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长十六年冬月初,伊达政宗提出,正式将浅草施药院的索德罗神父邀请到府中布道,这并非因为女儿——松平忠辉夫人的热心推荐。起因是,他去江户城时,将军德川秀忠怃然道:“大御所寸暇不歇,每日净书佛号,据云已完成一半了。”

今岁伊始,德川家康身边不断有人故去,使得他的无常之感益发强烈。政宗也知,自正月以来,讣告接连不断。正月初三,由良国繁殁;正月二十一,岛津义久薨;二月初六,火枪名家稻富一梦身故;二月二十七,山科言经又去。家康赴京期间,亦多有讣告接踵而至。三月二十三,本多康重亡故;三月二十四,北条氏胜故。政仁亲王(后水尾天皇)即位大典之前,四月初七,浅野长政薨,享年六十有五。

大坂的力量就此大大削落,有感于此,政宗尽快促成了家康养女和儿子忠宗的婚事,于四月下旬与德川再结姻缘。

接下来,又有人不断故去。六月初四,真田吕幸故;六月十七,堀尾吉晴故;六月二十四,加藤清正故……

得知真田、堀尾和加藤相继亡故,连政宗都心有戚戚焉。他不只是对生死存灭感到忧惧,还为丰臣氏黯淡的命运幽思。就在不久之前,加藤清正还为了筑造史上最华丽的城池,搬石运木时始终打头阵,胡须拂荡于胸前……此情此景亦永远不再。

浅野、真田、堀尾和加藤,都是大坂的忠诚追随者,即使器量和心念有别,也都忠贞不二。这群人好像被一起勾走了,离开了这个世间,这是否在暗示什么?真田昌幸年六十五,堀尾吉晴年六十九,也可谓天寿。然而,加藤清正才五十一岁啊!

接下来,德永寿昌七月初十殁,名医曲直濑正琳也于八月初九离世,他才四十七岁。随后,大久保忠邻之子忠常也离开人间,年仅三十二。为此,忠邻情绪低落,近来基本不再奉公。

然而,伊达政宗特意把索德罗请来布道,自然不仅仅因为悲叹人世无常。

政宗令家臣将索德罗的随从带到别室招待,只留索德罗一人于自己房中。“索德罗先生,初次见而。我乃伊达政宗,你可记得?”

索德罗愣了一下,看着政宗。

是日虽为二人初次正式会面,然而过去见过远不止三五回了——为了给那个洋女人看病,两人谋面有十次以上。

“想起来了。对,鄙人记得。”过了许久,索德罗方重重咽了口唾沫,点头不迭,却有些奇怪。他听说,政宗学会了面包的制法,在放鹰狩猎时派上了用场。

“索德罗先生可是躲过一次大劫啊。听说比斯将军的船触礁了!”

“是。这……”

“莫要找借口了。将军已然震怒,自然因为看清了你的心思,你为何不对我明言?”

索德罗的脸一下紧绷起来。他还不欲和政宗谈此事。因为被比斯卡伊诺逼迫,才让船触了礁,然若事情未泄露出去,谁也不会察知真相。

比斯卡伊诺将军是作为墨国军队头领,以班国国王和总督代表的身份到日本答谢,其实,他乃是个贪婪的冒险之人,真实同的便是到黄金岛探宝——他对这等下作之事自会尽量保密。

“那……将军对此……”

“先回答我的问题!为何不事先对我明言?”

“实在是比斯卡伊诺卑鄙,鄙人羞于启齿。”

“哼!你可知,因为我不知情,正在引起一场大乱?”

“呃?这……这……鄙人可万万未料到。”

“若非如此,我亦不会把你叫来。”

门口只有一个年轻的带刀侍卫,政宗的姿态非常随便,旁若无人地纵声大笑,“好了,索德罗先生,我已不欲认真听你传道了。不过有一大事,我不得不好生听你说说。将军身边有一人,对于我与你的往来,可是知道得清清楚楚。”

“大人说的哪一位?”

