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时入庆长十八年春,大久保长安突然生出人生苦短之感。近年发生诸事,以及熟识之人接连不断亡故,让他这个甚为自负的人也有些伤怀。

冈本大八施以火刑时,长安还神采飞扬,毫无自危之感。然而,自从有马晴信切腹自杀后,他的自负开始动摇了。有马晴信年仅四十六。长安本欲先把他关起来,再寻机会放他出去。另,不管世人如何议论,大久保忠龄依然地位稳如富士山,绝不会被本多父子的专横吓退。除此之外,家康对长安亦十分信任。然而,对大八行刑后两月,有马晴信突然被令切腹,便匆匆去了。

之后不久,长安年轻放浪时便引为知己的近卫前久辞世,时年七十有七;接着,家康女婿蒲生秀行也殁世,年刚三十。近卫公在长安还是手猿乐艺人时,便不顾身份地位和长安来往,他于古稀之年辞世,长安心中并未特别伤感,但蒲生秀行年方三十,两厢比较,长安便觉心中悚然:黄泉路上无老少啊。

正当长安心生不安之时,正亲町季秀随之故去,然后是大友义乘、内藤信成,和他亲近之人纷纷从这世上消失了。

到了庆长十八年,生死亦在长安周遭逡巡。正月二十五,妻族的池田辉政亡故,时年五十。和长安在政务上关系密切的天野康景故于二月中旬。未几,原关东奉行、长安的姻亲青山忠成离世;大坂的小出吉政亦故去,时年四十九。

长安不得不开始思量自己的年纪了。他也已六十有九,虽很少有人把他看作六十多岁的人,然而岁月不饶人。

此日,长安在院中用火烧着聚集在樱花树下的毛虫。他让三个年轻侍女在竹竿前端缠上破布,浇上油,在一旁候命,自己先去寻虫子。看见一堆幼虫,便用火烧将起来。这时,他突然想起阿幸。阿幸的尸骨现沉在哪条河中?一瞬间,他感到天旋地转。

“啊!”一个侍女把着火的竹竿扔到地上,扶住长安。

“危险!你把竹竿扔到那地方,要是着火了如何是好!”长安左手撑在樱花树干上,呵斥那侍女。

侍女并未放开长安,她大声道:“来人啊,大人他——”

长安怒目圆睁,制止道:“小声些!别人还以为我怎的了。”

侍女们急忙把火踩灭,旋又围在长安身边。长安靠在树干上,闭着眼睛——我不过一点眼花,怎的就大惊小怪?我尚如此健壮,在侍女们眼中,真已那般老迈了?

“好了。小声些!把我吓一跳。”

侍女们面面相觑,松了口气。

“我啊,还硬朗得很呢!年轻时就爬山锻炼,和你们这些人可不一样!今后不许你们随便嚷嚷唤人,需要的时候,我自会吩咐。”

侍女们却交换了几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怎的了?怎的了?”

“这……”一个蹲在稍远处的侍女回道,“最近,这周围有鬼。”

“鬼?哈哈,现在可是白天啊!休说傻话!”

“是。”

“你们谁看见过?”

另外一个侍女诚惶诚恐抬起头,“奴婢看见过。”

“噢,你是池田夫人的婢女吧?真的在大白天看见过?”

“不,是在黄昏时。她站在这棵树下,朝奴婢招手。”

“哈哈,那鬼是谁?”

“是……”侍女犹豫了一下,“是阿幸夫人。”

“阿幸?”长安的嘴唇“刷”地失去了血色,“你们是夜里睡得太少,白天打盹儿了吧?回去!”

长安被侍女们搀扶着走了两步,突然脚步踉跄。他当然不信侍女们的鬼怪之说,不过,他刚才无意间想起来的女人,和侍女们说起的女鬼皆是阿幸,令他不快。

人若有灵,像阿幸那样的女人也许真会变成鬼呢。

长安不再烧毛毛虫,在侍女的帮助下回到房里。他道:“不过,阿幸要是来了也好。现在没个人陪我说话,真是无趣啊。”

“大人说什么?”搀扶着他的侍女问。

“哦,我,说了什么?”

