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长十五年新年,德川家康在骏府接受完家臣拜贺之后,让安藤直次与成濑正成留下。二人有些意外。

家康称要在茶室请他们用饭。二人面面相觑,自然不能拒绝,不过他们亦觉得,大御所很少这般不近人情。通常,拜完年后,家康就催着他们早早回家,去接受家人的祝福——这是旧例。既特意让他们到茶室,定有大事。

二人心下转念间,已依言到了茶室,诚惶诚恐候着。

家康很快来了。毕竟年已六十有九,人明显老了。他道:“直次跟我多年了。我第一次带你上战场,是在何处?”

“姊川合战时。”

“哦。那时,你还和五郎太丸差不多大吧,如今已和正纯一样,成为幕府的栋梁了啊。”言罢,家康又看看成濑正成:“正成也在堺港辛苦了很多年。我可是一直重用你啊。”

“承蒙大人恩典。”

“先上酒。天气太冷。”

二人愈是紧张。家康平日里虽不会贬低家臣,但也很少褒扬,今日却似换了个人,一旦大意,不知他会冒出什么话来。

“放松些。到了茶室就不分上下了。我一想到马上要进入古稀之年,便无限感慨啊。我把将军位让给秀忠是在六十四岁,那时还真没想到能活到今日。”

“身体康健最是重要,大御所丝毫不比壮年人差。”

“直次在奉承我。”家康迅速把视线移到正成身上,“听胜重说,正成在堺港常常参禅?你的口头禅是……吾不知生来去往,佛祖亦不知有涯……是吗?”

“在下惶恐。”

“不,不用怕。说得很好。为何到这世间来,又为何离开,谁也不知,佛祖亦是一样。”

“是。”

“说知自己的死处,是自大。”

“大御所所言极是。”

“你们都还年轻。我即刻死去,也不会后悔——希望知得生死,实际却是不能,故我才坐禅念佛。”

二人悄悄交换了个眼神。大御所特意把他们叫到茶室来,就为了说这些?

成大业者,必须有坐于漏船或身处火屋之心,一生有如磐石般安稳泰然的家康,究竟为何突然发这些禅佛之语?必定有大事。

此时下人端了酒菜上来,不是正月吃的年饭,而是茶室里用的餐点。汤也不是通常兔肉,倒像鹤汤。

“来,筷吧,我给你们斟酒。”

“不敢当。”

“怎的不敢当!正因为有了你们,才有我今日。感谢你们,理所应当。来,饮吧。”

“恭敬不如从命。”

“我未想到,今年还能跟你们这般说话。真让人快慰啊!”

“唔。”

“但也不会总得神佛眷顾。直次,你说说,设若我今年寿终,还有何事未了?”

直次会心一笑,其心稍安,道:“大人自己很是清楚。”

“不必顾忌,只管直言。在世人眼中,我是个任性的老头子吧?”

“不,大人有主见,亦是最虔诚的修行者。”

“不。今年,我为义利(五郎太丸)在名古屋筑城,想让外样大名主事。前田、池田、浅野、加藤、福岛、山内、毛利、蜂须贺、生驹、木下、竹中、金森、稻叶……”家康放下酒杯,掰着乎指头数了数,“听说加藤很是恼怒啊。他道,江户城和骏府城乃天下之尊,不得不建,怎的连稚子也极力扶植?”

“在下也约略听说过。”

“听过?”

“是。听加藤大人道,大人您若斥责他,他就立刻举兵。”

“正是!不过,我并非只给义利一人封赏。忠辉年俸六十万石,还在越后的高田给他筑了城,那城就在伊达、上杉、佐竹和最上之东。”

“是。”

“还有长福丸赖将(赖宣)去年,他仅八岁就任骏河守,年俸五十万石。在世人看来,我真是只计私利。不过,为何我这老头子竟未从身边人口中听到过哪怕一句谏言呢?来,喝酒。”

二人缩了缩肩,忙捧起杯子,马上就要知今日这顿饭的真意了。

“我们是想进谏,却怕惹恼了大人。你说呢,安藤大人?”正成道,“大人确实给至亲骨肉赐予厚禄,但和大坂的秀赖公仍有差别,他年俸六十五万七千四百石,俨然大藩。”

“在下和正成谈过此事。”安藤直次接口道,“已故太阁给织田秀信公的俸禄为十三万五千石,秀赖公比他还多五十二万两千四百石。这是大人和太阁的差别。”

“哦?你们这样计算?”家康低声说着,默默端起酒杯送到唇边。二人的回答似乎出他意料。二人又交换了一个眼神,轻轻摇了摇头——好像会错了意。

“尼德兰和班国之关系,比想象中还要恶劣啊!”正成道。

“班国传教士开口必骂尼德兰为盗,尼德兰则必骂班国人为贼。”

“唔?”

