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桐且元造访织田有乐斋时,内庭淀夫人的大厅里,众人正在酒席上高声争论。

开始时本无事。大野治长只是把明石扫部带来,与淀夫人等闲谈了片刻太阁生前旧事。可不知不觉,话题竟扯到了被流放的高山右近一行身上。而一谈到右近,扫部的语气顿时尖锐起来,话题亦不山转移到了家康身上。

“大御所定是惧怕右近大夫,只是碍于前田氏的面子,既不能杀,又不能让他进入大坂城,遂想出了最恶毒的诡计,哼,在途中让人将其灭掉。可右近大夫也不好惹,一路上硬是没给人半丝机会……”

正说到这里,淀夫人眉头皱了起来,咣当一声放下杯子。

大野治长一怔,忙轻声责备扫部:“此事先莫要谈了。”气氛好不容易缓和下来,可由于出使到纪州九度山的渡边内藏助回来,再次生起风波。内藏助好像故意说给淀夫人听:“江户决意发起战事,这次九度山之行,在下得到了确凿的依据。”实际上,他纯是妄断。

治长扫了淀夫人一眼。

“这些话以后再说吧。”淀夫人冷冷道。

内藏助置若罔闻,“这是哪里话,座上乃是几位重臣,均非外人,有甚好怕的?已是火烧眉毛,一刻都不能犹豫了。”

听他这么一说,明石扫部亦道:“既然在下在座不方便,那就回避一下……”

“不,你最好也听听。”淀夫人阻道。

事实上,不只内藏助,治长和扫部都知,最近淀夫人一听到家康或秀忠的名字,就大生反感。

“夫人,既然内藏助都那样说了,就请您也一起听他禀告吧。”治长劝道。

淀夫人明显流露出不快的神色,却也未拒绝。

“那就听在下一一道来。如今,从九度山到大坂城的大道,从纪伊见岭到大和的五条,都被松仓丰后守手下士众死死把守住了。”

“你怎的就看出这是战事准备?”淀夫人立刻尖锐地反诘道。

内藏助转向淀夫人,“在此之前发生了两事。大御所曾派松仓前去引诱幸村,说只要他拒绝进入大坂,前往江户,就赏他一万石,但竟被幸村断然拒绝了。于是,大御所又抛出第二个诱饵,说要给他信浓全境,请幸村拥戴江户。松仓之所以出兵包围五条,就是因为此次的引诱又被拒绝。夫人,即使我们按兵不动,战事也已开始了。”

“战事已开始了?”淀夫人厉声道。

内藏助似早就等着淀夫人这句话了,“确已开始!在大和的五条一带,为了阻止真田先生通行,已经处处磨刀霍霍,戒备森严。行人都要接受严厉的盘查。江户若不想动刀兵,有必要如此吗?”

“住嘴,内藏助!”淀人人哆嗦着喝住他,“你欺我只是个女人吗?无论是大御所,还是将军,根本就无进攻大坂的想法。我自能判断,绝不许你无中生有,凭空捏造!”

“这……”内藏助有些泄气,扫了治长和扫部一眼,“小人斗胆请问,夫人的消息都来自将军夫人吧?”

“哼!这也是常高院的意思。怎的,不可信?”

内藏助轻轻摇了摇头,笑道:“在下虽然并不敢与夫人辩驳,可无论是将军夫人还是常高院,尽管都是夫人至亲,但在目前,她们却都站在了江户一边。夫人如此信任江户传来的消息,克一旦在我们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幕府举大军来犯,真不知当如何是好啊!”

“哼!你张口江户闭口幕府,但不管是大御所心里,还是将军心里,江户和大坂并无区别。秀赖乃是将军女婿,德川和丰臣本为一家。他们怎会首先挑起战事?难道你连这些都不明?”