“大久保长安!”政宗急急地吐出一串话,“你不会真不知尼德兰和英吉利都在平户设了商馆吧?你也不可能不知那些商馆的人到将军和大御所处所欲何为!”

索德罗慢慢平静下来,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傲慢神色。他当然不会不知出入平户的尼德兰人和英吉利人的事。就像葡国和班国传教士们无所不用其极地辱骂他们一样,尼德兰和英吉利的传教士们,也公然宣称旧教的传教士都是菲利普国王的侵略前锋。

“此事鄙人甚为清楚,反倒是比斯卡伊诺将军的事很难说出口。”

“你清楚?”

“是。鄙人知道。”

“你不知道!”政宗突然拍打扶几,斥责道,“你以为比斯要做什么?他奏请上边,准许自己延迟回国,直至新船造好,又从按针那里借船,现已开始探测江户湾了!”

“所以,那些,都是他那卑鄙的寻宝……”

“住口!黄金岛本就子虚乌有,休要再提!不过,你知尼德兰人一旦得知真相后,会怎生和将军交通?他们必道,在欧罗巴,绝不允许开其他国家,尤其是军队探测本国国土或海岸的先例。若连这些都纵容了,必会很快兵临城下。比斯已开始探测,便说明班国皇上有侵略日本的野心,此乃他事先打探停船地点,不立刻阻止此事,必生大祸。”

索德罗脸色惨白。然而即便如此狼狈,他也不会乱了阵脚。

“这可真令人意外。”他断然否定道,“对于比斯卡伊诺将军,鄙人之前已再三说过他不会有这等的野心。若大人令鄙人拿出证据,鄙人可把测量图呈与将军,反正将军也会有用到海图的时候。这样,也许能得到将军恩赦……”

“住嘴!”政宗打断他,“这种小伎俩有何用处?索德罗,你和比斯密谋,故意让船触礁,帮助他寻机测量日本近海。你这等险恶居心,明眼人一看便知,世人皆言当捉拿你归案。我好不容易才把事情给压下来,你竟还若无其事!”

“这,要捉拿鄙人?”

“哼!其他神父说,对索德罗可不能大意。比斯乃是班国使节,故不得轻易出手;但若把索德罗捉来,让他吐出实言……你到现在还是不知?”

政宗语气凌厉地诘问,索德罗终于不再说话。他唇角剧烈地抽动着,也许他确实未想到,事情竟已如此不堪。

看到索德罗被震住了,伊达政宗亦收回了利刃,寻思道,索德罗之机敏天下无双,一旦给他机会,他必可想出绝处逢生的计策。

“唉。”索德罗那浅蓝色的眸子锐利地盯着政宗,低声道,“这么说,鄙人被卷入大久保一党和本多父子的争斗中了?”

“正是。”政宗干脆地回答,“政宗对本多正纯手下的一个叫冈本大八的人施了火刑,你可知?”

“是。”

“有马修理大夫也被没收了领地,由长安看押。事情对本多父子甚是不利。你和长安走得那般近,谅你对本多父子亦无好感。”

“大人言重了。”

“你既知深浅,为何迟迟按兵不动?呵呵,与长安颇为熟稔的索德罗,和比斯齐心合力,帮他把本来要回国的船弄得触了礁,比斯回头便去测量别国的海岸,而这在欧罗巴难道可以堂而皇之?”

“这……”

“另,那条破损的船被特意弄到堺港,比斯方得以面见大坂城主丰臣秀赖。比斯竟放出话来,说有必要时,班国国君会派大兵船帮助秀赖。”

“这……这些话,难道也已传入将军耳内?”