“欧罗巴正烽燧大炽啊。”

“唔。”

“真在海上相遇,亦会大打出手。”

“唔。”家康根本不接茬,正成也只能闭嘴了。

“大人,最近听说大久保长安病了,好些了吗?”安藤直次想起去年晚秋在铃铛森林遇见的那个女子。他半说笑地把那事告诉了家康,亦是为了试探,不知长安是否真做过。但家康对此却似毫无兴致。

“来,再喝些。今日不必拘束,只管畅言。”

“是,已足。”

“时候还早,一口气干了!”家康紧劝。

“遵命。”直次赶紧干了。

“你太死板了啊。”

“大人明示……”

“该放松时就得放松。我还欲待天气暖和些了,去阿倍川的花街看姑娘们跳舞呢。”

二人益发不得要领。

天色已开始暗下来,白雾晕染着院中光秃秃的树干,仿佛水墨画一般迷蒙。

家康的款待终于结束。二人退出后,成濑正成在安藤直次耳边轻声道:“也许大人在担心什么。”

“哦?”直次稳住脚步。

“我突然想到,大人是不是病了?”

“病了?”

“最近风流病肆虐。”

安藤直次吃了一惊,“您到底知些什么?”

“大人精力旺盛,还曾把阿倍川町的女人叫到本城来。”

“正成!”

“怎的了?眼神那般吓人!”

“你这人想法龌龊!因年轻武士常光顾阿倍川町,大人才故意讥讽。”

“哈哈,也可以这般想。若大人在那里有相好,我们就不能随随便便去了。”

“你不信我的话?”

“好了,不必这般针锋相对。若真如你言,大人处心积虑把我们留下,不定是患了风流病。”

“好了。年节时积些口德。若是为那个,也不致找你我商议,有那么多医士呢。”

听直次这么一说,正成搔了搔胡子。即便是家康为此而羞愧,也尽可找医士看完病后,差二人抓药啊。也许家康本有话要说,不知怎的最后又咽了回去。

二人别过,各自回家,当夜无事。

过了一日,二人居然又被叫到茶室。此次款待极其丰盛,令入眼花缭乱,除了盐烤鲷鱼、鹤之外,竟然还有山鸡、山芋和葛煮嫩藕。酒则是尼德兰敬献的白兰地。

“来,休要拘束。若不喜洋酒,还有清酒。”

二人不禁胡猜乱想。安藤直次想,也许有人想捣乱,大御所要命令我们去平息;正成则想,说不定会把一个年轻小妾赏赐给我呢。家康确实曾把年轻侧室赏赐给属下,也有赏赐后又收回之事。不过,当日家康并未说些什么,只不断劝二人吃喝,最终也未张口言事。

正月初五,安藤直次和成濑正成再次被召。二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二人惶恐进了内室,一个侍从来禀道:“大御所大人要请二位大人用餐。请到茶室。”

二人一阵心悸,带着疑问和惶恐,立刻起身到了廊下,走了四五步,又停下来。直次拉着正成的衣袖,回到内室,“正成,我心里有谱了,来!”

“唔。我也觉出些门道。”

二人感觉紧张万分。

“安藤大人,你以为怎样?”

“此事也许和义利公子、赖将公子有关。”

“你也这般想?”

“你的想法也一样?”

二人木然相对。

“如何是好,成濑?”

“计将何出,安藤?”

二人陷入沉默。

若事情果然如二人猜测,对他们来说可是惊天大事。家康说过,往生之前,有几事非办不可。过完年就实满十一岁的七男义利,以及实满九岁的八子赖将,必然让他操心。他为义利筑名古屋城,又封赖将骏府五十万石年俸。不过,只分封领地尚且不够。就像大久保长安乃是六男忠辉的家老一样,义利和赖将亦当托付给可靠之人。倘若二人被选中,对他们而言,意义何等重大!