“在下很是意外,生事的不正是大御所吗?大御所要送给真田信浓全境,要他莫支持大坂……”

大野治长终于忍无可忍,打断了内藏助:“夫人所言句句在理,你最好检点些。”说着,治长转向淀夫人,“内藏助也是一心为丰臣氏着想。夫人还是先赐他一杯吧。”

淀夫人像是才想起来一样,嘴唇哆嗦着,拿起杯子递给旁边的侍女,“是啊。内藏助,你喝了这一杯,辛苦了。”

“不敢当。”内藏助恭敬地低下头,但仍无一丝屈服之意,“在下还有一事要禀告夫人。”

“何事?”

“究竟是夫人的消息准确,还是真田向在下透露的看法正确,在下想在此与夫人稍稍讨论一下。当然,这绝非在下个人的意见……”

淀夫人凛然抬起脸,“你就说吧,我洗耳恭听。”她有些愤怒,突然尖锐地问道:“内藏助,你刚才说,大御所要给真田信浓全境,要他不支持大坂,此事当真?”

“不错,在下是这般说的。在下认为大御所老奸臣猾,天下共知,我们不能不防……”

“我可不这般认为。若让真田进城,与你们这些冲动的人同流合污,那才会天下大乱呢。一旦乱了起来,江户怎会坐视不管?这样一来,才会危及丰臣氏!当前绝不能让真田来大坂。这种深谋远虑,你能领会吗?”

“哦?”内藏助大吃一惊,他绝未想到会遇到妇人如此有力的反驳,“这么说,夫人信任大御所了?”

“你有依据令我不信吗,内藏助?我出于任性,以前也怨恨过大御所,但想想,大御所过去刁难过我吗?你说呢,修理?”

忽然被唤,大野修理吓了一跳,忙答道:“是、是。”

“我永远忘不了大原合战后的事。那时,我和右府思及己过,惊恐万状,可大御所竟派修理快马加鞭从大津赶回,要我们母子只管放心,那时我的欣喜啊……修理,你一定记得很是清楚。”

“是……是。”修理愈发慌乱起来。

内藏助微笑道:“夫人,那时丰臣氏有将近二百万石的领地,现已被减至六十万石。这难道不是事实?”

“哦,大御所从一开始便是敌人,你是这样看的?”

“不,有时是敌,有时是友。人的一生,利害总在变化。实际上,这亦是真田的看法。因此,根据利害,方有和与争。哪怕大御所内心非常喜欢少君,但那是另一码事。如今两家明显对立,战事一触即发。因此,我们必须作好准备,以应对随时都可能燃起的战火……夫人,在下只是这个意思。”

“那么……那么,那个叫真田的,为何连信浓都踢到一边,非要支持大坂呢?”

“因为真田与丰臣为世交,出于义理……”

“住口!你既能把义理二字搬出来,为何就不承认大御所对丰臣氏的情义?分明是在胡说八道!能够撼动这个尘世的,便是义理和人情。你所谓义理,完全脱离了人情。真正的义理,只有在人情的支撑下,才可感动别人,也感动自己。可你为何不承认大御所的情义,却独独只认真田之流的义理?”一番犀利的驳斥之后,淀夫人尖声笑道,“呵呵,修理你也听到了吧?内藏助欺我乃一介女流,想凭借连三岁孩子都骗不过的混账道理来驳倒我。那个真田必是怀有野心,哼……”

治长一听到这笑声,就知无指望了,遂再次责备起内藏助来:“内藏助大人,休要再说了。”

渡边内藏助咬着嘴唇,闭了嘴。

“夫人,这话只是说说而已。由于内藏助亲眼看到了松仓的军队,不免有些激切。”治长轻声说着,亲自执起酒壶靠近淀夫人,“夫人再来一杯,消消气。”

最近,治长不再惧怕别人的目光,他似已把自己看成可正大光明出入淀夫人内庭之人,看成秀赖的辅佐之人了。他又道:“内藏助大人也无需担心。夫人不会轻易听信将军夫人和常高院之言,也不会轻易被人操纵。夫人有自己的考虑。”

可内藏助仍然浑身战栗,沉默不语。

“你也再来一杯吧。”治长劝道。

“修理大人。”

“何事?”