“哼!大坂城中,丰臣德川的人各占一半呢。”

索德罗脸一沉,把头别向一旁。他感到,将军既然已经知晓,事情便不会那般容易平复。眼前姑且不论政宗有何打算,他必先为自己好生算计一下了。

“你好生想想吧。冈本大八事件会让本多父子承受世间诸多误解,极为不利。无论如何,大八诈取的银子实在太多,真是他一人得了吗?世人种种疑惑,本多父子岂能摆平?所以,把你这个长安的亲信捉拿起来,要从你嘴里吐出:把比斯留在日本,让他得以测量海岸,让他见秀赖,都是长安的指使。有人这样托我了,我不得不依计行事啊。”

然而索德罗却非被这三言两语迷惑之人,“陆奥守大人,听您这么一说,此事对将军来说确是大事一桩!不过,比起鄙人来,大久保长安和大人更亲近,还是贵东床的家老。若对长安道,此事亦曾和陆奥守大人及上总介大人商议过,会怎样?鄙人听大人的吩咐。”

索德罗只能紧紧咬住政宗不松口。政宗叫他来,心中自有胜算。他只有先冷静地分析政宗的意思,再寻找破绽。

索德罗又道:“贵国有句谚语:穷鸟入怀,猎人不杀。索德罗本是一只可怜的穷途之鸟。实话说,比斯卡伊诺在大坂城说那番话时,鄙人也很为难——居然和如此愚蠢的人同行,鄙人的辛苦将成为泡影啊。但那个被黄金蒙住了心灵的小丑不会明白,他就知得意扬扬地大吹大擂。的确,此事若与测量海岸之事联系在一起,追究下去,我等百口莫辩。陆奥守大人,请您救救这只可怜的穷鸟!”

政宗动了动嘴唇,沉吟片刻。他方才一开口,就严厉地表现出毫无转圜余地之意,已使索德罗瘫软如泥。政宗天生有反骨,亦有在任何情况下都可转危为安的自信。

“真是麻烦的家伙啊!”政宗吐出一声叹息,“你先写一份恳求书吧,把你如何受比斯逼迫,以及他的真实目的都写下来。那厮表面上为班国使节,实则居心险恶,恶事做尽,还敢招摇撞骗,四处游走。你要郑重地恳求将军,尽早将其遣返。”

“晤。”

“另,你说因为他想参观大坂城,方与他同行,却未料到他竟放出那样一番厥词。让此人长期待在日本,恐会给全体传教士带来麻烦。他测量海岸虽说是为了寻找黄金岛,但是测绘图万一落到他国手中,将不利于日本,故才会拼了性命也要把图取回来,或者令其献与将军。最后,为了报答将军大恩,你欲再造大船,为交易尽绵薄之力。”

“奥守大人会交与将军?”

“暂无别的法子了,同时我也会进言。索德罗乃是对日本未来发展不可或缺之人,故不能将你和比斯及大久保长安同等视之。”

“呃,和大久保长安?”

“是!不喜本多父子的乃是长安和相模守啊。你即使不得不偶尔与之往来,也不会真心将他们引为知己。说出了这个意思,穷鸟便能飞出来了。”言罢,政宗的表情变得深沉起来,陷入沉思。

政宗再次从头思索整件事情的经过。那条触礁的船其实并未破损到不能修理的地步,这个事实已传到将军秀忠耳中了。这让政宗心中无比焦躁。比斯强迫索德罗,索德罗亦担心做不上日本大主教,才答应与之联手。

秀忠却是甚为清楚,“索德罗奸诈,不可小觑。他嘴上说为了扩大和日本的交易,不只是墨国,连英吉利和罗马都会利用,实际上他只是不想离开日本。”

政宗听将军这么一说,感到背上嗖地凉了。确实如此,索德罗便是想继续留在日本,支配所有教众。

“听说那条船还未坏到无法修理的地步,似是特意沉到港口附近,乃是为了去大坂城拜访秀赖。陆奥大人也留心着些吧。”秀忠这样提醒政宗,说明他已经知道伊达和索德罗的关系。也许在秀忠看来,索德罗出入松平府上,是为忠辉夫人传说教义之故;但和大久保长安亲厚,还经常见政宗,事情便有些复杂了。政宗当时只好回答:“以传教的名义把索德罗叫到舍下,让在下试探试探他的心思。”故,今日政宗和索德罗相会,将军亦早就知道。

“索德罗先生,恳求书的事就这样办吧。另外还有一事放心不下。你要如实回答。”

“当然。鄙人怎敢欺蒙大人?”