现侍奉家康的本多正纯被提拔成大名,领下野小山三万三千石年俸,成为朝臣。如此算来,即使处于幕府治下,他也算是朝廷大臣。然而,一旦做了义利和赖将的家臣,就不能做朝臣了。此事不仅事关本人,还延及后代子孙。若是现在应允了,就相当于断送了日后出人头地的机会。

“如何是好?”直次又问了一遍。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正成皱着眉头反问,起身走出房间。

“若大人要我死,我也毫无怨言。”直次边走边道,“但若子子孙孙都为陪臣,大名就不用想了,就连旗本也做不上啊。”

成濑正成扑哧笑了,“大人不会想不到这些。他心里清楚得很,才会兜这么大个圈子。”

“你已决定接受了?”

“哪能这般容易就决定。”

“如何是好?咱们商议后再去见大人吧。”

“不用,见机行事吧。说不定让我切腹呢。”

“这可非要我们的命那般简单,乃是关系到子孙命运的难题啊。”

“明白就是。我们违背大人意愿,就只能切腹了。既如此,姑且一搏吧。”直次默然。

这样,二人第三次进到茶室。家康正微笑着等待他们,“茶屋和长谷川左兵卫送来些珍馐美昧,一起尝尝吧。来,这是盐渍鲸鱼。”饭菜和前两次一样丰盛。二人餐盘旁边,一块像硬豆腐似的东西端端正正摆在白纸上。

“你们知那像膏一样的东西是什么吗?”

“不知。”

“那是左兵卫从长崎送来的。他知我正月会摆酒,故送了这个能一口吃下的东西。”

“什么味道?”

“这叫胰子。我尝了一口吓一跳,滑溜溜的,还冒了许多泡泡。后来按针来了,赶紧让我漱口。”

“那是为何?”

“这非吃的东西,是用来洗漱的,就和我们用的米糠包一样。用它蘸水洗脸洗手,倒也干净。你们也试试。”

安藤直次轻轻拿起那东西,托在掌心仔细看;年轻气盛的正成则立刻就欲吞食。

“哎呀哎呀,正成,我说了,不能吃!”家康连忙阻止。

正成使劲耸耸肩,“要是能洗脸洗手,去掉污垢油脂,吃了应该能洗心吧,大人!就让我把心洗净吧。与其在此兜圈子请吃请喝,不如明白吩咐我们!”

家康忙移开视线。

“大人定是有事吩咐,才会屡屡款待。但大人缄口不言,却折损了这些佳肴。”

正成说完,直次立刻附和道:“大人您事事深思熟虑,我等理当耐心等着您裁断,不过实在等不下去了。”

“哦,你们也这样想?”家康轻轻叹道。他侧着身子,悄悄擦了擦眼角。

正成和直次一时愕然相顾。

“大人,您的事必与义利、赖将二公子有关。”正成捅破了窗户纸,“请大人明示。在下万死不辞!”

“那我就直言了。不过,说来话长。”家康笑道,“为政实乃罪过啊。我这行将就木之人,深有感触啊。”

“为政乃是罪过?”

“是啊。希望造福天下苍生,不过多是空想;总会有人身灭,有人遇不公。见此情形,我们也只有擦擦眼泪,继续前行,背着恶名、诅咒和仇恨……必须有此决断。”

“大人,那和您的事有何干系?您说的乃是德川家事吗?”

“正成,天下原本一家。”

“这……是,不过……”

“我应在初一就和你们明言。连太阁那般睿智之人,临终前都变得糊涂起来,为了儿子四处求人。我很快也要犯糊涂了。五郎太丸和长福丸、鹤千代,我赐予他们五十万石之巨的俸禄,已够任性了,对此,为何没有一人向我进谏?我要责备你们啊。”

直次和正成悄悄对视一眼。家康的确这般说过。但平定天下、劳苦功高的家康,有些自家打算,亦是人之常情,实无甚好苛责的。

“你们不会以为,德川家康亦和太阁一般糊涂,把天下事和家事混为一谈吧?你们定是这般想过。不过你们都三缄其口,故我才不知该如何开口。”

“大人,若我等进谏,您会怎样?”正成反问。

“我会称扬你们,因为我最是了解你们过人的才具。”

“才具?”