“在下方才的话有些过火,为此深表歉意。”

“哈哈……不必太在意,夫人看得很清楚。”

“但若因为在下的失言,使得真田先生被误认为乃一介野心之徒,在下实难安心,故容在下再说上一句。”

“唉,下次再说又何妨?”

“真田先生实乃当世少有的高洁之士。此位志士不仅对已故太阁大人,对少君也是有情有义。”

“哦?看来真是有些误会了?”

“内藏助实在不忍令诸位误解。”

“哦,既如此,那就更……用不着担心了。我回头会向夫人好生解释。”

“修理大人,真田先生要我无论如何要转达夫人,他留有口信。”

“口信?”

“是,能否请您将口信也对夫人说说?大人能说上一句,在下感激不尽。”

如此一来,淀夫人也无法继续赌气了,她侧脸看着内藏助。渡边内藏助亦是不肯轻易放弃之人,何况他母亲正荣尼亦深得淀夫人信任和宠爱。他一边认错,一边伺机反驳。

“夫人,您愿不愿听听真田的口信?”治长道。内藏助乃是毫不动摇的主战之人,这一点,治长完全清楚。

“好吧,既然你一心想让我听,那我且听听。”

“多谢夫人。”内藏助忙施了一礼,向前膝行一步,“真田先生道:究竟会否打仗,在大佛殿落成之前,必见分晓。”

淀夫人扭开脸,不语。

“江户那边,不会不清楚:一旦让那些以瞻仰落成礼为借口、从各地纷纷涌向京城的浪人都进入大坂城,必会酿成大事,故在此之前,江户必然有所举动。因此,当前我们所当做的,便是尽早把落成礼的日子定下来,取得江户方面许可。这样一来,事态究竟如何,自会一日了然。真田先生如是说。”

“……”

“在下早就该说出这话,却把真田的意思和自己的意见混为一谈,扫了夫人的兴。还请夫人见谅。”果如内藏助所科,此言动人肺腑。

“内藏助。即使大佛殿建成,江户也不允许我们热热闹闹举行丰国祭吗?”

“恕在下冒犯,在此之前,他们必会提出移封一事。真田先生认为,既不想移封,又想让落成礼平安进行,绝无可能。因此,请一定要小心……”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明石扫部接过话茬,道,“真田的意见,是若江户有意动手,绝不会给浪人集中到京都的机会,在此之前,他们便会令我们把大坂城交出去。”

“正是。因此,我们一定要提前作好准备,否则事起仓促……”内藏助立刻应道,然后不等人反应,就端起酒杯,“在下再喝一杯就退下。一路匆忙,还未回过寒舍呢。”

“好,辛苦了。”大野治长脸色变得阴沉。渡边内藏助惹得淀夫人不快,更让治长不安:莫非真要发生战事?

大野治长心境非常复杂。他绝非单纯地主战,他骨子里完全清楚幕府的强大,以至于在关原合战中,他倒向了家康。尽管如此,他却不想让秀赖母子与江户亲近。小出秀政和片桐兄弟都为了丰臣氏与江户的亲睦,不懈努力,治长却对他们产生了强烈的妒忌和愤怒,这不仅是出于自卑,更因想显示自己的能耐。前时家康,与秀赖在二条城会面,治长这种情绪就凸现出来了。以前他至少还能自我控制、反省,可到了近来,竟有些脱离常轨,似总盼望能发生些大事,以显示自己的重要。

对那些前来控诉江户不义之人,无论他们是洋教神父,还是牢骚满腹的浪人,治长皆十分欢迎。并且,当他们发泄那些不合时宜的牢骚时,他就刻意装出侧耳倾听、深有同感之态。这么做,总免不了生出些波澜,让淀夫人和秀赖有所触动,这让他感到甚是快活。