“大人说要叫人来陪您说话?”

“啊,是吗?好,那就叫吧。我好生吊唁吊唁她。那女人要是无我祭着,恐怕没法成佛呢。”

“呃,大人是要唤……阿幸夫人吗?”侍女顿时全身僵硬。

“是。不是有返魂香吧?听说点上那香,鬼魂就会出来。”

“这……那香,置于……于何处?”

“哈哈,要有的话,我早就烧了!没有那种东西,故也无鬼魂。”言罢,长安又附在侍女耳旁道,“好了,别再说这种话了。”

“是。”

“关于鬼魂的话休要再说,我头晕的事也休说出去。”

侍女默默把长安扶到廊下,搀他坐下,“大人,奴婢给您铺张垫子吧?”

“为何?”

“您的身子……”

“我非病人!我在这儿看着,你们再去烧虫子。太阳已快落山了,到明日虫子就会大许多。”

“是。”

“小心火。休令人笑话咱们的宅子被毛虫的怨灵毁了。”

自己为何念念不忘虫子?长安感到有些吃惊。一旦着手做某件事,便不会后退,此乃长安的天性,倒也不是一定要对毛虫怎样。

婢女们知道长安的身体并无大碍,便着他的吩咐,回到院中,重新点上火。长安觉得,那火的颜色比刚才更是鲜艳。

“真好看啊!”

要不是担心发生火患,他也许会让侍女继续烧到夜里。在宅里自是危险,若是到城外的梅林,举着赤红的火焰,在树林之间游弋的女人,身影该是多么诡异而美丽啊……

长安正浮想联翩,突然一阵难闻的气味钻进他的鼻孔,是毛虫燃烧时发出的气味?长安突然想起与之相似的另一种气味——焚烧冈本大八时发出的气息……

长安摇了摇头,抬手想把鼻子捂住,忽又想到,冈本大八那像虫子一样的东西,把他烧了有何不好?大久保长安总是无误,总是大步流星,到了这把年纪,若为了不留遗憾而得过且过,我可非这种人!

屋里的侍女端了药汤出来,“请大人用药。”

“谁叫你端来的?”

“公子和夫人。”

“你告诉他们,我无病。”

夫人乃池田辉政同族、本愿寺显如上人心腹池田赖龙之女。不知道受了何种影响,她竟成了热心的洋教徒。她并非长子藤十郎的生母,乃是藤十郎出生后很久、长安功成名就之后迎娶的女人。她生了两个孩子,年纪尚轻,姿容端丽,但张口必及天主,更不能陪着长安喝酒欢谈。她多劝长安洗礼,长安便道:“等我死了再做吧。”最近,他觉得她太聒噪,干脆不接近她了。就是这位夫人和儿子藤十郎,真正如此关心长安。不过,藤十郎的年纪和夫人更加接近,他们之间的感情似有些超越了母子之情。藤十郎之妻乃信州松本城主石川康长之女、石川数正的孙女,亦为长安为巩固地位而请大久保忠邻游说后娶进门的。她太过柔弱,现在也被池田夫人所劝,成了热心的洋教徒。少夫人天性善良,完全相信婆婆为虔诚的信徒。

长安喝了一口药汤,眉头皱了起来,“他们定觉得我是心地恶劣之人。”只喝了一口,他便把药汤放下了,无意中朝院中看了一眼,低声喃喃道:“唔……真是阿幸啊!阿幸,你站在那里干什么?”

院子里暮色沉沉,无边无隙的黑暗正在拉开大幕。已经无人烧毛虫了,何时开始变成这样?难道是竹竿上的油已烧尽,众人都已退下了?

“阿幸,叫你过来,不明白吗?”

在一片昏暗之中,只有阿幸站立的地方微微发着光,衬托出后面矮木的一片灰暗。“唉,你真的来了啊。我始终等你来呢……好,我出来迎你吧。”长安撑着扶几想站起来,不意猛然向前仆地,只是他并未意识到自己已然倒了。

长安蜷曲着身体,腰顶在扶几上,低低呻吟着。但他脉息仍存,心中清楚。但在他的身体倒下时,他的灵魂似轻飘飘地脱离了肉身,朝院子飞了去。

“阿幸,你死在哪里了?”