“不错。你们的才,绝不在土井利胜和本多正纯之下。因此,我才想把五郎太丸和长福丸托付给你们。”

二人对视一眼。

“我可能会因此被视作糊涂之人。然放眼天下,能够当此重任者屈指可数。我把五郎太丸和长福丸都安排在关隘之地,功罪由德川家康承担。我心中暗暗期待,希望有人责我枉徇私情,然终无人。故,我就得麻烦你们了。”

事情果如他们所料。

“但我怕你们为难。你们的才具,足以做一个出色的大名,若为陪臣……唉,你们也许会拒绝。而子孙们身份的差距,亦将愈来愈大。我的无理要求,让你们为难了啊!但你们既问到这个,我也就不隐瞒了。正成给五郎太丸,直次给长福丸,可好?当然,我会尽量向将军争取,厚待你们的子孙……”

二人不言。

“好,你们二人合议合议吧。你们若认此为我的私心,是犯糊涂,就一口回绝。我不再提起,也不再问你们。”言罢,家康起身就要离去。

年轻的正成忙拦道:“大人,且稍等!”

“你们不需商议?”

“既然大人这样坦诚,我等也不能背着大人商量。请大人在此处听我们说话。”

“哦,在场?”

“是。安藤大人,”正成兴奋地转向直次,“是切腹还是接受,我想听听你的意思。”他声音冷静,曰光死死盯着对方。“不论是哪一位公子,大人只要吩咐即可,却迟迟未能出口,款待我等三次啊!安藤大人,还有何商议?”正成似已有决定,他一脸感激之色。

直次也感到胸中发热,他正了正身子,“大人……”

“想就就说吧。”

“我们二人追随五郎太丸和长福丸……乃是为了天下?”

“老夫惭愧。”家康涨红了脸,“我若置天下于不顾,和那些糊涂老头子有何区别。你们说呢?”

“……”

“为了太平,必须把孩子们安排到要处。但坦白说来,我并不真信那几个孩子,幼子的品格和力量均不可知。照他们的性情脾气,再加上你们的能力,一切听天由命吧!”言罢,家康取过身旁的赤锦小包,放在膝上,“我早备好两把短刀,你们若接受了,就送给你们。一把正宗,一把长光。”

“不敢,只是代为保管。”

家康淡淡道:“虽然那两个孩子不会谋逆,不过终究还是太小,一切都还未知。万一他们有乱心,就请你们用这刀替我把他们宰了。怎样,老头子还算糊涂吗?”

“正成!”直次终于按捺不住,大声道,“大人已把二位公子的身家性命托付给你我。我等还犹豫个甚!”

“唔……”正成使劲咽了咽口水,“这……这……这样受大人信赖,断无再推托之理了,安藤大人。”

“无妨无妨,你们还是好生商议。”

“大人!”直次突然伏身在地,“我们甚是愿意听从您的安排,子子孙孙都……都……誓不忘却大人这片为天下苍生的苦心!”说罢,他肩膀剧烈抖动,哭了起来。

家康有些茫然地看着二人。他的确深思熟虑,故迟迟未对二人提及此事。此前,义利的老师一直是平岩亲吉,但亲吉毕竟上了年纪。家康感到自己时日无多,必须为五郎太丸重新物色合适之人。赖将的老师原为水野重仲,但他不过是个从常陆提拨上来的年俸仅五万石之人,倘若封给那两个孩子年俸五十万石的国之要地,实让人无多大信心。

若封为大名,他们为“家康之子”效劳的同时,亦是幕府官员,必须严格遵守礼法。要让成濑正成辅佐义利,安藤直次辅佐赖将。在心中挑人时,考虑到二人的才具,家康心中惭愧。因为他们二人就像家康自己的孩子一样,又都才华出众,于情于理,家康都不便张口。

“你们答应我了?”

这时,二人已恢复了平静,坐回自己的位子。

“你们说,子子孙孙……”

“是。”正成回答。

“这么说,我可得到你们子孙的帮助了。好,我会仔细斟酌,把此事写入家训。但你们将身负重要使命,非寻常大名可比!”

“明白。”

“不仅五郎太丸和长福丸,若他们的儿孙做了错事,你们的子孙也要得而诛之,你们必须这般教化子孙,知道吗?”

“为了太平,我等谨记于心!”

“唉!”家康的声音忽然哽咽了,四周布满皱纹的双眼,扑簌扑簌滚下串串泪珠,有如流水淌过岩石。“神佛都未细想,就答应了我这个任性的请求,就请你们收下短刀吧!记住,一旦发现有人谋乱,或是不服管教,立刻动手,休要犹豫!”