“将军为何会知船并未破损得很严重?你估计是谁说给他的?”

索德罗缓缓摇了摇头,“也许……是在我等去大坂的时候,港口的船夫接近那条船时看到……”

“船虽然看上去破损不堪,但开到堺港时还未沉呢。”索德罗方才回话时口气虽然轻松,脸上却笼上了一层微妙的阴云。

“你处理事情思虑周到,未让船立刻沉设,定有什么理由,说吧。”政宗觉得,他肯定会说些实情。

索德罗垂下眼睛,沉默良久。“其实……”他看了看周围,道,“有些事,使鄙人实不忍把那船弄沉。”

“不忍弄沉?”政宗不急不慢问道。

“是。有人私底下对鄙人说,把船悄悄转移到别的地方,能派上用场。他请求鄙人。”

“噢,谁?”

“这……能不说此人吗?”

“你自便!不过,你要是连我都不说,我能帮的自然也就有限了。”

索德罗很为难地绞着手,“鄙人就说了吧!他和大人东床上总介有些关系。”

“这么说,是大久保长安?”

“是。鄙人对石见守说了被比斯卡伊诺将军胁迫一事,他便托了鄙人。”

政宗悄悄向前挪了一下,“你认为石见守有何目的?”

“他说,是为了上总介大人走向世间海域。”

“世间海域?”

“将军现在万事都听大御所吩咐。但大御所年事已高,不知哪天就不在人世了。到那时,上总介大人……”

政宗听不下去了。照这样下去,等家康一去,将军兄弟必陷入纠纷。

“哦。不过,为何你接受如此重托,从大坂回来之后,却又把船烧了?”

“在大坂城,比斯卡伊诺说了一堆大话。索德罗绝无挑起大坂江户之争,让将军兄弟相残的心思。但将军要是知道鄙人把船交给石见守,鄙人乃是百口莫辩。”

政宗松了口气,重重点头。这似是索德罗的心里话。即使他希望掌握教会大权,也不希望日本再次陷入战乱。

“这么说,你在大坂城里感觉到,江户和大坂会再起纷争?”

“正是。”索德罗悄悄看了看四周,“若出现了鼓动之人……嗯,居心不良之人恐有可乘之机……鄙人当时就这般认为,故赶紧就把船弄沉了。”

政宗把视线转向院中,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冰冷的雨。

政宗心头涌上一阵奇怪的空落之感。在他看来,眼下似谁也不具“野心”。他完全了解索德罗的本事,大久保长安也有让他须多加留心的一面。长安和身后的大久保忠邻只是随随便便烧了把火,就在有马晴信和冈本大八之事上起了关键作用。若有人巧妙地煽动了大坂,天下必再起烽烟。

更值得警惕的是,连索德罗都能想到,家康身后,将军和忠辉兄弟起纷争,几是势所必然。

政宗和本阿弥光悦的思虑完全不同,他不会愚蠢到草率地露出自己的尾巴,但对别人的蠢蠢欲动饶有兴味。他相信,即使自己牵连进去,亦能毫发无损,游刃有余。其实,索德罗吐出实话之后,政宗很是失望:这小小荆棘上面虽然布满了刺,也不过尔尔,若真想维系太平,应该勇敢地去挑战更大的风浪。

酒菜摆上来后,政宗道:“来来,天气凉,喝些酒暖暖身子吧!”

他把红色的大酒杯递给索德罗,自己试了试毒,心头又涌上一阵古怪的感觉:日后的世间将以和为贵,还需要这般试毒吗?太平这东西究竟有益无益?

“陆奥守大人认为大坂和江户之间不会有战事?”

“这……要是无甚大争端,当不至于。仗哪会那般容易,说打就打?”

