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田伊豆守信之的府邸新建于江户麻布台今井,内外依然飘溢着木材的香气。

还不到黄昏,信之就令人将门窗关闭起来,与叔父真田隐岐守密谈了近两个时辰。当然,近侍们都被支了开去。一阵阵激烈的争论声不时从室内传出,融入府邸的静寂之中。

庆长十八年,已近岁末,可由大久保长安激起的骚动仍在世间漾起恐怖的波纹,不仅给真田,也给大多数外样大名心头笼罩上一层恐惧的阴云。德川家康已经离开江户,但他并未返回骏府,而是从武藏中原转移到了小杉的茶屋,据说正逗留于此。这种意外的中途逗留,越发搅起了大名们的不安和揣测。

“你数一数。”隐岐守道,“光是面上的事情就已非寻常风浪。首先,大御所特意把片桐市正叫去,当面说是要加封给丰臣氏一万石,可是话音未落,就立刻又下起猛药来。十月初一,他移封上野板鼻城主里见忠赖。同月十三,没收中村忠一的遗臣旧领。同月十九,流放信浓深志城主石川康长至丰后佐伯。同月二十四,没收伊予宇和岛城主富田信高、日向延冈城主高桥元种的封地,旋义没收信浓筑摩城主石川……”

“这些早就知道了!”伊豆守信之不耐烦地打断了叔父,“将军非比寻常的决心,大御所深为苦恼,信之心里非常清楚。”

“哦?”隐岐守的话被拦腰柯断,似也颇为不满,“莫要以为你是本多忠胜的女婿,便可万事无忧。你夫人虽是本多之女,可也是大御所大人的养女。这样一来,大御所大人便是你的岳父。难道你不愿体谅岳父大人的苦衷,而要去说服九度山的源次郎?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啊。”

“……”

“你还沉默?你能保持沉默吗?一旦置九度山的源次郎不管,他很可能就会去大坂城。这样一来,你们兄弟就要骨肉相残了啊。”

伊豆守仍是不言。他觉得,这位叔父根本不明此中曲直,这可谓真田一族的脾性。真田人的宿命,来自于贯穿了父亲一生的、非比寻常的执著和见地。关原合战以来,兄弟幸村一直在父亲身边接受教导,他心里盘踞着另外一种“志向”,像磐石一般,让他无法动摇。叔父根本不明这些……想到这里,信之心头涌起一阵难以忍受的痛苦。

信之也知,照这样的态势发展下去,天下不可能太平。处置完与大久保事件有牵连的诸大名,放心地离开了江户的家康公,为何又待在小杉的茶屋不动,其中理由,信之当然也甚是清楚。还有,应立即赶赴上方的大久保相模守忠邻,为何迟迟未从小田原城出发?信之亦了如指掌。固执一生的忠邻,一定把自己被派往上方的命令,看作是本多正信、正纯父子的阴谋。他坚信本多父子乃是为了除掉自己而不择手段的奸人,故想趁家康返回骏府的途中,拦住家康,把他强行请进小田原城,向他直谏,把奸人从将军身边清除。事实上,当家康到达武藏中原的时候,就有人把这些事密报与家康了。

信之甚至还知,密报者为马场八左卫门。这样一来,家康就会变成小田原城的人质,如此,天下才会真正陷入大乱。

土井利胜面无血色地从江户赶奔中原,在他的进言下,家康暂时转移到了小杉的茶屋。在如此紧急的状态下,若幸村再进入大坂城,德川萧墙之内、江户和大坂之间,都将会陷入无法收拾的混乱局面。正因如此,即使没有隐岐守的劝诫,信之自己也正想飞奔到九度山去阻止幸村。但事情远非如此简单。信之十分清楚,继承了先父偏执性子的兄弟幸村,不会轻易接受兄长的劝诫。这绝非因为性格上的差异,而是见地和理解上的不同。家康与信之皆坚信,人只有靠教导,才能成为尊礼守法的“良民”;而信之先父安房守昌幸则认为“那只能是痴心妄想,人并非都喜欢体面安心的生活”,先父乃是一个彻底信奉“实力”之人。

这世间,成王败寇、弱肉强食,是永远不变的规则。因此,家康欲把战事从人世完全消除的想法,实在有些幼稚。但人间绝无常胜将军,打败别人的人,可能立刻就会被人打败。人只要存在于这个世上,战事就会永无止境。父亲就是如此嘲笑了家康一辈子,方离开尘世。