“修理,该如何是好啊?”淀夫人必会苦恼之极,求助于身为男子的治长。长此以往,他的人生定会豁然开朗。但现实却恰恰相反。大久保长安死后,种种风波让淀夫人变得更如男儿,这样,治长也就益发喜欢暗中推波助澜。

尽管如此,治长绝不想以大坂现有的武力,与江户正面对抗,况且,他也不认为现在的大坂可与江户抗衡。最起码,若骚乱大起,片桐且元兄弟就不得不引咎离去,他的责任自然就比现在重得多了。

治长认为,自己既深得大御所信任,也得淀夫人喜炊,一旦发生紧急情况,还可说服双方。但渡边内藏助刚才的一番话,却让他大为恐惧:若真田幸村要来大坂,便极有可能彻底打翻他的如意算盘。在关原合战时,大坂都无能为力,十四年后的今日,又能如何?

渡边内藏助退出之后,治长慌乱起来。松仓丰后果真以重兵封锁了京坂大道?念及此,他对淀夫人道:“内藏助有的话令人难以放心,治长想前去问问他,恕先失陪。”

淀夫人竟意外地答应了治长的请求。

最近,淀夫人竟变得像孩子一般任性,即使无事,也要让治长侍寝,大大折腾他,而此次竟如此爽快地答应了治长的请求,或许是她今夜极度劳累的缘故。

“我有事与内藏助大人说说。内藏助大人还未歇下吧?”

内藏助的家在本城的瓮城外。当治长站在内藏助家门前时,发现除他之外,还有其他客人造访。

渡边内藏助有一个习惯,便是每次在淀夫人处喝完酒,同家之后必定再饮,皆因为在内庭,母亲差不多都在场,不允他喝醉。

“请大人稍候。”出迎的渡边大人匆匆进去,未几又出来了,道,“木村长门守大人也在,请进。”

“哦,竟是重成来了。”

“是。少君也甚是担心纪州那边的事。”

治长心里一惊:重成和内藏助居然瞒着我,要煽动秀赖?他跟夫人来到厅上,出乎意料地看到一位女客,她乃是真野丰后守赖包之女阿菊,正在斟酒。嗬,是月下老人先行探路?治长松了口气。自从身为关白秀次家老的木村常陆介承兹在妙心寺切腹后,其子木村重成就在亲戚六角参议义乡近江的府里长大,现在尚未成家。给重成说门好亲,一直是七手组众人的心愿。看今日情形,内藏助似乎给他挑中了真野赖包的女儿,现正相亲呢。

“这是夫人和少君的意思,要长门守娶妻成家,可能的话,就娶赖包之女。”

“哦。”

“修理大人既有急事,那就请阿菊小姐先回避吧。”说着,内藏助让阿菊退了下去,之后,意味深长地眨眨眼道,“方才我向长门守转达了少君的意思,长门守却不答应,理由是最近大坂危急,这个时候娶妻,恐无法毅然赴死。”他微微眯起眼睛,使了个眼色。

治长一时间竟没弄明白内藏助的意思,但接下来的念头,却使他浑身寒毛竖立。内藏助是不是假托亲事,在策划什么阴谋?一想到这里,治长就再也笑不出来了。最近,秀赖对重成的信赖陡然增加。他们若想让秀赖发动战事,定先引诱重成。无论在谁看来,这都是一条最有效的捷径……

“哦,这我倒是头一次听说,少君和大人居然都荐阿菊,便是理所当然,他们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治长掩饰起自己的狼狈,坐到重成上座,内藏助立刻接话道:“谁都这么看,但长门大人居然推辞,说战事迫在眉睫……”

“战事……战事的话题,且放一放……”

“不。长门守大人乃万里挑一的忠烈之士,将来甚至可能成为少君的辅政家臣,既已为了战事,把一切置之度外,看来是铁了心。我这才劝他。”

“你如何劝说?”