“是,故鄙人才急急把船弄沉了。”

“哈哈,恐怕大坂城里,正有人希望来一场势均力敌的大战呢。”

“是。偌多人都这般想。故,若尼德兰人、英吉利人煽动,这……”

“好了,不会,根本不能。我亦会在将军面前斡旋,你别忘了方才说的恳求书。”政宗说罢,为了掩饰不快,举起筷子。

伊达政宗特意把浅草施药院的索德罗请到家中布道一事,很快在江户流传开来,甚至已从各大名在江户的府邸传遍天下了。

政宗从六岁始便接受远山觉范寺虎哉禅师的教导,使他成为一名豪气冲天的武将。那虎哉禅师出生于美浓方县郡马驰,乃同为美浓出身的名僧大通智胜国师快川的弟子。快川于甲州惠林寺被织田火烧之时,大喝一声“火甚凉”,之后方圆寂一事,始终流传于斯时的武将之间。虎哉禅师乃一代俊才,他跟随快川和尚研习,刚满二十岁便被称作“少年上人”。

伊达政宗之父左京大夫辉宗在政宗刚出世,便为他起名“梵天丸”并在僧侣之中为他遍寻名师。元龟三年,政宗六岁,虎哉禅师被招到米泽近郊的资福寺,成为政宗的授业之师。政宗现四十六岁,和虎哉禅师之间已有了四十年的师徒之谊,此事世人尽知。现在政宗居然要洋教士布道,这自然会成为茶前饭后之议。

有人认为,政宗是受女儿影响,有人则说是大久保忠邻劝他信教,也有人认为,事情绝非简单的信奉问题。政宗这位武将比世上寻常僧侣更是虔诚,此次的目的不是为了信奉,他恐怕乃是打算利用洋教开展海外交易。议论纷纭之际,也有人站在中间立场,两面讨好,说政宗既可能受了忠辉夫人的影响,也可能因为大久保忠邻和长安的劝说。但政宗却非这般轻易就改变信奉之人,他总忘不了“利用”二字。

然而,在这个时候,又有另外一个话题流传开来。索德罗将被幕府捉拿,判处死罪。此事早就众说纷纭了。传云,索德罗自己分辩,他坐上了比斯将军的船,一不留神导错了航,船才触礁而沉。这番说辞激怒了将军秀忠,斥索德罗为刁猾之徒。众人虽作了诸多努力,似毫无挽回的余地。故索德罗已被捉拿归案的传言甚嚣尘上。

流言这东西,古往今来都具有神奇的力量,有时能撩拨人心,引导议论朝着良善的方向发展,有时却会引发难以挽回的暴乱。

一听浅草施药院的圣人索德罗要被抓起来,江户的贱民们立时团团围住了病院。差役要来抓索德罗,必从贱民们中间通过。

这样的骚乱绝不只发生于浅草。散布在全国各地的洋教信徒遥相呼应,最终恐变成比昔日的一向宗暴动还要严重的大骚乱。

神田的某长屋中,关原合战的残众正擦着大刀蠢蠢欲动,欲趁这恶风重出江湖。“那些浪人的事我也知道。那帮人每日对着太阳击掌祈祷:天下大乱,天下大乱……”这些传言不知有多少真实成分,然而町奉行土屋权右卫门由政已为此令暗探进入闹市,加强警备。

一日,伊达政宗来到江户,在本城的小书院和将军秀忠见面。

秀忠把胞弟上总介忠辉的岳父看作父亲的战友,对他甚是尊敬,言语措辞也甚恭谨。他甚至未让本多佐渡守和土井利胜留在身边,只有柳生宗矩面朝院中的冬日枯坐。

“陆奥守大人认为索德罗翻不起大浪?”