“源次郎啊,你没有像家康公那等神佛之心。”正因为清楚这些,信之才未贸然行动,否则,一旦遭到幸村的拒绝,只会令他自己进退两难。

“看来大人是要坚持己见了。”真田隐岐守无奈地叹道,“大御所一直信任我们真田一族。一旦天下大乱,信长公、秀吉公、家康公,历经了三代人的努力,就会化为泡影。老夫在这里求你了。这绝非背叛天道,是为了真田一门啊。可是,你却只写了一封信函就想把骨肉兄弟抛弃掉。他两次不听,你就写第三封,三次不听你就亲自去说,只有拿出这样的诚意,才是对先去的令尊尽孝道啊。”

“叔父,您且等一下。”伊豆守信之不迭地摇头,“我就跟您说实话吧。叔父您并不真了解自己的兄弟、我的父亲。”

“这说的是哪里话?安房守可是从小就与我一起驰骋疆场的兄长啊,你凭何说我不明他心思?”

“叔父有所不知。众所周知,父亲从小就是武田信玄公六大侍卫之首。”

“那还用说。他在信玄公身边的侍卫中乃首届一指,连信玄公都常常惊叹他乃真正的麒麟儿呢。”

“是。父亲大人雄略伟杰。但是,英明的父亲实在好战。他自在长筱之战中失去了源太左卫门信纲和兵库丞昌辉两位伯父,以三男的身份继承了家业之后,就一次也未失手过。”

“一点不错。说来已是老话了,在川中岛决战时,你父亲就以武藤喜兵卫的名字立下功名。那是初次上阵,据说他当时才十四岁。在小田原攻城战中,他与马场美浓守监军,在韭山一战中,与曾根内匠一起被信玄公赞为‘双目’。之后,先取沼田城,又杷信州上田城的三万八千石纳入囊中。天正十年,信长公攻打甲州时,为了营救胜赖公,你父亲力劝胜赖公进入自己领地上州岩柜山城。但胜赖公不听,反而去乞求小山田的岩殿城,最终化为了天目山的露珠,身死国灭……”

“叔父!”信之忍无可忍,打断了隐岐守,“诚如叔父所言,父亲战无不胜,但,我不得不说,正是这种胜利误导了父亲。说起来,上杉氏直江兼续、丰臣氏大谷刑部、石田治部少辅等,全都为父亲的兵法而心醉。但是,这些人却都因好战才深陷绝境。”

“那与此次去九度山有何关系?”

“请叔父听我一言。大御所道,父亲大人乃是用兵枭雄,同时也是一介病夫。”

“这什么话?他怎的成了一介病夫?”

“这样的病夫天下只有三人,一为黑田如水,一为伊达政宗,再便是家父。他们都坚信,世事总是伴随着战乱,总想做天下之主。唉,他们都是患了夺取天下之病的三座大山。舍弟源次郎幸村便是父亲忠诚的儿子。您明白吗,叔父?”

“话虽如此,却也不能听之任之啊。”隐岐守回道。信之又慌忙阻住叔父:“请叔父把下面的话听完。虽说如此,我并不认为父亲只是好战。父亲大人先是让我迎娶了大御所的养女,又让源次郎娶了大谷刑部之女,然后,在关原合战时加入了西军。父亲当时所言,我至今也无法忘怀。他说:伊豆守,这样一来,无论哪一方获胜,真田一族都可以存续下去了。你可莫把父亲看作真田的罪人啊……”

“若是这些,我也经常听说。正因为他总是深谋远虑,才把你送到大御所身边,把源次郎放到太阁身边,总是防备着变故啊。”

“正是。关原合战时,父亲为何会加入西军,叔父您知他的想法吗?”

“那是因为他与直江山城守、大谷刑部、石田治部都有着深厚的情谊,加入西军乃是想尽义理。”

“不。”信之摇了摇头,摆摆手,“并非如此。人世的战乱乃是常态,太平只是零星点缀,这种观念已深深地扎根于父亲心中。他认为太平的世道绝不会持续十年以上,因此,人的一生就应该赌在战争上。基于这种想法,他就把关原合战看成了七分对三分的战争。”

“七分财三分……这么说,他认为西军有七分胜算?”