“战事迫在眉睫,这不只是我一人的看法。真田、长曾我部、毛利等人也都这么看。就连日前站在敌方的松仓丰后守等人,也都觉得箭已上弦,才加强了纪伊见岭的戒备。既如此,成就这桩婚事,不亦是忠义之举吗?我方才一直在这么劝。”

“答应这门亲事,便是忠义之举?”

“哈哈!”渡边内藏助愉快地笑了,“这听来不似修理大人的话啊。既然决战迫近,就必须招兵买马。但人一旦聚集,所司代就会大生戒心,为避其视线,婚礼不就成了难得的伪装?”

“有理。”

“哈哈哈,况且,现今世上男女相恋故事多矣。阿菊对正气凛然的长门一见钟情。我自然不能看着她心生相思,郁郁而终,遂出言玉成其事,可这段故事眼见就要变成隆达节歌谣或女歌舞伎里的故事了。修理大人,你好生帮着劝一劝才是啊。”内藏助已是醉了。

木村重成端正的面孔也已通红,含着几分怒气,道:“请恕鄙人就此告辞。”

“急什么,再待片刻。”

“不了,今晚值夜,也当早早同去。失礼了。”

重成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内藏助再次高声美起来,却不挽留,只嘴上道:“那么,容我送上一送,怎么说,你也是少君的使者啊。”

“不用了,请留步,留步。”

一番推让后,内藏助还是送了出去。回来后,他忽然压低了声音,对治长道:“修理大人,看来少君也下了决心啊。这样,大人也可安心了。”说着得意地一笑,吐出一口酒气。

大野治长一时竟无言以对。事态的发展太快了,早已超出了他的预想。少君要决一死战,若真是这样,不用多久,淀夫人也一定会动摇。

淀夫人身边,内藏助之母正荣尼、治长之母大藏局、木村重成之母右京局,以及飨庭局、国局、寿元局,向来都胡乱掺和,对江户既羡慕又嫉妒。她们根本不会思量战争的胜负,一切都凭气性。尤其负责与江户城将军夫人联络的右京局,若是儿子主战,她也便主战,绝不会阻拦半分。

“内藏助大人,此次我来,便是为了战事。”

“请您只管安心。”内藏助一面亲自为治长斟酒,一面夸口道,“大坂方今力量强大,绝不会再出现关原合战时的局面。”他大概也知治长内心对德川惧怕有加。

“真田果真说要助我们一臂之力?”

“那还有假?”内藏助放下酒杯,拍胸道,“如此一来,就无法后退了。他还说,这也是其父的夙愿。纪伊见岭之事,则促成了这个决心。”

“哦……”

“既然松仓丰后守去把守那座山岭,说明江户早就打定主意一战,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挡。左卫门佐便是如此分析的。他还说,世间已有肉眼看不见的气息在游动,为祖辈的夙愿,便要不惜性命。至于如何进入大坂城,他似另有良谋。”

“等等,内藏助大人。刚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不是说,要尽早举行大佛殿落成礼吗?”

“那只不过是一种策略。眼睁睁看着对方加紧战备,我们却无所作为,到时岂非措手不及?在修理大人面前,我不说假话。片桐靠不住,那厮已成了德川的一条狗……我不能不这么说。因此,我们只能不动声色把他支开,让他远离权柄。先把兵粮和人数攒够才是。”

“话虽如此,若数十万的关东大军洪水般压上来……”

“哈哈,那就固守城池。只要固守,大坂城就会纹丝不动。不久,主就会前来帮助我们。看到班国国君率领水军浩浩荡荡前来,奥州的伊达首先会倒戈,接着是伊达的女婿上总介忠辉。如此一来,长州的毛利和萨摩的岛津也不会再观望不动。哈哈,一场规模与关原合战不可同日而语的必胜大战!否则,真田凭何倒向我们?他连信浓全境那样的肥肉都一脚踢开了……”

扬扬自得说个不停的内藏助,表情忽然僵硬了。醉意朦胧的他,猛地发现治长那样不安,毫无自信。

“修理大人。”内藏助压低声音,换成一副严肃的表情,对治长道,“真田都已痛下决断了,您总不当对此次战事无自信吧?”