“就像他的恳求书中所写,索德罗是因为受到比斯将军的胁迫而屈从,仅此而已。”

“但我听说,他还带着比斯去拜见过大久保相模守。”

“我想,恐怕也是被迫。”

“晤。”秀忠在言辞之间对这位独眼武将无丝毫轻慢,却也未流露自己的感情。他神态冷静,举止得体,然而谈话绝非敞开胸襟。他把每一字每一句都在心中反复掂量咀嚼,然后继续思量。真是滴水不漏之人——政宗时常都有这种感觉。

“其实,最近大久保相模守一直没来过。”

“是不是身体不适?”政宗想起来,“还是因为爱子新故,情绪低落?”

“嗯,我也这般想。听说忠常亦是虔诚的洋教信徒。”

政宗心中一震:将军到底想说什么?“听说忠常仅三十二。”他又把话题拉回来,“正当盛年啊,白发人送黑发人,确是难以承受之痛啊。”

“故,多要留神。索德罗乃是洋教的人,把其他信奉都叫邪教。”秀忠冷静地继续道。

“哦……哦?”

“人有强有弱。相模守若把儿子的死归咎于信奉邪教,恐会扰乱心神。”

“恕在下失礼,但我觉得,索德罗不会朝着这种小小弱点下手。”

“哦……”秀忠微微侧头,“要是由着相模守性子下去,关于各地洋教蜂起的传言,便会激起大浪。若有人煽动说,连大久保相模守也支持洋教,最近才不奉公,那时当如何是好?”

伊达政宗道:“将军就严令他奉公吧。”

秀忠轻轻摇头:“如何处置索德罗?”

“想先听听将军的意思。”

“其实啊,”秀忠义转移了话题,“尾张犬山城主平岩亲吉在名古屋城辞世,大御所似有所不满。”

“平岩大人……年事已高了吧?”

“是啊,七十了。”

“即使寿辰已高,但死在前面仍是不忠,故大御所才有所不满吧。”

“正是。”

平岩亲吉亡故于刚刚建成的名古屋城二道城。从家康在骏府为质始,亲吉便与他甘苦与共。对秀忠来说,亲吉乃是德川重臣,既教导了兄长信康,又是义直老师。故秀忠才特意派阿部四郎五郎正之去名古屋探望。在此期间,亲吉亡故,亡故的地点又在新名古屋城内,便成了一个问题。

这位把一生都给了德川的老人,心里必对新名古屋城城主义直极为不舍。此时他已身居从三品右近卫权中将,仍不想离开,便死在了名古屋,未回到自己的犬山城。

然而听到这个消息时,家康甚为不快。他已料到事情可能发生,才派了成濑正成和竹腰正信二人前往名古屋城。家康觉得,亲吉不应以一介老朽之躯留在名古屋,自应回犬山城将息。

“大御所也真是强人所难啊。平岩大人可谓寿终正寝,生死有命,非人力……”政宗故意笑道。

秀忠不笑,他表情严肃道:“大御所道,不论如何老迈,临死之前失去理智,乃是修炼得不够。”

“哈哈,可真固执。师父虎哉禅师也曾教训过同样的话。”

“陆奥守大人,你觉得大御所说得过了?”

“岂敢。”

“被托付以天下之人,修炼得不够可非天下之福。故我思量,平日便当作好准备,在离开人世时才不致后悔。”

“将军胸怀让人敬佩。”

“哼,索德罗……”秀忠正了正衣襟,“此恶不除,天下难安。”

政宗吃了一惊,看起来秀忠比自己想象的更加认真。“将军这样考虑,政宗自然毫无异议。”

“轻易采取措施,会被人笑为思虑不周。如陆奥守这般老成持重之人,居然拿来了恳求书,其中必有缘故。”

政宗感觉心里一跳,浑身冒出汗来。秀忠的态度比他想象中更严厉,他只能拿出更为强悍的本事来应对了,“哈哈,这般说,将军认为在下乃是为了替他求饶?”

“不。索德罗乃南蛮之人,不过我不了解南蛮人天性如何。故,把他捉拿之后,绝不能传出些莫须有的事情扰乱视听。”

“在下听说索德罗还到松平忠辉大人府上去过,亦去大久保相模守、大久保石见守府中布过道。也许此中他无意间说了些奇谈怪论。”

“陆奥守大人!”