“不,只有三分。但是,若赌在七分一方,即使胜了,也顶多会在信之的十万石上再加上一两万石。但是,万一西军获胜,结果将会如何呢?这场战争的主谋石田、大谷和直江兼续,都是形同父亲大人弟子的人物,到时难说不能取得天下?即使没有这种便宜,起码也可成为一个百万石的大藩之主,父亲因此才把赌注押给了西军。尽管父亲大人当时是笑着说的,但我却浑身冷战。生存方式的差异、对尘世看法的不同——唯有这些无法撼动。”

“嗯。”

“这场豪赌以父亲的失败而告终。为了给父亲乞命,我便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了大御所。”

“这些我都清楚。”

“那时,父亲也笑了,他说,这一次的太平又会持续多少年呢?或许会持续十年左右吧。但家康公乃是心慈之人,估计会给大坂留下一条活路,因此,我要在被流放到纪州后,好生休养,精炼韬略,一直等到那一天……”

“看来,兄长确非寻常之人啊!”

“是,父亲不是寻常之人。他每日都在教导源次郎——下一次的战事必发生在江户和大坂之间。源次郎就是这样长大的,您明白吗,叔父?”

言毕,伊豆守信之紧紧盯住隐岐守,吐了一口气。信之已给九度山写了一封书函,深深阐明了太平的重要,信函却原封不动退了回来。这便是信之目前的处境。

若幸村真是那种生性傲慢、桀骜不驯之人,信之定会派人前去斥责:“把为兄的书函原封不动送回来,真是无礼之极!”但是,幸村却生性温驯淳厚。信之在出战时,会刻意作出刚劲威猛之态,咆哮不已,故作强悍:幸村却连重话都未对人说过。或许,幸村生性就具韬光养晦、运筹帷幄的大器。即使信之勃然大怒,幸村也总是笑眯眯的,不失宽和。若有过错,他会主动道歉,但该坚持的,却必坚持到底。因此,幸村尽管生长在纷乱年代,却几未树敌。

正如信之乃是被送到家康身边长大的一样,幸村也过了一些时日的人质生活。他将幼名弃丸改为源次郎后,不久就做了上杉氏的人质。在那里,他与直江山城守兼续相识。兼续对昌幸简直到了顶礼膜拜的地步,故与源次郎也有非同一般的交情。那时,昌幸正与德川势力抗街,因此,无论如何也需要上杉氏的帮助。后在丰臣太阁的斡旋下,两家和议,于是,幸村又被送到了太阁身边,既称不上是人质,也称不上是侍童。他从此与石田治部相识,又遇到了大谷刑部。由石田治部保媒,幸村娶了刑部的女儿。与信之迎娶德川四天王之一本多忠胜的女儿一样,这桩婚事也是安房守一手安排。

从那时起,昌幸就已认定,不久之后,秀吉必与家康掀起一场霸业之战。虽然此战在秀吉公生前并未出现,但是在他故后的第三年,关原合战就开打了,一切在昌幸意料之中。

西军战败,由于信之的努力,昌幸免于一死,却又对下一次战事作出了预言。他一面闲居在九度山,一面把自己的想法灌输给幸村:“太平只是暂时的,在这样一个弱肉强食的世间,人怎能与战争绝缘?”

若想于赋闲之余,推敲战略,九度山确是最好不过的隐栖之地。各式各样的浪人扮作朝拜高野山的样子,乔装成修验者或僧侣频频出入。伊贺和甲贺武士中,也有一些郁郁不得志者汇集昌幸手下。与幸村合计之下,昌幸把其中的志同道合者安置于附近村落,经十数年的经略,已悄悄发展成一股强大的势力。但他竟紧跟大久保长安之后故去,终未能举起丰臣与德川决战的令旗。但临终时,他将幸村叫到膝前,留下遗言,说一生心念无错。

因此,幸村才把兄长的书函原封不动打回来,其中的意味,就算隐岐守不明白,信之也能痛切地猜到:此乃一封虽可悲,却坚定如铁的绝交书。

“这么说,九度山已经铁心了?即使幸村进了大坂城,你也只能袖手旁观?”