“哪里,怎会啊!”

“我看也是!一开始就断言江户根本未有让丰臣氏存续下去的诚意,并让局势发展到今天这样的,可正是大人您啊。正因如此,大家才同仇敌忾,集结在大人周围。就连七手组也无大人这般了解江户的本意啊。”

“这些我自不会忘记。”

“当然,我相信大人。否则,我便是贻误大事。”

“怎可信得了江户!此等蠢事……”

“当然不能!怎会有如此蠢事!江户始终视大坂为眼中钉,一直伺机灭了我们。他们让我们重建各处寺字,让我们耗费金钱,一有机会,就断我们的手,斩我们的足,看到我们终于站不起来,就出兵挑衅。如此信誓旦旦的,不正是大人吗?不只如此,忠告我们说织田有乐斋不可信,片桐、小出也都暗中为江户掌控的,也是大人啊。这样的一个您,今晚竟欲在夫人面前斥责我。我想,大人不至于先把火煽起来,然后在火光冲天时逃之夭夭吧,修理大人?”

或许是借着酒劲,内藏助百般挑衅。治长原本是来提醒他莫要做得太过火,此刻反受到强烈的责问和警告,遂沉下脸,摆了摆手,“你在说些什么?难道说治长行为失当?”

“并非没有。就连少君都有七八分同意了,可夫人却当众斥责我。这到底算怎回事!总不能说大人一点责任都没有吧?”

“好。这么说,真田加入我们乃是板上钉钉。我只明白这一点即可。来,干一杯!”

“哈哈,修理大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去岁九月十五,从月浦出发的伊达氏巨船就是此弩箭,此箭现正不知在哪里叱咤风云呢。据传,高山右近已安抵吕宋了。哈哈,当这弩箭将班国万千水军带来时,昂首站在船头为他们带路的,必为高山右近大人!”

听着听着,治长逐渐畏缩了。

有的人总是采取主动,有的则时不时心血来潮,先巧妙煽动一番,等火焰燃起,即偃旗息鼓。渡边内藏助就属于前者,大野治长则属于后者。前者总是一心一意迈步向前,后者却总是犹豫不决,首鼠两端。

大野治长在渡边内藏助一顿鞭笞之后,不得不调整姿态,重新向前。事实上,内藏助所言,无非治长灌输到他脑中的东西。高山右近之所以老老实实接受流放,便是确信在不久的将来,可以搭乘班国兵船回来……听内藏助这般一说,治长似觉真有这么回事。

“内藏助大人,当前我们或许应先出一手棋。”

“此话怎讲?”

“我们主动告诉大御所,称右近大夫有此打算。”

“这么做有何好处?”

“大御所必大吃一惊,然后通过将军夫人,来游说淀夫人。”

“有理。”

“斯时,我们就事先告诉夫人,说他们必定如此来游说,夫人也就不会游移不定了。当前最重要的,便是要夫人铁下心……大人以为如何?”不觉间,治长出起主意来。

“不错,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是啊,我们若一再把伊达政宗和高山右近的心思灌给大御所,那只老狐狸定会动摇。一旦动摇,他的狐狸尾巴也就露出来了。到时我们就揪着那根尾巴,让夫人好生看看。妙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么,具体怎生做?”

治长不觉又喝了一杯。此时,他已经完全把来此的目的忘却了,“总之,最能够打动大御所的,就是千姬。如果我们派人去说,千姬受尽了折磨,痛苦不堪,结果会如何?”

“妙!派谁去骏府合适?”

“当然必须是女人。对,有人了。”大野治长认真地凝神思量,“此次战事,规模不会小于上次的关原合战。”不知什么时候,他也开始做起美梦。

壁龛上,主人引以为荣的西洋钟当当响了起来,天已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