“在。”

“秀忠不会将世人的风言风语放在心上。”

“是。”

“秀忠想知道,陆奥守是否想救索德罗一命。”

政宗的独眼眨了眨,心里大为不快,但秀忠所言无可辩驳,故他愈加不快。

“将军,在下有些不明白。”政宗故意向前探了探身子,“您似在说反话?”

“哦?”

“在下年轻时便追随大御所,如今与大御所乃是亲上加亲,无人不知在下蒙受的恩宠。”

“这……正因为如此,秀忠才毫不隐瞒……”

“将军大人!”政宗抬高了声音,“您为何不能明明白白吩咐?索德罗被捉拿归案,是让在下救他,还是莫要管他?”

“唔。”

“政宗与将军大人一心同体,将军大人如何想,我便如何做。”

“……”

“将军莫要多虑。政宗办了恳求书之事,乃是为了让将军多知些世间之事。老话说,盗贼也有三分理,将军只听身边人的说辞,便会困囿了眼界。此乃大御所时刻不忘的训诫。在下知各人有各人的本分,决断由将军下,在下只需奉命不误。”

秀忠微微点点头,静静闭上了眼睛。政宗心里又来了气,却不敢再多说,否则,一言不慎,恐有大忧。

“嗯……”过了片刻,秀忠睁开眼睛,“那就这样办吧。先拿住索德罗,毕竟是他把船弄沉的。非说他故意,即便是过失,也须问个清楚。”

“遵命!”

“拿人,亦当有理有据。”

“是。”

“要是让他说出些不好听的话,就无趣了,我想让陆奥守搭救他。”

“搭救?明白。”

“好,既然陆奥守要帮他,就把他交给你了。只是,他不能再住在江户。”

“是。”

“其实,最好把他遣回本国。”

这不正是沿着政宗一开始就想好的方向发展了吗?政宗平伏于地,深深施了一礼,“将军英明!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

言语是个奇妙的东西。若对方是家康,政宗不会这般赤裸裸地奉承,因为言语会反映出对方在自己心中的分量。然而秀忠毕竟还嫩,不足挂怀,至少比自己还差得甚远。念及此,政宗也就能坦然地说出违心之语了,这也便是常言所谓“玩弄于股掌之间”。

秀忠轻轻叹了口气,他在终于说出“饶索德罗一命”之前,已经费了不少心思。

“那么,我命令土井大炊协助你,可好?”

“明白。在下绝不辜负将军。在下命令索德罗早早回国,造出更多的船。”

“你让他这样来赎罪?”

“是。有才不用,罪若杀人。在下会与负责船务的向井将监商议,想法为将军造出更气派的军船!”

“好!”

秀忠就这样掉进了政宗的圈套,毫无还手之力。最近,将军幕僚对大名建造“巨船”有些反应过激。而如此一来,政宗等于让将军亲口允许他建造巨船,只是秀忠似并未意识到这些。

“将军,您是否知,索德罗此举乃是因为想留在日本?”

“因为日本乃当今世上少见的太平国家?”

“不不,非也。他想做包括日本和大明同在内的大主教。”

“大主教?”

“正是。也就是洋教在东方的住持和尚吧。最大的住持在罗马。”

“哦。”

“故,若将军赞成,我欲再稍用用索德罗。”

“除了建造军船,此人还有其他用处?”

“正是!让他作为日本的使节去罗马,他必欣然接受。他与其在日本做些小差事,不如直接参见大主教,得到大主教的承认。当然,他能得到的好处和将军的好处不同。若想将日本的交易扩大到欧罗巴,便需起用合适之人。索德罗能乘风破浪,些须值得一用。”政宗若无其事说完,突又转移了话题:“啊,已申时了,就此告退,不扰将军处理政务。”他再次双手伏地,恭敬地施了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