隐岐守眼看着就这样把侄子逼入死地,实在于心不忍。在他看来,家康也似铁了心。在这个节骨眼上,聚集到大坂城的浪人不断增加,若真田幸村和高山右近入城,家康必毅然率兵征伐。事情发展到那一步,一切都晚了。尽管昌幸拥有从未败给德川的荣耀,但若据此认为他的儿子也会这样,恐就大错特错了。若信之能够说服幸村,使他幡然悔悟,家康或许还会给幸村保有大名的地位。隐岐守实是真心希望,信之能够亲口将这些利害关系告诉幸村。

“我认为,你还当有些兄长器度,莫为幸村的无礼动怒。”

“唉!”伊豆守信之叹息一声,“此事到此为止。叔父也是真田一族的人,看来我真田氏总有令人头痛的固执啊。”

“嗯?”隐岐守也怒了,“一旦发生决战,你认为胜算在丰臣一方?”

“叔父!”

“怎的?”

“您对此事如此执著,为何不亲自去幸村处走一趟?”

“这是什么话!就连你的书函都被原封不动退了回来。他原本就把我看作了大御所的亲信,就算是去了,也得吃闭门羹。故而我才来拜托你啊,你怎连这都看不清楚?”

“既如此,我想出一招,您就说亲笔书函被退回,我勃然大怒……”

“罢罢,去也无用。”

“谁让您亲自去了?既然他连您都不见,不如委托与幸村和父亲都甚为亲密的松仓丰后守大人去一趟。”

“让松仓大人……”

“是。松仓大人的领地在和州,距离九度山也不远。就说我十分震怒,近期就会加入征伐之军,不用假他人之手,亲自去结果了幸村。但是,兄弟相残必令先父痛心,故松仓大人特前去从中调和。”

“可是,这样能打动源次郎吗?”

信之不耐烦道:“看来连叔父也怒了。他若连这都置之不理,九度山就要受到松仓丰后大人的监视了。”

听他如此一说,隐岐守才率直地点头不已,拍膝道:“好,此计果然妥当。”

伊豆守信之也放缓了语气:“对幸村来说,比起远在信浓的兄长,还是近在眼前的人对其虎视眈眈更为可怕。故,若松仓大人造访,幸村绝不会将其拒之门外。”

“嗯。”

“并且,若再向他说明我的愤怒、叔父的心痛、大御所的决断,即使他再固执,也断不敢傲慢无礼。”

“唉!你才不愧是真田血脉,真是机智过人啊!”

信之苦笑,“叔父的心情总算好些了。叔父您想,有松仓丰后守重正在大和死死盯着幸村的一举一动,即使幸村有进入大坂的想法,他也动弹不得。能够把他牢牢地绑在那里不动,叔父所担心的不幸,也就不会降临了。并且……最好再加上一条,就说最近一段时日,大久保相模守就会赶赴京都、大坂,去弹压洋教徒。”

“相模守会去吗?大御所可还停留在小杉一带啊。”

“不用担心。凭着大御所的秉性,无论发生何事,他定会让将军的决断执行下去。另,还须让松仓说,那大久保相模守实际上还有一事,就是去加贺谈判。”

“去加贺……谈判什么?”

“不是流放高山右近,便是让他切腹。”

“这……这是真的?”

“若非如此,局面就无法平息。同时,还要暗示他,相同的危险也会降临到真田幸村身上。”

“源次郎?”

“是,到时候,被命令去验尸的将是松仓丰后守。最好把这些也告诉丰后守。这样,丰后守就会更加努力劝说。丰后认真起来,幸村恐就会被逼重新思量。信之不才,只能如此,剩下的就是听天由命了。”信之说罢,拍了拍手。

不知何时,夜色已经降临,四周漆黑一片。

“掌灯。事情已谈完了。”

在昏暗当中,真田隐岐守再次钦佩地拍着膝盖,“幸村还真不是偷袭就可以攻下的。”

“是啊,咱们正面进攻。幸村不是生来就吃软不吃硬的人,他是自信过头。这也是他最像父亲大人的地方。”

“总是一副温厚仁慈之态。”

这时,一名年轻的近侍端着灯走了进来,隐歧守忙站起来,“松仓大人也该从城里返回了。此事一刻也不能耽搁。虽已是夜间,我还是得赶紧去拜访他。”

也不知真田隐岐守是如何对松仓丰后守说的,总之,不久之后,松仓就返回了江户城的西苑,拜见了家康,然后径直从江户出发,沿东海道西上,从自己的领地大和进入纪州,造访了真田幸村隐居的九度山。此时已是庆长十九年正月过半。