阿幸没有回答。她伸出手,握住了长安的手,那只手不温不凉。

“你这女子总是不言不笑,唔,即使快心时也不笑。”

长安被阿幸拉着手,静静地在院内草地上走着。周围逐渐变成青灰色,难道月亮已经出来了?长安突然寻思,然而四周太过安静,他说不出口。

“大人烧了不少毛虫呢。”阿幸突然说。

“是啊。要是不管那些虫子,好好的树叶都被它们糟蹋了。”

“大人您喜欢那种味道吗?”

长安吸了吸鼻子,没有任何味道。

“阿幸,要去哪里?”

“去黑川谷。”

“黑川谷……你摔下去的地方?”

“不,是被推下去的地方。”

“在我,是你掉下去的地方;在你,是被推下的地方?”

“接下来的旅途很是漫长。”

“无妨,反正有你在身边。”

“但是我半路上就会离去。”

“半路……半路指何处?”

“我像毛虫一样在黑川谷被烧掉了。”

“啊,你……你也混在那些尸体里了?”

“烧了之后便被埋了。在黑色杜鹃花下……”

“然后,你就一直待在那里?”

“是,本来要长眠于彼,又被召了回来。就大人一个人……”

“阿幸,走到哪里草都这么灰,难道……这是……”

“呵呵,大人终于发现了啊。这是通往黄泉的路,甚是漫长。”

长安想使劲甩开阿幸的手,“来人!阿幸死了,变成神了!阿幸接我来了!”

长安被匆忙赶来的下人抬到洁白的被褥里,三个医士轮流给他把了脉,又检查了眼瞳。长子藤十郎木然坐在长安枕边,夫人闭着眼睛在胸前画十字。

“是中风。情况很是严重。”医士话音甫毕,藤十郎便猛地大声喊:“父亲!父亲!”

谁也无法得知,一个人在从生到死的旅途中会走过怎样的路,看到些什么。然而,有些人再也不能回首,有些人则得以在生死之间徘徊后,重返人间。这些人的回忆往往有一个共同处:行走在奇妙静谧的广阔原野上,唯原野呈现出来的色彩因人而异。有人说灰色,有人说一直是绿色,还有人说充满了薄紫色的光。他们是为了何样目的,去向何方?有过类似经验的人往往众口一词:在那时,他们刚开始想为何来此,便听到有人在背后叫唤,急回头一看,便重返人间。长安也一样。

“父亲!父亲!”长安也不知是藤十郎,还是次男外记,抑或是给青山成重当了养子的三男在呼唤,然而他终是折返了回来。

“啊,醒了。”长安听到医士道。

“我怎的了?怎的大家都来了?”长安已然忘记甩开阿幸的手后重返人间一事。众人围坐在枕边,让他心中疑惑,想要问个清楚,却张不开嘴。几年前,大久保长安曾经假装中风,把秘密埋藏在黑川谷,这次却真的中风了!难道他冥冥中便知道自己最终会死于此病?长安发现无法说话,便动动身子,做出要说话之态。藤十郎以为长安要作什么手势,便让他伸出双于;然而长安双手只是剧烈地颤抖,丝毫动弹不得。

“大久保长安再次中风。”翌日,庆长十八年四月二十一,江户的松平府里得到消息。此时,忠辉去了越后的福岛城,人不在江户。江户立刻派人去越后。府里诸多事情除了长安,无人知道,长安自己也清楚这一点。张不开嘴、亦无法书写的长安,过了不到半日,便又陷入昏睡,鼾声如雷,如饮酒醉后或累极的模样。

“父亲……父亲……”