说罢,家康双手各握住一把短刀,递与二人,瞪大了湿润的眼睛。

后人思之,家康公的愿望以及二人的承诺,都似打算太过。连子孙的生活都打算好了,这便是执拗。然而,人往往愿意为了信任而赴汤蹈火,这,也许便是另一种美好的“心志”。二人接过短刀,表情分外坦荡。

“如此,我担心的事也就解决了。来,喝,你们都喝了!”

“大人,我们一定不负所托!”成濑正成朗声道。

“既然如此,在下也直言了。我们亦是凡夫俗子,对于前程,亦曾胡思乱想过。如今疑虑全消……在下决定了!”安藤直次伸出酒杯,接满家康倒出的酒,“在下欲明日就去拜见义利公子,转达大人的决定。”

“好。对你们来说,每一日都甚重要!”

“另,刚才大人说,您这桩担心的事解决了……”

“是这样说过。”

“另外还有几桩?”

“哈哈,正成真是率直。哈哈,德川家康亦是凡夫俗子,担心的事像山一样多呢。”

“只怕有负重托。”

“既然太多,干脆念念南无阿弥陀佛吧。”

“请大人莫要笑了,可否告诉我等,我等亦当为大人分忧?”

“好。另外一桩便是秀赖。”

“是。”正成点了点头,看看直次,“在从堺港来骏府之前,我等也曾私下想过,大坂诚令人生忧……”

“我最近想见见秀赖。”

“把他叫到骏府来?”

“不,那可不行。那边还有不少看不清时势之人啊。”

“大人亲自去京城?”

“是啊。要是不去,就对不起太阁。不知他怎样了。我和太阁约定,要照顾秀赖。若我背约,太阁在地下恐怕不得安宁。”家康心情大好,笑声亦分外洪亮。

直次和正成也稍微平静了些。家康似已知自己大限将至,要把未竟诸事都一一办妥,一言一行,似都是遗言。但他们二人却不甚明白这种心思。

“在下去拜见将军时,偶尔会去大坂城探访,觉得……似有人认为,秀赖很是可怜。不过,在下认为,并无人真心爱护秀赖。”正成一脸严肃。

“不。有加藤肥后守,还有浅野幸长。”家康一口否定。

“但是,那里的人并不甚欢迎他们。”

正成本欲在说出见解之前,先试探家康的意见。但家康只是笑着反问:“这种氛围的源头是什么?不必问别人,只说自己的想法即可。你说呢,直次?”

“是。正成偶去拜访秀赖和淀夫人,自然知些那源头。”

“哦?正成一向爱寻根究底,我才把那短刀给了你啊。”

正成搔着胡子,再一次恭恭敬敬捧起刀,道:“问题在于,秀赖没有家臣能保有这把短刀。加藤和浅野二人虽然频频拜谒,淀夫人却并不在意。”

“那是为何?”

“因淀夫人身边有些所谓忠义之辈不喜欢他们。加藤和浅野都为高台院夫人一手提携……”

“真是可怕啊!关原合战前,三成和七将就互相仇视,时至今日,还阴魂不散。”直次补充道。

家康点点头,添了些酒,“希望你们明白,对那些所谓忠义之辈,我有恨有忧。我把短刀交给你们,是希望能让太平持续下去。你们若是我,会怎生对待秀赖?是维持现状,还是让天下一分为二?近臣之中重用谁,疏远谁,另,这把短刀该托付给谁?你们怎么想就怎么说。直次,你先说。”

“这……”直次好像吃了一惊,“在下浅见。首先要维持关白地位,然后和将军家结为姻亲,方能为长久安泰打下坚实的基础。故,必先把淀夫人和秀赖分开。”言罢,他静静等待着家康的反应。

“必须分开?”家康反问。

“正是。”直次断然回道,“但若向淀夫人示令,让秀赖带着身边重臣迁到其他地方,其实很难带走真正的重臣。非是怀疑淀夫人,而是这方法很难实现。”

“嗯。若淀夫人同意呢?”

“若是那样,希望秀赖能作为公卿栋梁,离开大坂,将治所迁移至古都奈良。”

“唔,去大和的奈良?”