九度山地处高野山之北,纪川南岸。穿过大桥向南乃是一个缓坡,登上缓坡向右,便是一片沐浴在阳光里的斜坡。斜坡上有一座高大雄伟的楼阁,马厩成排,似为昌幸所建,让人难以想象这里竟是流放者的居所,简直如城郭一般。在来到此地的途中,松仓重正听说了两件大事:一是关于正在京都频频捣毁洋教堂、流放传教士的大久保忠邻的移封之事,江户已有决断——侍奉了德川三代的大久保一族的栋梁,因有瑕疵,便被剥夺了小田原城主身份。

忠邻出小田原城的时候,似已隐隐知道了这种处分。他想把家康强留在城里直谏,便是主因。时代变了,现在已非主从同在三河同甘共苦的时代,已不允许家臣我行我素了。恐念其祖上尽忠尽职,家康才留忠邻一条性命。但是一想起为人忠厚的忠邻从所司代那里听到处分时的义愤之情,松仓重正心头就闷得慌。

与此相比,对于另一件事,即高山右近、内藤如安等人在加贺被捕,松仓倒不是特别在意。不过,那两位估计也能保得性命。因为松仓早就听说,尽管高山右近也曾多次受到来自大坂城的邀请,但他却始终对使者说:“当前不能战。”并一直奉劝大坂应尊奉信仰,维护太平。

松仓丰后守重正心情沉重地走到大门前,使劲清了清喉咙,对着门口的一个年轻人道:“烦请通禀真田先生,说松仓丰后守在归领途中,顺道探望久未谋面的老友。”年轻人是一个俊美少年,还留着额发,估计是幸村的儿子,松仓亦未刻意问其姓氏。

“知道了。请您稍候。”

可是,那名少年进去之后,却迟迟未出来,而是幸村本人出来相迎。

“哦,真田先生,本人久未回领内,今日特到高野山来参拜,在回来的路上,忽欲一见先生。”

但幸村并没立刻把松仓让进屋内,只是平静地看着比他年长的不速之客,道:“那就请大人在此说说来意吧。”他脸上既没有笑容,也不觉有多冷漠,而是透着一股温和。

松仓重正闪着双眼,嘴角浮起了微笑,“先生真是名不虚传,果然柔中带刚。怪不得您把令兄的亲笔书函都给退了回去。一看这份固执,就明白了。”

但幸村依然面不改色,“这么说,大人此次前来,是与家兄有一样的事?”

“一样……不,准确说,是得到了伊豆守授意。不仅如此,纪州的浅野氏,以及其他人,也有此意,正好又忆起与令尊大人的交情,也想到他灵前进一炷香,故前来相扰。不知这样是否唐突?”

幸村脸上再也挂不住,一下子红了,不知是因愤怒,还是因羞愧。他道:“既是祭奠亡父,作为儿子焉有拒绝之理?快快请进。”

“哈哈!”重正豪爽地一笑,脱了鞋,“尽管安房守已经仙去,但九度山风光依旧,真是可喜可贺啊。”

“让大人见笑了。实际上,最近来自各地的访客络绎不绝,迫不得已,只好一律谢绝。”

“哦?这么说,您已决意要赶赴大坂城,遂谢绝与德川有关诸人?我想,这种传闻并非空穴来风吧?”

“是啊,嘴长在别人身上,世间的传言谁也阻止不了。尽管如此,由于兄长的不懈努力,亡父和幸村方被允许隐栖于此,成了禁闭之身。”幸村语气变得坦率,把松仓丰后守让进了厅里。

进入客厅,丰后立刻跪坐在紧挨壁龛的佛坛前,一副专为祭奠亡友的样子。奉上香,他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先父定也十分欣慰。”

“据传,大御所听说大坂的使者造访了九度山,脸色都变了,恐不久之后就会挥起老拳了。”

“哦?”幸村佯惊道。

“当然不是畏惧先生。恐怕他以为令尊还健在,怕那些人拉拢令尊,就有些按捺不住了。”

“哈哈!”幸村第一次笑了,“不致如此,大御所并不那般胆小。实际上,大坂的使者在得知父亲故去之后,甚是失望。”

“哦?从大坂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是自称受大野修理亮密令前来的渡边内藏助。”幸村表情平和,淡淡答道。从他的语气和表情中,丝毫感觉不到一点隔阂和愠怒,而是处处显示出友好与豁达。

“左卫门佐,听说你把令爱嫁给了伊达家臣片仓小十郎的嗣子?”松仓丰后故意问道。

“是,片仓一向照顾真田一门。”幸村淡然应道,“听说本多佐渡守正信大人幼男,乃是上杉氏直江山城守大人的养子。”

“正是。大御所大人总想把此次之乱圆满平息下去,可周围人却一味散布谣言,故意为难你。也就是说,你把令爱嫁到片仓家,仅仅这一事,就掀起了轩然大波。”

“哦?这倒是头一次听到。究竟有些什么样的传言?”