不只松平府上,大久保一门也有诸多事情要他一一吩咐。三个儿子不停地呼唤长安,这次却似唤不回来了……若把长安散落各处的子嗣计算在内,他应有七男两女。对此,长子藤十郎只是有所耳闻,父亲究竟有多少儿女,他也不甚清楚。长安所到之处便有女人,恐怕实际数字尚在此之上……现下,即使想问个清楚,也是不能了。

之后的四日三夜,长安仍是鼾声大作,完全看不出对“生”还有何眷恋。到了二十五日日暮时分,鼾声停止。不只鼾声停了,脉息也停了。

“大人归天了。”就算医士不说,大家也都明白:长安死了。

围在铺边的有五男一女、正室和两个侧室,以及十二个侍女,然而谁都不哭。经过了四日三夜的服侍,长安之死只是时辰问题,他们早就哭累了。藤十郎和外记都只茫然端坐。

长安身后事,万般茫然。

除了正室和两个侧室,于长安临终前赶来的十二个侍女之中,有多少人被他染指过,连藤十郎也说不清,也许无人幸免。最让人头疼的,是即使藤十郎和外记费尽心思堵上了其他私生子女的嘴,他们对于长安的交游也仍不清楚。先应将讣闻通报松平府和大久保忠邻府,然而,除此之外应该通报谁,他们皆是茫然。

女人竟开始议论长安的年龄。

“大人毕竟活到了六十九岁。”有人叹息道。

“非六十九,是六十五。”另一人更正。

“你们都错了。大人明明白白告诉过我,是五十八。”

藤十郎和外记呆住,沉默不语。岁数云云,必是父亲当日喝多了,胡乱与她们说的。

“不,是五十八,只是若太年轻就当总代官,会被大名轻视,才对外称是六十五岁,大人自己这般说。”

沉默许久,藤十郎和外记方命人把屏风倒过来,将父亲遗体挪到北面枕上。安置完毕,外记突然说:“接下来可不好办了。松平府和大久保府倒是无甚问题,然后该通禀谁家?”

藤十郎道:“必先通禀亲戚:信州的石川,备前的池田,江户的青山……当然,还当去骏府……”

外记的表情顿时僵住。

“是啊,最先必通禀骏府!”外记道。他妻子乃冈山池田辉政三女。池田辉政今年正月刚驾鹤西归,眼下府中正值孝期。方才,外记正想到要去池田府奔丧,突然便想到了骏府的大御所。辉政乃家康的女婿,自然会由骏府而想及家康。

“当先去向将军禀告,随后去大御所那里,行吧?”长子藤十郎不太确定地小声道。

“不。有了大御所才有将军。必须先禀报大御所。”

“是。让谁去?我们为丧主,不得离开。”

“这个自然。拜托服部吧。”

“唔,那就拜托服部正重吧。”

服部正重乃伊贺统领服部半藏正成次子。长安当年果断地把长女嫁与了他,不消说,自然是出于自己的打算——若要准确掌握天下消息,采取行动,有这样的亲戚甚是必要。服部正重的妻子已于两日前从江户到了此处。由于她在长安逝前一直侍候榻前,非常疲倦,现正在内室歇息。

外记立刻去寻她,托她请正重去骏府。姐姐自然毫无异议,她派了脚力快的随侍抬轿子,连夜离开八王子,赶往江户。

对大久保兄弟来说,有了服部帮忙,方约略松了一大口气。然而即便如此,他们仍然比不上父亲那般考虑周全。此时应请松平忠辉派使者前来。松平忠辉生母茶阿局此时在家康身边伺候。先由松平府通知茶阿局,再将长安的死讯禀告家康,自会平静得多。他们却派长安的女婿充任使者。这个女婿可是服部一员,而服部一门对天下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尽在掌握中。服部虽未拒绝做使者,却也没忘记警戒,因为大久保长安的名声已天下皆知。

一旦长安身故,本多父子自然会大肆反击。那时,服部作为长安的女婿,如何是好?服部觉得,大久保忠邻和本多父子不合,必另有原因,细加思量,必是将军继位时之事引起。大久保忠邻保荐越前的秀康,本多父子则推举现任秀忠。从那时始,两家便结下宿怨,到结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