“是。大和有甚多皇陵、寺院,与皇宫、公卿们渊源深厚。一边参与祭祀典礼,一边接触众大名,安安分分,则一切无虞。其门第官位高于将军,不管怎生说,也都给足了丰臣氏面子。那时,大御所若愿意,可以为其增加三五万石,予其旧臣修理城池。”直次意识到自己太严肃了,忙笑道,“当然了,他若不想接受,就罢了。是吧,正成?”

“是。”正成应道,好像二人经常谈论这话题,“若在下是秀赖,会从巨额的寺庙捐赠中截留部分黄金,筑一座华丽庄严的城郭,远离武力,保有一颗隐逸之心,不树敌,亦无敌忧。这样,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野心勃勃之人,自不会和他亲近。在这太平世道,可安逸万年也。”正成逐渐陶醉于自己的描述,眼睛微微眯起。

“嗯。”家康也似对二人的提议动了心,“你们果然能够为日后计算。听了之后,我真想去见见秀赖。”

“太好了!”正成向前探了探身,“大人您亲自去见秀赖,单此已能让秀赖痛哭流涕。开春天暖,再去京城如何?”

家康苦笑着摇头,“真是年轻啊,正成。”

“大人不会这么随便就进京吧?”正成挠挠头,瘪了瘪嘴。

“是啊,不会这么轻易。”家康神色轻松,“我要是突然说要离开骏府去见秀赖,必会有人立时持刀跳将出来。明白吗?”

“是,确有可能。”家康点点头,转向直次,“直次,你有什么好办法?我想见见秀赖,有什么办法把我的心意传达给大家?”

“这……”直次陷入沉思。

“你平时就思量过这个问题?”

“是。其实,在下想过,请淀夫人到江户来。毕竟,让秀赖和淀夫人分开最为要紧。”

“嗯,这个想法不错。那你想怎样?”

“想麻烦将军夫人。”

“阿江与?”

“将军夫人和淀夫人毕竟是同胞姐妹。她去转达大人的心意,最好不过。”

“唔,是个办法。”

“在下会在将军夫人将淀夫人请到江户时去拜访,并将对丰臣氏的长久打算详细相告。这是在下先前的想法。不过,如今先以大人的名义去一趟京城,说大人很想见见秀赖。有在下斡旋,当不致引起什么猜测。”

“嗯,得拜托阿江与夫人。”家康立刻朝向正成,“正成,你说过要去给将军拜年吧?阿江与夫人性情比淀夫人好,也许乃是人生际遇不同使然。夫人对竹千代也甚在意,我常把教导儿女的方法写下来给阿江与夫人。你就带着这个去,交给她吧。”

“明白。在下明日先去见五郎太丸公子,然后直接去将军处,将欲辅佐五郎太丸公子一事一并禀告。”

“好,就这样吧。”家康毕竟年纪大了,有些气短。直次的主意说到了他的心坎里。家康又道:“私下对阿江与夫人说,我想见秀赖非是为了自己,而是事关丰臣氏的未来。就这么说吧。”

主从三人,此日竟然一直谈到亥时。

二人离去后,家康由下人搀回卧房。是夜,他辗转难眠。人到了生命最后的时刻,会坐出各种各样的想法,多得令人吃惊。尽人事,知天命,话是这么说,不过能不能尽人事,依然完全不可预料。

秀忠作为第二代将军,无可挑剔。但他的儿子竹千代尚年幼,未来很难预料。嗣子人选,并不能只通过能力决定。在乱世,自然是有能力者、武力强大者得天下,太平时期却并非如此。若不定立长幼之序,一旦有了出色的兄弟,祸患必先起于萧墙之内。家康正是考虑到了这些,才对竹千代尤为关注。

因为阿江与的关系,淀夫人也许会放秀赖到骏府。他若来了,该怎样接待?若他不来骏府,家康恐只得再次进京,在伏见城或二条城见他。但上次进京,家康以为秀赖会甚为爽快地出迎,却因为种种阻挠而未果。此次若仍然如故,对日后会有怎样的影响?

秀赖不见家康,是一种孩子气的怨恨,他是相信了那些风肓风语。

然而家康身边的人甚是清楚,家康公乃是如何苦心孤诣,有些人对此甚至心生恼怒。家康特意进京去见秀赖,若无个说法,自得不到众人的理解,以致生出怨怼。

各种各样的想法在家康心中转来转去,眼看到了丑时,还是无法入睡。正成已有想法,阿江与心思更是缜密,不如听听他们的意见……心下粗粗有决定,家康才安稳合目。