“这……说是真田左卫门佐继承了父亲的遗志,决意要进大坂城,与关东相抗,依据便是结了这桩亲事。”

“真是岜有此理!片仓大人与大坂究竟有何关系?”

“问题就在这里。此次的骚动规模甚大,不只涉及洋教信徒的问题,还与德川内讧搅在一起。片仓与松平上总介忠辉之间,片仓与将军之间……”

“哈哈!”幸村大笑,“看来世人总喜无中生有,居然会有这等传言!”

“传言说,始终和上总介忠辉大人来往甚密的,有已故去的大久保长安、现正在京都的大久保相模守,以及上总介大人的岳父伊达政宗……据说那些人都会加入大坂一方呢。这样一来,大坂居中调度者左卫门佐,必须首先搞好与伊达氏的关系。”

“哈哈,这样一来,自然就有把女儿嫁给伊达氏顶梁柱片仓氏一事了?”

“是。因此,本多父子自不能袖手旁观,遂立刻把手伸向了上杉氏,把上野介最小的兄弟,送到直江山城处做了养子。”

“若再令上杉氏与大坂接近,可要出大事啊。”

“左卫门佐!”

“哦。”

“既然说到这里,我想你必已明白鄙人的意思了。请恕我直言,目下你一念之间,立时可致天下大乱,决断当需三思!”

吐出了真心话之后,松仓丰后把烟丝盘拉到身旁。幸村的脸色仍无变化,他恐是从一开始就预料到这些了。他仔细思量片刻,竟说起与此完全无关的另一件事来:“看来,幸村把兄长的亲笔信函原封不动退回,兄长似是误解了此事。”

“你说什么?”丰后不禁把烟管从嘴里拿出来,急道,“误解你了?”

幸村微微笑了,“大概幸村还不会如父亲所想那般,总希望这世上战事不止,还欲孤注一掷加入大坂一方。”

“嗯。”松仓丰后急躁地敲着烟斗,“这么说,你并无那样的考虑?”

“幸村并不认为父亲的想法有差。关原合战时,先父与幸村同在上田城阻拦了现今的将军进军。但幸村的打算,却与那时的豪赌有些不一样了。”

“这么说,你一开始就未考虑过要加入大坂一方了?若是如此,我也就安心了。事实上,我乃是受隐岐守所托,并在西苑接受了大御所嘱托后,才来贵地。大御所说,绝不能让左卫门佐进入大坂城。他已令纪州的浅野严密监视,暂时还不至于有事。他也嘱托我,面晤真田之后,务必要把一事转达于你,就说,你若不去大坂,他将会在信浓给你加赐一万石,希望真田兄弟二人能和睦相处,为太平盛世建功立业。”

松仓丰后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幸村的脸却再次涨红了,“请等一下。大人似误解了幸村的意思。”

“误解了?”

“不错。幸村不会像父亲那般赌,但也未说不入大坂。”

“你……你……你说什么?你已经答应要去大坂?”

幸村轻轻摇了摇头,“当然,我亦未答应,但是,也未拒绝……”

“左卫门佐,既然如此,就给伊豆守和隐岐守个面子,也给鄙人一个面子,万不可轻视关东,请尽快决断!”

松仓丰后话犹未完,幸村就反问道:“丰后守大人,这么说,您觉得幸村不去大坂城,战事就打不起来了?您有确切依据?”

“确切依据?”

“正是。幸村现在还未决定要去大坂,却又不能不进城。幸村心里烦恼啊。”

“这就奇怪了,听你的意思,你已经明白,即使入了大坂,大坂一方也会落败。可是,虽知如此,却还要为丰臣氏殉葬,你难道欠着丰家义理吗?”

“唉!若不如此,先父那‘世上战事不绝’的想法就成了笑谈,父亲就会沦为山贼野盗之流。幸村绝不会做出这等事来。”

听幸村如此一说,松仓丰后不禁呆然若失。

幸村究竟在想些什么,想说些什么?松仓丰后糊涂起来。他喃喃道:“这么说……这么说,你明知大坂一方会落败,却还必须加入?”

