答应了且元的请求,“就算是我,若想到遭人诅咒,也会愤怒到气出病。就请市正赶紧到骏府再走一趟。少君,赐市正一杯酒。”

秀赖大方地点头,命重成准备酒杯。

事情可真是奇妙。主战之人当然会把家康禁令视为挑衅,然秀赖和淀夫人则压根就无一战之意,甚至还急急把片桐且元使到骏府去。因此,若片桐且元把家康的意图向二人挑明,或许,二人还会意外地爽快答应移封。如此一来,此乱早巳烟消云散,只叹且元无此眼光,亦无此器量。他既无令人畏惧的策略,也无甚恶意,徒令后世扼腕叹息。

且元常置太平于不顾,眼中只有丰臣氏。他亦看不见太平背后的暗流,只能感念表象的平静。他缺乏应变之能及处世之才,简言之,他并非一位良好的辅政之人。他尽管善于算计,可亦囿于执著,反倒看不见大局。他自以为明白家康的心思,却是只知其一。家康希求他的并非屡屡赶往骏府表达忠心,而是要秀赖母子接受移封。可是,且元竟被大坂城内主战之人的叫嚷迷惑,全然忘记了世事主旨。所谓人有九分聪明,只欠一分火候,片桐且元是也!

且元始时以为,只要说出大坂无钱,主战之论就会消失。可现在,面对家康残酷的难题,他却由于区区的良心之痛,跳到了难题的圈外。即使他的“家康并无恶意”之判无误,但终是只着皮毛。如今,秀赖和淀夫人把命运完全托付给了如此一个片桐且元,真可谓问道于盲。

在淀夫人的主张下,派且元去骏府的事决定下来,一座人又陷入了不安的沉默。有乐不时冷哼,却不再发话,渡边内藏助则怒目睨视。

内藏助心中产生了除掉且元的念头,即是生于此时。他以为,且元已完全变成了忘恩负义之人,成了大坂的心腹之患,此人究竟是从一开始就与江户串通,还是在频频会晤中受了迷惑,已无查证的必要了。

大野兄弟二人则更是混乱。治房已沦为主战之人,治长则还在犹豫之中。

在惊惧忧疑中,片桐且元接受秀赖赐酒,并于次日匆匆踏上了奔赴骏府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