幸村没点头,而是叹了口气,微笑道:“大人还不明吗?”

“不明!令兄伊豆守担心你,作为骨肉兄弟,自是理所当然,可大御所的话里,也蕴涵着非同寻常的意味啊。”

幸村不言,他知自己心中有多矛盾。他不恨家康,相反,他尊敬家康,敬其罕有的度量。即使兄长信之乃是本多忠胜的女婿,入了德川一方,但自己在关原合战时为德川强敌,能安安稳稳地活到现在,已足令世人意外……若是秀吉公或信长公,会如此对待自己杏?每当想到这些,幸村就对家康充满崇敬。家康甚至还答应,此次只要幸村不与大坂同途,便要立幸村为大名。这种雅量,天下何人能及?此乃神佛心怀。但愈明白这些,幸村便愈是心苦。

“看来你还是不能明白大御所的苦心啊。”

“丰后大人。”

“若不能明白,我此次前来亦无用了……恕我告辞。”

“松仓大人,幸村只想跟您说一事。”

“还有何事?”

“烦请大人只将这一言转告大御所和兄长:无论是否有幸村,此战都无法避免。”

“哦?”

“想必大人心里也隐约感受到了。想消灭战事,把这个尘世变成一方净土,只是大御所的夙愿,但战事断不会从这个世上灭绝,父亲的断言里蕴涵着真道。”

“但这与眼前的事有何干系?”

“唉!战事必至……一想到这些,丰臣之主的悲哀就历历在目。幸村无法忍受这些。”

“这更怪了?”

“是啊。寻常世人怎想得通?幸村正因为这般想,才把兄长的亲笔信函原封不动退了回去。松仓大人,若这世上的战事无可避免,与其打赢这场战争出人头地,幸村宁可把这一杆六文钱的旗帜,赠送给可怜的遗孤,与他一起战死沙场。”

松仓丰后目瞪口呆,他终明白,此方为幸村真心!幸村将自身的荣华、子孙的富贵弃之不顾,毅然支持大坂,此实为此生为人的可悲之处。正如人生来拥有不同的面孔一样,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不容他人进入的密室。丰后守便是无法进入幸村心中密室之人。幸村所思所感,大异于常人,丰后守只能如此解释。若不这样理解,幸村即与其父一样,是一个赌徒。

“既如此,我不得不再对你说一次。”其实,丰后的诚实,丝毫不逊于幸村。他把膝前的烟丝盘推到一边,道:“我觉得,你的想法有一个极大的疏漏,不知是否察觉?”

“疏漏?”

“是。我已明了你的决心。在你眼里,战事无可避免,并且,即便必败无疑,为了可怜的遗孀和遗孤,你也要支持大坂,对吧?”

“……”

“但你究竟如何去大坂?你可知纪州的浅野氏早已在一旁屯兵监视。”

“幸村完全清楚这些。”

“当然,若只有纪州的监视,倒还有出走的可能,浅野原本就是丰臣氏的亲戚,说不定还会睁一眼闭一眼,放你一马。但现在,你竟拒绝大御所的忠言与好意。”

“这实在对大人……”

“不,我倒无妨。只要一想起左卫门佐乃是安房守之后,我也就释然了。但,有一事却……”

“哦?”

“我现在就返回关东,无论如何,必然要把今日之事向大御所禀报。问题就在于此。正如你方才所言,大御所总想消除战事,一心想把这尘世变成净土。这样一个大御所,一旦得知你无论如何也要去大坂,他怎会坐视不管?尽管战仗在所难免,他也要尽力把祸乱控制在最小范围内。一旦他认为你进入大坂,只会引起更大的骚乱,岂能轻易放你出九度山?他定会命令鄙人或他人挥兵直进。我既已担当过一次使者,讨伐之事也难以推辞。不只如此,令兄出于义理,也不得不派出人马。在这种情况下,难道你还是要为丰臣氏遗孤殉葬?你就如此置兄弟情义不顾,真要与亲兄刀兵相向?”言及此,松仓丰后守眼里已噙满泪水。

其实,幸村也欲大哭。松仓丰后守情绪大乱,竟说错了话,他原本想说的,并非什么“殉葬”而是——我得到真田伊豆守的支援,在大和五条对你严加监视,你还能平安进入大坂城?但他深深挂念着真田一族,担心幸村,以致语无伦次了。

幸村心中也矛盾重重,“丰后守大人,先父生前十分固执,看来幸村也不亚于父亲啊。”

“这……这就是你的答复吗?”

“虽如此,幸村也绝非完全对大御所背信弃义,唯有这一点,大人若有机会,请一定禀告大御所。”

“唉!大御所原谅了令尊的过错,大大封赏了令兄,还说连你都要立为大名,你分明对这些恩情一清二楚,却还非要进入大坂城,与大御所为敌不可?”

幸村道:“幸村无比敬慕大御所,后世恐怕也会盛赞他乃是一位旷世雄杰。尽管如此,幸村还是有一点……不能赞同大人。”

“你是不是还想说,这个世上不能没有战事,若不继承先父遗志,便无法尽孝?”

“在幸村眼里……”幸村一字一句道,“此次战事已无可避免。大御所的夙愿的确不错,即使说成神佛慈悲,亦毫不为过。”

“嗯。”

“或许,大御所才是要把众生拯救至净土的佛陀化身。但是,他的愿望里面,有着幸村无法赞同的天真,无论他心底藏有何等博大的关爱,也终无法完全拯救尘世之人。当浪人的不平愈甚,新旧教的冲突加剧,憎恨、欲望和野心都纠缠到一起,必会酿出天道和神佛也无法裁断的混乱,结果,一切还是归结为战事。如果有机会,请您如此告诉大御所,就说左卫门佐是这般说的:若有幸村一人挺身而出,可以为秀赖母子带来安泰,幸村就绝不会退缩。但事实却非如此,报应正在将大坂城牢牢束缚起来,现在已经进退两难。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一点,幸村才这般说。或说,真田左卫门佐幸村乃是为了减少哪怕一丝报应,才欲投丰臣氏。这种心境,即如关原合战时的大谷刑部……”

刚听到这里,松仓丰后守猛起身,“今日就到此为止,告辞!”

幸村忙拽住丰后衣袖,“大人不能就这样走了。幸村已命人备好粗茶淡饭,还请您好歹用些。”说着,他拍手把儿子大助叫来,在大助的侍奉下,为松仓敬献了一杯酒后,才让其回去。此时,松仓丰后实已无法释然。在不知情人的眼里,松仓的脸上甚至现出了惊恐之色——幸村难道想在敬完酒后,杀人灭口?

把松仓送出门后,幸村感慨地环视一眼身周群山。春日尚远,枯树、发黑的扁柏、杉树,都不由令人想到生之艰难。但意外的是,幸村不觉孤独:看来,还是父亲有远见卓识啊。若加入丰臣遗孤的阵营,进入大坂城,唯有一死。但在信浓的一角,真田的子孙不正盘根错节地成长吗?在乱世,人生原本就是建立在他人的死伤之上,不只如此,它甚至是建立在骨肉相残之上。即使在兄弟姊妹当中,究竟谁繁荣兴盛,谁会成为他人阶梯,人皆无法参透……

“丰后守大人的深情厚谊,幸村没齿难忘。”幸村忽然念叨出声,一起送客的十五岁的大助突然担忧道:“父亲,松仓大人说他绝不会就这样让您赶赴大坂,他必亲自带领人马前来阻拦。否则,他身为武士的颜面就丢尽了。”他一面笑着,语气却甚是认真。

“我也是这么看的。”

“那么,父亲是不是对他透露得过多了?”

“不用担心。很遗憾,咱们真田一族有的,只有松仓大人阻止不了的兵略智慧,它已由祖上传入我们的身体之中。”

刚说到这里,幸村忽又有些后悔:一旦动起刀兵,松仓丰后守之辈自不值一提,但这种自豪与松仓的诚意比起来,是不是显得太浅薄了?

天阴沉沉的,看来马上就要下雪了。

“走,回家。”幸村催促着大助走进家门。

“父亲,看来大御所还是想以世俗的诱饵,来钓父亲上钩啊。”

“大助,你是这么看的吗?”

“大御所想将父亲立为大名。松仓大人不是这般说的吗?”

幸村微笑了,却是苦涩的笑,看来大助偷听到了。处世理所当然要小心,这无可厚非,却总让人伤感。

若父亲还在,他会如何处理?他定会和幸村完全相反,觉得这是一个把大坂城纳入囊中的绝好机会,迅速行动。与父亲相比,自己却……幸村一面如此反省着,一面进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